□趙本夫
我祖上并沒有人貪酒。三位祖父只有三祖父愛喝一點。他當過兵,愛交朋友,喜為人排除糾紛,是場面上人,喝點酒是常事。有時,他也會倚住雜貨柜臺,打二兩散酒自飲。但我沒見他醉過。
二祖父平日從不喝酒,只喜歡養(yǎng)鳥。他院子里一棵黑槐樹下,老掛著幾只鳥籠,有畫眉、百靈。出門總提一只鳥籠,或用一根小竹扁擔挑兩只鳥籠,悠悠顫顫,往野地里走,那里人少。二祖父是個散淡的人。我的祖上曾很富有,是豐縣城西有名的“大瓦屋”家。但曾祖父三十九歲就去世了,曾祖母一個女人,帶著一大片土地和一大群兒孫,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日子過得異常兇險。三個祖父以及父親、叔叔們,先后十四次被土匪綁票,曾祖母走投無路,只能一次次賣地贖孩子。后來三個祖父長大后不甘受辱,曾筑起高墻大院,買槍建炮樓,試圖和土匪對抗,結(jié)果更慘。家鄉(xiāng)豐縣地處四省交界處,土匪太多,防不勝防。無奈之下,三個祖父改為應酬土匪,以保家中平安,卻都染上了抽大煙的惡習。到新中國成立前,家道終于敗落。這段家族史,我曾在小說《地母》三部曲里寫過。曾祖母是個要強的女人,家道敗落后,她一直鼓勵兒孫們重振家業(yè)。但二祖父卻心灰意冷,幾乎不問家事,也不和人來往,只專心養(yǎng)鳥。后來父親告訴我,二祖父其實酒量很大,當年應酬土匪時常用大碗和人拼酒。但他養(yǎng)鳥后就不喝酒了。父親說他是怕酒氣熏壞了鳥兒。上世紀五十年代,二祖父自殺了。那天,他還挑著鳥籠在田野里遛了一下午,傍晚回家后就上吊了。他上吊前破了戒,喝了很多酒,一屋子酒氣,門外都能聞到。當時,我大約八九歲,就站在門外,看著父親和幾個叔叔把二祖父從梁上放下來。事后我問父親,二爺爺無緣無故的,干么要自殺?
父親嘆一口氣,淡淡地說,他活膩了。
我的祖父是長子,父親是長子長孫。也許因為是長門,天然有家族中興的使命感,一生都在辛勤勞作,拼命掙錢。祖父因在新中國成立前應酬土匪,染上吸大煙的惡習,新中國成立初曾在縣城戒毒所關一年多。
“文革”爆發(fā)時,曾有人在大會上揭發(fā)祖父解放初蹲過監(jiān)獄,應抓起來批斗。母親性情剛烈,當場站起來怒斥說,胡說八道!你懂不懂?去的是戒毒所,不是監(jiān)獄,兩碼事!
祖父年輕時還喝點酒,從戒毒所回來后,不僅戒了大煙,也戒了酒。他的生活不再有任何閑情,只有忙忙碌碌。在我的記憶中,祖父就沒有一步步走過路,總是手里拿著鋤頭鐮刀什么的,一路小跑,路上看到一根柴棒樹枝,彎腰撿起再跑,仿佛時間永遠不夠用。父親也極少喝酒,只在特別勞累或幫人辦紅白喜事時,才會喝幾盅,絕不貪杯。他一生最大的愛好是聽戲。新中國成立前后的幾十年里,他一直四處飄蕩,挑著擔子或推著獨輪車,在蘇魯豫皖四省交界的十幾個縣做小生意,販賣糧食、布匹、麻油、糕點、香煙等,生意不大,但總能賺錢。父親做生意的信條是“不拒微利”。當然,也有路上被人打劫的時候。那時鄉(xiāng)村小鎮(zhèn)常有小戲班,父親每到一地歇腳,晚上必定去聽戲。他比祖父更會忙里偷閑,享受生活,也是苦中作樂。父親晚年常到縣城我家小住,只要買一張戲票,就讓他心滿意足。有時我也陪他去劇場聽戲。父親聽戲就是“聽戲”,對舞臺道具燈光不感興趣,就是低頭坐在那里聽。他幾乎精通所有的古典戲曲,內(nèi)容、唱詞全都爛熟于心。他聽戲只是“聽角”。同樣一出戲,不同演員會唱出不同味道,一開嗓就知高下。偶爾,他會抬起頭,突然喊一嗓子:“好!”引得眾人回頭笑起來,知道這是個老戲迷了。父親并不經(jīng)常喊好,他見識的“角”太多了。他有自己喜歡的角,曾多次向我說起。
父親兄弟二人,我還有個叔父。叔父出生時,祖母已沒有奶水。恰好我二姐出生,叔父便吃我母親的奶長大,正是長嫂如母。叔父自小貪玩,尤愛玩鳥,比之二祖父尤甚,偌大一座院子,掛有幾十只鳥籠,小鳥叫得像鳥市。叔父愛喝酒。他有很多朋友,時常小聚。酒后臉紅紅的,呼著酒氣,繼續(xù)伺弄小鳥。這和二祖父的養(yǎng)鳥之道截然相反。我問過他,你不怕酒氣熏壞了鳥兒嗎?
叔父說不會,鳥兒聞到酒氣,會叫得更歡更忘形,能叫出和平日不同的聲音。我不由笑起來,立刻想到杜甫的名句:“李白斗酒詩百篇”,敢情鳥兒微醺才會盡情歡唱?叔父說的也許有道理。我有一個短篇小說《絕唱》,被雷達先生主編的《百年百篇經(jīng)典短篇小說》收錄其中。這篇小說就是講一只百靈和一位名伶一位名票的故事。其中的知識和靈感就是從二祖父、父親、叔父那里得到的。叔父去年去世。去世當天,他院子里幾十只鳥籠被大家哄搶一空。叔父一生愛鳥如命。如果有在天之靈,他最想念的一定是他的鳥和那些酒友們。
我從年輕時就小有酒名。因為愛喝酒,且獨愛高度白酒。上世紀七十年代,我還在家鄉(xiāng)工作,因不愿害人而得罪領導,被連續(xù)六年派駐農(nóng)村工作隊。
記得有一年工作隊結(jié)束任務,下著大雪,村里擺酒送行,有村干部,也有村民代表。三桌二十四人。酒過三巡歡送儀式后,開始拼酒。二十四只一兩的酒杯,集中起來全倒?jié)M,我?guī)ь^一氣喝光,除去潑灑,足有二斤酒下肚。然后大家輪流喝,當場倒下七八個。我當時二十多歲,畢竟年輕,沒有當場倒下,卻哭了。那正是我最苦悶的幾年。但在鄉(xiāng)下,村干部和村民沒有歧視我,卻待我為上賓和親人。正是那六年,讓我真正深入到農(nóng)村最底層,懂得了何為生命的卑微、高貴和韌性,為我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打下深厚的基礎。
1981年,我以處女作《賣驢》獲當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得獎金三百塊。當時是一筆大錢了,我那時月工資才三十幾塊。消息傳到我在工作隊時駐過的六個公社,許多人奔走相告,說本夫?qū)懶≌f全國得獎了,發(fā)財了!咱們?nèi)タh城找他喝酒去!
于是他們結(jié)伙成群,帶著送我的大米,坐著手扶拖拉機,來縣城我家喝酒。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我接待了一撥又一撥,一氣花掉八百多塊,虧大了??蛇@種情誼的酒,得喝,借錢買酒也得喝!
如今四十多年過去,我有時還會在夢中見到他們:陳支書、黃隊長、金玉、金榮弟、懷貝弟、小岳、為我做飯的二嫂,你們都還好嗎?希望有一天還能重逢,再喝一場酒。都上歲數(shù)了,咱們不拼酒了,少喝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