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
那年夏天,雨水特別多,村莊里光線灰暗,像海底的一艘沉船。
我和堂弟在餛飩樹下玩泥巴。我七歲了,還不知道縣城是什么樣子。熱風吹得人昏昏欲睡,有一束調皮的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枝條,照在我背上,煙頭一樣燙。
蹲得時間長了,腿有些發(fā)麻,我站起來,跺了跺腳。就在這時,我看到村口的那片洋槐樹下,站著一個又瘦又高的女孩,二十出頭的樣子,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戴著一頂帶粉紅色流蘇的草帽,漂亮極了,像是從掛歷上走下來的一樣。
她走得比我想象的慢,像一片云彩緩緩地、緩緩地飄過來。等飄到跟前時,我看到她的皮膚,比鎮(zhèn)上所有的女孩子都白,眼睛像雨后的天空一樣干凈、明亮,一邊走一邊拿綢面的小扇子輕輕扇著風,一陣好聞的水蜜桃香味傳到了我的鼻子里,我使勁地吸了幾口,趕緊低下頭。
“小弟!”她叫了我一聲,聲音像一朵蒲公英飄到我耳邊,柔柔的,癢癢的。我沒想到她會跟我講話,腦子竟然一片空白,她后來講了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清楚,像傻子一樣搖了搖頭。
看著她修長的背影,像一條細線,消失在道路的拐角,我心中竟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憂傷。堂弟用手背抹了抹鼻涕,看著我,一臉認真地說:“我媽說騙人是小狗,你剛才騙人了?!?/p>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說:“我、我、我騙誰了?”
“小多不是你爸爸嗎?小多家不就是你家嗎?你怎么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我這下才醒過神來說:“我、我、我沒聽見?!?/p>
“我知道為什么了,”堂弟頓了頓說,“你……歡喜她?!?/p>
我惱羞成怒,掄起手掌嚇唬他:“再說,我一掌劈死你?!?/p>
天色漸暗時,我們像兩個小流浪漢,往家里走去??斓郊议T口時,聞到了久違的紅燒肉香味,我使勁地吸著鼻子,撒開腿跑回家。可剛進門,見到她坐在竹椅上,馬上又調過頭,拼了命往外跑。堂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跟著我。
我們躲到了“碉堡”里,那是村子西邊一座拱橋的橋洞,離我們家有一里多地,周圍一間房子都沒有,只有一片幽暗的樹林。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堂弟好像一下子醒過神來,嘀咕道:“我又沒做錯事,我回去又不會挨打。”我不想一個人待著,便恐嚇他:“我聽說那片小樹林里有鬼火,它會追著你跑,你不怕嗎?”誰知道他不吃這一套,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跳到了河灘上,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放心,我會給你送吃的?!彼@么一說,我也覺得餓了,叮囑道:“別忘了我們的暗號?!?/p>
堂弟走后,夜色變得更加黏稠,曠野里傳來莫名其妙的聲響,我竟然也害怕起來。河面上的每一點響動,都讓我心驚膽戰(zhàn)。
我看著黑漆漆的拱頂,越看越像一口棺材,突然,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涌上了心頭,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淚水滑到唇角,又咸又澀。
“阿哥!阿哥!”
堂弟在叫我了,我趕緊擦干了眼淚,假裝鎮(zhèn)定地說:“暗號!”
堂弟忙說:“天王蓋地虎?!?/p>
我則回:“寶塔鎮(zhèn)河妖?!?/p>
我聽到黑暗中傳來一陣笑聲,是一個女孩子的笑聲,像梨瓜一樣清脆,心中暗暗一驚,堂弟把我出賣了。我急忙從橋洞里跳下來,準備逃跑,一著急,把腳崴了。
堂弟從橋上踢踢踏踏地跑下來。
“叛徒!”我罵道。他倒也不生氣,塞了一顆糖給我。我側過臉,不理他。他說:“阿哥,你知道下午那個丫頭是誰嗎?是南京大伯的女兒,我們的堂姐。她帶了糖,還帶了兩件海軍衫,我媽說,這可是花錢都買不到的?!?/p>
這時,堂姐從橋上下來了,她的腳步聲很輕很柔,但卻像馬蹄一樣在我心中響徹,我恨不得跳河而逃。
堂姐說:“我背你?!闭f來也怪,她的話竟然像靈丹妙藥,我的腳竟然沒有那么疼了。堂姐笑著說:“你還沒有叫我阿姐呢?”我想喊她,可嘴里像塞了頭大象。
吃完餅干,她就蹲下來,我順勢趴上去,摟著她的脖子,心怦怦地直跳,我能聽到她輕微的呼吸聲,連她呼出來的氣,竟然都是甜絲絲的。她的頭發(fā)在我的臉上,蹭來蹭去,像貓咪的胡須,癢癢的。
早上起來,看到枕邊放著新衣服,趕緊下床去找堂姐,可找遍了所有的房間,都沒找到。我以為她已經走了,坐在門檻上,把臉拉得長長的,像一根苦瓜。
母親從河埠邊洗完衣服回來,我裝作平靜地問:“阿姐回去了?”母親一邊晾衣服,一邊說:“在你叔叔家呢?!?/p>
我跳起來,一蹦一蹦地往叔叔家走去。到了叔叔家門口,我并沒有進去,而是扒在門沿上,偷偷往里看。
堂姐吃完早餐,準備出門了,我趕緊跑到門口的草垛里躲了起來。等他們走出了一段路,我就輕手輕腳地跑到她身后,猛地抱住她的腿。
堂姐臉色嚇得煞白,見到是我,馬上又笑瞇瞇地說:“你去哪里???”我反問:“你們又去哪里???”堂弟說:“去鄰村看大伯的好朋友,大伯帶了棉花和糖果給他?!碧媒銌栁遥骸澳阋灰黄鹑??”我沒說話,把手悄悄塞到了堂姐的手里。
大伯的好朋友留我們吃了午飯,又拿了兩斤自己炒的茶葉讓堂姐帶回去。太陽很毒,我的手出了很多汗,滑溜溜的,像塊濕肥皂,可我還是舍不得把手從堂姐的手里抽出來。
那天晚上,父親回來得很晚,天黑的時候,我們才開始吃晚飯。母親叫我把小飯桌搬到場院上。晚飯很豐盛,我們捉的黃鱔,燒了茄子,泥鰍燉了豆腐湯,柳葉魚則裹上一層面粉,炸得金黃金黃,吃在嘴里,又酥又脆。父親像往常一樣,用肚臍一般小的白瓷酒盅喝白酒,每喝一下,就皺一下眉頭,像哭一樣。堂弟也在我們家吃飯,吃得滿臉都是米粒子。雨后的空氣有一股甜味,風吹在身上,像喝涼茶一樣舒暢。
到了睡覺的時間,堂弟要把堂姐拉到他家去,我馬上板著臉說:“她昨天陪你睡了,今天輪到我了。”堂弟不理我,硬扯著堂姐的手往前拉,我一看形勢不妙,忙拉住她的一只手。
“阿姐,別跟他睡,”我說,“都四歲了,他還尿床呢!”
“他是爛腳丫,會傳染的!”堂弟馬上反擊道。
“你是尿床大司令!”
“你是爛腳丫大將軍!”
看到我們吵架,堂姐生氣了,皺著眉頭說:“你們要是再吵,我一個都不理了?!?/p>
“阿姐,告訴你一個秘密?!碧玫軈s不肯罷休,說道,“他歡喜你,他要娶你做老婆呢。”
堂姐一聽,撲哧一笑。我卻尷尬極了,對著堂弟的背上猛擊了一拳,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母親正在廚房洗碗,聽到哭聲跑出來,她用指關節(jié)猛敲我的頭,聲音清脆而響亮。我也大哭了起來。她過來扯我的手,可是她越扯,我的手就抓得越緊。堂姐把我倆攬在懷里說:“如果你們不吵架,我們三個就一起睡!”
那天晚上,堂姐睡在我家,她睡在中間,我和堂弟一人一邊,我把臉貼在她軟綿綿、香噴噴的手臂上,很快就睡著了。后半夜,她的咳嗽聲吵醒了我。我睜開眼,看到月光從窗戶里照進來,把房間照得像白天一樣亮堂。她把床單裹得嚴嚴實實,額頭上布滿鹽一樣晶瑩的細汗。她要起來喝水,我趕緊跳下床給她去倒。
這時,堂弟也醒了,他嚇壞了,一個勁地問:“阿姐,你不會死吧?你不會死吧?”她笑了笑說:“可能感冒了?!边^了一會兒,隔壁房間有了動靜,父親起來了。他背著堂姐去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家,我則在前面打手電筒。
赤腳醫(yī)生打著手電筒,讓堂姐伸出舌頭,又翻開她的眼皮,然后從一只鋁飯盒里拿出針管,準備打針。我轉過頭,不敢再看。
醫(yī)生叮囑堂姐不要吹風,所以,接下來的幾天,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床上度過的。她胃口不好,吃飯吃得很少,父親便給她買了一罐麥乳精、兩袋華夫餅干,當然,其中的一大半都進了我和堂弟的肚子。
晚上,父親讓堂姐一個人睡,而我總是在半夜里,偷偷跑到她床上,等到天快亮時,才回到自己的床上。白天,她坐在床上安安靜靜地看書,我和堂弟就在床邊玩玻璃珠子,等我把堂弟的玻璃珠子全贏完了,才發(fā)現(xiàn)堂姐在哭,眼睛就像一條小溪,透明的溪水,順著鼻翼流下來,嘴唇上閃爍著透明的微光。
“阿姐,你怎么了?”我輕聲問。
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淚說:“沒事,是書寫得太感人了。”
“阿姐,你看的是什么書?”我又問。
她說:“《人生》?!?/p>
堂弟把“人生”聽成了“人參”,忙說:“看了這本書,是不是會長生不老?。俊?/p>
她正在喝水,聽堂弟這么一說,撲哧一笑,水都噴了出來。她開始跟我們解釋什么是人生,她說人生就是一個人從生到死的過程,這一生,要做很多很多事,要念書、工作、談戀愛、結婚、生孩子……
我問:“那這世界上有沒有長生不老啊?”
她搖了搖頭。
堂弟問:“我這么小,生出來的孩子,不是只有鴨子那么大?”
她又笑著說:“你也會長大啊,你會長得像你爸爸那么大?!?/p>
堂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四天之后,堂姐的病徹底好了,可是,堂弟卻病倒了,堂姐給他買了一大堆水果罐頭。我別提有多難受了,那段時間,我做夢都想生病——生一場大病,最好是一輩子都好不了,當然,前提是不用打針也不用吃藥。
夢想最終還是變成了現(xiàn)實。一天早上,母親叫我起床,我撒著嬌說:“我的頭好痛,手好酸,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我要死了?!蹦赣H很緊張,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說:“不好!發(fā)燒了?!彼獛胰タ瘁t(yī)生,我不肯去,有氣無力地說:“我的病和弟弟的病是一樣的,他吃什么藥,我就吃什么藥唄。”母親便給我去配了藥,又叫堂姐喂我吃藥,可只要她一轉身,我就把藥扔到了床底。
吃飯的時候,堂姐坐在床邊喂我,她用筷子把魚肉里大大小小的刺全部挑了出來,可我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出來。堂姐看我吃不下飯,便到供銷社買了麥乳精和水蜜桃罐頭。這些東西雖然好吃,但是到了后半夜,我總是會餓醒,只好偷偷爬起來,到廚房找填肚子的東西。到了第三天晚上,我還是躺在床上,沒有一點好轉,母親急了,要帶我去看醫(yī)生。眼看這場戲再演下去就要露餡了,我只好草草地收了場。
我的病好得正是時候,因為第二天就是鎮(zhèn)上趕集的日子,狹窄的街道上擠滿了人,我和堂弟像泥鰍一樣鉆來鉆去??諝饫飶浡鴿鉂獾臒煵菸逗秃顾嵛?,堂姐聞不慣這個味道,一直用手捂著鼻子。她去買燒餅,讓我們在一旁等著,不要亂走。我們哪里管得住自己的腳,不知不覺就往前走了。
我看到有一個老頭在賣藥酒,他的頭發(fā)、胡子和眉毛全白了,像仙人一樣。他面前放了幾個玻璃罐,里面泡的居然是蛇,有一條蛇有碗口那么粗,樣子很是嚇人。往前走,一個癟嘴的老頭,正在用草葉編著各種小玩意兒,幾片草葉在他手里繞來繞去,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只蟋蟀,或者一只小鳥……我蹲在一旁,看入了迷。
這時,有人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是堂姐。她把熱乎乎的燒餅遞給我,又問:“弟弟呢?”我朝四周看了看,嚇出了一身的汗,堂弟竟然不見了?!皠偂瓌偛拧€……還在?。 蔽乙患?,舌頭就變成了麻花,話也說不利索了。
堂姐拉著我鉆進人群,邊走邊喊堂弟的小名,不時還停下來問街邊的小商販,可是我們從街頭找到街尾,再從街尾找到街頭,都沒有找到,最后,又回到了燒餅店門口。堂姐眉頭緊鎖,急得臉都紅了,她一邊四處張望,一邊自言自語:“他那么小,要是被壞人騙走了怎么辦?”我知道闖了大禍,低著頭,不敢看她。就在這時,傳來一陣輪船的汽笛聲,她拔腿就往碼頭跑去。
我們晚到了一步。輪船正準備開,河面渾濁,漂滿了爛菜葉子,螺旋槳打出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河灘上,有一只黃毛狗汪汪汪地吠個不停。
突然,我看到了河面上漂著一只綠色的小拖鞋,尖叫道:“拖鞋!弟弟的拖鞋!”堂姐趕緊對著輪船大喊,可船上的人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輪船離岸越來越遠了。她跑到候船室,找售票員說了一大堆好話,售票員拿了面小紅旗在岸上揮了揮,輪船靠岸了。
我們在一張綠色木條凳上找到了堂弟,他睡得正香,嘴角還在流口水,腳上只穿了一只拖鞋。堂姐叫他,他一點反應都沒有。船上的乘客都好奇地看著我們,只有一個臉上有刀疤的老頭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
堂姐背著堂弟回家,半路上,他終于醒過來了,只是他的眼睛像是木頭刻的,一點神采都沒有。堂姐黑著臉,問他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一個人跑上了輪船。堂弟說:“有個老頭給了我一顆糖,我吃著吃著,就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碧媒愠聊艘粫赫f:“現(xiàn)在外面壞人很多,你們不能隨便吃別人的東西,知道嗎?”我們點了點頭。
進村的時候,我越走越慢,最后索性蹲在了地上。堂姐問:“你肚子不舒服嗎?”我搖了搖頭。堂姐問:“走不動了嗎?”我又搖了搖頭。堂弟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說:“他是怕回去挨打?!碧媒懵犃耍R上對我說:“今天的事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我?!碧玫苎a充道:“還怪我自己嘴太饞?!碧媒阋娢疫€不肯走,又說:“今天的事,是我們三個人的秘密,誰都不能說出去,誰說出去誰就是小狗?!闭f完,我們拉了勾。
美好的日子,總會讓人產生錯覺,我以為堂姐會一直待在我們家,所以,當她說要回南京時,我難過極了,整個晚上,都睡不踏實,過一會兒,就要睜開眼看看外面的天色,生怕睡過了頭。
母親起來做早飯了,她準備到河邊去打水,卻怎么也打不開門,趕忙叫醒了父親。父親一看我沒在屋里,就知道是我在搞鬼,扯著嗓子喊:“快開門,再晚你姐就錯過輪船了?!蔽覜]有理他。他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快把門打開,再不開,我就把你打成扁團子?!闭f完,又對母親說:“把鋸子給我找來。”
我害怕了,乖乖地開了門,父親突然從門背后操起一根扁擔,沖了過來。我拔腿就跑,他一手拿著扁擔,一手叉著腰,氣急敗壞地說:“你要是敢跑,就再也別回來。”我一動也不敢動了,閉上眼睛,等著父親的懲罰。“啪”的一聲,扁擔落了下來,可我身上一點也不疼,睜眼一看,堂姐擋在了我前面,扁擔打在了她的腿上。她緊緊地將我抱著,說:“叔叔,你別打了。他是舍不得我呢?!蔽冶亲右凰?,哭兮兮地問堂姐:“阿姐,你痛不痛?”她咬著嘴唇,搖了搖頭,眼睛里閃爍著微光。我說:“那你明年夏天一定要來?!彼c了點頭。
在漫長的等待之后,第二年夏天終于到來,每天午睡之后,我和堂弟都會跑去輪船碼頭玩。只要一聽到隱隱約約的汽笛聲,我們的眼睛就突然變得明亮起來,輪船像一個行動不便的大胖子,終于慢吞吞地靠岸了。我們仰著頭看著船艙里吐出的人,一個,一個,又一個,可是,堂姐始終沒有出現(xiàn)。
泛著白色泡沫的漩渦安靜下來,水面上漂著五顏六色的油花……碼頭又變得冷清起來。傍晚時分,最后一班船開走了,候船室果綠色的大門關上了,那悠長的吱嘎聲,像是一聲嘆息。我和堂弟悵然若失地往家里走去,路上一句話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