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圓寒,唐麗麗
(1.安徽大學 徽學研究中心,安徽 合肥 230039;2.巢湖學院 旅游管理學院,安徽 巢湖 238000)
汪循(1452—1519),字進之,號仁峰,時人稱之為仁峰先生,徽州休寧鵬源(今安徽黃山)人。他主要生活于弘治、正德年間,曾上疏言宦官事,未用,退而鄉(xiāng)居。王守仁稱與之“學同道合”,莊昶以“老友”稱之,李東陽、程敏政與之亦有書信往來。汪循推崇程朱理學,時人將其列入“休寧九賢”[1]442。汪循著有《仁峰文集》,收錄有其自撰的奏疏詩文、日錄書信、墓志祭文,此外還有往來信札、師友贈文、詩歌唱和之作以及相關的傳記等,涵蓋多種文體,內(nèi)容廣泛,是研究明代中后期社會日常生活不可多得的史料。
從學術界的相關研究成果來看,文集史料素來為學者所用,但在社會史、日常生活史等研究興盛之前,不少學者對文集的關注及使用偏向于考證性,即以文集所載材料作為史論的旁證、補充,故徽人文集相關史料應用雖多,但大多屬于抽離式的使用,文集往往被拆分開來,零碎地用作支撐材料。當然,也有依托文集開展本體化研究的學者。在文學領域,主要是圍繞文集體例、文藝理論(詩詞學)等方面;在史學研究中則以目錄學、版本學、四庫學等文獻方面的研究居多。對于《仁峰文集》的研究,王裕明從政治、經(jīng)濟、社會等方面對賦役改革、基層管理體系調(diào)整、職業(yè)選擇與宗族世婚制的變化進行考察,指出《仁峰文集》所載史料能夠反映徽州社會一般特點。[2]錢明通過對汪循與王陽明往來書信的解讀,認為汪循等人的阻止和抵制使得新安地區(qū)王學在同朱學爭奪話語權過程中“幾乎顆粒無收”,以汪循為代表的新安理學集團的存在與活躍對王學傳播構成最大障礙。[3]丁曉慧、謝光宇《〈仁峰文集〉與明中葉徽州社會》一文與王裕明文章題目近乎雷同,主題內(nèi)容中除語言表述有變動外,謀篇布局、行文思路及史料選擇大抵無差。[4]除上述文章外,其余多是對《仁峰文集》中個別篇章條目的零星引用,并無其他專題研究。概而言之,目前學界對《仁峰文集》的相關研究未能跳出史料選用和傳統(tǒng)視閾范疇,僅有的專門研究仍主要聚焦于明代社會制度變化、新安理學與學術史研究。近年來,隨著史學研究的深入,學界對文集的關注逐漸增多,但仍未能擺脫分散、零碎的基本使用范疇,基于“日常生活史”展開的研究并不算多。故本文以《仁峰文集》為中心,嘗試在明代中后期日常生活史研究范疇中對其史料價值進行考察,不當之處,祈請指正。
明代中后期,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進入了新階段,商業(yè)活動在豐富物質生活的同時,也推動著人們精神世界和價值觀念的重塑,還對代表統(tǒng)治秩序的“禮”形成了一定程度的沖擊,社會生活也發(fā)生了新的變化?;罩萆處椭饾u興起,四民觀念逐步瓦解,士紳地位下降,社會風俗演變……這些變化都在徽人文集中有大量記錄。文集作者對社會現(xiàn)象進行評論、對政府政策提出看法、對民間習俗予以褒貶,這些“當時人”“當事人”看“當時事”的記錄是探究明代社會日常生活的第一手資料。故將《仁峰文集》放在“日常生活史”視閾中來研究,文集中的史料將更具有生命力。
明代中后期被認為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一個重要轉型時期。無論學者們在歷史分期上持何種觀點,大都認同社會風氣在弘治、正德時期開始出現(xiàn)轉變。汪循就生活于這一時期,他也認為社會產(chǎn)生了巨大變化。作為當時社會的一分子,他認為社會出現(xiàn)了哪些變化?又是如何看待這些變化的?這對于我們研究明代中后期的社會變遷具有重要意義。
汪循接人待物恪守理學價值標準,評論社會、人物多從理學的價值觀念出發(fā),即“一本程朱之道”。他對弘治、正德年間學風、士風多有批評,觀點雖不算新穎,但文字中記錄了他對社會的觀察,并多以事例佐證。他對明代士人生活、社會現(xiàn)象的描述,為研究明代社會史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對于當時的科舉取士,汪循曾有評論:“當時學者作文多尚鐫巧,不能者又多委靡澀嗇?!魉居壬曛刂?,務從簡易,以變文體策問,以學者為工文辭博記誦,失圣賢之正學?!瓕W者之病,而銓文者之所當痛革也。然此亦非宋文之所取也。以是學宋文是正所謂效西子之顰者也?!盵5]204汪循認為當時所推崇的“學宋文”不過是東施效顰之舉,“其言之所革,行之所舉,自相矛盾,其故何哉?”[5]205他同時又指出了學政部門在執(zhí)行上的偏差。
汪循在《日錄》中吐露了自己朝覲的遭遇,批評官員只以讀書應試、盤剝小民、獻媚上官以謀求仕進,“今人以讀書取科第為一節(jié)事。既得第,及做官又是一節(jié)事。予朝覲,顧募一小民船自載,幾案不備,書史狼籍。見者大笑,以為迂腐,今做官又奚庸讀誦為哉?習俗所移,一至如此,亦大好笑?!窳畈緯呖浦猓┰O法剝民、賄賂津要,徼譽改遷而已”[5]467。在《日錄》中,汪循還為當時士夫找到了“供狀”,“功名不本于道德者,非功名也。今人貪位固祿,專為一身之謀。他日退休,亦謂名成身退。夫誰欺哉?惟張乖崖詩云:‘兒童不慣錦衣榮,故我歸來夾路迎。不免舊溪高士笑,天真喪盡得虛名?!嗽姾?!為今時公卿致仕者供狀”[5]464。其間固然有汪循自我標榜清高之嫌,但亦可管窺當時官場風氣之不良。
《仁峰文集》還收錄了汪循對當時學術弊病的看法,某種程度上可以看出汪循作為理學家的治學理念及其所謂“程朱門人”對尊德性、道問學的觀點,還可窺見新安理學的相關學術脈絡。如汪循《與王鴻臚》云:“其有學冠一時、名擅當世者,了于斯道無聞焉。何哉?跡其故有二焉,談性命者未免判心跡于兩途,至于僨事,反類乎文人無行。務行檢者,或不考圣賢之極致,及乎任重道遠,不免顛躓,反類乎不學無術。又有踵襲元儒之謬者,乃以訓詁注述為學,往往類乎借錦鋪張,畫蛇添足,世亦以是多之。”他感慨道:“嗚呼!生道學大明之后而不聞大道之要,際圣明文明之時而不蒙至治之澤?!盵5]236可見,汪循認為做文章、訓詁都是末學小技,無裨于學術進步,學者應以謀大道、求大治為治學之要。
除了對學術風氣批評之外,汪循還對當時朝廷大員有所褒貶:“今若西涯(即李東陽)、篁墩(即程敏政)二公,亦一代名士也。予初以書于篁墩數(shù)千言,公略一覽,而即袖之,以為未經(jīng)意也。臨送出門,誦予書中語,越數(shù)行不遺一字。后見西涯亦然。常嘆二公其不可及者,正在于此。然篁墩與予同鄉(xiāng)里,交往最深,而反不如西涯之汲引眷眷者,以性情習尚異也。予嘗謂篁墩若擺脫得‘勢利’二字,當為我朝第一等人物。惜其不能,可勝嘆哉!二公在翰林時齊名并驅,其后職位相去甚遠。予竊評之,程文優(yōu)于李,李詩賦長于程。大抵問學李不及程,器局程不及李,以故名同而實異也?!盵5]462-463汪循回憶了第一次拜謁程敏政時的情景,并對當時“一代名士”李東陽和程敏政的學養(yǎng)、格局做出品評。
《仁峰文集》收錄的汪循往來書信計有六卷,交往對象上至內(nèi)閣首輔,下至秀才鄉(xiāng)民。相關內(nèi)容或討論國家大政,或關懷家鄉(xiāng)建設,或是師友唱和,抑或是親朋閑談,但也涉及“送禮”“勸架”“求人”等充滿生活氣息的一面,許多有關明中后期士夫紳民的有趣史料也藏于其中。某種程度上,這是對明代官僚交往、紳民互動的實錄,也是士紳們?nèi)粘I畹恼鎸崒懻铡?/p>
在汪循寫給莊昶的書信中,就勾勒出一個有趣的“送禮”“求字”事例。汪循寫到:“是冬北行,道經(jīng)貴邑,荷令弟款遇,時同袍行速,未得即趨函文,惟致土墨見意?!駚碜錁I(yè)南雍,比到即欲趨拜以請誨益,奈微軀疾病相縈,應門無強童,到且未久,未敢即請假以來。伏聞征命日嚴,恐不得終辭。行將就道,先布區(qū)區(qū),令宗弟專謁以伺起居,遲速容當,躬餞道左,外錄蕪語數(shù)篇上瀆請教。舍親葉氏‘壺天秋月’文字之在奎府,乞揮筆一成,恐此行公事日拘,又不得清散如林下時矣。伏楮不勝拳切,惟照察不備?!盵5]210信中汪循向莊昶提到曾向其贈“土墨”,并委婉催促莊昶完成“壺天秋月”文字。而禮物雖曰“土墨”,實際上是當時文人雅好中頗具盛名的墨之佳品“徽墨”。由此看來,“正直”的理學家汪循也并非“不近人情”,明代士夫交往的生活圖景也鮮活再現(xiàn)。
汪循同李東陽的交往則顯得詭譎一些。結合上文他對李東陽、程敏政的褒貶,可見汪循對李東陽推崇備至。在《上李學士》中,汪循對李東陽更是頗多溢美:“閣下之文,其詞得董之平實,得韓之變化,得歐之敷腴,得曾之峻潔;其氣得遷之豪健,得蘇之雄暢;其理又得程朱之醇正。閣下之詩,其律極備盛唐諸公之美,其選兼集晉魏諸賢之長,其賦則又直溯秦漢以上,追躡屈宋,扼其腕而鞭其背也。若是者,傳誦四方有年矣?!盵5]213在《上李閣老》中,更有“某在門下幾二十年,受知不為不久,沐愛不為不深,德若丘山,徒切仰戴”[5]219之言。而李東陽也曾為汪循做《重慶堂詩》,[5]603可以看出二人交情不淺。但在李東陽所做《仁峰居士傳》中卻有如下記載:“居士逸其姓名,不詳其居里……其志大,其性剛,其才拙,幼讀書即以自信,以古人為必可學?!橛兄居谑?,落落無所合,乞身以歸。思欲淑于鄉(xiāng),而亦不能,乃息交絕游,日以養(yǎng)親安貧守道為事?!湫乃宰孕薅源撸瑒t甚高遠,而亦莫知其所終云?!盵5]583-584李東陽對汪循的評論則顯得有些苛刻和諷刺意味,似乎有悖于二人交好的印象。僅從《仁峰文集》來看,這似乎與二人后期在閹黨問題上的分歧有關。汪循與李東陽的交游完全可以做專文研究,也可以借此來窺探閹黨對當時士林的影響。
另外,汪循因忤宦官而寄跡林下后,時人多視之為理學大家。他也常常與人論及理學并多有存文,徽州當?shù)厥考澮捕喑謳徘笪?,此類文章在《仁峰文集》中為?shù)不少,亦有許多值得研究之處。如在撰寫《吳氏宗譜序》過程中,汪循被質疑“太泛而少切實,與夫作譜之意有戾”,汪循激憤之間,竟稱“退出贄幣,追還成稿可也”[5]253-255。他還在《復汪俟春》中用大量語句陳述自己的譜學觀點:“至于疑有譏刺一節(jié),則又非措辭之失而宅心蓋有不忠厚者存焉。反求諸心,實未嘗敢萌此念?!闹w制有不同,故其名號亦不一。姑摭其略言之:記者,記其事也;紀者,紀其實也;傳者,傳而信之也;序者,緒而陳之也。碑者,披列事功而載之金石也;碣者,揭示其操行而立之墓隧也;志者,識其行藏而謹其始終也;檄者,激發(fā)人心而喻之禍福。其余體制莫不有義,而今不暇具述。若夫緒而陳之之謂序,緒者,端倪也。略舉其端而陳之而已。非若志者,識其行藏而謹其終始者比也。”[5]253-255此可謂是明代民間持幣請文風氣的真實寫照。
此外,汪循與徽州、休寧地方官僚也多有互動,涉及徽州府地方管理方面的情況如賦役、保甲等,此處不贅。汪循與地方鄉(xiāng)民之間的書信更能體現(xiàn)徽州社會的情況,如《與方均錫》中,記載了他當時參與徽州鄉(xiāng)間糾紛的調(diào)解:“伏惟足下善蓋一鄉(xiāng),譽騰百里,蓋知守身保家而明智仁勇三達德之義者也。今以釁端之已開,禍患之將至者以聞于下執(zhí)事,惟執(zhí)事其亮之。敝里姻婭方、李二姓者,居邇鄰封,有山介乎休浮之間,材木既成,美矣。貴里供徭役者,旦旦而伐之,暮荷以歸,掩他人之物為己有之私。……然旦而伐暮而歸,猶有間斷也。此而息彼而長,猶有所望也。今聞眾聚廬居其界區(qū)而析之,籍其地而有焉。巨而美者為材,細而惡者為薪,無遺類矣。茲山之主人以累世相傳之業(yè),數(shù)十年栽養(yǎng)之功,至是無復望矣。貴里之為,不亦甚乎?……某謹發(fā)咫尺之書,戒吾黨之士?!浴獭钟鲀杉乙云绞┲x,責于執(zhí)事并貴里之高明以及所謂十人者,稱停其既往之是非,消沮其方來之禍患,敦鄰封之好篤。朋友之交,不亦美乎?否則構怨連禍,不知其所終也。”[5]259
汪循是程朱理學的忠實崇奉者和積極踐行者,他對民間信仰和禮儀實踐十分關注。百姓迎奉邪神,他咬牙切齒,反復做文譴責批判并規(guī)勸。不管是為官還是居家期間,他都積極推行以德化民,堅持以身作則,居家持禮皆本《朱子家禮》,并大聲疾呼,號召于鄉(xiāng)里。然而,最終他認識到個體力量的渺小,很快選擇“躺平”,不再追求“禮制”詳明有序?!度史逦募分杏涊d了大量有關民間信仰和禮儀實踐的材料,反映了明中后期民間宗教信仰相關情況以及禮儀制度在底層的執(zhí)行力度。
對于民間習俗與禮制不符合者,汪循有較多的記錄和評議。例如,他對“春日碎土牛”的記載及考證:“《月令》出土牛以示農(nóng)耕之早晚,謂于國城之南立土牛。其言立春在十二月望,策牛人近前,示其農(nóng)早也。立春在十二月晦及正月朔,則策牛人當中,示其農(nóng)中也。立春日在正月望,策牛人在后,示其農(nóng)晚也。為國之大計,不失農(nóng)時。……今天下州郡,春日制一土牛,飾以文彩,即以彩杖鞭之,既而碎之,各持其土以祈豐稔,不亦乖乎?”[5]490
面對徽州地區(qū)崇祀越國公汪華與禮制不符合的現(xiàn)象,汪循也給出了“折衷禮俗”的解決方案:“第吾徽之俗,如予始祖越公者,家刻像事之比祖考加嚴,況為其后者乎?禮可以義起,故欲建祠一區(qū),厘五龕,中祀越國公華,開國公鐵佛,始出之祖也。員公,始遷之祖也。五世后,若永州公亦可謂始爵之祖矣。夫始遷、始爵之祖,似不為僣,開國公實以越公狥土俗而并祀之,似亦不為過?!盵5]472
此外,對于民間社會中“浮屠”盛行與禮制的沖突,汪循更是身體力行,回歸禮制。他曾經(jīng)親身推行祭祀村厲并制《祭村厲文》:“考先王之制,天子有泰厲之祀,諸侯有公厲之祀,大夫有族厲之祀。我太祖高皇帝爰定祀典,在國有國厲之祭,在郡有郡厲之祭,在邑有邑厲之祭,在鄉(xiāng)有鄉(xiāng)厲之祭?!┪嵋恍?,實主此村,幾欲倡群從兄弟欽明國祀,就幽閑去處,筑為壇壝,以為一村無祀鬼神之所依歸。緣知義尚禮者少,弗克舉事,于是乃隨吾力之所能為,發(fā)于吾心之所不忍,而修明祀典之所不敢廢。謹以酒醴腥素之儀,于清明日一祭,惟鬼神其歆之。”[5]459母親生病時,汪循不祈于“淫祀”,而禱于正神:“具官某謹以香茶清供,再拜上禱于灶之神曰:禮,疾病行禱者,臣子之于君父,各禱于其所當祭之神。士則五祀是也,他祀未修。時當季夏,灶方用事,神實司命,上通于天。謹以迫切至愷,用伸禱告:有母方氏,八十頹齡。近得一病,怔忡迷惑?!缑\坎坷,災瘴迸侵,愿祈身代,唯神其鑒之?!盵5]456
雖然汪循極力推崇禮制,但實際上他對禮儀制度在實踐中的推動卻很有限,所能落實的僅僅是在自己父母的喪葬禮儀上推行《家禮》,同為官紳的族叔在喪儀上竟不能采用,“先承德君存日,命諸孤以《家禮》治后事,戒勿用浮屠。卒時,循在外,二弟謹如教以行,鄉(xiāng)人多以不治浮屠以為儉其親者,殊不知喪具克盡于禮,非豐于財者不能,曾謂儉乎?今春,永州從叔卒,正之初毅然行之,族父多不欲,竟爾禮俗雜行。雖以不肖不能匡救,可慨也矣”[5]466。
在治父母喪時,汪循毅然執(zhí)行了《朱子家禮》,但對比徽州當?shù)仫L俗,汪循也十分矛盾,“反憶先予屬纊之時,未得親執(zhí)喪儀觕具,未免儉嗇于財,于禮未至,深以為恨”[5]466。另外,由于母親篤信佛事,并留有“勿將布帛纏束我手足”的遺囑,這與汪循所倡導的“復古禮”有著嚴重的沖突。盡管在辦理母親喪葬時以《家禮》為準,但由于有悖母親遺囑,汪循在《大祥祭母文》中流露出了不安:“嗚呼!某平生不孝,罪逆山高海深,惟吾母教命,斯須未嘗敢違。今盡子心,似拂母志,踧踖之頃,心復惕然。故具始終本末情辭以告,母其宥之。抑以見復古禮之難,用以昭示我子孫,使世世守之,不可惑群言而復失也?!盵5]460
汪循進士出身,熟諳程朱正學,更被當作徽人理學家的代表,其在禮儀的執(zhí)行上尚且如此,可見明代徽州社會對于禮儀的實踐去《家禮》似乎更遠了。明中后期社會禮儀實踐的真實情況由此可見一斑。
《仁峰文集》的不同文章中蘊含著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信息,汪循對一些社會現(xiàn)象的描述更能體現(xiàn)出明中后期“變”的特征。其中評論性文章也別具趣味,如關于“南北”地區(qū)的爭議,與時下“地域黑”頗有相似之處。同時,文集中對一些事件、制度具體數(shù)字的記載,則頗具統(tǒng)計學意義,一定程度上可以為明中后期社會經(jīng)濟生活研究提供支撐材料。
汪循所寫的《日錄》中有對社會生活的記錄。如他對徽州地區(qū)社會習俗的記載和評論:“成化中,京師往往織馬尾為裙以襯裳。初出,士大夫競鬻之,其價騰踴,值錢二千以上。馬去尾多瘦,時用中官汪直奏,犯者坐謫邊戍。又私宰殺耕牛者,亦以坐之。市者不止,卒不能禁,至今尚然?!盵5]467文中描繪了明代士紳追捧“馬尾裙”且朝廷屢禁不止的有趣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已引起學人的關注并撰文分析。[6]又如他對徽州地區(qū)喪葬程序的記載:“吾鄉(xiāng)自來只用灰,嘗見古槨俱化為石。循營先承德君葬事,仿此為之。第以彼時因下沮洳,移穴向上,辦灰略少耳。此為終身之恨也,今后每棺須用灰三十石以上,愈多愈佳,不可儉嗇以貽無窮之憾也?!盵5]498
明朝地域親疏十分明顯,汪循對朝中南北士子的比例情況進行描述時,不乏有南方人的“優(yōu)越感”,“大抵天運地氣,人文自北而南,所謂循環(huán)不已者也。至今東南人物財賦之盛,豈西北所可比哉?儒書賢哲,亦多出南方,我朝相業(yè),南士亦多,不忝兩京,堂仕倍蓯于北矣”[5]468,字里行間譽南詆北意圖不言而喻。尤為值得探究的是汪循對土木堡之變時北京兵力、馬匹數(shù)字的詳細記載:“正統(tǒng)十四年,未多事之先,五軍都督府并錦衣衛(wèi)等官旗軍人等三百二十五萬八千九百七十三員名,實有一百六十二萬四千五百九員名,事故一百六十三萬三千六百六十四員名。馬、駝、騾、驢、牛,二十萬八千三百二十六頭只。因憶土木之變,京師軍實盛備如此,然且人情洶洶,尚有遷都之議。”[5]469如此詳細的記載數(shù)據(jù),對正史記述的土木之變背景資料當有所補正。
綜上,《仁峰文集》中對明中后期社會風氣、人物的品評,對官僚交往、紳民互動的實錄,對民間信仰、禮儀實踐的記述,有助于我們管窺明代中后期的“日常生活”。且僅從《仁峰文集》來看,相關史料就涵蓋了日常生活中的社會民俗、地方治理、民間信仰、社會醫(yī)療、特殊社群、基層法制等方面。
徽州文化興盛,文獻繁多,留有大量徽人文集?;杖宋募m屬個體作品,但其中保留大量對社會風俗、歷史事件、民間信仰等方面的記述,在一定程度上勾勒出“禮”在明中后期社會運行的實態(tài),且能夠為傳世史料補充更貼近生活的素材,這為研究明代社會提供了有別于正史史料的高價值資料,也有利于多角度觀察明代社會日常生活,為日常生活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傮w看來,徽人文集中史料雖較為分散零落,但系統(tǒng)整理后完全可以進行“日常生活史”的專題研究。若結合徽州文書及地方史志,則更有利于探究明代徽州社會生活的真實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