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破窯
陳富興興致勃勃地扛著魚竿出去,好像他扛的是一把槍,回來時卻蔫不啦唧的了,兩只塑料袋癟癟的,一看就知道打了敗仗。那細細的魚竿前兩節(jié)沒有收縮回去,歡快地晃動,像是在笑陳富興。
姜蔓芬見他空手而回,有些意外,問道:“肥龍不讓釣?”水庫被肥龍承包后,來釣魚的都是一些有頭有臉的人,一到節(jié)假日水庫邊停滿了車,一個個戴頂耐克、LMB、INGPEI遮陽帽,黑色蛤蟆鏡,像來了一群西部牛仔。陳富興在姜蔓芬眼里不屬于“有頭有臉”的人,肥龍不讓釣再正常不過了。
陳富興脖子一梗,一根青筋竄了出來,像條蚯蚓在蠕動。他說:“他敢管老子,再怎么說老子還是他沒出五服的叔!”
“那咋沒釣著魚呢?”姜蔓芬不解地問。
陳富興眼一瞪,眼珠子恨不得要飛出來:“他只顧著賺錢,把水庫上面的荔枝林給包出去了?!?/p>
肥龍從來沒有消停過,總是想著法兒去撈錢,什么掙錢就干什么,把荔枝林包出去有什么了不得的。姜蔓芬怔住了,臉上充滿了疑問,像在問,那跟你釣魚有什么關系呢。
陳富興解釋說:“承包荔枝林的躲在里面養(yǎng)豬,豬糞直接排到水庫里,臭死了,好多魚都被豬糞薰死了。水面上漂著一層死魚,這天氣,一曬,更臭了?!?/p>
姜蔓芬像聞到了臭味,皺著眉頭問:“肥龍不管?”
“管什么管,養(yǎng)魚能掙幾個錢,收養(yǎng)豬場的租金比養(yǎng)魚來錢。再說魚死的畢竟是少數(shù),那些塘鲺、草魚吃豬糞反而長得更快?!标惛慌d有些惋惜地說:“只是可惜了這么好的水庫,以前還有人劃船、拍照、年輕人談戀愛,現(xiàn)在好了,連鬼影都沒有一個!”
“這個畜生!怎么不得豬瘟!”姜蔓芬罵道。
陳富興沒退下來前,到了周末會背著魚竿出去,釣的魚夠老兩口吃幾天。雖說姜蔓芬的茶飯手藝好,變著花樣弄,但是也害怕頓頓吃魚,她見了魚都反胃,只是陳富興喜歡釣魚,她也不好說什么。有一次陳富興從水庫回來,興奮地告訴姜蔓芬,說看到有米把長的草魚。那是肥龍下的種魚,全靠著它們甩籽繁衍魚苗。那些大家伙圍著魚鉤吐泡兒,就是不吞餌,陳富興急得在岸邊直打轉兒,恨不得直接跳進水里抓。
后來,陳富興約陳三炮、陳二麻子、黑老鴉一起去水庫找那幾條草魚。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坐在遮陽傘下悠閑地釣魚,他們卻是偷偷摸摸的。水庫巡查員早就盯上他們了,一看是肥龍的叔,不好管,又怕他們打種魚的主意。眼看著四月了,種魚到了產卵排籽的時期,它們在水面活動更頻繁了。那個巡查員歪戴著大檐帽,腳下一雙臟兮兮的長筒膠鞋,像水里的魚一樣游弋著,警惕地盯著他們。他身上有一股濃烈的豬糞味,他一靠近,陳富興就屏住呼吸。他們幾個圍著水庫轉,一直轉,巡查員有些不耐煩了,索性不管了,仰身睡在躺椅上打盹兒。
他們終于在水庫的另一則找到了那群草魚。草魚慢騰騰地游,露出了黑脊背??匆娝鼈兊奈恢眠@么近,幾個人興奮地睜大眼睛,雙手緊緊地攥住甩竿。陳富興與他們對視了一下,都是老釣友了,只需一個眼神就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陳富興“打”字一出口,四根甩竿齊刷刷地飛了出去。那群魚有十多條,最大的那條游在最前面,其他的草魚緊緊地跟隨在后面。陳富興事先跟他們商量好了,就打那條頭魚,它沒有幾年活頭了,其他的正值壯年不能打,它們正甩籽呢。魚本來一條挨著一條,像一團黑色的云,魚鉤打過來,它們丟下那條頭魚迅速四處逃竄,隱入水中不見了蹤影。
魚打上來了。一米來長,估計三十來斤。幾個人笑呵呵地盯著草魚。陳富興一看魚鱗,心里暗叫“不好”,這條魚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老,最多七八年的樣子。陳富興嘆息一聲,坐在地上抽煙。幾個老哥們都看出來了,也跟著坐在地上。沒有人說陳富興眼光差,但這種沉默反倒讓陳富興更加難堪。
魚平均分了,陳富興要了魚尾部分。他最喜歡吃魚頭,可他現(xiàn)在卻害怕看見那條魚的眼睛。姜蔓芬連做了幾天的魚。魚很肥,魚油漂了一層,做的湯喝起來鮮香可口。陳富興吃完飯會抽上一根煙。姜蔓芬以為老頭子沉浸在魚的美味中,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飯菜能得到陳富興的肯定讓她很有成就感。后來,陳富興親手砸掉了那根甩竿。他砸甩竿時的樣子很兇,姜蔓芬不知道原因,也不敢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砸。她心痛不已,那魚竿上千塊買的。
好長時間他都沒有去水庫了。黑老鴉來家里拉了他幾次,陳三炮、陳二麻子也約了好幾次,他才又拿起了釣竿。
叭!
陳富興把漁竿扔在了地上。姜蔓芬看陳富興并沒有發(fā)火,臉上卻流露出隱隱的憂慮,她不以為然地說:“釣不了就不釣,真是想釣了回我娘家去釣。”姜蔓芬是江西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來深圳打工,后來嫁給了陳富興,是村里第一個外嫁過來的,陳富興也成了村里唯一一個在家也要說普通話的人。姜蔓芬娘家有一個大魚塘,陳富興陪姜蔓芬回娘家時會過足釣魚癮。
“釣不了魚是小事,我擔心水庫要毀在這小子手里?!?/p>
“毀就毀唄,與你何干,你一個退了休的老頭子,沒有孫子讓你帶,就在家里享享清福,”姜蔓芬補充道,“你可有……不要多管閑事!”后面這句才是她想表達的,她想說陳富興有前車之鑒,一時想不起這個詞,說得很直接。一個村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不礙自己的事,管那閑事干嘛呢。
他沉默了,仿佛看見了一堆堆的豬糞,像堆在他面前,豬糞味濃烈得讓人發(fā)嘔。人老了,嗅覺卻變得越來越敏銳,姜蔓芬罵他“狗鼻子”。他知道聞到豬糞味是不可能的,家距離水庫很遠,什么風也不可能把豬糞味刮到這里來,他暗自揣度。可是明明聞到豬糞味,這使他忐忑不安。
一晚無話。
陳富興與姜蔓芬同睡一張床,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陳富興輾轉反側,姜蔓芬用腳踢他,他才不再翻身。
第二天一早,陳富興吃了早飯,背著雙手出了門。姜蔓芬跟在后面“哎”了半天,陳富興裝作沒聽見,大步向前走去。
荔枝林的地早收為國有了,城市也禁止畜禽養(yǎng)殖??扇思曳数埦褪怯斜臼?,把地租給外地人搞養(yǎng)豬場,硬是把大家認為不可能的事變?yōu)榭赡堋j惛慌d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中到了執(zhí)法隊的大門口。陳富興猶豫了,自己不能釣魚就去舉報,多少有公報私仇的成分。這些年在水庫釣魚,肥龍從來沒有說過,給足了他面子。他開始往回走,又回頭望了望。大院上面一桿五星紅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陳富興心頭一熱,仿佛又回到半年前。
那時的他實名舉報上級權力尋租,因證據(jù)不足而不予處分,領導照樣當領導,而他在單位卻干得不如意了,索性乞身告老。他一回來就被街道組織部長找去談話了。組織部長不到四十歲,面相嫩,看起來像二十來歲的娃娃。陳富興心里說,老子找人談話時,你還穿著開襠褲,可是一說話,人家的水平就顯現(xiàn)出來了?!瓣惱想m然告老還鄉(xiāng)了,但是黨性強、閱歷深、威望高,回到家鄉(xiāng)了還要發(fā)揮余熱,一些難題單純地講大道理是不行的,您老的作用比法律法規(guī)還要管用?!辈块L講了很多,陳富興記不全,但句句聽了很受用,也很受鼓舞。他當場表態(tài)要為家鄉(xiāng)出一份力。他主動加入了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主動讓他的“退休”生活變得豐富多彩起來。
為這事姜蔓芬沒少埋怨他。說歸說,他還是老樣子,戴著紅袖章管一些家長里短婆婆媽媽的事。
執(zhí)法隊長不認識陳富興,以為找他辦事的,臉繃著。站在門口的保安連忙解釋:“呂隊,我沒有攔住,他硬生生地闖進來了。”保安氣喘吁吁,汗珠兒順著臉往下淌也顧不上擦,呆呆地盯著呂隊。呂隊沖他揮揮手,他還想解釋什么,看呂隊根本不想聽,只好蔫蔫地往大門口走去。
呂隊看起來很忙,邊和陳富興說話,邊處理桌上的文件,有的他粗粗瀏覽一遍,有的他看都不看就畫了一個圈。呂隊目不轉睛地盯著文件,很快,處理一份,又把目光投向下一份。陳富興不說了,干坐著。呂隊一副不茍言笑的神情,一邊看文件,一邊跟陳富興說話,語調不急不緩。
“情況大致就是這么個情況。”
“哦,還有什么需要補充的嗎?”呂隊問,連頭都沒抬。
“沒有了。就這些吧?!标惛慌d想說點什么,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呂隊心不在焉的樣子讓他感到惱火,心里罵“一丘之貉”。
他緩緩地站起身來。有一些不舍,有一些無奈。
呂隊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臉上露出了笑意,筆終于放下來了。呂隊緊緊握住陳富興的手,嘴里說著感謝的話?!澳从车那闆r我都記下了,您老放心,我們會處理的。”呂隊說已經簽下了軍令狀,非法養(yǎng)殖要年底實現(xiàn)清零。
誰知道呢。陳富全心里想,嘴上卻說:“好好。”
呂隊一直把陳富興送到了大門外,這倒讓陳富興有些不好意思了。呂隊再一次握住了陳富興的手,叮囑他一定保守秘密。陳富興點頭應著,心說難怪要送我,原來是怕我再向上反映,哼!你們這一套把戲我懂。我還怕你們不能保密呢,肥龍知道了還不曉得會怎樣對付我呢。
陳富興默默地往回走。他低著頭,像一個丟失東西的人,正原路返回尋找,那全神貫注的勁頭讓路人紛紛為他讓路,還差點兒撞上了電線桿。有一個司機沖他猛按喇叭,搖下車窗罵:“你瞎呀,路都不看,找死?。 ?/p>
陳富興忙不迭地道歉。
回到家,姜蔓芬已坐在餐桌上等著了。菜冒著熱氣,看來剛做好沒多久。
“怎么樣?”姜蔓芬問道。
“什么怎么樣?”陳富興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我還不知道你嗎?你肯定是找人了?!苯疫呎f邊把盛滿飯的碗遞給他。
“找了?!标惛慌d接過飯,氣呼呼地說,“可人家不愿搭理我?!?/p>
“我早猜到了?!苯野橇艘豢陲垼炖锕墓牡?,嘟囔著說:“換成我我也不愿搭理你,這不是給人家找事嘛,指不定在背后罵你多事呢。”
“啊,啊嚏!”這時,陳富興猛地打了一個噴嚏,幸好及時把臉扭到一邊去,不然嘴里的那口飯就噴在了桌子上了。
“你看看你看看,我說的是不是,他們肯定在罵你了?!?/p>
“讓他們罵吧,人在做天在看,凡事憑良心?!?/p>
“良心?”姜蔓芬笑出了聲,“現(xiàn)在誰還講良心呀,良心值幾個錢?”
陳富興無力地嘆息一聲。
“你想想看,那么大的一塊地,肥龍能包給別人喂豬,肯定上下打點了,人家肥龍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沒人搭理你好,免得惹禍上身?!苯议T牙活動了,吃東西全靠后槽牙,一嘴的飯菜讓她不敢把嘴張大。她絮絮叨叨地說著,發(fā)音含糊不清。陳富興聽清了她的意思。
吃了飯,突然下起雨。陳富興又聞到豬糞味,是雨水沖刷出來的臭味,更濃,更臭。一群豬在雨中追逐,打滾,豬糞泡在雨水中冒泡泡。陳富興眼里老是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不知不覺中靠在床沿上睡著了。
他迷糊了一會兒,那些豬、豬糞、魚,還有水庫的水,一直出現(xiàn)在夢境里,一頭豬沖著他哼,一下把他嚇醒了。他醒過來四處找豬,卻看見姜蔓芬四仰八叉地在床上睡得正香,拖拉機一般的呼嚕聲從嘴里鼻孔里呼嘯而出。她的胸腔腹部隨著呼嚕聲起起伏伏。四十多年前,她也是個大美女,歲月吞噬著她的容顏,他心生愧疚之感,年輕時他在外面工作,家里的一切都甩給她了。陳富興覺得虧欠她太多了,原想著回來可以還還債,又養(yǎng)成了被她照顧的習慣,債未還成,反倒事事離不開她。
雨不知啥時候停了。院子里的那棵龍眼樹被雨水壓彎了腰,樹葉貼在一起,黑壓壓的一團,雨水不時從上面滴下來,“啪”的一響,地上有雨水滴出的深坑。
投訴的事還是不要讓人知道的好。那天陳富興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竟跟黑老鴉說了。
陳富興下棋老是心不在焉,這讓黑老鴉有些生氣,你這樣敷衍我,也太不拿我當回事了。黑老鴉把棋子往棋盤上一推,氣呼呼地說:“不下了,哪有你這個下法,把棋子往人家嘴里送!”
陳富興發(fā)出一聲嘆息。
黑老鴉問:“富興,你有心事?家里有啥事?”
陳富興望著黑老鴉,嘴巴張了張,又開始收拾棋盤上凌亂的棋子。
黑老鴉看出陳富興有話要說,又有些猶豫。他說:“怎么,不放心我,有啥話還不能跟我說?”
“不是不放心你,我是怕這事傳出去不好?!?/p>
“還是不放心我?!?/p>
“有些事,你不知道好,免得連累了自己。”
黑老鴉一拍胸脯,說:“我這把年齡了,怕個毬!”陳富興欲說又止的樣子深深吊起了黑老鴉的胃口,黑老鴉保證:“你放心吧,你說了這事到我這里就打住了,就是打死也不會對外說一個字?!?/p>
話到這份兒上了,陳富興只好把舉報肥龍把國有土地外包給人辦養(yǎng)豬場的事說了。黑老鴉明白了,反倒叮囑陳富興,“你要注意,可不能對人說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肥龍那畜生六親不認,知道是你舉報的,還不扒了你的皮!”
陳富興有點后悔把這事告訴黑老鴉了。
黑老鴉向陳富興保證會守口如瓶。
那天棋沒有下盡興。黑老鴉又說去水庫釣魚,陳富興說姜蔓芬身體不舒服,拒絕了。黑老鴉笑他怕老婆。陳富興有些窘迫,便說:“怕老婆就怕老婆?!标惛慌d說得理直氣壯,倒讓黑老鴉沒有話說了。黑老鴉笑了一下:“那你在家守著老婆吧,我去找陳三炮、二麻子去了?!?/p>
這段時間,陳富興哪都沒去,整天在家里貓著,像恒溫動物進入了冬眠狀態(tài)。他屬于被動性冬眠,在家里照顧姜蔓芬。姜蔓芬也不知得了啥病,有氣無力的,去醫(yī)院檢查,人家大夫說的玄乎,叫什么植物神經功能紊亂。陳富興搞不明白人怎么跟植物扯上了關系。這世上有兩個不講理的地方,一個是醫(yī)院,一個是殯儀館,你得老老實實聽人家的安排。藥開了一大堆,一日一次的、兩次的、三次的,飯前的、飯后的,整個屋都是藥味,像走進了中藥鋪。
這天他正陪姜蔓芬看電視。姜蔓芬喝了藥后,不是看電視就是睡覺,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醒來后又接著看。
有人敲院子大門,哐當哐當響,跟著傳來一個似熟不熟的聲音。陳富興出來一看,竟是肥龍。他怔住了。雖說兩家沒出五服,平時很少來往。陳富興在路上遇見過肥龍幾次,肥龍坐在小車里面,搖下玻璃窗,主動停車下來搭話,滿臉堆笑,客客氣氣地叫“叔”,顯得很親近?,F(xiàn)在年不年節(jié)不節(jié)的,主動登門了,肯定有事兒。
肥龍上前一步,“啪”地給他跪下了。陳富興不知道他唱的哪一出,趕緊把他往起拉,不解地問:“龍仔,你做咩嘢?”
肥龍不起來,“啪啪”自扇了幾耳光,說:“叔,龍仔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您老多擔待,也用不著往死里整侄兒呀?!?/p>
陳富興徹底懵圈了,一時手足無措。
肥龍說:“叔,雖說我做人橫,我從來沒有在村子里橫過吧?我有沒有做對不起您的事?您退休不退休我可是一個樣兒待您,您去水庫釣魚我特意交代保安不要管,釣多少魚都不收費。”
肥龍說的是事實。陳富興連連點頭。
肥龍說:“我把荔枝林包出去,這荔枝林是我們村里的嗎?不是,早就收歸國有了,我包出去也沒有損壞村里的利益?!?/p>
陳富興“噢”了一聲,立刻明白了。他假裝糊涂:“你包你的,跟我有什么關系?”
肥龍從地上爬起來,拍拍手上的塵土,又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盯著陳富興說:“說得好,跟您沒有關系,那您為何要斷我的財路!”
陳富興說:“我什么時候斷你財路了?”
肥龍說:“今兒黑老鴉去水庫釣魚,水庫巡查員人有點‘軸’,不認識黑老鴉,硬是不給他釣,黑老鴉一急就說是你舉報我侵占國有土地搞非法養(yǎng)殖?!?/p>
陳富興想辯解一下,肥龍沒給他機會,接著說:“水庫巡查員給我打電話了,我不信,電話剛掛沒多久,執(zhí)法隊就打來電話了,說是要整治非法養(yǎng)殖,要我一周內處理完畢,現(xiàn)在那幾個養(yǎng)豬的不停地找我,要我賠償他們的損失。”
陳富興知道說什么也沒用了,索性倚老賣老,梗著脖子說:“就算是我舉報的吧,你能咋的?”
肥龍沒想到陳富興這么爽快承認了,這倒讓他沒有想好該怎么收拾這個局面。這時姜蔓芬也出來了,指著肥龍罵:“你是不是傻呀,人家說你叔舉報的就是你叔舉報的?你有沒有長腦子。黑老鴉是誰,他不就是一只到處瞎咋呼的老鴉嘛。他說是你叔舉報的,我還說是他舉報的呢?!?/p>
肥龍經姜蔓芬一罵,好像清醒過來,連聲說:“對對對!這個黑老鴉,差點兒中了他的計。”肥龍連連給陳富興和姜蔓芬道歉,氣呼呼地走了。
陳富興半天沒回過味來。姜蔓芬嚇壞了,好像病好了一大半,接著指著陳富興罵:“你也傻,人家說了你就承認,這事兒打死也不能認!”
陳富興頻頻點頭。
期限已到,執(zhí)法隊要強制執(zhí)法。終于傳來了讓陳富興久等的消息。
陳富興說過去看看。姜蔓芬不讓:“上次把肥龍糊弄走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肥龍手段高,朋友多,一問,就能把這事給問清楚,你去,不是自投羅網!”
陳富興說:“還是你說的那句話,打死也不認,他能把我怎么樣!”
“那你也不能去,臭烘烘的有什么好看的?!?/p>
“我想看看養(yǎng)豬場能不能被清掉。”
“清掉?哪有那么容易,”姜蔓芬說,“頂多走個過場,這樣的事兒還少嗎,一大堆人過去,拍拍照,說遇上了暴力抗法,行動受阻,就不了了之?!?/p>
陳富興心里癢癢的,還抱有另一種期望。這幾年,他感覺氛圍不一樣了,干部作風轉變了,敢于較真碰硬。但他對那個不茍言笑的呂隊抱有成見,他想看一看執(zhí)法隊伍敢不敢啃“硬骨頭”。陳富興換上了白襯衣,像要參加什么重要的會議。
荔枝林里濃煙滾滾,他以為失火了,一股濃烈的刺鼻味道,往他這邊灌過來,風向卻是相反的。水庫邊上有兩只死豬,挨在一起。水面上漂了一層死魚,白白的,頗為壯觀,都是一拃多長的魚,還有十幾條大點兒的魚,遠一點的地方也有死魚,三三兩兩的。不知是豬糞臭死的還是被人藥死的。死豬死魚全身脹鼓鼓的,死豬周邊圍著一大群魚,正在貪婪地享受饕餮盛宴。死豬的臭味和死魚的腥味交織在一起,周圍彌漫著怪怪的濃重氣味,令人頭昏腦漲。陳富興不知不覺惡心起來,死豬死魚像在眼前。他連續(xù)干嘔了幾次,忙掩鼻疾走。
走近了,荔枝林里人聲鼎沸,像菜市場做買賣。有人過來收購豬仔?再走近點。是人的吵鬧聲。這時,冷不丁地傳來一聲很凄厲的尖叫聲,那聲音來得突兀而又迅疾,穿透力極強,他心里一緊,不由得停下腳步向前張望。接著,傳來了一個婦女痛不欲生的哭聲。一個婦女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她正癱軟在地上,身邊有幾個孩子跟著在哭。
一群執(zhí)法人員站成一排,有幾個身上臟兮兮的男人手里拿著鐵鍬,不停地比畫著。鐵鍬上糊有一層糠皮狀的東西,那是用來攪拌豬食。一個男人看著眼熟,腳下正是那雙長筒膠鞋,陳富興想起他就是那個巡查水庫的人。陳富興看見了那個不茍言笑的呂隊。他站在隊伍的最前方,手拿一個大喇叭,在大聲喊話。沒有人聽他說,人們堵在前方,那幾輛轟轟作響的鉤機動彈不得。行動受阻了。陳富興早料到這個結果,下一步是拍照取證,然后人員撤離,這事就這樣算了。
呂隊大聲說:“清場!將無關人員帶離現(xiàn)場,阻礙執(zhí)法的人員采取強制措施!”
陳富興從鼻孔里“哼”了一下。
那幾個婦女、孩子哭成一團。這場面讓陳富興心里不太好受。幾名身著制服的女執(zhí)法隊員上前拉那幾個婦女,不停地安撫。那幾個婦女被勸離了現(xiàn)場,女隊員們一直站在她們身邊講解著什么,還給幾個孩子零食吃,孩子們一看見零食就止住了哭聲。這時,十幾名全副武裝的執(zhí)法隊員并排而行,一步步向前推進。那幾個拿鐵鍬的男人并不敢真往人身上砍,慢慢地向后退著。鉤機跟著向前推進。突然一個人沖了進來,往鉤機前方一站,鉤機立馬停下。
是肥龍。肥龍的出現(xiàn)讓那些男人精神為之一振,他們立即情緒亢奮起來,又拿著鐵鍬往前沖。
肥龍站在鉤機前方,鉤機不能前進。呂隊上前,肥龍根本不聽他說。
肥龍站在鉤機前面不停地打著電話,鉤機還在轟轟作響,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打電話的時候,眼光四處踅摸,好像在找什么人。他并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電話一連拔了好幾個,打完電話他神情有些失落。他站在那里,那些養(yǎng)豬的人也沒有退縮。一直這么僵持著。
陳富興找到了濃煙的來處。荔枝林里的豬圈處有幾口大灶,灶口冒著火,煮豬食的柴火是一個廢棄的汽車輪胎,濃煙正是由它產生的,那股子濃烈刺鼻的怪味兒也是它滋生的。
“啪!”有人給了肥龍一記耳光。
眾人驚駭。誰敢打肥龍!
肥龍被打傻了。是陳富興。荔枝林靜了下來。死一般的寂靜。樹葉不動,沒有了一絲風。仿佛鉤機停止了轟鳴,豬也停止了嚎叫。大家瞪大了眼睛,注視著他們。陳富興與肥龍對峙,四目相對,無聲無息。肥龍瞠目結舌,半天才說:“叔,您您……”他看陳富興胸前別著一枚黨徽,那光芒灼得肥龍眼睛眨了一下。
陳富興二話不說,上前捏住了肥龍的耳朵,像一個屠夫拎一頭小肥豬。肥龍?zhí)鄣弥边肿欤骸鞍パ?,叔,痛痛……?/p>
陳富興說:“你也知道痛,我就是要讓你知道痛?!?/p>
肥龍說:“叔你再不松手,我可要……”
肥龍已把“您”換成了“你”,陳富興沒有聽出來,他這時也顧不上這些細節(jié)了?!罢Φ?,你還敢動手,別看你在外面混得人五人六的,在老子這里不好使,”陳富興說,“政府的公務活動你也敢阻擋,你是不是又想進去了。”
肥龍半天才把陳富興的手掰開。肥龍怒目圓睜,一只手不停地揉著紅通通的耳朵,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這時黑老鴉、陳三炮、陳二麻子幾個人也過來了,他們幾個緊緊地圍繞在陳富興身邊。幾個老一輩的人面對肥龍沒有一絲怯意,一個個怒視著肥龍,反倒讓肥龍不寒而栗,他眼睛里的火先滅下去一半,只剩一星半點兒的火光,最后硬是被他們幾個給摁熄滅了。
陳富興自覺自己行得端走得正,才不管你什么白道黑道。幾個老哥們圍在一起,把肥龍堵得動彈不得。呂隊趕緊指揮鉤機行動。搭建的豬棚被鉤機砸倒,水泥地面被挖開,那些白花花的豬被攆進一個臨時搭建的豬圈里??吹金B(yǎng)豬場夷為平地,陳富興心里爽快極了,像吃了一根冰淇淋。肥龍抱著頭蹲在那里,接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全然不顧地面上的豬糞。
當天晚上電視里就播放了這則新聞。陳富興盯著電視笑。姜蔓芬一看電視就明白陳富興為何發(fā)笑。她跟著笑了,因為她好久沒有看見陳富興笑了。
院子里的那棵荔枝樹愈發(fā)濃綠,陳富興在樹蔭下駐足觀看,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他伸出手把漏下的光點接住,手心一暖。荔枝樹的花期已過,長出一串串小小的圓圓的荔枝。去年收成不是很好,今年必定豐收,這是果木的生長規(guī)律。荔枝吃多了上火,他打算等荔枝熟了,摘下來分給左鄰右舍。
陳富興背著雙手,抬頭望著那些小小的荔枝,一顆顆的荔枝仿佛正沖著他笑。
恍惚間覺得有人從身后向他走來,沒有腳步聲,像個幽靈。
“叔,看啥呢?”
不知什么時候,肥龍已站在了他的身后。他回過頭一看,肥龍也學著他的樣兒,把雙手背在后面,昂首挺胸地看著荔枝樹。
自打養(yǎng)豬場被清掉后,陳富興聽說派出所把肥龍“請”過去了,后來就沒有聽到肥龍的消息。姜蔓芬擔憂地說,越是平靜越是危險,這幾天注點兒意,可不要出門挨了黑打。陳富興嘴上說不在乎,其實也怕這小子犯渾。陳富興做好了挨黑打的準備,但是肥龍就是不露面,陳富興越著急,肥龍越是沒有消息,肥龍去了哪兒呢?有人說當天派出所就把肥龍放了,肥龍坐著一輛黑色的奔馳走了。陳富興提心吊膽地挨了一個星期,一個月,半年,便不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現(xiàn)在肥龍上門了,那就不是挨黑打的事了,這不明擺著嘛,人家是明火執(zhí)仗上門了。
肥龍沖陳富興一笑。這一笑讓陳富興心里發(fā)毛,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肥龍背在身后的雙手提著什么東西,不是棍子,也不是刀,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包裝精美,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兒?
姜蔓芬從屋里出來了,她看見肥龍,一怔,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說什么好。
肥龍把禮盒拿出來,“嬸,我來看您老來了?!卑讯Y盒往姜蔓芬手里塞。姜蔓芬木然地收下了,半晌才恢復神態(tài),忙說:“龍仔,你屋里坐?!?/p>
肥龍連連拒絕:“不了不了,我找叔有事商量呢?!?/p>
姜蔓芬又開始緊張了。她最近看了不少港臺的警匪片,知道黑道有很多種玩法,不知肥龍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肥龍一把握住陳富興的手說:“那天多虧了叔給了我一耳光,把我給打清醒了,不然侄兒真進去了。”肥龍看陳富興懵了,又說,“那天的執(zhí)法行動有這么一項內容,就是要嚴厲打擊暴力抗法行為,幸好叔打了我一巴掌。后來,派出所找我談話了,說我把國有土地承包出去是非法侵占國家和集體利益?,F(xiàn)在我已把租金,不,非法獲取的利益,全部上交了,鑒于我的表現(xiàn)就不再追究我的責任了。這不,我又找了一份正經的營生,水庫巡查員?!狈数埩脸隽怂墓ぷ髯C。
“您老咋還不信了呢?我真是在看水庫?!狈数埥忉屨f:“因為我是水庫邊長大的,熟悉情況,所以水庫才聘我為巡查員。”
陳富興吃力地說:“我信!”
“我今天來還有一事相求?!狈数埪曇羧趿艘恍八畮焯罅?,我一個人看不過來,怕誤了公家的事。我想請您老出山,當義務巡查員,沒事時轉一轉,撈一下水里面的垃圾、漂浮物之類的,不知您老……”
陳富興打斷肥龍的話:“行!我還把黑老鴉、陳三炮、陳二麻子他們幾個一起拉上?!?/p>
“那感情好!我先謝謝叔了?!狈数垱_著陳富興連連作揖。
陳富興手一揮,說:“謝啥,我們就當散步健身了?!?/p>
肥龍走后,陳富興兩口子還想沉浸在夢幻中。姜蔓芬望著陳富興,想了半天才說:“世道真變了!”
陳富興帶著黑老鴉、陳三炮、陳二麻子沿著水庫巡查,舉著“黨員志愿者巡查隊”的旗幟格外醒目。轉眼街道為他們授旗已有三年了,現(xiàn)在想來恍如昨日,他們的足跡也有“二萬五里”,但陳富興知道,他們的長征才剛剛開始,他們的幸福生活也剛剛開始。
放眼望去,水庫三面環(huán)著山巒,周邊林木蔥郁,碧波無痕,遠遠望去猶如鑲嵌在山巒之間的一塊巨大而閃亮的翡翠玉墜。遠方有一條亮眼的紅色綢帶在荔枝林中穿梭,這就是有名的網紅打卡點“虹橋”,恰似串起玉墜的紅飄帶。再遠點是歡樂田園的兩千畝花海,各類花草漫山遍野,陳富興仿佛看到了蝴蝶蜜蜂翩翩起舞,好一處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幾個人貪婪地大口呼吸著這清新空氣。
幾只白鷺和野鴨在水面出沒,水里的鯽魚、草魚老往上躥。水庫邊還有一大片平整的草地,有人在此搭帳篷、打牌,有孩子們在草地上做游戲、放風箏……
陳富興忍不住說:“真好!”
陳三炮跟著說:“真好!咋不像我們當年修的水庫呢?!?/p>
陳富興糾正道:“不是水庫,是光明湖!”
陳三炮露出不解的神情,自言自語:“光明湖。”
陳富興和黑老鴉、陳二麻子異口同聲:
“光明湖!”
他們的聲音震得一汪水面漾起了層層漣漪。兩只白鷺展翅而起,飛向湖的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