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楚
我知道你不會說謊,你說鑿光,就真的是在鑿光。
這些粗細(xì)不一的陰影,就是你的杰作。
這是一種我沒見過的樂器,弦格外松弛,你用手里的石塊,有規(guī)律地鑿幾下,就會變幻出錯落的音階。這些音階使弦發(fā)生振動,然后,在落日的黃昏里,映射出粗細(xì)不一的陰影,這是最原始的求愛方式,如大地上的蒲公英,它們一邊輕巧,一邊上升。
人們圍坐在火堆邊,同時揮舞著石塊,在無數(shù)次敲擊后,突然有人說出了一串漂亮的彈舌音。
這是最早的語言。
天空吻在大地的灰臉上,他們每天相愛一次,生下無數(shù)跳舞的孩子。孩子們圍在一起吃飯、長大,嚼碎了黃昏的風(fēng)聲和光線,吃累了,就在草地里趴一會。
四周,坐滿白色花紋的狼。
在一個不受歡迎的雨天,我確定是我自己騎馬前來,我的心臟已年久失修。我把帶來的酒交給狼群,揣著一位母親的書信,停在孩子們中間。
信上說,她用盡畢生的力氣,只為尋找詩與美德。
珍惜你手里的每一本書,說不定以后就看不到了。將來讀書人聚會,最高興的事兒不是喝酒,而是掏出手抄本來炫耀:瞧,我有一本,你沒有。
烏力吉木倫河的水在夜里突然暴漲,卷走了“姐姐達(dá)霞”的那頭母牛,我似乎都能聞到河水里植物腐爛的味道,那是窮人的味道,如同胡安·魯爾?!笆鞯难劬Α币话?,不可挽回,沒有人懷念它。
櫥柜里放著思想的面包,餓了再吃,為時未晚。
酒神穿著西裝坐在火堆旁取暖。
拐出這座小村子,就是八百里瀚海,當(dāng)?shù)卮髦斃w的族人習(xí)慣稱呼這里為塔敏查干。要想從這里,去到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地方,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很久以前,迤邐的駱駝隊從生走到死,走爛了锃亮的靴子,走破了長衣大袖。
現(xiàn)在喝著汽油的機(jī)械,頂著正午炎炎的太陽,把沙漠的影子越拉越長。
姐姐出嫁前一定準(zhǔn)備好了牛羊,接親隊伍一到,草原上就響起了撞杯的聲音。
我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吃光了一盤熱乎的羊肉。
冬天嫁人嘛,一定有冬天的道理。
氈房內(nèi)外,所有人似乎都很幸福,那夕陽落下時的余暉,也在拖拉機(jī)油滑的機(jī)身上,變成一大片貴重的白銀。
蘇和喝醉了,他是我的朋友,他睡在我的靴子旁邊,鼾聲響徹云霄。
眾所周知,這是我第三個出嫁的姐姐,她的名字叫領(lǐng)小,我的名字叫獅子。
這土地有久遠(yuǎn)的名聲,沒見過它的人也聽過它。
直到這群衣衫襤褸的朋友們,想用盡余生,把一個遠(yuǎn)逝的地名復(fù)活。
哲里木,從舌頭和牙齒中間流淌而出,跌跌撞撞地闖進(jìn)語言的庭院,在我有限的世面里,我把它歸類為可以反光的事物。
應(yīng)該總有熱衷于抽象的藝術(shù)家,這樣去形容:當(dāng)一塊土地喃喃自語,悲憫的眼睛在俯視,很平很平的平原,不得不上升。
偶遇和游戲充滿了草原的一生,草不遷徙,牛羊也不遷徙。
我抱住命運(yùn)不放,固執(zhí)地坐在被折疊后的天空,任憑星辰出沒,安慰空空蕩蕩的虛無。虛無從不被理解,它無聲。
終于,在一個陌生的午后,我和愛人,都枕著河水細(xì)碎的嘮叨睡著了??茽柷卟菰牟?,越長越寬,偷偷漫過了山谷的邊界。
我們的孩子,自己長高。
每個人心中都有五道閃電。
第一道,不管你動不動都要先閃一下。第二道,對著短暫的生活夸夸其談。第三道,學(xué)會了對視,與桀驁不馴的野獸消耗耐心。第四道,請你別踩這根紅線,你若踩,我會再劃一條新線。第五道,也是最后一道,族人們一邊打著寒顫,一邊指著一只大鳥,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