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父親洗好澡,我雙手緊緊攙著他的兩只胳膊,扶他從浴室里向外走。他卻低著頭,雙眼緊盯著地面,遲遲疑疑地不向前走,似乎土地是有手的。走??!我說。他還是低著頭,盯著路面,一動不動。我急了,催他,怎么不邁腿走?他囁嚅道,你別扶我,我自己走!
原來,我的攙扶并不足以讓他有安全感。我只得慢慢松開他。
他停頓了足足有十幾秒鐘后,試圖邁動雙腳,我能明顯看得出他在用力,可是一雙V字形站立的腿卻被吸盤牢牢吸附了似的,怎么也抬不起來。雙腿彎曲,自然承不了體重,站不穩(wěn),身體便顫顫巍巍地?fù)u晃著,像一株被風(fēng)吹撅了根的老樹,搖搖欲墜。我趕緊又扶緊了他的一只胳膊,在我的攙扶下,他伸出另一只胳膊,慢慢地向前探著身子,斜向前方扶著馬桶的水箱,又從我手中抽出另一只胳膊,也扶著水箱,扶穩(wěn)了后,這才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動著雙腳。
您這么怕走路,腿會退化得越來越快的!我說。
父親并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而是當(dāng)成我的一句玩笑,“呵呵呵”地笑了。我知道父親是天生的樂天派,也知道他一生都特別膽小,他的雙腿明明是沒問題的,醫(yī)生也說他要加強鍛煉,可他一直在自己嚇唬自己,怕走路,更怕跌倒。
再不鍛煉,將來您癱在床上怎么辦?
我的話讓父親又停了下來,停了約十幾秒鐘,低聲說,我要能走,能不走嗎?
父親的話,反過來又將我定在了那里。
父親什么時候開始不能走的呢?他曾經(jīng)是多么能走??!他的力氣又是被誰偷走了呢?
“走!”
夜色朦朧中,父親雙手抓住車把,向上一跳,雙臂伸直,用體重壓下架子車。他沒說“出發(fā)”,而選擇了“走”!
我得了命令,立刻挽起車襻帶,先搭在右肩上,又在右側(cè)小臂上纏了一下,雙手抓緊襻帶頭,一躬身,襻帶立刻興奮地挺直了身子,緊繃在我的肩上和后背上。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遠(yuǎn)門,和父親一塊,徒步到將近九十公里外的潁上縣去賣拐子。我們當(dāng)?shù)厝税焉泄兆?,我問了很多人為什么這么叫,都說不出所以然來。后來我想,大概是因為生姜長得奇形怪狀,七扭八歪的,取其外形,所以我們才叫拐子的吧。
我異常興奮,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向往。我們途中要穿過阜陽城,這個城市我只去過一次,還是在小學(xué)畢業(yè)的暑假,父親帶我進(jìn)城配眼鏡。父親像我這么大的時候正在阜陽讀書,他給我講了很多阜陽的名勝古跡,什么鼓樓、北關(guān)、校場、文峰塔、魁星樓等等,我便異常向往。我和父親到百貨大樓配眼鏡,看到了人民路兩側(cè)參天的梧桐,人民路就像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綠毯,走在下面,暑氣頓消,異常涼快。多少年后等我進(jìn)了城,這些樹都已經(jīng)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人民路像一條被人遺忘在太陽下曬僵了的蚯蚓,灰白著身子,一動不動,身上來來往往地爬滿了螞蟻。配眼鏡要到四樓沿街的一個柜組,配眼鏡的師傅戴了副眼鏡,五十來歲的樣子,斯斯文文,像是個文化人。他讓我站到某個地方,用左手捂住左眼,再用右手捂住右眼,辨別“E”的方向是上還是下,是左還是右。然后拿出一個測試鏡鏡框,從柜臺上一個盒子里選出兩片測試鏡片來,分別插進(jìn)左右鏡框里,讓我戴戴看,我說不清楚,他又拿出一個加在上面,我說清楚了,他就判定了我的視力。他彎腰在柜臺的下面抽出一個鏡片盒,找出適合我的度數(shù)的鏡片,在一個打磨機上反復(fù)打磨鏡片,感覺合適后,安裝在一副棕紅色的眼鏡框上。我戴上后,他讓我試著走走,我就走到窗戶前向下看,看到樓下很多小小的人和小小的車像喝醉了酒一樣在晃,我就踩在他們的頭上,我恐高,心里一慌,眼前一暈,幾乎摔倒。我趕緊扶住東西,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轉(zhuǎn)過身,走到了柜臺旁邊。我相信父親沒有看到我的這個表現(xiàn),因為他沒有問我怎么了,他一直很憬我?!般健笔欠窖裕鐞鄣囊馑?。母親常說父親憬我,把我慣壞了。就像這次配眼鏡,母親說不就是雞墟眼嗎,不用配,鄉(xiāng)下哪有戴眼鏡的人,人家會說你燒不熟的。傍晚天將黑,雞進(jìn)籠或上架休息被鄉(xiāng)里人說成“雞上墟”,這個時候看事物模糊一片,所以鄉(xiāng)下人說近視眼是“雞墟眼”。“燒不熟”是我們鄉(xiāng)下人說一個人好炫耀的意思。可父親是個讀過中專的人,他知道近視眼需要配鏡子,尤其是我剛剛開始讀初中,不配眼鏡是不行的,于是堅持帶我進(jìn)城。配了鏡子,父親帶我去鼓樓,路過體育場,看到很多的舊書攤,我淘了幾本畫書。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人民影院、縣委大院,看到了繁華的鼓樓和老北關(guān),還有城隍廟。我的心里充滿了興奮、好奇與喜悅。多少年后我扎根在了這里,可鼓樓早已名存實亡,老北關(guān)也成了這個城市曾經(jīng)的一個符號,那些耳熟能詳?shù)拿麆俟袍E都不復(fù)存在,變成了一個地名,存在人們的記憶里,尋不到,也摸不著。我想若干年后,哪怕這些地名,也會消失于這個城市的記憶,我的內(nèi)心又充滿了痛惜與惆悵。
我賣力地拉著車襻帶,想著自己已經(jīng)17歲了,可以為父親減輕點負(fù)擔(dān)了,我很驕傲,內(nèi)心也很激動。車襻帶是一條比皮帶稍寬點的尼龍編織布帶,但是父親的肩頭很堅硬,早已經(jīng)把它磨去了光澤,失去原來應(yīng)有的樣子,有些暗淡,有些殘缺,殘缺的地方露出了長短不一的線頭,所以車襻帶早已經(jīng)失去了最初的寬度,尤其在肩頭部位,更為窄細(xì)。相應(yīng)的,父親的肩膀處,不知道磨破了多少上衣,一次次地被母親摞上一層又一層的破布,它們相對于車襻帶,更為脆弱。最堅硬的是父親的肩,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拉著一架子車拐子遠(yuǎn)上亳州、河南駐馬店、商丘等地,那一車拐子少說一千多斤,可他的肩膀除了深深的勒痕和紫紅的血印,從來沒有被磨破過、磨穿過。父親的力氣并不大,我知道,每年收莊稼,向莊稼地里拉糞,都會有鄰居或親戚來幫忙,他們都知道父親的力氣不大,因為他是個“知識分子”,插隊落戶到我們村,沒干過粗活累活。我多次看著他的肩膀感覺到奇怪,一個沒多大力氣的人,他的肩怎么就磨不破呢?父親笑笑說,我是孫悟空,石頭變的。我掐了他胳膊一下,他“哦”了一聲,只笑,沒打我。
原來他是知道疼的,他不是孫悟空。
出家門到街上,一公里的路程,完全是泥巴路,坑洼不平。天還沒有亮,我拉著襻帶走在前面,一會兒踩在了車轍里,一會兒踩到了車轍脊梁處,雙腳不停地左崴又扭,拉襻帶自然就使不上勁,全靠父親在使力。到了街上,父親和其他幾個拉車一同去潁上的叔叔們靠著馬路邊依次停好車子,他們都問我累不累,我確實沒有感覺,就說不累,他們都沖我伸大拇指。我的豪氣得以放大,催著父親趕緊走。父親和其他叔叔們說了兩句到哪里休息到哪里住下的話,然后又雙手扶著車把,輕輕一跳,車把立即屈從于他的體重,落了下來。
“走!”
他又對我說。
我趕緊彎腰弓背,拉直車襻帶,用力向前拉動架子車。
“累了你就說!”
父親提醒我,我說沒事,然后用足了力拉動身后的這輛板車。我不想讓車襻帶松下來、軟下來,那樣就說明我沒有用上力,父親就會用更大的力。父親幾年前和三舅等幾個人到河南去賣拐子,他一個人拉一輛板車,在河南省沈丘縣境內(nèi)被一輛貨車從后面掛了一下,車把砸在了腿上,一條腿折了。當(dāng)時我大約六七歲的樣子,剛剛有些記憶。一天凌晨,正在熟睡的時候響起了敲門聲,伴著三舅那熟悉的聲音:“蕓娘,快起來,出事了!”大姐叫蕓,親戚鄰居們都喊母親“蕓娘”,大姐出嫁后,他們又喊母親“水娘”,因為我叫水。聽三舅說了來龍去脈以后,母親急忙收拾好衣物,準(zhǔn)備去沈丘,我也攆著去,母親就答應(yīng)了。出門時,滿村的公雞母雞都在扯開嗓子鳴叫,似乎都在送我們。到了沈丘縣人民醫(yī)院,父親正躺在病床上,手術(shù)已做好,小腿上綁了一圈的夾板,腳踝處還墜著幾塊磚,起到拉伸的作用。父親仰躺在床上,看到我來了,強裝笑臉,但是疼痛又將他的微笑生生地趕了回去。交警認(rèn)定肇事司機承擔(dān)全部責(zé)任,賠償了千把塊錢。半個月后,父親堅持回家,醫(yī)生不讓,父親依然堅持,他心疼每天幾十塊錢的醫(yī)療費。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半年內(nèi)不能負(fù)重,何況父親是小腿骨骨折了呢,出院后,他僅僅在床上躺了不到兩個月,就開始下地干農(nóng)活了。他的腿奇跡般地痊愈了。左鄰右舍都說,老肖,你是行好得好啊!父親是個好人,村里人都這么說。我的腦海里想著這些過去的事,又想著父親曾經(jīng)骨折的腿,就想多掏點力,就拼命地往前拉。正是深冬時節(jié),已經(jīng)穿棉襖了,若不干體力活,怎么也不會出汗的。可是我還沒有走到兩公里外的鎮(zhèn)中,就已經(jīng)汗透了內(nèi)衣,額頭上也布滿了汗珠。父親說,累了吧?我說不累,然后繼續(xù)向前拉。
那時這條路屬于縣道,柏油路面,路很窄,雙向兩車道略寬點。路面柏油常年風(fēng)吹日曬已經(jīng)老化剝落,石子開始從束縛中掙脫出來尋求著自由,我的腳一碰它們,它們就一下子跳開很遠(yuǎn),似乎是不再甘于這樣的命運。多年后我也像腳下的石子一樣逃離了鄉(xiāng)村,闖進(jìn)了城市,在一片冰冷中艱難地打拼著,逐漸忘記了土地的溫柔以待。假如一個地方的石子集體逃離,路面就會留下一個大大的深坑,人踩在上面可以輕松邁出去,可是車子不行,馱著上噸重的貨物的架子車更不行。很多時候車轱轆掉下去后,我和父親就不得不反復(fù)幾次才能將它拉出來,遇到實在拉不出來的時候,其他幾個叔叔就會過來幫著推出來。
我們出發(fā)的時候尚還星斗滿天,生活驅(qū)趕著我們,我們驅(qū)趕著黑夜,一路向東,追趕黎明。走到驛堂店,天才剛剛放亮。驛堂店離我們家才六公里,是古代的一個驛站,后來發(fā)展成一個跨公路的村莊,路邊有擺攤賣白開水和粽子的。初中三年,我每個禮拜都要從這里走過去走過來,從來沒在這個茶水?dāng)偤冗^水。這次我實在是太累,父親說,歇歇吧,我說好,我們就停下了。我要脫棉襖,父親不讓,怕我閃著風(fēng)、感冒,我就解開扣子,敞著懷走到茶棚下面,往一個被無數(shù)個來來往往的旅者用羈旅征塵染黑了的小凳子上一坐。賣茶的老頭從一個高凳子上站起來,他佝僂著腰,上身幾乎與地面平行,橫在肩上的頭微微抬起來,用眼一掃我們的車隊,趕緊從污黑的案板上一摞倒扣著的粗瓷碗中拿過來一個,又拿過來一個,挨個擺好,不多不少正好是我們的人數(shù)。加糖嗎?他問我們。都說不加,說糖茶喝了更渴。其實他們都想加糖,但是加糖后五分錢一碗,不加糖二分錢。老人看了看我,說,吃粽子嗎?我搖了搖頭,父親帶了鍋盔饃,母親昨天晚上都煎好了,豬油香味特別濃。其實我是真想吃一個粽子,它是我們平時不敢想的奢侈品。所有的人啃了些干饅頭,喝了碗開水,簡單粗糙的早餐就對付了過去,但是艱辛困頓的日子并不是輕易就能對付得過去的,我們還要盡快趕路,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抵達(dá)目的地。
“走!”
父親對所有的人喊道。
我父親年齡比他們要大十來歲,他們愿意聽從父親的命令。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為什么老是喊這個字,這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這個字對于父親這些為了生活不得不四處奔走的人具有的意義。在奔向幸福生活的路上,沒人不想邁開雙腿快步奔跑,可是在那個年月,對于從土地里走出來的人來說,沒人能跑起來,只有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向前走,才是最穩(wěn)妥可靠的方式。一個“走”字,可以讓人展開無限的想象,有大步流星地走,也有踟躕不前地走,甚至有走一步退一步或者兩步地走。我們莊是一個很大的古寨,幾十個不同的姓氏,千余口人,家家戶戶都在為了生計奔走忙碌著,可是日子給予每一個人、每一戶人都有不同的回饋,那些穩(wěn)步向好的已經(jīng)吃穿不愁,可是也有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父親剛從附近的園藝場辭職不干插隊落戶到這個莊子里的時候,房無半間,錢無分文,地?zé)o一壟,他和母親寄住在別人家的過道里,生活敞開了一個無邊的破網(wǎng),他們不得不一個接著一個地縫補著網(wǎng)上的破洞,防止窘迫的日子里那些珍貴的有用的零碎收成變成漏網(wǎng)之魚。父親對“走”有著深刻的理解,他從少年時代便離開故鄉(xiāng)步行四十余公里到阜陽林校讀書,期間我的祖父母雙雙離世,工作后他又常常步行七十公里走到故鄉(xiāng),照顧我的兩個幼小的叔叔。后來他把我的兩個叔叔接到了身邊,但是每年他依然要步行回故鄉(xiāng),他舍不下故鄉(xiāng)和埋在故鄉(xiāng)土地里我的爺爺奶奶。他知道,只有雙腳才是對待殘酷生活最強大而有效的武器,只有一步步地向前走,才能邁過那些不堪的暗淡歲月。如今日子一點一點好了起來,但父親還要日子更敞亮些,讓我們不會為了一個粽子而在茶攤前猶豫著是否掏出口袋里的那點可憐的零花錢。所以他還要繼續(xù)向前走,不停地向前走。
可我的肩膀開始疼痛,肩上那條平時一根手指就能挑起來的車襻帶,不知道為何,變得越來越沉重,沉重到只要一繃緊,我就感覺到似乎馱了一個石磙在肩上。疼痛此刻更加突兀在我瘦削的肩膀上,每一用力,從車襻帶里就鉆出來一把布滿鋼針的刷子,在我的肩膀上來回不停地摩擦。我將車襻帶從右肩換到左肩,從左肩又換到右肩,結(jié)果兩側(cè)的肩膀都疼痛難忍。深冬的寒風(fēng)也變得詭譎起來,明明很冷,卻無力擋住洶涌的汗水。我能明顯感覺到一股股小溪在我的身體里橫沖亂撞,尋找決口,企圖沖出我尚纖嫩的皮囊。它們成功了,汗水止不住地往外沖,終于沖了出來,又一點點匯聚成汗珠,汗珠一粒接著一粒地又連成線,從濃密的發(fā)叢里一瀉而下。我的眼鏡上左一道右一道汗水流過的痕跡,灰塵落在上面,痕跡更為明顯,像一條干涸的小溪底床。汗水順著脖頸滑下,落入懷里,滾下后背,一陣風(fēng)吹過來,我感覺到刺骨的涼。我平生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生活的艱辛。
我們在傍晚時分趕到了潁西鎮(zhèn),此時我對城市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的希冀和興奮?,F(xiàn)在我每每在城市里遇到鄉(xiāng)下來打工的人,問他們?nèi)]去過生態(tài)園,去沒去過雙清灣,他們大多回答:哪有那個閑心去玩!我此刻的心情就如同他們,一點去看城市的閑心都沒了,有的只是勞累和疼痛,困頓和疲倦。還走不走?有人問。父親說,走,到潁南鎮(zhèn)我們再休息。潁南鎮(zhèn)在城市的東南角,是去往潁上的必經(jīng)之地,但距離潁西鎮(zhèn)還有五公里以上。其他人祖祖輩輩在鄉(xiāng)下,沒進(jìn)過城,只有父親對阜陽這個城市很熟悉,他們聽從了父親的意見,一鼓作氣拉著拐子繼續(xù)向前走。我是真想停下來休息,因為肩膀疼得實在是厲害。過了杜園后,我就已經(jīng)不再拉著車襻帶了,而是改為在后面推著車子。父親讓我趴在車子的頂上休息,我沒答應(yīng),也不能答應(yīng),父親已經(jīng)很累了,我再上去,車子又重了近百斤。
順著阜臨路,走到一個岔路口,父親指了指路口中心的一座三層紅色磚塔,說這就是魁星樓!我看了看,竟然如同看一堆高高的磚堆。父親又指了指前方,那是文峰塔。我抬眼看了看,果然在前方的一片狼藉中,一座高高的七層塔不倫不類地挺立在那里。說狼藉,是因為除了一些陳舊、破落的民居外,周圍就是臟亂不堪的木料廠和成堆成堆的垃圾。如今這里已經(jīng)被改造成了文峰公園,公園很美,可是文峰塔依舊不倫不類地挺立在那里,因為塔的東側(cè)南側(cè),一棟棟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像一座座大山傾軋著它。攝影愛好者如今若想拍下一張滿意的文峰塔照片,都很難避開背景中的那些高樓。文峰塔始建于康熙年間,因為魁星樓只有三層,難以振興阜陽文風(fēng),所以又建了七層的文峰塔。如今阜陽的文風(fēng)依舊水波不興,又是因為什么呢?是那些高樓壓住了文脈嗎?有人說是,更多的人說不是,說不是的人又有著各自的答案。我們從魁星樓斜向東南,從一片滿是墳塋的樹林子里直穿過去,遠(yuǎn)遠(yuǎn)地路過文峰塔,又過了二里井,繼續(xù)斜向東南,終于在天黑時分趕到了潁南鎮(zhèn)。
潁南鎮(zhèn)如今早已不復(fù)存在,一座座高樓大廈就像海洋里浮浮沉沉的巨輪,忽隱忽現(xiàn),浮游不止。而當(dāng)初的潁南鎮(zhèn),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城市邊緣的近郊鎮(zhèn)。到處都是低矮擁擠的民房,道路崎嶇不平,垃圾滿地,典型的臟亂差。我們路過當(dāng)時的縣中學(xué),又叫紅旗中學(xué),這是我中考第一志愿卻因幾分之差失之交臂的學(xué)校,我扭頭看了看學(xué)校大門和大門里兩排高大的梧桐樹,心里泛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滋味。今天我就從夢想的學(xué)校大門口走過,與它的距離是那么近,又是那么遠(yuǎn),我不屬于它,它同樣不屬于我,之于它我可能連一個過客都稱不上,只是一個拉著一車子生姜外出去販賣的農(nóng)家孩子,甚至很有可能今夜還要睡在馬路邊。我感到無邊的沮喪裹著黑暗和疲倦向我襲來。又走了一段路,我已經(jīng)記不清到了哪里,我們終于停了下來,大家都忙著圍火造飯,父親也在準(zhǔn)備著晚飯,可我實在是太累了,饑餓此時已經(jīng)無足輕重,一躺在父親鋪好的地鋪上,我就酣然入眠了。
那一夜,我沒有夢。我這一生幾乎每天都在夢境中度過,求學(xué)夢、發(fā)財夢、仕途夢、文學(xué)夢、娶媳婦夢……諸多夢想已經(jīng)伴隨了我近五十年,也折磨了我五十年。這些夢想除了娶媳婦,其他的無一實現(xiàn),因為那些夢想距離我太遙遠(yuǎn),太不切合實際。而那晚,我真的享受了一個無夢的睡眠,這對于一個活著的有思維的人來說,是多么難得??!我們就在馬路邊的地面上鋪個席子和被子就和衣而睡了,雖然是深冬,并沒覺得冷,困倦乏累成了最好的御寒之物。
第二天晚上,我們抵達(dá)了潁上縣城,就在自由菜市場附近的馬路邊席地而眠,這一覺依舊很香,很踏實。
第三天早上,父親早早地把我喊起來,因為要趁早占個攤位,晚了就被別人占了,這關(guān)系到一車拐子的銷售問題,再遠(yuǎn)點關(guān)系到我們一家人的生計問題。我揉著惺忪的雙眼,極不情愿地從地鋪上爬了起來。父親看到了,說,咱早點賣完,就管早點走了!父親還是用了個“走”字,而沒說“回去”。如今我越來越感覺到父親口中常說的“走”字的妙處,但是現(xiàn)在人類花樣繁多的出行方式逐漸代替了這個“走”字,雙腿和雙腳被解放了出來,可是身體和思想?yún)s被禁錮在了逼仄狹窄的空間里。潁上縣不出產(chǎn)拐子,那個年代長途販運青菜的極少,我們拉去的幾車拐子自然就成了搶手貨。第一天,我和父親每人擺了一個地攤,受父親常年的熏陶,我早就會識別秤星了。來問價格的很多,可是我聽不懂他們的話。有人蹲在我跟前問我,好些錢?我就納悶,好些錢什么意思?是好貴的意思嗎?我就急忙解釋,我們拉了二百里地來賣的,不貴。買菜的人看了看我,又問,那你這好些錢?他的這句問話,提醒了我,他的意思,很可能是問我多少錢一斤?我趕緊說,三毛錢一斤。又來一個人,問我,種生姜是不是需要大量的sei?我再次陷入了迷糊,問他,啥是sei?他笑了,比畫著說是水。三里不同俗,十里改規(guī)矩。我們已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近百公里,語言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明顯的變化,潁上居于阜陽和淮南之間,發(fā)音更接近淮南話。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我們走了那么遠(yuǎn),來到了淮河岸邊,雖是短短兩日,卻感受到了不一樣的風(fēng)土人情。我們的拐子吸引了菜販子,他們過來要求全部買走,這當(dāng)然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但是價格要便宜五分錢。父親和幾個叔叔商量了一下,同意了,因為這一車如果單靠零售每天賣幾十斤,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能賣完。再說分秤少,合秤多,并吃不了多少虧。當(dāng)天下午,所有的拐子被稱重劃價,結(jié)付清以后全部被拉走了。父親和幾個叔叔又從當(dāng)?shù)刭I了些大米,潁上產(chǎn)米,拉回去到集市上出售,又可以掙些差價,彌補賣拐子損失的五分錢。晚上,父親帶我吃了碗肉絲面,是真香,我一生都忘不掉的香。
第四天,父親早早起床燒水做飯,也就是餾饃燒茶,我們都把白開水叫茶。吃飽喝足,父親檢查有沒有遺漏的東西,完畢后沖著其他幾個叔叔們喊道:
“走!”
我們出發(fā)回家了,重新溫習(xí)兩天前我們剛剛走完的路。父親讓我坐到車上去,我不坐,讓他坐,我拉,他一擺手,說,你坐吧!父親憬我,左鄰右舍都知道。同行的一個叔叔開玩笑對我說,水啊,你是你大的寶貝蛋咧,他咋舍得讓你拉他?。∷械娜硕夹α?,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買回來的米并不多,返程的路也就輕松多了。其他幾個叔叔側(cè)坐在車把的一側(cè),單腳用力一點地,配合車后米的重量,人連同車把升起來很高很高,車子也隨著向前滑行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幸欢魏?,人又落下,然后再一點腳,身體再次騰空升起。拉車的人此刻就像一只在空中飛翔的鳥,忽高忽低,忽緊忽慢,自由自在地翱翔在歸鄉(xiāng)的途中。這種方式對遠(yuǎn)行的拉車人來說是一種暢意的享受,可是父親不會,他只是一只負(fù)重前行的蝸牛,只能靠雙腳交替快速地向前走著,走著,追趕著前面那幾只歸心似箭的鳥!眼看著與前面的鳥距離越來越遠(yuǎn),我就說,大,車子給我吧,您來坐車上。父親上了車,我讓他向后面坐坐,以增加板車后部的重量,我也斜坐在車把上,腳尖用力一點地,我立刻向上飛了起來。父親膽小,怕摔著,雙手緊緊抓著兩側(cè)的車幫,問,行不行???不行咱就慢慢地走!我迎著風(fēng)大聲回答,沒事!我早已經(jīng)和我那些小伙伴學(xué)會了飛著拉車。
就這樣,一只會飛的鳥,第一次拉著一生都在行走的父親,飛翔在回家的路上。
作者簡介
肖龍,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水利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xué)會會員,阜陽市作協(xié)會員,《潁州文學(xué)》主編,少量文字見于報刊雜志,曾獲第四屆張騫文學(xué)獎等獎項。
責(zé)任編輯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