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珍宇,譚喻芯,郝麗敏,肖海云,馮瀅瀅
(華南農業(yè)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廣東 廣州 510640)
我國宅基地使用制度是一項保證農民最基本住房保障的福利安排,但由于缺乏流轉機制,隨著城鎮(zhèn)化和工業(yè)化推進中大量農村人口非農轉移,農村宅基地“一戶多宅”、閑置低效利用等現(xiàn)象日益突出[1]。
為了提升宅基地的節(jié)約集約利用水平,我國于2015 年先后出臺《關于農村土地征收、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宅基地制度改革試點工作的意見》《深化農村改革綜合性實施方案》等文件。
2016 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推進我國農村宅基地制度改革試點,完善我國農村宅基地取得方式和權益保障。
2018 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深化農村土地制度改革,完善農民閑置宅基地和閑置農房政策,探索宅基地所有權、資格權、使用權“三權分置”,落實宅基地集體所有權,保障宅基地農戶資格權和農民房屋財產權,適度放活宅基地和農民房屋使用權。
2019 年國務院出臺《關于進一步加強農村宅基地管理的通知》,新修訂的《土地管理法》也鼓勵盤活利用農村閑置宅基地和閑置住宅。因此,多維度深層次地探究影響宅基地使用權流轉的因素,促進宅基地使用權流轉,提高宅基地利用效率,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農戶是宅基地使用權流轉的決策主體,農戶家庭稟賦,如農戶家庭人口數(shù)、勞動力數(shù)、宅基地數(shù)量、宅基地面積、家庭非農收入比例等[2-3],都是影響其宅基地流轉意愿的一般性因素。在政策制度方面,農戶對宅基地產權政策認知、滿意度[4-6],宅基地確權政策認知[7-8]等對宅基地流轉意愿具有重要的影響。
隨著宅基地制度改革的推進,宅基地流轉風險受到學者關注。已有研究指出,由于宅基地承載著生產、生活、社會保障、資產增值等多種功能[9-10],農戶對宅基地流轉有著生活成本、生產收入、環(huán)境狀況、就業(yè)風險等方面的風險認知與預期[11-12],成為抑制宅基地流轉的關鍵因素之一。由于當前農村土地制度及其配套制度尚不完善,宅基地流轉市場不健全、流轉機制不完善,存在現(xiàn)實的法律困境,使得農戶在宅基地使用權流轉中面臨一定的風險[13],甚至遭受難以承受的損失,進而影響農戶的宅基地流轉意愿。
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有研究中,關于農戶風險感知和風險預期對流轉意愿的影響主要依托于宅基地承載的功能,更多聚焦于農戶流轉后(事后)的風險預期與感知,而較少關注農戶宅基地流轉過程中(事中)的風險預期與感知。
綜上所述,家庭稟賦和風險感知都是影響農戶宅基地流轉意愿的重要因素,家庭稟賦、風險感知與宅基地流轉意愿的直接關系也較為明確。家庭稟賦的變化會改變農戶對宅基地功能價值認知及流轉意愿,同時,宅基地流轉的風險預期與感知的差異也會對流轉意愿造成影響。但兩者同時作用時的具體影響機理和作用路徑是什么、影響程度如何,目前鮮有文獻進行探討。
鑒于此,本研究擬將農戶家庭稟賦和風險感知同時納入影響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分析框架中,利用佛山市南海區(qū)248 份問卷調研數(shù)據,實證檢驗農戶家庭稟賦、風險感知對農戶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并引入個人風險感知作為調節(jié)變量,進一步探討風險感知在家庭稟賦影響農戶宅基地流轉意愿中的調節(jié)作用。
家庭與家庭成員所共有的資源和能力稱之為家庭稟賦[14]。研究區(qū)域佛山市南海區(qū)處于我國經濟發(fā)達的地區(qū),故本研究主要探討的是農戶的家庭經濟資本稟賦。
首先,隨著農民經濟收入水平提高,農民對宅基地的情感依賴會降低,從而弱化宅基地的保障功能,更加關注資產功能,更傾向于宅基地流轉。
其次,隨著經濟的發(fā)展,具有兩處及以上宅基地的農戶流轉家庭多處宅基地中的一處閑置宅基地,不會對其居住生活方式產生較大影響,會更迫切地發(fā)揮閑置宅基地的資產價值,因此有更高的宅基地流轉意愿。同理,家庭具有的宅基地面積越多,宅基地流轉的意愿也越迫切。
基于以上分析,提出研究假設。
H1:家庭稟賦對農村宅基地流轉意愿具有直接正向作用。
心理學家Slovic 最早將風險感知定義為人們運用直覺對某一類風險事件進行的風險判斷與評估[15]。在我國農村社會中,通常把農戶對影響其個人利益的風險因素所產生的直覺及判斷稱之為風險感知[16]。綜上所述,影響宅基地流轉意愿的風險預期與感知主要包括以下內容。
首先,農戶基于宅基地承載的功能,對宅基地流轉后的風險預期的評估與感知。目前學者已經普遍關注到這類風險感知對農戶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并取得頗為豐富的研究成果。
其次,農戶對宅基地流轉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風險預期與感知。當前我國宅基地流轉制度尚不完善,流轉市場尚不健全。從農民個人角度而言,由于受教育水平偏低,對相關制度的認知水平不高,對外部信息的搜集和捕獲能力有限,在宅基地流轉過程中無法合理規(guī)避風險,可能會承擔較大的風險,因此高度依賴制度的保障性。從宅基地使用權流轉制度而言,當前我國宅基地制度相關法律體系對農村宅基地自由流轉有限制性的規(guī)定,流轉范圍僅限于集體經濟組織內,農戶為了滿足宅基地使用權資產化的需求,常采取違背目前法律法規(guī)的隱形流轉方式[17]。這類流轉行為不具備完備契約及法律法規(guī)的保護,具有較高的違約風險,而且私下買賣違約導致兩證難以過戶的問題,也會提高村民間的道德風險感知水平[18],抑制宅基地流轉意愿。如果農民認為流轉違約事件會普遍發(fā)生,那么當違約事件發(fā)生后,其損失不能及時得到補償、求償難度大,也會提高農民的個人風險感知水平,降低其宅基地流轉意愿。
宅基地是農戶家庭主要資產,如果流轉中損害其經濟資產、家庭資產的風險存在,就會使農戶風險感知上升,旨在盤活資產的流轉意愿將會被削弱。即使家庭稟賦條件較好的農戶,在流轉過程中,若存在制度權益保障性差、糾紛風險感知,也會降低其流轉意愿。在風險感知的作用下,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會得到加強或削弱。
基于此,提出研究假說。
H2:個人風險感知對農戶宅基地流轉意愿具有負向影響,且在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中具有負向調節(jié)效應。
本研究調研地點為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qū)。南海區(qū)作為第一輪33 個全國土地改革試點地區(qū)和珠三角地區(qū)的代表,開展了城鄉(xiāng)融合發(fā)展視角下的農村宅基地制度改革路徑研究,為區(qū)域乃至全國提供理論借鑒和經驗模板。
本研究所用數(shù)據來源于調研小組于2020 年9 月11 日至12 月6 日分兩次在佛山市南海區(qū)開展的農戶參與式調研。調研采取隨機抽樣原則,回收250 份問卷,其中有效問卷248 份,總體有效率為99.2%。
本研究的主要變量包括宅基地流轉意愿、家庭稟賦和個人風險感知。為得到更加準確的分析結果,還引入了個人特征等控制變量。表1 給出了各變量的具體設置和解釋說明。
2.2.1 因變量
因變量為宅基地流轉意愿。在調查問卷中,設計為“您是否有流轉宅基地及其地上房屋使用權的意愿”,答案選項設置為“否=0;是=1”。
2.2.2 自變量
核心自變量為家庭稟賦、個人風險感知。研究農戶家庭經濟資本稟賦對農戶流轉意愿的影響時間,借鑒紀倩(2020)[19]、林麗梅等(2016)[20]的研究,利用家庭年均收入、家庭宅基地數(shù)量、家庭宅基地面積3 個指標,通過因子分析方法得到表征家庭稟賦的總指標,反映家庭經濟狀況和擁有的可支配資源對流轉意愿的影響。風險感知常伴隨決策的產生。
農戶在宅基地流轉過程中的風險感知主要來源于外部信息的認知感受和制度的可靠性體驗。參考張慧利和夏顯力(2021)[21]、牛星等(2020)[22]的研究,對個人風險感知由流轉制度權益保障性、流轉違約事件普遍性和違約事件損失后求償難度3 項指標測度,采用李克特5 級量表1~5 分具體賦值,分值越高,農戶對流轉宅基地的風險感知越高,并通過對3 個指標加總得出風險感知的總指標。
表1 變量解釋及數(shù)據處理方法
2.2.3 控制變量
借鑒紀倩(2020)的研究,認為個體差異會導致農民流轉的行為決策差異,故本研究從個人特征的角度選取控制變量。個人特征包括性別、年齡、文化程度、參與制度改革討論、家庭成員擔任村干部5 個指標。
為了檢驗農戶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本研究采用二元Logistic 模型進行回歸分析。
2.3.1 基本回歸分析
為了保證結果的穩(wěn)健性,采用了嵌套模型,具體模型設定如下。
式中:Y代表宅基地流轉意愿;i代表個人;x為解釋變量,代表農戶家庭稟賦;n為調節(jié)變量,代表個人風險感知;m代表影響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其他控制變量;ε代表隨機誤差項。
2.3.2 調節(jié)效應分析
在式(3)模型中加入調節(jié)變量與解釋變量的乘積,具體模型設定如下。
從農戶家庭稟賦來看,調查地區(qū)佛山市南海區(qū)處于珠三角經濟發(fā)達地區(qū),農戶家庭年收入平均為14.86 萬元,家庭宅基地數(shù)量平均為1.6 處,擁有兩處及以上宅基地的家庭占46.78%,家庭平均宅基地及其地上房屋面積為155.23 m2。調查結果表明,農村家庭宅基地擁有量的現(xiàn)狀與我國“一戶一宅”的政策相悖。其原因為隨著南海區(qū)土地價格上漲,“兩違”用地、未報私建、少報多建或不報改建情況普遍。
從農戶個人風險感知來看,8.5%和2.6%的農戶分別認為違約事件發(fā)生比較普遍和較為普遍;對于違約事件發(fā)生后的求償難度,26.4%和10.2%的農戶分別認為比較困難和非常困難;對于相關制度是否能保障農戶自身權益,26.6%和46.4%的農戶分別認為無法保障和部分無法保障。由此可以看出,在農戶風險感知中,大部分農戶最擔心的是制度無法全面保障其居住和財產權益。
從宅基地流轉意愿來看,46.7%的農戶表示有意愿流轉宅基地。總體上看,農戶宅基地流轉意愿并不強烈。
各變量的平均值、標準差和相關系數(shù)見表2。個人風險感知與流轉意愿呈顯著負相關,家庭稟賦與流轉意愿呈顯著正相關。
表2 各變量平均值、標準差與相關系數(shù)
從控制變量上來看,年齡與個人風險感知呈顯著負相關,與宅基地流轉意愿呈顯著正相關。年齡越大,對于流轉過程中的風險預判越低,流轉的意愿也較強;年齡越小的農戶對流轉風險的警惕性越高,流轉的意愿也越弱。對于年齡較大的農戶,其宅基地通常委托兒女流轉,較少親自參與到流轉過程中,對制度改革不甚了解,故具有較低的風險感知。在調查地區(qū)中,年齡較大的農戶多與兒女一起居住,也有部分領取養(yǎng)老金并獨自居住,但不管是哪種情況,年齡較大的農戶都傾向于流轉宅基地以補貼家用。
文化程度與宅基地流轉意愿呈顯著負相關。隨著農戶教育水平提高,其對制度變革時期的風險更加敏感,從而降低了流轉意愿。
參與制度改革討論與個人風險感知呈顯著正相關。在調查走訪中發(fā)現(xiàn),部分農戶參與過相關討論后認識到政策的變動性及不確定性,在了解政策后仍然無法建立起對政策制度的信任,反而具有更高的風險感知。這與關江華和黃朝禧(2013)的研究結論一致,農戶越了解宅基地流轉政策,宅基地流轉意愿越低。
家庭成員擔任村干部與個人風險感知呈顯著負相關。村干部具有身份的雙重性,既是服從上級政府的村莊管理者,又是具有平等身份的村莊成員[23]。家庭成員擔任村干部,可以增強農戶對地方政府和宅基地流轉政策的信任,降低宅基地流轉交易過程中的不確定性和風險感知。
在進行模型估計前,采取方差膨脹因子法對所有自變量進行多重共線性檢驗,VIF 值均小于5,變量間幾乎不存在共線性。理論分析表明,農戶家庭稟賦、個人風險感知影響宅基地流轉意愿,同時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效果因個人風險感知的差異而有所不同。
本研究用交互項來表達這一關系,運用SPSS 25.0 軟件,分別檢驗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以及個人風險感知如何調節(jié)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表3 報告了所有模型的估計結果。所有模型Hosmer-Lemeshow檢驗的顯著性皆大于0.05,說明模型擬合效果好。
表3 家庭稟賦、個人風險感知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交互影響
3.3.1 家庭稟賦、個人風險感知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
本研究估計了農戶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模型Ⅰ為基準模型,估計了農戶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結果顯示,在控制了年齡、文化程度、參與制度改革討論和家庭成員擔任村干部等一系列條件后,農戶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有正向影響,且在0.01 的水平下顯著,即農戶家庭稟賦越高,宅基地流轉意愿越強,驗證了假設1。這表明當農戶有更高的收入及更多的土地資產時,宅基地對于農戶具有更強的資產性質、更弱的保障性質。為了發(fā)揮宅基地的資產性質,農戶擁有更強的流轉意愿。
3.3.2 基于個人風險感知的調節(jié)效應分析
模型Ⅱ檢驗了農戶個人風險感知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結果表明,在控制年齡、文化程度、參與制度改革討論和家庭成員擔任村干部等一系列變量的情況下,個人風險感知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是負向的,且在0.01 的水平下非常顯著。這表明農戶個人風險感知越高,宅基地流轉的意愿就越弱。模型Ⅲ采納家庭稟賦、個人風險感知兩個變量同時進入模型。結果表明,兩個變量的系數(shù)仍然在0.05 的水平下顯著,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仍具有正向影響,個人風險感知仍對宅基地流轉意愿具有負向影響。
在模型Ⅲ的基礎上,加入交互項以檢驗個人風險感知在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關系中的調節(jié)作用。考慮到農戶個人風險感知會受到家庭稟賦的影響,二者可能存在多重共線性問題,對家庭稟賦和個人風險感知兩個變量分別進行了中心化處理,并加以估計(模型Ⅳ)。
在模型Ⅳ中,家庭稟賦、個人風險感知及二者的交互項分別在0.05 和0.01 的水平下顯著,且系數(shù)方向沒有發(fā)生變化。這表明個人風險感知在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中存在顯著的調節(jié)作用;家庭稟賦與個人風險感知的交互項系數(shù)為負,與主效應(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存在正向影響)的作用方向相反,在農戶家庭稟賦增加時,宅基地資產性增強,但若受到高個人風險感知的影響,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增強會被削弱。由此假設2 得到驗證。
在“三權分置”的政策背景下,探索我國農村宅基地流轉意愿影響因素及其路徑,可以為進一步提高農村宅基地流轉、盤活農村閑置宅基地找尋改革方向。農戶家庭稟賦及個人風險感知對于農戶宅基地流轉意愿有著重要的影響。依據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qū)實地調研獲取的248 份問卷數(shù)據,采用二元Logistic 模型進行回歸分析,得出以下結論并提出建議。
第一,農戶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有正向影響,農戶家庭稟賦越高,宅基地流轉意愿越強。農戶是否愿意將宅基地進行流轉,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自身的家庭稟賦。在土地改革的實踐過程中,政府部門應該保障農民收入,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開拓農戶多元收入渠道,提高農戶家庭稟賦。同時,應當滿足低稟賦家庭居住需求,重點盤活對象為高稟賦家庭的閑置宅基地。
第二,個人風險感知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產生負向影響,個人風險的感知越高,農戶的流轉意愿越弱。在推進土地改革進一步深化的過程中,相關部門應該加強干部培訓,規(guī)范宅基地流轉審批流程,完善土地深化改革的相關制度細則,降低農戶對于宅基地流轉制度的風險認知。同時,建立宅基地流轉過程中交易雙方的信息交互機制,降低農戶的交易風險認知,提高農戶流轉意愿。
第三,農戶個人風險感知在家庭稟賦對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影響中存在顯著的負向調節(jié)作用,農戶的家庭稟賦越高,宅基地的流轉意愿越強,但受到農戶個人高風險認知的影響,宅基地流轉意愿的增強會被削弱。不同家庭稟賦的農戶之間存在差異,在宅基地流轉的過程中面臨的個人風險認知也存在差異。為了規(guī)避農戶在選擇隱性流轉時帶來的風險,應該針對不同家庭稟賦的農戶提供不同的流轉方式。可以在推進以地換房的同時,進一步開拓多種宅基地使用權市場,從而實現(xiàn)降低農戶風險感知、提高農戶宅基地流轉意愿、盤活農村土地資產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