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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車

        2022-02-05 00:19:08羅澤洋
        特區(qū)文學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陳旭東華客棧

        小學三年級上作文課,老師要我們寫悲傷,我寫不出來。沒有任何征兆地,陳旭說道。謝東華咳了兩聲,直至聲音變得清澈。他把行李箱扛上駕駛座正后方的座椅,用手撐著腰,慢慢轉(zhuǎn)過身說,那你怎么辦?陳旭看向窗外,把溫潤的水蒸氣往玻璃上噴,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虛構(gòu)了我姥爺?shù)乃溃谖恼吕锟拗o他抬了棺。謝東華從后座的礦泉水箱里掏出一瓶水扔給陳旭,問道,你媽知道后,不得賞你兩耳光?陳旭回過頭說,沒有,我姥爺?shù)拇_早去世了,那時我才三歲,雖然抬棺盡是胡扯,可我媽看到那篇作文,還是哭得很厲害。

        姥爺?shù)臉用驳饺缃褚巡畈欢嗳?,只記得一張舊到辨不清輪廓的面孔,還有面孔背后結(jié)著馬蜂窩的房梁,或是房梁下堆積成山的干艾草。陳旭會想到他,但不祈求看清他的臉,他沒來由地知道那張臉就是姥爺,就像不久后他會開始說服自己,腦海中模糊的那道身影就是母親一樣。

        長達十米的大巴上,就坐了陳旭跟謝東華兩個人。謝東華開車,陳旭坐車;一個看前面,一個看旁邊。古城汽車站的門衛(wèi)操控按鈕,電閘門緩緩拉開。頂著烈日,謝東華駕著車麻利地鉆了出去。陳旭坐在窗邊,看舊磚瓦砌成的回憶緩緩從目光中蜿蜒出去,古城酒吧的鼓手哼唱的民謠在回憶散發(fā)出塵封的腥味。他搬來古城時才八歲,那一年,石板路旁的河流對比今天,也不知是更干凈還是更渾濁些。

        那時候陳柔剛離婚,拿著一筆賠償款,拖著遭人嫌棄的兒子來古城開了家客棧。客棧臨江,大概是剛剛整修過,在陳舊的磚瓦間,家具嶄新,赤裸裸地格格不入。倒是廳堂正中的木柱還倔強地保有原來的姿態(tài),被蘚類植物滲透多年,潮濕、深綠如扎根了幾個世紀的老樹。下雨天的時候,陳柔常躺在木柱旁的搖椅上,一邊點火抽煙,一邊聽雨水從布滿青苔的屋檐上滴下來,匯聚起來涌進地下排水管道,一路向東奔進沱江,在百米之外傳來潺潺的回響。

        陳旭的父親很快就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孩子。最開始,他還隔月來個電話、生日準時送禮,到后來就干脆不再過問,只當陳旭是他遺忘在他鄉(xiāng)的一件舊外套。陳旭對父親沒有多少怨言,也沒余下多少記憶。

        南方多雨,山頭多霧,日頭未升起的時刻,客??傄黄鼥V,陳柔吞吐的煙混在霧里,看不太清,唯一真切的是嘴角邊一閃一閃的火花。后來她得了肺癌,掙扎一年多還是走了。之后每逢起霧,陳旭就會想起白霧后閃爍的火花,像她生命的倒計時。

        來古城的人大多圖個清靜,哪怕在旺季,客棧也不會過于喧鬧。大堂里一般只有陳旭跟陳柔兩個人。陳旭白天要去學校上課,傍晚才能回家,通常是腳剛邁過紅木門檻,就扔下書包,往電腦后一縮??蜅@镆恢徊恢滥膩淼暮谪埞杂X地跳上他的膝蓋取暖,用爪子在化纖校服上扒拉出幾根亂線。陳柔懶得管陳旭的學習,只是叮囑他,來客人的時候記得招呼。

        謝東華算是陰差陽錯進了客棧的門。

        謝東華那年三十歲,鳳凰到長沙的大巴跑了快十年,但從未有心思欣賞古城的景色。2010年的夏天,公司組織旅游,謝東華跟著幾個同事住進陳旭家的客棧,問陳旭當家的在哪。陳旭掃了他一眼,沒打算應答,低頭打電腦游戲。謝東華的幾個同事熱得按捺不住,忍不住大呼小叫起來。陳柔隨即從后院的廚房走了出來。

        她麻利地給他們倒了四杯井水沖的菊花茶,從裂了口的木柜子里拿出鑰匙,給司機們安排好住所,之后閃身進廚房張羅晚飯。

        謝東華是最后一個進房間的。他環(huán)顧四周,拍了拍整潔的床單,回到大堂問陳旭,能不能在客棧吃飯。陳旭用手指了指墻上掛著的黑板,上面寫著:包餐,十塊錢一位。

        第二天一早,謝東華的同事收拾好了裝備,草草嗦了幾口米粉后,就說要去爬山。謝東華借口胃不舒服,坐在大堂不肯挪動。他先是要了一杯菊花茶,又相當自然地坐在了陳旭邊上,看他打電腦游戲,還時不時想要指點一二。

        陳柔見時間不算早,打算出門買菜。謝東華問她,今天能不能在客棧包個餐?陳柔點點頭,沖他伸出手。謝東華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五十塊的鈔票遞過去,說接下來的幾天都在客棧里吃。接錢之前,陳柔用粗布圍裙擦了擦沾滿水的手,她彎腰拾取,欠身的那一刻,謝東華的手也被她穩(wěn)穩(wěn)地握在了掌心。

        在古城的那幾天,謝東華都留在客棧里,沒事的時候就看陳旭寫作業(yè),跟他打打游戲,吃飯的時候與母子二人一同上桌。那幾日因為謝東華湊的份子,桌上總會多出一點葷腥,一般是薄切的湘西臘肉,放在鍋里簡單煸出油后,再加上當?shù)氐男∶捉犯笏馊~,青中帶紅,不用多施一點佐料。

        臨走前的那晚,下了暴雨,他坐在大堂里,看著陳柔不停地抽煙。謝東華說,女人抽煙不好。陳柔說,男人抽煙也不好。謝東華說,我原先開車的時候也抽,醒神;后來改了,只喝茶。陳柔說,我原來不抽,為孩子;現(xiàn)在抽了,為自己。

        謝東華見勸說無果,撇下滾著熱氣的茶湯回房間收拾行李。陳柔跟進去,把那張五十元的鈔票放在謝東華床上。謝東華問,你這是干什么?陳柔低頭,輕聲解釋道,這幾天給你買的肉都被陳旭吃了,不該收你的錢。謝東華說,我包餐,不為吃肉,你做的酸菜更好吃。陳柔執(zhí)意要放下錢,謝東華不肯,直到他等到她的那句,以后有空再來。

        之后跑車的間隙,謝東華常來陳旭家吃飯。他不再給錢,改為帶菜,柴米油鹽、雞鴨魚肉,他把生活安插進了這個原先從不多看一眼的古城。陳柔不多話,默默接過謝東華手里沉甸甸的袋子,轉(zhuǎn)身塞進冰箱。陳旭也開始習慣飯桌上多出一個人,習慣自己碗邊的那一盤臘肉,還有飯桌的傾斜與搖晃—謝東華吃飯時總愛把手靠在桌邊。

        陳柔原不許陳旭在飯桌上多話,他到了換牙的年齡,一張口就漏風,沒嚼碎的米飯跑出來黏在嘴角,陳柔一邊用手幫他擦,一邊抱怨他來了古城后變得越發(fā)粗蠻。

        謝東華得了機會,問陳柔為什么帶陳旭來古城?陳柔說,是為了安定。

        陳柔反問謝東華,為什么要跑車?謝東華也說,是為了安定。

        陳旭咧開嘴問,為什么你們兩個一個永遠不動,一個永遠在動,為的卻都是安定?

        謝東華看著陳柔的眼睛說,你還不懂,安定是一種心的狀態(tài)。

        大巴車上了高速。古城已遠,取而代之的景色是隨處可見的茂盛的密林。天氣又沉又悶,熱風吹得人疲倦不堪。唯見山上一座寶塔,覆著七彩琉璃瓦的塔頂奮力刺進云里,灼得人眼生疼。陳旭旋開瓶蓋喝了口水,無所事事的模樣被后視鏡捕捉到。謝東華問他餓不餓,他搖搖頭,從包里掏出平板看電子書,瞅了眼屏幕上的時間,知道去長沙還要六個小時。

        我沒出過國,不知道外邊什么樣。見路上車少,謝東華加速變道,懸停在舌尖的話匆匆吐出。陳旭說,應該跟在國內(nèi)沒什么差別。謝東華說,差別肯定還是有的,最起碼會認識不一樣的人。陳旭頓了頓,不易察覺地看一眼謝東華的側(cè)臉,說道,那不就在跟客棧的日子差不多?新的人來,舊的人走。謝東華嗯了一聲,淡淡地說,就像你當初跟你媽從長沙來古城一樣,她走了,現(xiàn)在你也要走了。

        謝東華這趟車是專門送陳旭去長沙趕飛機上大學的。謝東華是長沙本地人,跟陳柔一樣,一直沒結(jié)婚,也沒扎下根來。他年輕的時候不樂意讀書,非要跑車干體力活,不曾想一干就是半輩子。家里一個哥哥,一個妹妹,都相繼有了家庭、生了孩子。過年回家,他總得備上兩個紅包。包紅包的次數(shù)多了,嫂子妹夫不好意思白要,前后托人給他介紹了幾個相親對象。可見面之后,女方不是說沒話講,就是抱怨人太悶,總歸是沒成事。久而久之,家人懶得再搭理,由他在外頭漂著,算作一段用以填補家庭關(guān)系缺口的閑話。誰家又沒幾句這種能隨時提溜出來嘮兩嘴的閑話呢。

        你要送我到機場嗎?陳旭試探性地開口問。大巴不方便進機場,你到了客運站可以再坐機場專線,謝東華答道。不過,我應該可以陪你一起去。不知是客氣還是有意,謝東華補上一句。那樣你方便嗎,會不會耽誤回古城?陳旭看著謝東華的側(cè)臉,未被陽光直射的半邊顯得年輕不少。方便,我送你去機場吧,謝東華沒有再猶豫。他回過頭來,想看看陳旭是什么反應,但陳旭又低下頭看平板去了。

        陳旭出國讀書的事來得湊巧。他成績不好,數(shù)理化一竅不通。陳柔從不對他施壓,橫豎讀不讀書都是陳旭自己的事。陳旭上高中那年,他爺爺沒了。老人家臨死前沖兒子大發(fā)脾氣,硬是把這么多年的積蓄如數(shù)送到了古城里。陳柔自問前夫家對自己已再無虧欠,也不愿意因為這筆錢的事跟他們再有牽扯??衫先思业膱?zhí)念深重,放話出來說,孫子不受自己這筆錢,便不愿意瞑目,在地下也睡不踏實。沒有辦法,陳旭為著這筆錢去了趟長沙,披麻戴孝在靈堂前跪了半宿。那一次也是謝東華送他去的,回來的路上,謝東華問他有什么感覺。陳旭轉(zhuǎn)頭看窗外,頭一回對謝東華說了長長一段話。

        出殯的前一天晚上,按當?shù)仫L俗是要讓親人來抬棺。我跟著不認識的親戚在棺材邊燒紙錢,保佑老人來世大富大貴。我不敢看死人的樣子,怕得閉上眼睛;但想著畢竟是最后一面,又說服自己慢慢睜開。最后,棺蓋被幾個叔叔蓋起來,他們用木棍挑著白布,把棺材扛上了肩。他們嘴里喊著很大聲的號子。我猜想他們同我一樣害怕,喊這么大聲也許是為了壯膽。

        謝東華悄悄嘆了口氣,揉了揉陳旭的腦袋,才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居然這么硬,像極了陳柔。

        拿到錢后,陳柔問陳旭用來做什么。陳旭那時候才高二,對這么大的數(shù)目沒什么概念,想來想去還是讓陳柔做主。那時候陳柔已??人?,覺得胸悶,甚至聞不得油煙,廚房也差不多停了火。白天她簡單做些水煮涼拌菜,晚上等謝東華回來再做飯。謝東華怕她的身體吃不消,總趕著店家殺豬的時候去接一盆新鮮的血,說是給陳柔潤肺,但無論是擱蔥花打湯還是加姜蒜爆炒,陳柔都覺得有腥味。謝東華要她去看醫(yī)生,她也不去,只說自己是煙抽多了,不怎么要緊。后來有留學機構(gòu)去陳旭的高中做宣傳,讓他往家里帶了份傳單。陳柔看了兩眼,問他想不想出國。陳旭倒沒什么所謂。謝東華說,即便不念書,出去見見世面也是好的,總比在國內(nèi)連大學都考不上強。思來想去,陳柔也覺得有道理,便領著陳旭去古城后山給他爺爺燒了兩斤紙錢,告知了一下孫子的去路,也不算負了他一片遲到的苦心。

        離別近在咫尺,客棧里的日頭過得越發(fā)慢了。陳旭不再去學校上課,三天兩頭去留學機構(gòu)學英語、準備材料。當然,以他的成績,即便是選擇出國,也上不了什么好學校。陳柔也沒指望真要他混出個什么名堂,按她的話來說,這筆錢本就是意外,只要不花在歪門邪道上,就不至于糟踐。謝東華白天還是去跑車,只是方向倒了過來,原先他住長沙,最后一趟車是從鳳凰往長沙跑;現(xiàn)在他住客棧,最后一趟車是從長沙往鳳凰跑。晚上回到客棧,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去廚房做飯。陳旭還像往常一樣,抱著黑貓縮在電腦后面。原來打游戲居多,現(xiàn)在他不是在學英語,就是在看書。

        有時日長人閑,晚上得了空,三個人便會一同出去閑逛,偶爾還能趕上燈會。月朗星稀的天氣,多得是踏水游山的行人。因為江水潔凈,有的人直接脫了鞋襪往里踩。陳柔倚在吊腳樓的欄桿上,摘下二層樓高的柳樹上的葉子往水里拋。江中的錦鯉以為有人投食,擺尾躥上來。陳旭喜歡偷張著耳,聽游街的行人閑聊,或同謝東華一起用柳葉吹著不知名的小曲,那曲調(diào)又綿又長,像在夜空中投下了幾顆石子,震出了一圈圈的漣漪。

        等到陳旭放寒假的時候,他出國的方向也已經(jīng)定得差不多,機構(gòu)的老師建議去澳大利亞。陳柔不關(guān)心學什么專業(yè),只問那邊跟這邊有什么不同。陳旭翻著宣傳手冊,把一張海灘的風景照指給陳柔看。陳旭解釋道,時差不算太大,就是冬夏是反過來的,你們這邊下雪的時候,我可能在那邊沖浪。謝東華一手牽著陳柔,一手指掛在墻上的合照—去年燈會拍的,三個人笑得開懷,背后是水面上漂浮的船只,影影綽綽的,頭尾各掛著兩個紅燈籠,一前一后映在水里,像一頭紅蹄的四腳獸。謝東華說,到時候我們坐木船,旭哥兒坐沖浪板;我們這邊點燈,他那邊也點燈;只不過,我們這邊是冷的,他那邊是熱的。

        到服務區(qū)剛好正午。陳旭看時間還來得及,想下車吃飯。服務區(qū)的餐廳無非就那幾種花樣,價格卻不便宜。謝東華跑短途車,平時自己帶飯,不常在這里吃。而這回,他買齊了午市套餐,又去窗口要了兩根肉腸。陳旭落座,側(cè)頭望著邊上嬉笑打鬧的小孩子,一家子聽口音像是川渝來的,父母拿著兒童專用塑料勺追著喂飯,吃上一口就得念叨上三句。

        旭哥兒,要不要我給你喂飯?謝東華拿著烤腸回來的時候,小孩正躥到陳旭的座位邊上。陳旭笑了笑,把擺好的筷子遞給謝東華一雙。你為什么要叫我旭哥兒?陳旭問。謝東華想了半天,嘴里都嚼上了飯。他歪著腦袋回憶,當時看你不搭理人,開玩笑來著,后來叫久了也就習慣了。陳旭把烤腸從紙袋里拿出來,遞給謝東華一根。嬉鬧的小孩被人工色素吸引,頻頻扭頭來看。他父母覺得不好意思,一邊用方言教訓著孩子的無禮,一邊把湯飯送進呆滯地張著的口中。

        陳旭對謝東華的稱呼一直都沒變過,永遠都是一個字,你。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不會主動跟謝東華說話,這就避免了為謝東華選擇稱呼的難題。謝東華問他什么,陳旭就如實作答;跟他聊天,他也就順著話題往下講;有時候早起碰了面,也不過添上幾句昨天睡得怎么樣之類的空話。兩人客客氣氣,關(guān)系倒真稱得上是不錯。有不少客人都說,陳旭跟謝東華長得像,就是性格不太一樣,一個是看家的貓,一個是外飛的鳥。

        我走之后,你打算怎么辦,客棧還開嗎?陳旭問。你媽說不開了,你走之后,我會把店給賣掉。聽到這話,陳旭抬頭偷看了一眼謝東華,他的牙齒不算整齊,下頜凹陷,兩邊的法令紋針縫過一般,伴著咀嚼一開一合,像是在嫌棄陳旭從自己碗里挑給他的青椒。你會不會覺得我媽很自私?謝東華愣了一下,搖了搖頭說,你媽什么都沒有了,哪里還自私。陳旭夾起青椒,試探性地嘗了一口,皺起眉頭,良久后說,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陳柔查出病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了。醫(yī)生說,差不多半年到一年的時間,人就會過去,肺癌不像其它的癌癥,干預很少有效,說這么直白也是為了給病人跟家屬一個交代,接下來的日子怎么活,全看個人的選擇。陳旭想拿爺爺?shù)哪枪P錢給陳柔治病,陳柔不肯,她戒了煙,去城里最有名的中醫(yī)館揀了幾副藥回來煎。自那天起,客棧總彌散著一股藥味,但客人反倒喜歡,說是古樸。那時候陳旭已經(jīng)不怎么去學校,煎藥的事能幫上不少忙。點火、看時辰,他做得比誰都要熟練。雨季到來的時候,陳柔戒了煙,上網(wǎng)買了一幅十字繡。她大多時候待在大堂里,幾乎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了上面,指尖戳破好幾回。

        時間在病人身上仿佛是靜止的,但又像躍遷了幾個蟲洞一般飛速地流了過去。謝東華辭了客運站的工作,在客棧專心招呼客人,把能干的活都包了。他問陳柔有沒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陳柔說沒有。

        你帶我媽去長沙那次,都干了些什么?跟謝東華一起上完廁所回到車上,發(fā)動機點火之前,陳旭問道。謝東華低頭想了一會兒,見了一下兩邊的老人。陳旭換了個位置,坐到謝東華的正后方,避免他從后視鏡看到自己的眼睛。陳旭追問,那你們兩個領證了嗎?謝東華搖了搖頭,還沒,本來打算等你上大學的事情定好再說,家里的老人都沒什么意見。陳旭半站起來,把謝東華座椅布套的褶皺扯平,淡淡地說,我也沒什么意見。

        陳旭摩挲著車座背后粗糙的帆布椅套,猜想都曾有哪些人在上面靠過。他想到了一個年齡如他一般大小的少年,正抱著書包打盹,在短暫的路途中做最后的休眠,用半張開的眼睛去捕獲窗外景色的變化。從香樟樹到水泥柱所要花費的時間不過一瞬,隨著周邊汽車鳴笛的頻率越來越高,陳旭疲倦的眼睛也再度睜開,目的地快到了。

        把車停在地庫后,謝東華幫陳旭把行李箱搬了下來,陳旭在背后默默看著,并未搭手。他的行李不算太多,一些大件物品打算到國外再買。幾點的飛機?謝東華又問了一遍。晚上七點,先去廣州中轉(zhuǎn),再從廣州飛墨爾本。謝東華又問,廣州的酒店訂得離機場近不近?陳旭說近,只是過個夜,第二天早上就走。謝東華點了點頭,跟前來接應的同事打了聲招呼,推著箱子帶陳旭出了客運站,準備伸手攔的士。陳旭提議,時間還來得及,我們要不坐公交?謝東華沒有異議,往公交站走。六月的天已經(jīng)開始泛熱,但陳旭的包里還塞著一件防風外套跟一條運動褲。謝東華出門之前看了天氣,南半球那邊的氣溫很低,囑咐他下飛機之后就把衣服給換好,免得剛過去就受凍。

        公車很快就來了,雖不在高峰期,坐機場專線的人還是很多。謝東華往紙幣箱里投了五塊錢,領著陳旭往車后擠。剛好有個小伙下車,座位讓給了他們。謝東華讓陳旭扶著行李坐下,自己則在他旁邊站著。

        你以后還跑車嗎?陳旭問。謝東華把手伸進口袋,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車鑰匙,像是有些不放心,把它往口袋的深處推了推。打算跑長途了,一天就一趟,不用來回折騰,省事。陳旭問,那跑哪條線路,還從古城出發(fā)嗎?謝東華用力抓緊頭頂?shù)臋跅U,站穩(wěn)后說,還沒想好,應該是不了。陳旭又問,那還會不會路過古城?謝東華說,也不知道,但即便是路過,也應該不會停車下去看了。陳旭不做聲了,點了點頭,突然想起客棧的那只貓。

        貓不是陳柔跟陳旭帶過去的,它是古城的原住民??蜅Qb修完成后,貓?zhí)袅藗€下雨天鉆進了廚房,想要偷一片掛在墻壁邊的臘肉。臘肉沒吃到,陳柔給它拌了碗豬肝飯。自那天開始,它在客棧里安了家,心安理得地接受天南地北的過路客的饋贈,獻上絲滑的臂膀取悅游子的心,黑夜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翻到墻外跟同類打架、求歡。客棧關(guān)門后,那只貓會去哪?另一家客棧嗎?陳旭想。

        前年大雪,冷氣流越過山脈,客棧的水池罕見地封了一層冰,謝東華怕池里的魚缺氧,用鐵鏟把冰層打碎。那只黑貓就在一旁看著,弓著腰,等冰層破碎的一瞬間伸出爪子,撈了一條錦鯉上來。魚在地上跳著,黑貓把它叼在嘴里。奔向了門外,沒過幾日,客棧邊就多出幾只小貓跟貓媽媽的身影,那是黑貓悄悄在外面下的崽。

        過了好幾站,車上的人越來越多,謝東華往陳旭身邊擠了擠,陳旭感受到他身上噴薄而出的熱氣。他仰起頭,看著這個跟自己朝夕相處了差不多快十年的男人,只覺得無比陌生。他甚至不知他到底從哪里來,又要往哪里去。他就像那只黑貓,客棧還在,你就能看見它的身影;客棧不在了,它也能過活。至于一只貓過活得究竟怎么樣,好像并沒有人關(guān)心。

        那只貓怎么辦?陳旭還是問出了口。一個空調(diào)口正對著他,冷氣很足,就像那年的雪一樣落在他臉上。謝東華說,由它去,貓?zhí)焐椭涝撛趺凑疹欁约?。陳旭把書包放在膝蓋上抱著取暖,問謝東華,你說它還會不會記得我們?謝東華說,記得肯定是記得的,但它會有新的生活。陳旭說,你去跑車的時候能不能把它帶上?謝東華說,它老了,在客棧都已經(jīng)十多年了。陳旭抱緊了書包,釋然地嘆了口氣,也是,都十多年了。

        陳柔走的前幾個星期,人已經(jīng)瘦了很多。她沒有太多力氣說話,呼吸微弱至極。她仍然早早起來,折騰那幅十字繡。素緞繪了明月跟金桂,放眼望去一片橙黃,月下小橋流水,一看便知是古城的模樣。商家沒忘在圖案邊上配詩,這是當年流行的做法,半首王維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月靜春山空”。廚房的藥由謝東華接了手,他耐心等藥放溫后,才端到陳柔嘴邊,用白瓷勺一口一口地喂。藥很苦,陳柔也嘗不出味道。她的手搭在謝東華的胳膊上,用指尖摸索著暴起的青筋。指甲很平,謝東華按時為她修理,無法在皮膚上留下什么痕跡。

        陳柔說,我的皮膚已經(jīng)松了。謝東華說,你多吃點,人胖回來就會好了。陳柔說,好不了了,去了的就隨他去。謝東華不做聲,還要喂藥,手卻被她推開。她看著謝東華的眼睛,要他去院子里摘一枝還沒開的桂枝過來,好看看自己繡得究竟對不對。謝東華把碗放下,已準備起身,卻又問道,花還沒開,折它做什么。陳柔催他快去,自己接過那碗藥,撇開了勺子,直往下咽。有些殘湯從嘴角滲出,滴在純白的繡布上。謝東華忙拿紙來擦。陳柔卻說,隨它去,一幅十字繡不必那么講究。

        快到站了,陳旭已經(jīng)起身。他跟謝東華挨著站在公交車后門,用腳抵住行李箱防止滑走。門口有點悶,陳旭扯了扯衣領,透了口氣,問謝東華,你跟我媽為什么不早點結(jié)婚?謝東華把行李箱的把手抽出來按著,說,我們覺得沒那個必要,它不代表什么。陳旭擦了一把額頭的汗,你知道我媽得癌癥的時候我在想什么嗎?我想以后如果還有人叫我寫作文,我不用再扯謊,可以直接寫我媽了,但事實上我不會再有作文課。

        謝東華沒有出聲,他看向天邊桃紅色的暮云,云中好似出現(xiàn)了古城邊的那座寶塔,他又把手伸進口袋里,確認著那把車鑰匙的位置,再碰到那抹冰涼之后,眼前的幻象也消失了。他看了眼手表,好像怕時間走得太快,又像是怕它走得太慢。

        謝東華確認窗外的景色,曉得機場到了。他拉過陳旭,趁著行人下車的慌亂悄悄跟他說,偶爾扯謊沒什么關(guān)系,你媽就老愛給我出作文題,問我永遠是什么,幸福是什么。我不知道答案,只能空想。

        聽到這,陳旭沒忍住咧開了嘴,謝東華也是。

        在國內(nèi)航站樓那站下車,謝東華陪陳旭取了票、把行李托運辦好后,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離飛機起飛還有兩個小時,陳旭不急著過安檢,兩個人找了個咖啡店坐下來。點單的時候,陳旭要了一杯冰美式,謝東華看了半天,選了菊花茶。他問陳旭,菜單上的英語都認不認識,陳旭說都知道,只不過還沒用英語點過餐,不知道到底說得怎么樣。

        正式讀大學前,陳旭還得先念一年的預科。機構(gòu)的老師幫他找好了房子,與同去的同學一個宿舍。爺爺給的那筆錢,連同陳柔這么多年的積蓄,都如數(shù)打到了他新開的銀行賬戶里。陳柔在銀行幫陳旭辦了定存,每年能動用的數(shù)額不能超過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跟其他同學的比起來不算太多,但足夠支撐他完成學業(yè)。

        你真的想出國嗎?謝東華問陳旭,陳旭低頭喝了一口冰咖啡,趕跑了體內(nèi)憋悶的熱氣,他聳了聳肩,如實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但留在國內(nèi),也沒什么好去處。謝東華端起茶杯,吹了吹滾燙的茶水,問陳旭這筆錢在國外究竟夠不夠花。陳旭把咖啡里的冰塊用勺子挑出來放到謝東華的茶里,點點頭說,只是讀書的話已經(jīng)夠了,我零碎時間再去打點工,不會比在客棧的日子差。謝東華說,又讀書又打工,過得不習慣怎么辦?陳旭說,總能習慣的,你放心,不會比抗癌要難。

        結(jié)賬時,謝東華執(zhí)意用現(xiàn)金,他低著頭,仔仔細細地數(shù)幾張顏色各異的紙幣。紙幣是嶄新的,沒有一點折疊的痕跡,平整順滑。陳旭嫌麻煩,想掃碼付款,謝東華卻堅持說,出國前,再看看人民幣長什么樣,當年我在客棧包餐,也是這樣付的款。

        謝東華送陳旭上了電梯,跟著他一路走到安檢門口,已經(jīng)排了老長的隊伍。謝東華掂了掂陳旭的背包,囑咐他下了飛機要記得及時添衣。陳旭點了點頭,松下背包的肩帶,說,我今年應該都不回來了,機票太貴,假期房子也要續(xù)租,回來不劃算。謝東華說,都好,省點錢多買些吃的穿的,別太虧待自己。陳旭又問,客棧大約多久能賣出去?謝東華說,應該很快,現(xiàn)在來鳳凰旅游的人很多,房租也一直在漲,你媽的店生意還不錯,不愁沒人接盤,等賣出去了,我把剩下的租金打到你的卡上。

        謝東華催陳旭快進去,不要耽誤了登機。陳旭剛轉(zhuǎn)身,又折了回來,從包里翻出一個用粗布妥帖包好的方形,遞給謝東華,笑著說,臨別紀念品。陳旭說,如果你不想跑車,繼續(xù)開客棧也挺好。謝東華接過紀念品,手在空中停了半天,又不知所措地垂下,我沒你媽那么會打理,可能做生意不太行,跑車總歸是要穩(wěn)定些。陳旭打趣道,一直在路上,怎么反倒是穩(wěn)定些了。謝東華笑了笑,微微頷首,你講得對,我是該考慮考慮。

        陳旭也進了安檢門,謝東華在外頭看著他放包,抬手,又收拾東西,拿包。背影徹底消失之前,陳旭回頭望了眼謝東華,沖他搖了搖手機。謝東華掏出手機。一條新消息:我學的是酒店管理,如果生意不好,可以問我。

        回客運站的路上謝東華坐的依舊是公交。趕了一整天的路,難免有些疲倦,上車后揀了個車尾臨窗的座位靠了下來。他開了快二十年的車,坐別人車的次數(shù)卻屈指可數(shù)。公車司機明顯技藝不佳,不過百米的路途,已急剎了好幾回,一車的人都止不住地前傾后仰。謝東華覺得,有一雙手握住了他坐著的這輛車,模擬著那些初為父母之人哼唱的拙劣搖籃曲,想要慰藉他的靈魂。四周嘈雜的聲音不再刺耳,謝東華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夢中,他看到自己的面孔變得年輕,酷似剛開始跑車時的那段歲月。

        疲倦的眼皮下,載有五十個人的客車分外沉重。謝東華不敢開得太快,緊繃神經(jīng),一口茶都不敢喝。車里無人言語,靜得嚇人,謝東華抬頭望向后視鏡,只看見一道透著碧綠的白光,照得他恍惚。他的心懸著,忘記了目的地,只曉得一個個印了天書般的路牌從頭頂上飛速掠過,提醒他車還在往前開著。

        臨近中午,天氣越來越熱,打方向的手偶爾碰到膠皮的車門,被燙得一縮。視線里的公路已被高溫炙烤到模糊,日光如金子一般鋪在路的盡頭,車輪不管不顧地往上壓,還能聽到咯吱的回響。乘客越來越少,車身越來越輕,車速越來越快,轟的一聲,空無一人的客車輕盈地直沖上天。

        在陽光的照射下,謝東華瞇著眼,看客車慢慢躍過鑲嵌在山水中的古磚古樓、遮蔽棧橋上戴著繁重銀飾的陌生男女,最終下墜落地。謝東華顫巍巍地下了車,發(fā)現(xiàn)自己泊在陳旭家的客棧門前。大堂里依舊掛著那塊黑板,上面是陳柔的字跡:包餐十元一位。掛得有點歪,謝東華想去扶正。黑貓躍過,蓬松的尾巴在他面前一拂,他天旋地轉(zhuǎn)地醒來,客運站到了。

        謝東華收到陳旭短信的時候,后者已上了飛機。此時已是晚上七點,天早就黑得差不多。謝東華又累又餓,從衣兜里掏出一包煙,是陳柔常抽的那款。他拆開陳旭送的紀念品,是一本書,他剛到古城那年,帶陳旭去沈從文紀念館買的《邊城》,扉頁上,陳旭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這個人也許明天回來?!?/p>

        開車回鳳凰之前,謝東華給陳旭回了話,讓他自己好好照顧自己,明天要是起得早,一定去嘗一嘗廣州的早茶。他還說,他打算接下陳柔的客棧,跑了這么久的車,已經(jīng)累了。那只黑貓,他會養(yǎng)著,直至它壽終正寢。另外,別嫌機票太貴,想回來就回來。

        (責任編輯:胡攜航)

        羅澤洋,生于2000年,湖南長沙人,北京電影學院電影學系在讀大學生。短篇小說《煙火》曾獲得第二屆“接力杯曹文軒兒童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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