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韻
“程序法如同桅桿頂尖,對船身最輕微的運動也會作出強烈的擺動?!?1)[德]拉德布魯赫:《法學導論》,米健、朱林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120頁。程序法對于國家法治建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爭點是裁判者依法裁判和釋法說理的對象,也是當事人主張舉證的中心,而直接作用于爭點的爭點整理則成為法院審判體系和當事人攻擊防御體系銜接的前提和基礎。雖然爭點整理在糾紛解決的邏輯面向具有必然性,但其在規(guī)范層面并非自始即被各國立法機關和司法裁判機關所關切,特別是大陸法系國家爭點整理的體系建構呈現出漸進性發(fā)展軌跡。就我國目前情況而言,民事訴訟爭點整理在立法的科學性和完備性上都有所缺失,尚未上升至規(guī)范化、體系化的程序規(guī)則高度。內涵于解紛邏輯中的爭點整理在我國民事司法體制中的成文化和規(guī)范化路徑為何?我國當前是否具有規(guī)范建制的制度土壤?又應當如何確立建構的整體方向?以上問題環(huán)環(huán)相扣,分別聚焦于我國爭點整理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共同勾勒出我國爭點整理的發(fā)展變化圖景。
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一段時間內,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包括民事訴訟法在內的法制體系并未獲得相應發(fā)展。爭點整理依托于現代化、體系化的民事訴訟制度,在新中國成立后一段時期內的解紛理念和民事訴訟規(guī)則體系中,并無其得以建構的制度土壤。
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國在經濟上實行計劃經濟,私益糾紛較少,作為專門解決平等主體間糾紛的民事訴訟法缺少專門立法的客觀必要和主觀需求。這段時期內,解決民事糾紛實際上所依據的規(guī)則主要是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形成的一系列規(guī)章、制度等。而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司法人員處于封閉式的解紛場域,法官“獨白式”裁判成為該時期司法裁判形成方式和訴訟制度的主要特點。立法機關和最高司法機關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所制定的部分規(guī)范性文件(3)立法機關和最高司法機關在1950年至1957年間,先后制定了《訴訟程序試行通則(草案)》《人民法院暫行組織條例》《最高人民檢察署暫行組織條例》《各級地方人民檢察署組織通則》《關于各級人民法院民事案件審判程序總結》《民事案件審判程序 (草案)》等。,雖以專門或附帶的方式規(guī)定了民事訴訟相關規(guī)則,但大都因未獲得通過或未實際執(zhí)行而成為具文。因此,在民事訴訟相關規(guī)則整體處于缺失的立法背景下,作為民事訴訟程序具體環(huán)節(jié)的爭點整理自然缺乏發(fā)展和依托的土壤。
我國傳統(tǒng)訴訟文化以“厭訟”為典型特征,司法人員和人民群眾都傾向于避免當事人之間產生直接、激烈的攻擊防御,因而偏向于平和解決糾紛的調解制度得以長期盛行?!榜R錫五審判方式”作為該時期調解結案的典型方式在全國予以推廣。作為抗戰(zhàn)時期直接產物的“馬錫五審判方式”,體現了法院職能的政治性、履職目的的政治性和方式選擇的政治性。(4)參見唐力:《訴訟調解合意誘導機制研究》,廈門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1-12頁。在此時期,能人之治的管理哲學也成為司法裁判的理念支撐,訴訟調解制度一度作為主要方式用來解決紛爭。1979年,最高人民法院明確“處理民事案件應堅持調解為主”,(5)參見《人民法院審判民事案件程序制度的規(guī)定(試行)》中的“調解”部分,其中要求“處理民事案件應堅持調解為主。凡可以調解解決的,就不要用判決,需要判決的,一般也要先經過調解”。“當時人民法院調解率非常高,約占80%”。(6)王懷安:《中國民事訴訟法教程》,人民法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77頁。1982年施行的《民事訴訟法(試行)》繼續(xù)延續(xù)了對調解制度的倚重。(7)《民事訴訟法(試行)》第6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審理民事案件,應當著重進行調解;調解無效的,應當及時判決”。1983年,在全國法院審結的民事案件中,以調解方式結案的占71.49%;審結的第一審經濟糾紛案件以調解方式結案的占78.75%。(8)李浩:《中國民事訴訟法學研究四十年——以“三大刊”論文為對象的分析》,載《法學》2018年第9期。在實然層面,泛調解化的主要問題在于調解成為民事糾紛解決的主要甚至是唯一的方式,幾近一元化的調解機制導致訴訟解紛機制的科學建構必然被忽視,爭點整理自然也難以得到發(fā)展。
《民事訴訟法(試行)》在第二編專節(jié)規(guī)定了“審理前的準備”,審前程序因被定位為庭審程序的準備程序而僅具有工具性價值。而在審前程序的具體推進中,法院成為審前程序的主要甚至是唯一的參與主體,就審理準備階段的具體內容而言,均圍繞法官主體的行為予以展開。(9)參見《民事訴訟法(試行)》第86條至第91條所規(guī)定的“審理前的準備”部分。法官職權擴張下難以圍繞當事人主體整理爭點,當事人的爭點整理權在《民事訴訟法(試行)》中被剝奪(10)參見段文波:《我國民事自認的非約束性及其修正》,載《法學研究》2020年第1期。,法官主導甚至決定下的爭點確定并不具有爭點整理的意涵。另外,“審理前的準備”的結果對后序程序并無約束力。例如,在證據失權方面,《民事訴訟法(試行)》第108條賦予當事人可在法庭上提出各種“新證據”“新要求”的權利(11)《民事訴訟法(試行)》108條規(guī)定:“當事人在法庭上可以提出新的證據……當事人可以要求重新進行鑒定、調查或者勘驗,是否準許,由人民法院決定。”,亦是“隨時提出主義”在證據規(guī)則上的明確。
綜上,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一段時間內,被忽視的不僅是民事訴訟的程序價值,甚至連民事訴訟本身都處于被避免甚至是被排斥的狀態(tài)。而成型于計劃經濟背景下的《民事訴訟法(試行)》以實體權益的實現為主要甚至是唯一的程序目標,法官作為唯一參與者開展“獨白性”活動(12)《民事訴訟法(試行)》第2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任務,是保證人民法院查明事實,分清是非,正確適用法律,及時審理民事案件,確認民事權利義務關系,制裁民事違法行為,保護國家、集體和個人的權益,教育公民自覺遵守法律?!睆脑摲ㄈ蝿諚l款析出人民法院的主導性以及訴訟程序對實體正義的追求。,諸如證據調查和收集、詢問證人等事項均處于法官的全權掌控之中,強調當事人程序主體地位的現代型爭點整理由于缺乏發(fā)展的理論支撐和制度基礎,在這個階段實際上亦難存在。
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fā)展背景下,中國社會所面臨的問題是從社會成員以“機械的關聯(lián)”作為結合方式的傳統(tǒng)社會轉向社會成員以“有機的關聯(lián)”作為結合方式的現代社會,中國民事訴訟法所面臨的問題同樣是從傳統(tǒng)到現代的轉變問題。(13)參見湯維建:《民事訴訟法學研究的現代視角及其關注重點——以2007年的研究為基準的介紹》,載《法學家》2008年第1期。
現行《民事訴訟法》關涉爭點整理理念和規(guī)則的條款主要體現在1991年立法和2012年的修法中。
1.1991年《民事訴訟法》中爭點整理的制度演進
首先,職權主義的一定弱化。1991年《民事訴訟法》制定和頒布的時間域正處于我國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過渡階段,從宏觀上而言,其第2條將“保護當事人行使訴訟權利”明確為第一順位任務,相較于《民事訴訟法(試行)》第2條規(guī)定的第一順位任務為“保證人民法院查明事實”,突出了當事人的主體地位;從微觀上而言,部分條款體現為約束和限制法官職權介入,強化當事人訴訟參與、訴訟責任和訴訟負擔。如1991年《民事訴訟法》將《民事訴訟法(試行)》中的法院全面、客觀調查收集證據權限制在當事人不能收集和自己認為有必要收集的范圍內,并相應地強化了當事人證據調查和收集的義務。
其次,爭點整理的本體規(guī)則和保障規(guī)則仍然缺失。一方面,從整體上而言,1991年《民事訴訟法》所欠缺的爭點中心思維和爭點整理邏輯在成文規(guī)則中即呈現出爭點整理本體規(guī)則缺乏的樣態(tài),如1991年《民事訴訟法》并未規(guī)定與“爭議焦點”“爭點”等相關的條款;另一方面,爭點整理保障規(guī)則主要體現在失權制度、當事人證據調查與收集等相關規(guī)定的缺失。與《民事訴訟法(試行)》相似,1991年《民事訴訟法》并無舉證時限和證據失權的相關規(guī)定,當事人可以隨時提出“新”證據,體現當事人訴訟主體地位的辯論程序和質證程序也基本上不具有實質意義。另外,立法在強化當事人證據調查與收集義務的同時,并未相應地賦予其與義務相適應的證據調查與收集手段,從而難以為爭點整理的開展提供基礎條件。
2.2012年《民事訴訟法》中爭點整理的制度演進
2012年的修法進行了范圍更廣、幅度更大的修改,而與爭點整理相關的變化和亮點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爭點整理的本體規(guī)則得到了一定的發(fā)展。其中直接關系到爭點整理的規(guī)定體現在第133條第4項,即當事人通過交換證據明確爭議焦點,具有“整理”的意涵,這也是我國民事訴訟法典中第一次出現直接關涉爭點整理的表述。除此之外,訴答程序是當事人訴辯主張的首次交互,一般認為是雙方當事人在訴訟程序初期進行爭點整理的方式。該法第125條第1款將1991年和2007年《民事訴訟法》中的“被告在收到之日起十五日內提出答辯狀”改為“被告應當在收到之日起十五日內提出答辯狀”,雖然該條第2款仍以“被告不提出答辯狀的,不影響人民法院審理”的規(guī)定而繼續(xù)采認非強制答辯,但增加的“應當”二字體現出來立法原旨的倡導性態(tài)度,表明了被告答辯的重要性。
第二,爭點整理的保障規(guī)則主要體現在證據失權的相關規(guī)定上。其一,從宏觀面向而言,2012年《民事訴訟法》對適時提出主義予以了一定程度的提倡,主要體現為第65條第1款規(guī)定“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主張應當及時提供證據”。盡管只是一種非約束性規(guī)則,但其中仍然體現了對于隨時提出主義在實踐中所導致的訴訟反復和延滯的關注與反思。其二,從微觀面向而言,舉證時限制度被認為是保障爭點整理效力的措施之一。2012年《民事訴訟法》部分吸收了2002年《證據規(guī)定》中關于舉證時限的相關理念和規(guī)則。但第65條對違反舉證時限的制裁相較于2002年《證據規(guī)定》第34條之規(guī)定,采取了更為緩和的證據失權方式,簡言之即為逾期證據并不當然失權。有學者將此認為是對失權制度的根本性修改,“舉證時限的規(guī)定其意義也就不那么明顯,甚至不復存在了”。(14)張衛(wèi)平:《中國民事訴訟法立法四十年》,載《法學》2018年第7期。但是,一方面,舉證時限在民事訴訟法典中的從無到有,體現了一定的進步性;另一方面,緩和的證據失權回應了各界對舉證失權制度的質疑和司法實踐適用與否的尷尬,呈現出一定的現實性。
最高人民法院制定頒布的部分司法解釋從理念、原則和規(guī)則等方面進一步發(fā)展了爭點整理。
1.2002年《證據規(guī)定》施行前爭點整理的制度演進
(1)爭點中心主義理念的出現?!蛾P于民事經濟審判方式改革問題的若干規(guī)定》(以下簡稱《審判方式改革若干規(guī)定》)(16)《關于民事經濟審判方式改革問題的若干規(guī)定》由最高人民法院于1998年7月6日頒布,后因被《民事訴訟法解釋》代替而失效。第17條規(guī)定,“審判人員應引導當事人圍繞爭議焦點進行辯論”,突出了爭點在訴訟程序特別是開庭辯論階段的中心地位,強調兩造之攻擊防御均應圍繞具體爭點展開和深入。
(2)在爭點整理主體要素、方法要素、結果要素等本體規(guī)則上有所發(fā)展。(17)關于爭點整理時間要素、主體要素、客體要素、方法要素和結果要素的含義和屬性等,可以參見劉韻:《精細化訴訟程序視域下民事訴訟爭點整理現狀及其發(fā)展——基于規(guī)則和裁判文書的實踐分析》,載《法學家》 2021年第2期。首先,關于主體要素,一般規(guī)定法官應為爭點整理主體。例如,《第一審經濟糾紛案件適用普通程序開庭審理的若干規(guī)定》(以下簡稱《經濟糾紛案件規(guī)定》)(18)《第一審經濟糾紛案件適用普通程序開庭審理的若干規(guī)定》由最高人民法院于1993年11月6日頒布,后因被《民事訴訟法解釋》代替而失效。在“開庭前的工作”部分的第2條要求合議庭成員應“掌握爭議的焦點和需要庭審調查、辯論的主要問題”。《審判方式改革若干規(guī)定》第8條第5項要求審判長或獨任審判員歸納爭議焦點并征求當事人意見,從規(guī)則層面賦予當事人一定參與權。其次,關于方法要素,審閱訴訟文書具有整理爭點的意涵。例如,《經濟糾紛案件規(guī)定》第2條要求合議庭成員掌握爭議焦點相關問題的方式主要是審閱雙方當事人提交的訴訟材料。再次,在結果要素方面,《經濟糾紛案件規(guī)定》第5條規(guī)定的“對雙方無爭議的事實記錄在案,開庭時不再提出異議,則可予以認定”等內容隱含了爭點排除和爭點固定的理念,具有一定的爭點整理結果效力的意涵。
(3)審前程序相關規(guī)則得到一定充實。為解決司法實務中存在的因“一步到庭”所致的庭審程序龐雜、訴訟延遲等問題,最高裁判機關通過充實審前程序、平衡審前程序和庭審程序的關系來應對。如《審判方式改革若干規(guī)定》第5條規(guī)定了開庭前應完成的如訴答程序、證據調查收集、勘驗鑒定、證據交換等一系列準備工作;第7條規(guī)定普通程序案件應在做好必要準備工作后方可開庭,審前程序的重要性得到了一定的強調?;趯徢俺绦蚝蜖廃c整理間的正相關關系,可以認為審前程序的關注和充實為爭點整理的發(fā)展提供了時空和制度條件。
2.2002年《證據規(guī)定》中爭點整理的制度演進
(1)爭點整理本體規(guī)則的具體化。首先,在方法要素上呈現出實質化和多元化。其一,實質化主要體現在第32條,要求被告應在答辯期屆滿前提出針對原告的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和理由進行回應的書面答辯,以上規(guī)定更具有實質性。其二,多元化指的是規(guī)定證據交換為充實整理爭點之方法。一方面,第39條要求“通過證據交換確定雙方爭議的主要問題”,即表明證據交換內涵爭點整理的方法論意義;另一方面,擴大了適用證據交換的案件范圍。第37條規(guī)定除了證據較多或疑難復雜案件外,其他案件經當事人申請,法院亦可組織審前證據交換。其次,從結果要素而言,2002年《證據規(guī)定》與《經濟糾紛案件規(guī)定》第5條相似,對爭點整理的結果進行了書面化的規(guī)定。其第39條規(guī)定的“審判人員應對無異議的事實、證據記錄在案”,從形式上表明應以記錄在案的書面方式來賦予爭點整理以一定的固定性結果。
(2)爭點整理保障規(guī)則的展開。首先,通過舉證時限制度推動了證據失權的發(fā)展。第34條規(guī)定當事人逾期提交證據材料的后果為放棄舉證權利,且除非對方當事人同意,否則法院將不再對逾期提交的證據材料進行質證。這是對我國民事立法和民事司法一貫而行的“證據隨時提出主義”的有力修正,一定程度上從規(guī)則層面保障了爭點整理效力的穩(wěn)定性。其次,法官釋明的出現?!蹲C據規(guī)則》第8條第2款中的“審判人員充分說明并詢問”之規(guī)定有大陸法系慣行的“法官釋明”的意涵,法官通過此方式可以幫助當事人以修正和確認爭點。
3.2002年《證據規(guī)定》施行后爭點整理的制度演進
2002年《證據規(guī)定》出臺之后,與爭點整理相關的司法解釋主要集中在《關于適用簡易程序審理民事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以下簡稱2003年《簡易程序規(guī)定》)、《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2015年《民訴法解釋》)等司法解釋的部分條款中。(19)最高人民法院分別于2003年9月10日和2015年1月30日發(fā)布《簡易程序規(guī)定》和《民訴法解釋》?!逗喴壮绦蛞?guī)定》在2020年被修正,《民訴法解釋》先后于2020年、2022年兩次被修正,但就與爭點整理相關的規(guī)定而言,并未發(fā)生變化。基于對時間發(fā)展邏輯脈絡的考量,筆者在本文中依據修訂前的版本對以上兩個司法解釋相關條款予以闡釋。
(1)爭點中心主義的強調和擴展。如2003年《簡易程序規(guī)定》第21條規(guī)定當事人在開庭時圍繞爭點展開舉證、質證和辯論;相較之下,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228條規(guī)定的法庭審理圍繞事實、證據和法律適用等焦點問題展開,將以爭點為中心的庭審模式拓展至適用普通程序審理的案件。在《審判方式改革若干規(guī)定》第17條的相關規(guī)定基礎上,爭點中心主義理念在2003年《簡易程序規(guī)定》和2015年《民訴法解釋》中得到進一步強調和擴展。
(2)爭點整理本體規(guī)則的明確。首先,在時間要素上,2003年《簡易程序規(guī)定》第21條第1款將歸納爭議焦點的時間設置在開庭時。當然,適用于簡易程序的案件一般事實比較清楚,當事人間的權利義務關系較為清晰,法官具有邊開庭邊整理爭點的條件與能力。而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229條規(guī)定的當事人在庭審中對審前準備階段認可的事實、證據提出異見,理由成立,則可將此列入爭議焦點予以審理,亦在一定程度上對庭審中爭點變動予以了認可,對司法實踐中存在的庭審中的爭點整理行為予以了確認。
其次,在主體要素上,一方面繼續(xù)認可法官在爭點整理程序中的主導地位,如2003年《簡易程序規(guī)定》第21條第1款規(guī)定審判人員歸納爭議焦點;第25條規(guī)定審判人員在庭審結束時可根據案件審理情況對爭議焦點進行總結。另一方面,賦予當事人一定的爭點整理的參與權限。與《審判方式改革若干規(guī)定》第8條第5項相似,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226條規(guī)定法院應將其歸納的爭議焦點征求當事人意見;第229條賦予當事人在庭審中提出異議的權利,賦予當事人變動既有爭點的可能性,盡管當事人的“提出意見權”和“異議權”在司法實踐中難以發(fā)揮實質的效力。
再次,在客體要素上,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228條規(guī)定的法庭審理圍繞事實、證據和法律適用等焦點問題展開,將爭點的類型具體分為事實爭點、證據爭點和法律適用爭點。盡管事實爭點、證據爭點和法律爭點的劃分仍較為局限,但基本類型劃分為爭點整理本體規(guī)則的完善提供了基礎。
最后,在方法要素上,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224條首次在正式規(guī)則中引入了“庭前會議”概念,第225條第5項規(guī)定庭前會議的內容之一是“歸納爭議焦點”。除了庭前會議方式整理爭點外,相關司法解釋的具體條文還呈現出多元爭點整理的方法體系,如2003年《簡易程序規(guī)定》第21條、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226條之規(guī)定亦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通過訴答程序、證據交換以整理爭點的方式可用性。
(3)在爭點整理的保障規(guī)則上,2015年《民訴法解釋》第101、102條進一步壓縮了舉證時限制度的適用空間,要求逾期證據的失權效需要滿足主觀上的過錯性和客觀上的無關性之條件,即當事人存在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主觀情況,且該證據無涉案件基本事實的客觀要求。當然,對證據失權的限縮適用,一則考慮到我國長期存在的執(zhí)著于真實發(fā)現的傳統(tǒng)文化,二則基于我國并無英美法系的證據開示制度,也欠缺典型大陸法系國家所規(guī)定的強制律師代理、多樣化的文書提出命令等能夠補強當事人證據調查收集能力的手段,證據失權的絕對化適用缺乏理念和規(guī)則上的正當性。
4.2020年《證據規(guī)定》中爭點整理的制度演進
2020年《證據規(guī)定》相較2002年《證據規(guī)定》進行了較大的修改,與爭點整理相關的變化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當事人主義的進一步強化。2020年《證據規(guī)定》擴大了自認的適用范圍,第3條明確在證據交換、詢問、調查以及訴答文書等書面材料中,均可適用自認制度。自認在實踐意義層面具有一定的爭點整理和爭點壓縮功能,盡管我國自認制度以實用主義為導向,其對法院的效力也呈現出強烈的非約束性(20)參見段文波:《我國民事自認的非約束性及其修正》,載《法學研究》2020年第1期。,但從規(guī)范層面而言,擴充自認適用場景有利于通過自認實現爭點整理。
(2)在爭點整理保障規(guī)則方面,首先,法官釋明在多種場景中得到適用和具體。如第4條、第6條、第30條分別就法官對“于己不利事實的認定”“必要共同訴訟中的自認”“鑒定意見的證明”等不同事項中的釋明予以了規(guī)定。
其次,在舉證時限制度上,一方面通過“倡導性”規(guī)定進一步強調舉證時限的重要性,如第20條要求申請法院調查收集證據,應在舉證期限屆滿前提交申請。另一方面則對逾期舉證的制裁機制進行了科學化和具體化的設置。如豐富了逾期舉證的制裁手段,第59條將罰款列為逾期舉證的制裁方式之一;又通過相稱性原則對固化的制裁機制輔以彈性設置,具體體現在第59條規(guī)定罰款數額的確定應結合主觀過錯程度、訴訟延遲程度、訴訟標的大小等進行綜合考量。
再次,豐富了當事人調查和收集證據的手段,增強了當事人的舉證能力。其一,從形式上設置靈活的舉證方式以便利當事人舉證。第12條、第13條分別規(guī)定和拓寬了動產和不動產證據的替代形式,如第12條規(guī)定“以動產作為證據的……原物不宜搬移或者不宜保存的,當事人可以提供復制品、影像資料或者其他替代品”。其二,對電子證據的規(guī)定一定程度提高當事人的調查和收集證據能力。第14條一方面通過列舉的方式明確電子證據的范圍,特別是其所規(guī)定的網頁、博客等網絡平臺信息和電子郵件等網絡應用通信信息一般較易獲取;另一方面,規(guī)定以“其他以數字化形式”的表述擴大了電子證據可能存在的形式。而電子數據的多樣化和易獲取性有利于當事人證據調查和收集能力的提升。其三,第25條至29條整體上強化了當事人申請證據保全的手段,而證據保全的性質隨著民事證據法理及實踐的發(fā)展,逐漸從消極的證據固定到兼具積極的證據調查之轉變,亦被稱為“預告的證據調查”(21)參見[日]松岡義正:《民事證據論》,張知本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31頁。,“證據保全乃預先進行的證據調查程序,與正式的證據調查程序具有同一的性質”(22)占善剛:《證據保全程序參照適用保全程序質疑——〈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81條第3款檢討》,載《法商研究》2015年第6期。,可以幫助當事人收集證據。(23)參見王亞新、陳杭平、劉君博:《中國民事訴訟法重點講義》,高等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124-125頁。除此之外,第45條至48條規(guī)定了書證提出義務,第48條規(guī)定無正當理由拒不提交書證,法院可以認定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書證內容為真實,以擬制真實的方式強化書證提出的約束力。
(3)強化了審前程序的實效性和獨立性。一方面,強調審前階段相關制度的實效,如第50條將法院向當事人送達舉證通知書的時間調整為審理前的準備階段,相較于2002年《證據規(guī)定》第33條要求的在送達案件受理通知書和應訴通知書的同時,送達舉證通知書之規(guī)定,更強調舉證通知的實際效用,而且也利于法院根據個案情況進行靈活具體的把握。另一方面,強調審前程序的獨立性及對庭審的約束性。如第60條第1款規(guī)定當事人在審前程序階段發(fā)表過質證意見的證據,被視為質證過的證據;第68條第2款規(guī)定證人于雙方當事人在場的審前程序階段陳述證言的,被視為出庭作證。
《民事訴訟法》及部分司法解釋的相關條款勾勒出我國爭點整理的制度演進方向。具體而言:
其一,爭點中心主義理念的確立。主要在《審判方式改革若干規(guī)定》、2003年《簡易程序規(guī)定》和2015年《民訴法解釋》中以庭審圍繞爭點而具體展開,規(guī)定并強調了爭點的中心作用,突出了爭點整理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其二,爭點整理職權介入的強調。盡管我國法院系統(tǒng)總體上已實現了從“超職權主義”到“當事人主義”的結構性轉變,但民事訴訟中法院職權比較強大的傳統(tǒng)卻始終存在。(24)參見王亞新、陳杭平、劉君博:《中國民事訴訟法重點講義》,高等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29、124頁。如《審判方式改革若干規(guī)定》第8條第5項要求審判長或獨任審判員歸納爭議焦點,雖然要求法官主體應征求當事人意見,但在司法實踐中,當事人一般很難就法官歸納之爭議焦點提出不同意見。由此,司法解釋雖并未明文排除當事人參與的情況,但此種“參與”的實效性仍有待司法實踐的具體落實。
其三,爭點整理本體規(guī)則的非體系化規(guī)定?!睹袷略V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關于爭點整理本體規(guī)則的規(guī)定仍不成體系。以爭點整理的方法要素為例,訴答程序、證據交換及庭前會議所具有的整理爭點的功能并未得到明確化和具體化,當前成文規(guī)則的抽象性和原則性使得爭點整理在司法實踐中缺乏操作性。
其四,爭點整理保障規(guī)則的逐步呈現與階段式發(fā)展。一方面,保障規(guī)則的逐步呈現主要體現為法官釋明條款的不斷明確以及當事人證據調查收集能力的逐步提升;另一方面,從反向發(fā)揮爭點整理效力保障功能的失權制度呈現出緩慢的階段式甚至反復式發(fā)展勢態(tài)。主要體現為強制答辯的缺乏;對于逾期舉證制裁的弱化實際上仍會對爭點整理的效力產生負面影響。
其五,審前程序的實質化充實。爭點整理和審前程序整體上呈現出正相關關系,審前程序實質化的過程必然涉及爭點整理的制度建構,《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對于審前程序的強調,為爭點整理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定的時空環(huán)境和適宜的制度土壤。
透過爭點整理的歷史源流和制度發(fā)展,上文闡釋了爭點整理從無到有及其發(fā)展現狀等問題,而未來面向需要解決如何設置爭點整理具體規(guī)則。本部分所謂之爭點整理的固有功能強調的是基于爭點整理的制度邏輯而呈現出的一般性功能,主要探究各國普遍存在、共通的關于爭點整理的具體功能問題。
1.英美法系爭點整理的制度源起
從爭點整理出現的時間來看,基于陪審團制度等原因,英美法系遠遠早于大陸法系。陪審團制度對爭點整理產生影響的主要原因在于其事實認定權主體和法律適用權主體二元分置之設計,即由普通公民組成的陪審團享有事實認定權,而職業(yè)法官則享有法律適用權。一般認為,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二元分置的制度設計強調審前程序的獨立和充實,由此催生了爭點整理的發(fā)展。二元分置下,英美法系的訴訟程序被嚴格劃分為相對獨立的兩個階段,即審前程序階段和庭審程序階段。同時,陪審團的非專業(yè)性要求在審前程序中將紛繁復雜的糾紛歸納和精簡為若干簡潔明了的爭點,當然這里主要呈現出的是事實爭點。當陪審員面對案件時,“對這些爭點只需做出‘是’或‘否’的簡單判斷”。(25)王亞新:《民事訴訟準備程序研究》,載《中外法學》2000年第2期。由此,在審前程序和庭審程序的兩階段審理結構中,爭點整理自始就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和現實性。
在具體規(guī)則設置上,其一,從本體規(guī)則而言,如英國在民事訴訟制度運行初期即認可了以訴答文書為主的爭點整理方式,雙方當事人通過起訴書和答辯狀的交換,確定爭議的焦點問題。(26)參見趙言榮:《審前證據收集與案件事實發(fā)現》,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2頁。其二,從保障規(guī)則而言,兩階段審理結構要求庭審的集中和持續(xù),強調前序程序的既定約束力,排斥后序程序的中斷和回流。為了避免庭審程序出現停止、反復等情況,要求爭點的穩(wěn)定,因此通過失權規(guī)則的設置保障爭點整理的結果效力。
2.大陸法系爭點整理的制度源起
此處以德國為例,討論大陸法系爭點整理的制度源起。1877年德國民事訴訟法典在制定時,就注意到法國民事司法制度因為當事人在準備程序階段濫用訴訟權利而導致的訴訟遲延和程序反復危機(27)參見江偉主編:《民事訴訟法學原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2頁。,由此改采不經準備程序而徑直開庭審理的審理結構,即一體化的并行審理模式。并行審理模式又被稱為分割審理模式,從裁判者角度而言,是指同一法官或同一審判組織在同一時間內審理多起案件,故就該期日而言,是并行審理多起訴訟事件,此為“并行”;從個案角度,個案審理一般呈現出多次開庭、多次質證、多次辯論情況,對同一案件的審理在時間上呈現為斷續(xù)式,此為“分割”。隨著民事紛爭在數量上的井噴式增長,以及社會產業(yè)分工細化背景下的個案情況日趨復雜和專業(yè),糾紛審理的間隔時間拉長,審理者難以及時、連續(xù)、完整獲得心證,法官不得不轉而依賴筆錄、記錄甚至是缺陷記憶來塑造心證,民事訴訟程序所遵循的直接審理主義和言詞審理主義也由此形骸化。
1967年,斯圖加特地方法院審判長羅爾夫·班德(Rolf Bende)在審判中采取了“充分的審前準備+集中的開庭審理”的審理模式;德國學者弗里茨·鮑爾(Fritz Baur)進一步將民事訴訟程序分成以下三個階段:首先,書狀交換階段,當事人必須在書狀中窮盡地提出訴訟標的聲明、事實上的主張及證據支持。其次,先期期日階段,該先期期日以言詞討論的方式開展,其主要任務包括討論并決定訴訟要件是否具備,如起訴是否合法、是否應移送管轄等;整理并過濾訴狀內提出的事實資料,如過濾無爭執(zhí)的事實等。最后,證據調查以及言詞辯論階段,調查證據即為該階段的核心,而后當事人進行言詞陳述,法院據情況作出判決。(28)參見吳從周:《“集中審理原則”實施滿五周年再考——著重于回顧其在德國民事訴訟法史上之起源與在臺灣之雙重繼受》,載《月旦法學》2005年第8期。
1976年12月3日,《審判程序簡化促進法案》在“斯圖加特模式”基礎上得以制定,該法案強調階段性審理模式并對適時提出攻擊防御方法進行了完善。同時,針對庭審中爭點整理混亂隨意的弊端,規(guī)定可適用于第一、二審程序的先期首次期日程序和書狀先行程序為爭點整理的方法。詳言之,法官可在書狀先行程序和先期首次期日程序中選擇一種適用或者交叉適用多種爭點整理程序,例外情況是關于身份關系糾紛,法官必須采用先期首次期日的準備方式。
3.二階段審理結構下域外爭點整理的集中審理功能
無論是英美法系的自然發(fā)展抑或是大陸法系的被動改革,審前程序和庭審程序的二階段審理結構是兩大法系主要國家的共同選擇。盡管存在審前程序獨立價值和工具價值的論爭,但獨立價值和工具價值共同指向審前程序的充實。爭點整理伴隨審前程序而發(fā)展,那么爭點整理的固有功能為何?在爭點整理的制度源起中探究其固有功能,則主要體現為實現集中審理之功能。德國通說認為集中審理是指“應當盡量集中在主要審理期日進行證據調查、言詞辯論和宣判”,因此集中審理又被稱為“程序加速原則”;或因集中審理具有綜合訴訟資料的特點,又稱之為“綜合原則”。(29)參見吳從周:《“集中審理原則”實施滿五周年再考——著重于回顧其在德國民事訴訟法史上之起源與在臺灣之雙重繼受》,載《月旦法學》2005年第8期。對于集中審理含義的理解亦可從以下兩個方面具體展開:一是審理時間的集中。強調糾紛應集中于一次言詞辯論期日審結;二是裁判法官的集中。要求法官應在一定期間內只承辦單一案件,待該案辦理完成后,才可繼續(xù)辦理其他案件。申言之,其具體要求在審前階段對當事人雙方的訴辯意見進行歸納,對證據進行收集和整理,割除無爭議事實,限縮和明確爭議焦點,在后續(xù)庭審中將不再對審前程序確定的爭點范圍之外的事項進行審理。不論是英美法系還是大陸法系,審理集中的實現以爭點整理為前提和基礎,而爭點整理的固有功能即為集中審理的實現。
當然,兩大法系的集中審理仍具有一定差異,主要體現為集中化程度的不同。英美法系對審理集中的持續(xù)性要求更高,可以認為是絕對的集中審理;而大陸法系在集中審理上并未采取如此絕對化方式,亦稱為原則性的集中審理。(30)參見湯維建:《論民事訴訟審前程序的模式轉變》,載《河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5年第4期。如德國庭審中出現的事實或證據爭議可使庭審中斷并重啟調查收集證據程序。(31)參見趙言榮:《審前證據收集與案件事實發(fā)現》,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02頁。當然,堅持在集中時間區(qū)間內審理案件仍為大陸法系集中審理的基本要求。
1.我國民事審判方式的具體演進
我國民事審判方式先后經歷了“先定后審”和“一步到庭”的模式,但無論是“先定后審”還是“一步到庭”,都存在審前和庭審關系失衡的問題。2014年7月,《人民法院第四個五年改革綱要(2014-2018)》(以下簡稱“四五綱要”)將建立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作為全面深化法院改革的主要任務之一,強調庭審的中心地位。就民事訴訟而言,“庭審中心”為審前程序和庭審程序之間的關系重塑提供了重要的改革動力。庭審中心強調審前程序的重要性,有觀點認為審前程序應是與庭審程序并行的、獨立承擔解決糾紛功能的自洽性程序。(32)參見蔣惠嶺、楊小利:《重提民事訴訟中的“庭審中心主義”——兼論20年來民事司法改革之輪回與前途》,載《法律適用》2015年第12期。筆者認為,庭審中心下的審前程序服務于庭審程序,但庭審中心的實現建立在審前程序獨立發(fā)展基礎之上,審前程序和庭審程序的相互獨立和有機銜接有利于制度目的最大化。
2.庭審中心下爭點整理的具體要求
在回答庭審中心和爭點整理的關系這一問題之前,需要就爭點整理與審前程序之間的關系予以進一步認識。首先,相較于審前程序的其他內容,爭點整理特別是爭點的縮減等環(huán)節(jié)切實關涉當事人的實體利益,具有一定的實質性特點;其次,相較于審前程序中具有實質性內容諸如證據交換、庭前會議等其他程序,爭點整理為以上程序得以進行提供了基礎性內容和方向性目標。爭點整理對于其他實質性程序而言,兼具基礎和導向的作用。
在庭審中心和爭點整理的關系問題上,有學者指出,審前程序目的只能是壓縮和深化爭點,審前程序必須服務于庭審。(33)參見段文波:《庭審中心視域下的民事審前準備程序研究》,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6期。2015年《民訴法解釋》在一定程度上也對庭審中心主義和爭點整理的關系予以了說明,其第228條要求庭審要圍繞事實、證據和法律等爭議焦點進行。該條將爭點視為庭審具體進行的中心,而爭點整理必然是保障庭審順暢展開的先行基礎程序。申言之,庭審中心主義的核心是圍繞爭點展開集中證據調查,以強化爭點和證據整理為目標的審前程序是庭審中心主義實現的前提。(34)參見段文波:《庭審中心視域下的民事審前準備程序研究》,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6期。故而,庭審中心主義對爭點整理提出了具體要求,我國爭點整理的固有功能即是實現庭審中心。
無論是我國爭點整理的庭審中心功能,抑或是域外國家爭點整理的集中審理功能,均是在審前和庭審二階段審理結構下對不同程序進行的具體分工。關于庭審中心與集中審理之間的關系,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理解:
首先,庭審中心主義兼具過程性意義和結果性意義,而集中審理強調結果性意義。對于集中審理主要是從時間的節(jié)省和人員的固定兩個方面來判斷,判斷標準主要為是否一次庭審結案或者偏重于庭審次數的縮減,涉及一定的結果價值。而庭審中心在此基礎上,還關涉庭審過程及其具體展開內容,如庭審中心要求庭審圍繞各項爭議焦點展開,強調爭點的中心地位,具有一定的過程價值。
其次,庭審中心內容更為多樣化,集中審理涵蓋的要素則相對單一。庭審的主要內容包括訴訟證據質證、案件事實查明、訴辯意見發(fā)表以及裁判理由形成等,相較于以審理時間的集中和裁判法官的集中為主要內容的集中審理,庭審中心的內容更為豐富。
再次,關于集中審理和庭審中心的聯(lián)系,集中審理是庭審中心的具體目標之一,集中審理為庭審中心的實現提供了一定的評判標準。申言之,庭審中心包括的面向較多,對于庭審中心是否達成的判斷同樣涵蓋多元衡量標準,但是否實現集中審理是判斷庭審中心的主要標尺之一。
最后,需要強調的是,從結果面向而言,我國倡導的庭審中心應是一種原則性的集中審理,或者謂之相對的集中審理。雖然集中審理的理想模式是在一次言詞辯論期日審結案件,但就庭期而言,個案繁簡有別,集中審理并無法去除傳統(tǒng)上分割審理制度存在的可能性(35)參見姜世明:《民事訴訟法判解導讀》,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19-20頁。,基于個案具體情況的“數次準備+數次開庭”而結案的審判進路亦有合理性甚至是必要性(36)參見王亞新、陳杭平、劉君博:《中國民事訴訟法重點講義》,高等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289頁。,我們對集中審理的理解,不能機械地限于一次言詞辯論期日,特別是在“案多人少”的背景下,也難以符合法官逐一辦理案件的要求。讓法官在其能力水平可達至、司法資源可以保障的范圍內承擔多起案件,才具有現實意義。
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人民法院第四個五年改革綱要(2014-2018)》和《人民法院第五個五年改革綱要(2019—2023)》(以下簡稱“五五綱要”)對今后一段時間法院系統(tǒng)的改革指明了方向,在某些改革類目中亦涉及對于爭點整理的時代需求,為我國爭點整理的本土建構指明了方向。
“五五綱要”在強調繼續(xù)完善案件分流機制部分,特別提出建立“精細化”的訴訟程序。(37)“五五綱要”第41條:“推進民事訴訟制度改革……健全完善立體化、多元化、精細化的訴訟程序……”“精細化”意味著立法者和司法者將從微觀層面重新審視民事訴訟程序,也許可以突破當前固有路徑帶來的制度束縛和實踐困境;而爭點整理作為微觀視角下的具體程序體系,應被作為微觀層面的典型予以特別關注。
作為微觀層面的爭點整理具有怎樣的功能?改革開放以來,民商事糾紛案件數量的倍數增長等原因致使民商事糾紛訴訟陷入“訴訟爆炸”和“案多人少”的困境。我國目前解決“案多人少”困境的主要方式有內部分流和外部分流兩種,但是外部分流和內部分流的穩(wěn)定性是建立在雙方當事人已對糾紛爭點有一定理解和權衡的基礎上。如若仍根據案由、當事人數量、訴訟標的額等粗略化方式簡單地對糾紛予以歸類,而缺乏對糾紛實質爭點的相應認識和處理,那這樣的歸類也只是暫時緩解司法程序之負重,影響社會穩(wěn)定的因素和風險依然存在,糾紛或將以異化解決方式(如信訪等)重現,從而造成司法資源和社會資源的重復損耗。
盡管過往應對“訴訟爆炸”的措施具有一定成效,但在案件數量持續(xù)增長的情況下,該類應對措施已然面臨著“天花板”困局。(38)參見左衛(wèi)民:《“訴訟爆炸”的中國應對:基于W區(qū)法院近三十年審判實踐的實證分析》,載《中國法學》2018年第4期。司法改革不應局限于宏觀的、外部的視角,改革的目光應回歸到糾紛之本身,需要對糾紛的發(fā)生機理和解決機理進行細致化研究。筆者認為,解決以上困境的有效方式應是建立一種利于在訴訟初期即完成一定程度的爭點定性和定量的制度,為外部非訟解紛機制或內部分流機制的有序展開提供必要的基礎,為其效力維持提供有效的制度保障。
申言之,欲克服一個同時涉及社會資源“輸入”和司法資源“輸出”的訴訟爆炸問題,要求司法改革從宏觀規(guī)劃過渡到微觀設計,需要從實體面向轉向程序面向。雙方當事人在爭點整理中通過交往行為可以更為全面地掌握案件真實樣貌,能夠了解對方的訴訟主張和證據情況,進而進一步權衡利益得失,選擇以最有益的方式解決紛爭,為外部分流和內部分流提供有效前提支撐和后續(xù)效力保障。正所謂爭點整理為裁判過程明確了主線,亦促進了案件繁簡分流,從訴答到庭審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因地制宜地開展爭點整理,可及早將無爭點案件予以分流,節(jié)約司法資源。(39)參見席建林、張能:《“爭點中心型”庭審方式的路徑選擇與制度建構》,載《中國應用法學》2018年第6期;程春華:《裁判思維與證明方法》,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9-20頁。因此,爭點整理作為訴訟程序精細化的一種方式和具體實現,為雙方當事人在訴訟初期實質參與訴訟程序、切實理解紛爭關鍵之所在、合理對糾紛予以歸類處理提供了前提基礎。
司法改革亦對法官的專業(yè)水平提出了更高要求,這在作為司法最終產品、集中體現法官智慧的裁判文書中得到了具體展現。正如有學者倡導,“通過民事訴訟文書樣式實例評注研究方法來引領法律職業(yè)共同體的規(guī)范化、專業(yè)化、職業(yè)化建設”。(40)楊凱:《論民事訴訟文書樣式實例評注研究的引領功用》,載《中國法學》2018年第2期。裁判文書是裁判者提高技能水平、展示技能水平的練兵場和戰(zhàn)斗場。具體而言,可從裁判文書改革和發(fā)展的進路探究我國裁判水平技藝化的發(fā)展變化軌跡。從裁判文書的目標而言,我國裁判文書發(fā)展呈現出形式合規(guī)——勝敗皆服——勝敗皆明的軌跡變化;從釋法說理的要求而言,呈現出法制教育——定紛止爭——正當性論述的軌跡變化。無論是“勝敗皆明”的具體目標還是“正當性論述”的釋法說理要求,均對法官裁判技藝化提出了更高的期待。而釋法說理的正當性論述是達至勝敗皆明目標的基礎,勝敗皆明目標以釋法說理的正當性論述為內容。更為重要的是,我國裁判文書的改革路徑逐漸強調圍繞案件爭議焦點展開論述是釋法說理的關鍵,唯有對每個爭點做到清楚明晰,在此基礎上方可進行具有針對性的釋法說理,爭議焦點在裁判文書要素中具有重要的地位。(41)參見畢玉謙等:《民事訴訟架構下的司法公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33-334頁。因此,裁判文書的一切論述強調爭點并圍繞爭點展開的爭點模式裁判文書應是我國裁判文書結構改革的重點。(42)參見畢玉謙等:《民事訴訟架構下的司法公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28-329頁。不管是對于繁案可能采取的個案個別解決的裁判文書說理方式,還是對于簡案、類案采取的類型化、填充式、表格式的裁判文書,其說理邏輯必然圍繞案件爭點進行,而爭點整理是裁判文書說理的基礎和保障。
首先,爭點整理功能的多元性。一方面,服務庭審是爭點整理制度源起和制度邏輯推演出的固有功能,爭點整理制度體系的具體設計應遵循服務庭審的基本路徑。如為保證庭審的穩(wěn)定和集中,應將爭點整理設定于審前程序,并輔以一定的失權制度予以保障。但基于我國司法實踐之要求,庭審中的爭點整理亦有一定的存在空間,對于失權制度的設置亦應以相對失權為主。另一方面,基于司法改革的現實需求及司法實踐的客觀存在,爭點整理的多重功能同樣凸顯強烈的現實意義,也具有邏輯上的自洽性和實際上的可能性。當然,對于爭點整理多元功能的強調,并不排斥不同功能之間存在的主次或者先后關系。相較于其固有功能,諸如其緩解人案矛盾以及助力文書改革等功能具有一定的附帶性。
其次,爭點整理功能的全流程性。第一,在審前程序中,包括當事人和法官在內的主體應在訴答程序、證據交換、庭前會議中參與識別和固定爭點,審前程序的具體展開應以爭點整理為重。第二,庭審程序的各個階段也應圍繞爭點開展。具體而言,我國相關司法解釋和司法實踐要求法官在雙方當事人發(fā)表起訴意見和答辯意見后,應進一步對爭點予以調整和固定;法官在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階段,應適時引導雙方當事人圍繞爭點展開舉證、質證和辯論,同時進一步歸納和修正爭點。第三,在裁判意見的形成上,法官需要根據前序程序中爭點整理的開展情況,圍繞案件爭點形成裁判意見。第四,在裁判文書的撰寫上,應圍繞爭點展開釋法說理。據此,民事訴訟程序呈現出爭點引導下的程序具體展開模式,形成以爭點為中心建制的爭點式審理的體系化構造。爭點整理的功能亦隨著爭點的中心地位而呈現出全流程性要求。
為了將審判聚焦于雙方當事人之間真正的爭議,以此提高爭端解決的效率,現代訴訟理論鼓勵在訴訟中限制爭點的個數。(43)參見趙言榮:《審前證據收集與案件事實發(fā)現》,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8頁。爭點整理作為直接作用于案件爭議焦點的程序,發(fā)軔于解紛邏輯之本身,發(fā)展于其所扎根和適用的司法體制土壤。本文聚焦我國爭點整理的本土面向,圍繞爭點整理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之研究邏輯,對爭點整理的出現、發(fā)展和完善予以了初步探討。爭點整理作為從微觀層面及糾紛本身層面重新審視民事訴訟程序的一種方式,是庭審中心的當然要求,亦集中體現了訴訟程序精細化、裁判技藝化、訴訟參與實質化的期待。爭點整理功能的多元性和全流程性凸顯了爭點整理在民事司法改革中的關鍵地位,爭點整理的體系建構應成為我國民事司法體制改革的重要突破口,這也是本文探討的價值和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