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一帆

(武漢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武漢 430072)

“癥候閱讀”是阿爾都塞就蘇共“二十大”以來涌現(xiàn)出的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誤讀傾向作出的理論“干預”，是《讀〈資本論〉》一書著重闡明的以問題為導向的閱讀方法和認知模式，也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全貌得以完整呈現(xiàn)的有效依托，在阿爾都塞的思想體系中占據(jù)重要位置：“癥候閱讀法也就是阿爾都塞的文本解釋學，他的全部理論思想中，這一理論觀點的重要性僅次于問題式理論?！盵1]

不同于既往總結式的直觀閱讀，“癥候閱讀”關注造成文本內容不連貫的空缺背后的思想深層的沉默和轉向，強調對作者未意識到但實際已觸及的新問題的發(fā)現(xiàn)和生產(chǎn)。因此，“癥候閱讀”可能性的論證基礎——此處所談可能性指“癥候閱讀”基于生發(fā)、必要和運用的廣義的發(fā)展可能——首先在于對作為“癥候”的思維異于表述的分析及其必然性的揭示，即何以有“癥候”。

一、何以有“癥候”

“癥候”一詞源自拉康。在阿爾都塞的研究語境中，意指文本空缺和理論失語，表現(xiàn)為內容的相矛盾或無意義。阿爾都塞并未將此種局限簡單歸因為作者一時疏忽的“不出現(xiàn)”[2]8，而認為問題的根本在于作者對自身思維演進的無意識和囿于特定視野的邏輯慣性。這涉及弗洛伊德用作精神分析的無意識論。

(一)無意識論

“一種歷程若活動于某一時間內、而在那一時間內我們又無所察覺，我們便稱這種歷程為潛意識?！盵3]55無意識一般也稱潛意識，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基礎范疇，關注意識未被覺察部分及其可能的活動方式。無意識受生活經(jīng)歷、職業(yè)選擇、家庭關系等環(huán)境因素的持續(xù)影響，多以非理性形式呈現(xiàn)為不合規(guī)范的本能沖動，表現(xiàn)為“癥候”。換言之，“癥候”作為無意識活動的結果而存在，并隨無意識的意識化而消滅[4]218。也正是因為被弗洛伊德視作人的原始本能深受抑制的現(xiàn)實反饋，無意識活動得以具有近乎先天的必然性，或多或少地潛藏在社會個體的思維之中。

弗洛伊德的無意識論是阿爾都塞重要的思想來源，構成其理論體系的基礎。無論是1964年的《弗洛伊德與拉康》一文，還是1966年寄給迪阿特凱內的以“論精神分析”為標題的筆記，或是1976年所著《論馬克思與弗洛伊德》，均能體現(xiàn)出阿爾都塞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著迷和認可。因此，在《讀〈資本論〉》中，無意識論被應用于文本閱讀和分析，強調未被作者覺察的區(qū)別于原有論述的“無聲”話語的必然存在，并成為揭示、解釋內容空缺、語句沉默背后的理論轉向和思想演進的意識工具。

(二)理論的“沉默”

既然個體思維的無意識趨向是其所處外部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那么也便意味著個體對外部因素及其可能影響的無意識。對于論著者而言，這種無意識指代文本中潛在的具有歷史特性的理論立場和邏輯理路，并通過受客觀事實制約的各類結構的相互作用呈現(xiàn)出來?！皻v史的真實不可能從它的公開的語言中閱讀出來，因為歷史的文字并不是一種聲音在說話，而是諸結構中某種結構的作用的聽不出來、閱讀不出來的自我表白。”[2]6個體總是浸染在特定的社會氛圍和歷史階段中而難以徹底獨立、中立，因此思維的任何表達必然是以時代問題為前提和導向，由此成為歷史自我呈現(xiàn)的客觀結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形成同時代的思想共鳴。在此意義上，對某一理論內容的全面理解，必須結合其所處環(huán)境加以歷史性的審視考量——這構成后文選擇哲學閱讀方式的原因。但同時，歷史因素對思維無意識的滲透極大地制約了理論視野，使之“總是死抱著它的舊問題”[2]16，易在新問題的解釋闡述中引致沉默、缺失和空白，從而使得理論在變革層面陷入遲滯。

(三)“有罪”的閱讀

在文本閱讀中，這種無意識表現(xiàn)為閱讀的“有罪性”?！坝凶铩钡拈喿x是以無辜的閱讀為參照提出的。在《讀〈資本論〉》的序言《從〈資本論〉到馬克思的哲學》中，阿爾都塞首先指出不受干擾、完全中立的所謂“清白無辜”的閱讀是不現(xiàn)實的，讀者很難以簡單直觀的方式全面了解作者的思想和意圖，并認為每個主體在閱讀過程中始終受限于某一特定的理解視域，有其理論負載，即“沒有一種閱讀不包含著決定閱讀性質的一種理論”[5]43。而每一種思維模式，都通過對文本的系統(tǒng)闡釋強化、固化自身，在“茫茫森林中為自己開辟道路”[2]2。

正如經(jīng)濟學家、歷史學家對《資本論》的分析有其天然的視角差異，文本閱讀在思維習慣的長期影響下以無意識的方式形成固定的研究視野和理論邏輯，難以擺脫認知的偏差和立場的傾向。由此，閱讀是特殊的，從而也必然是“有罪的”。但這種特殊閱讀并不必然構成閱讀本身的局限，因為“它并不想通過坦白來赦免自己的罪過，相反，它要求這種罪過，把它當作‘有道理的罪過’，并且還要證明它的必然性，以此來捍衛(wèi)它。”[2]4文本閱讀的真正意義不在于選取無偏的立場——這是閱讀難以回避的“原罪”，而在于提供合理的解釋，在于“有道理”地闡明文本研究的前提和對象，并有效厘清特定理論的歷史定位和發(fā)展脈絡。借此定義，阿爾都塞對“什么叫閱讀”這一重要問題作出了回答，特殊閱讀也得以“就它的無罪”宣稱“自身是合理的閱讀”[2]4。

綜上，在阿爾都塞的文本解釋學視域下，“癥候”作為影響內容連貫性和意義表達的語句空缺或疏漏，并非是作者簡單的失誤或忽視，而是其思維中潛在的無意識狀態(tài)的表征，在相當程度上反映出作者的理論階段和時代特征。讀者則可以通過閱讀對文本空白作出合理解釋——盡管這必然導致“有罪”且特殊的偏差理解——以趨于對作者思想的全面認知。

二、“癥候閱讀”何以必要

以上內容已對文本閱讀中的“癥候”概念、成因及必然性作出了基本闡述，但這并不完全構成對“癥候閱讀”必要性的解釋，即為何需要對作者無意識表露的思維狀況加以特別關注和識別，并作出合理的分析和補充。這一問題是在阿爾都塞對《資本論》哲學閱讀方式的選擇和理論總問題的轉變的論述中得到充分說明的。

(一)哲學閱讀方式和理論總問題的轉向

閱讀必然是“有罪”且特殊的，這意味著文本解釋的多元路徑，自然也內含不同視域的比較和選擇。阿爾都塞就《資本論》的閱讀方式，指出經(jīng)濟學、歷史學、邏輯學等的閱讀在預設對象的前提下，局限于對具體關系的探討，從而忽視了研究對象的可能轉變。并由此指出哲學閱讀的重心在于提出“另一類性質的問題”[2]3，即《資本論》同它的對象的關系問題。這是哲學閱讀區(qū)別于其他特殊的閱讀方式的本質特征，也是阿爾都塞認為其適用于《資本論》解讀的深刻性所在，因為哲學閱讀深入到論述和對象相統(tǒng)一的認識論基礎中，就理論對象提出質疑并作出判斷，進而益于形成對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歷史定位和發(fā)展階段的全面認知：“只有這種閱讀才能對《資本論》在知識史中占有何種地位的問題作出回答”[2]3，也得以將《資本論》與“單純的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黑格爾形式的古典經(jīng)濟學”“人類學范疇在經(jīng)濟現(xiàn)實領域的生硬運用”徹底區(qū)分開來[2]3-4。

基于此，通過哲學閱讀方式覺察出的著述者的無意識狀態(tài)，表明文本中研究對象的模糊和可能的轉變。而研究對象的轉變，則意味著理論總問題的轉向。作為理論研究的前提和思想體系的基礎，理論總問題借用抽象法對理論的對象、指向、范疇等基本內容作以最精煉的規(guī)定，進而在根本上影響理論所涉及的所有領域和視野。因此，必須對理論總問題的潛在變化保持敏感，而哲學式的“癥候閱讀”正是將“作為新問題產(chǎn)生的基礎的全部領域和視野的變化當作一個有爭議的問題提出來”[2]16，并且“用沒有相應問題的回答這一悖論所包含的看不見的總問題來衡量他開始就看見的總問題”[2]21。由此形成對理論的基本反思，得以把握思想演進和變革的脈絡。

(二)兩種閱讀方法

為對“癥候閱讀”的必要性作進一步說明，阿爾都塞在《讀〈資本論〉》中以政治經(jīng)濟學的“勞動”概念為例，設想馬克思對斯密著作的閱讀和理解，詳盡比對了兩種可能的閱讀方法。其一為柵欄式閱讀。“這種閱讀就像是通過柵欄來閱讀一樣，在這種閱讀的過程中，斯密的著作通過馬克思的著作被看到并且以馬克思著作為尺度。”[2]8換言之，讀者以所處環(huán)境和特定思維形成評析文本的固定標準，如同柵欄一般將閱讀視域限定在讀者所能理解的范圍，這實質抹去了理論的歷史性和作者必然的無意識，成為一種僅用作衡量內容一致性、闡明文本局限性的回顧式總結?！斑@種閱讀的結果無非是一致性和不一致性的記錄，是對斯密的發(fā)現(xiàn)和空白、功績和缺陷、他的出現(xiàn)和不出現(xiàn)的總結?！盵2]8

阿爾都塞對這種閱讀方法顯然不持認可態(tài)度，因為“斯密沒有看到和理解的東西僅僅表現(xiàn)為完全的空缺”[2]8，被理解為其忽視和不出現(xiàn)的直接結果，而非研究對象在無意識的表述疏漏中的可能更迭。因此，這種閱讀只表現(xiàn)為直觀的“看”，并且以“看”來衡量作者建構的體系，從而簡單化理論的內外聯(lián)系，將“認知對象的全部本質歸結為客觀存在的簡單條件”[2]9。馬克思成為了斯密本身，成為對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理論空白的直接補充者，“歷史距離和理論距離也就消失了”[2]9。顯然，這種特殊閱讀并不屬于哲學閱讀，也并不能呈現(xiàn)理論所具有的真正內涵和歷史意蘊。

其二為“癥候閱讀”。“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沒有看到的東西不是它沒有看到的東西，而是它看到的東西；不是沒有出現(xiàn)在它的面前的東西，而恰恰是出現(xiàn)在它的面前的東西；不是它疏忽的東西，而恰恰是它沒有疏忽的東西?！盵2]11以簡單的“看”隨意斷定的作者的“疏忽”，實際只是讀者的“疏忽”，因為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的研究已經(jīng)給出“從來沒有被提出來的問題的回答”[2]12，預示著理論的深入和發(fā)展。被視作“癥候”的理論缺失和失語往往與基本概念關聯(lián)密切，如“勞動”及其價值。阿爾都塞在書中以“勞動的價值等于維持和再生產(chǎn)勞動所必需的生活資料的價值”[2]13的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表述作例句分析，指出原句語意不通的同時，強調潛在的“勞動力”概念的初步建立——再生產(chǎn)的顯然是勞動力而非勞動本身。而斯密因為思維的無意識和理論邏輯的固著，自然察覺不到、表達不出研究對象的轉變和更迭，仍以舊的“勞動”概念指代新的對象，從而造成語意不通的文本“癥候”。

“癥候閱讀”不僅在于識別文本缺漏、揭露潛在的已生成的問題，更在于生產(chǎn)新的問題，從而在根源上實現(xiàn)對舊的理論體系的變革。因此，在前引例句中，不僅要將“勞動”在表述上替換為“勞動力”，以形成一個與答案相對應的合理問題，更要對“勞動力”概念加以剖析、重構，以補充舊理論在演進中無法填補的空白，進而生產(chǎn)出新的理論問題同時也是新的研究視域。在以上語境中，新的問題為“什么是勞動力的價值”。而以癥候形式被生產(chǎn)出來的關于對象的新問題，“是新的理論總問題可能產(chǎn)生的不穩(wěn)定標志”[2]16，極有可能在全部領域和視野中實現(xiàn)對舊理論的變革，此部分內容在后文再作展開。

依據(jù)阿爾都塞所作定義，“所謂癥候閱讀法就是在同一運動中，把所讀的文章本身中被掩蓋的東西揭示出來并且使之與另一篇文章發(fā)生聯(lián)系，而這另一篇文章作為必然的不出現(xiàn)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盵2]20可見，“癥候閱讀”是以兩個相應文本的互相參照為閱讀基礎的，意在將所讀文章中被話語沉默、語句空缺掩蓋的理論的無意識狀態(tài)徹底揭示出來，并通過另一篇直觀而言并無關聯(lián)的文章呈現(xiàn)出來，由此形成補充和發(fā)展。換言之，第二篇文章作為第一篇文章的評析尺度，以后者的“缺失”形式表現(xiàn)出來，這與柵欄式的僅關注“出現(xiàn)”的閱讀方式徹底區(qū)分開，古典理論也得以同它自身相比較[2]12。當然，兩種閱讀方法并非沖突、排斥，而在一定程度上相聯(lián)系、共存?！爸辽僭诶碚撐恼碌膱龊?，存在著兩種意義的同時閱讀的必然性和可能性?！盵2]20對于文本表述的顯性意涵的閱讀和分析并不因無意識的“癥候”存在而不重要，這構成著述者思想演進的重要線索，并使理論的沉默和空白得以突出，從而為“癥候閱讀”的有效進行奠定必要基礎。

三、“癥候閱讀”何以運用

“必須徹底改變關于認識的觀念，摒棄看和直接閱讀的反映的神話并把認識看作是生產(chǎn)。”[2]15阿爾都塞將文本中因作者思維的無意識而潛在的理論沉默視作存在而非缺失，閱讀由此成為識別論述與其對象不一致狀態(tài)的認知過程和提煉與新答案相適應的新問題的生產(chǎn)過程。這種生產(chǎn)不是盲目隨意的，也并非獨立單一，而是以理論場所的變換為依托實現(xiàn)的問題架構的系統(tǒng)生產(chǎn)。

(一)“場所”的變換

前文已初步提及理論總問題的生產(chǎn)，這是問題架構作為整體生產(chǎn)出來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在阿爾都塞的解釋視域中，特定體系提出的具體問題均是以特定的問題式為引領和導向的，使之與理論的基本規(guī)定相契合，并以結構化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皢栴}式領域把看不見的東西規(guī)定并結構化為某種特定的被排除的東西即從可見領域被排除的東西，而作為被排除的東西，它是由問題式領域所固有的存在和結構決定的。”[2]17作者的論述實質為理論的問題式結構所固定，“看得見”的內容以直觀方式呈現(xiàn)，而“看不見”的內容則以“被排除”的方式“被理論拒絕”[2]17，這同時也是“阿爾都塞得以建構其全部理論的邏輯原型”[6]23。因此，如果要對問題式加以整體性變革，則必須要在舊的架構所規(guī)定的空白處展開研究，也即要變換“場所”。

“場所”意味著特定的理論視野、理論問題和理論話語，因此“場所”的變換預示著理論體系由內至外的革新。這并非如“精神決定這種唯心主義的神話”一般具有強烈的主觀主義色彩[2]19，而恰是無關乎認知主體的“場所”的自我反思的演進歷程。這一過程以認知活動的生產(chǎn)資料的現(xiàn)實變遷為前提和動力，反映時代的突出特征和具體問題，具有歷史性。而主體則是不自主地置身于固定的“場所”之中，以“場所”確立的邏輯方式思考，成為其自我實現(xiàn)的基礎單元。

(二)主體的認知自覺

同時，“場所”的呈現(xiàn)、反思和變換必須以主體的認知自覺為基點?！爸黧w必須在新的場所占領它的新的位置”，因為只有如此“才能夠把使它能夠看見看不見的東西的有教養(yǎng)的目光轉向以前沒有看到的東西?！盵2]20人作為“場所”的整體架構中最為積極的能動因素，必須明晰新的理論視野、面向新的理論問題、構建新的理論話語，進而形成對舊“場所”的準確分析和深刻批判。而文本中出現(xiàn)的論述和對象不一致的“癥候”，正是因主體性匱乏導致的對舊“場所”設定的認知模式的固著。

可見，人的無意識、非理性的“癥候”，實質是為“場所”更替和發(fā)展的理性呈現(xiàn)。換言之，理論對象和問題早以經(jīng)由歷史實踐以符合規(guī)律的方式設定，但人作為主體因為對舊視角的依賴而難以對新的問題架構有全面深刻的認知，同時卻也因思維的自主性無意識間探索出針對新問題的新回答，從而形成前后不相一致的矛盾。因此，只有將“癥候”同“場所”緊密關聯(lián)，“癥候閱讀”才得以真正具有整體性和歷史性，進而成為科學的閱讀方式。“癥候閱讀”顯然是馬克思歷史唯物論的具體運用，正如阿爾都塞所言：“馬克思之所以成為馬克思就是因為他建立了歷史理論以及意識形態(tài)和科學之間的歷史差別的哲學，而這一切歸根結底是在破除閱讀的宗教神話的過程中完成的?！盵2]6

(三)文本意義的雙向延伸

“癥候閱讀”在承認作者的無意識的同時，也指認了讀者的無意識；在闡明理論構建的局限的同時，也突出了理論解釋的局限。由此，“癥候閱讀”便具有了溝通作者和讀者的橫跨時空的雙向意義，表現(xiàn)出發(fā)展意蘊。在《讀〈資本論〉》一書中，盡管阿爾都塞借馬克思對斯密的閱讀闡明“癥候閱讀”的實質和內涵，這種閱讀的獨到方式最終是運用于對馬克思《資本論》的解讀，以“在馬克思的著作中讀出馬克思讀不出來的東西”[2]79。這便需要脫離馬克思所處時代的“場所”，并自覺對新場所的規(guī)定性加以認知和應用。顯然，這并非易事，人對場所、癥候的理解和判斷易因主觀的無意識因素的影響而出現(xiàn)偏離，從而形成新的癥候，成為閱讀批判的新對象。換言之，“癥候閱讀”的結果同時也是“癥候閱讀”新的對象。在此種意義上，“癥候閱讀”方法本身便是一種螺旋向前的發(fā)展進程，在認識—實踐—再認識的邏輯線條中實現(xiàn)自我糾偏和完善。因此，盡管阿爾都塞作出的“在馬克思的著作中或許存在著對一個在任何地方都沒有提出的問題的重要回答”的假設頗為大膽[2]21，但卻也能在力圖全面復現(xiàn)馬克思思想全貌的同時，為馬克思主義理論注入時代活力。

四、“癥候閱讀”何以發(fā)展

“癥候閱讀”并非是理論詮釋的刻板方法，而在與文本的動態(tài)互動中被賦予新的內涵和活力。這種發(fā)展態(tài)勢應歸結于“癥候閱讀”的現(xiàn)實意蘊，可概括為“對馬克思理論內容的還原和發(fā)展”“對經(jīng)驗論的突破和革新”和“對適用領域及自我批判的開放態(tài)度”三方面。

(一)對馬克思理論內容的還原和發(fā)展

就其本意而言，阿爾都塞提出“癥候閱讀”的目的在于還原馬克思的理論內容和思想全貌，以批駁人道化馬克思主義的錯誤傾向。因此，對馬克思所著文本的閱讀，便成為“癥候閱讀法”首先適用且證明自身有效的初步嘗試。實踐證明，“癥候閱讀法”能在更大程度上呈現(xiàn)馬克思思想的本源內容，并澄清相關謬誤。其一，“癥候閱讀”通過對讀的“宗教式的神話”的批判及其“原罪”的揭示，將讀和寫區(qū)分開來，將讀者和作者區(qū)分開來，從而將繁雜的詮釋者與馬克思本人區(qū)分開來。在拓寬文本理解空間的同時，使之不拘泥于某一特定闡釋，由此形成對馬克思理論體系的事實保護。并將更多研究引向原文的詳致閱讀，以減少理解可能存在的偏差。其二，“癥候閱讀”提供了認知馬克思的不同以往的特殊方法，即基于文本潛在的不一致，依托理論場所的變換，彰顯暗含在顯性表述中的隱形話語。阿爾都塞一方面借用“癥候”概念，闡明思想體系的問題基礎，突出理論的現(xiàn)實性和科學性；另一方面通過對“場所”范疇的構建，將馬克思的理論內容置于歷史的宏觀視野中加以整體考量，在避免片面獨斷的認知的同時，給予其以更大的時代發(fā)展和運用空間。

“癥候閱讀”對馬克思主義的文本閱讀和理論闡釋的有益嘗試奠定了其自身發(fā)展的基礎。經(jīng)由閱讀實踐和經(jīng)驗凝練，使之對文本“癥候”的識別模式趨近成熟、對理論“沉默”的補充趨于合理、對歷史“場所”的認知趨向全面，由此促成“癥候閱讀”內各要素的密切關聯(lián)，形成體系化的可供普及的閱讀模式。

(二)對經(jīng)驗論的突破和革新

“癥候閱讀”是理性主義的呈現(xiàn)，是對經(jīng)驗論的突破和革新。正如上文所述，阿爾都塞通過對“癥候”概念的結構化解釋和運用，將人的無意識(包括理論的“沉默”“有罪”的閱讀)納入合乎理性的以時代總問題為導向的架構中，從而減輕歷史的偶然因素及人的主觀傾向造成的闡釋偏差，并防止閱讀陷入無理論前提的簡單對照式的歸納總結(也即柵欄式閱讀)。

因此，“癥候閱讀”視域下的理論是動態(tài)的、連貫的。區(qū)別于經(jīng)驗論中認知的可能斷層，“癥候閱讀”始終對理論潛在的轉向、變革保持敏感，突出理論的發(fā)展脈絡，呈現(xiàn)出規(guī)律性認知；同時，作為“癥候閱讀”主體的人是完整的、與時代相統(tǒng)一的。一方面，人既有借由意識活動表述的顯性話語，也有無意識狀態(tài)下的語句缺失，這實質是將人的精神從唯心主義的神話中解放了出來，闡明了人并不完滿的真實狀態(tài)；另一方面，個體理性的部分缺失與時代發(fā)展相統(tǒng)一，進而呈現(xiàn)為一種歷史必然，成為人類作為整體的絕對理性實現(xiàn)的必然環(huán)節(jié)。也正是在此意義上，阿爾都塞強調“我們甚至要感謝馬克思使我們看到了他的弱點、空缺和疏忽：這些弱點、空缺和疏忽有助于說明他的偉大，因為我們只能在重新開始他的逝世所中斷的敘述時才能提到它們”[2]226。

(三)對適用領域及自我批判的開放態(tài)度

既然“癥候閱讀”的前提在于人的普遍存在的無意識狀態(tài)，那也便意味著這一閱讀方法具有開放性。換言之，“癥候閱讀”的外延廣泛，適用的領域、呈現(xiàn)的結果均非固定。其一，“癥候閱讀”可推廣運用于各學科的系統(tǒng)研究。任何研究都有其現(xiàn)實旨歸和問題導向，而作者必然也因其思維的無意識制造出理論空白和話語缺失，這是“癥候閱讀”適用的基本條件。時下，“癥候閱讀”已被視作文學批判、文藝評論及美學理論的重要內容。其二，“癥候閱讀”的結論是不定的，即每個認知主體因其受限視野對文本的“癥候”“沉默”“場所”等對象的判斷和解讀必然存有偏差和誤認，因此閱讀結果難以避免地具有特殊性，從而使得這一結果本身與文本一同成為再閱讀的審視對象。概言之，“癥候閱讀”對自我批判持開放態(tài)度，也只有通過充分探討和互動，才能厘清思想、理順脈絡，“癥候閱讀”才得以作為正確的方法而非機械的目的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