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
“臘七臘八,腌魚腌鴨。”小雪過后,家家戶戶趕趟兒準備年貨。木架子支起來,鐵鉤子掛起來,豬頭、鴨、雞、鵝、魚、香腸等咸貨,一色用紅繩子扣扎排列,喜氣洋洋。在鄉(xiāng)村,曬咸貨是年味的起步,滿滿儀式感,令生活喧騰,充滿生機。一架年味里,豬頭最香。
有錢沒錢,腌個豬頭過年。 一進臘月,公公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腌豬頭,要腌五個,四個子女一家一個,“老根據(jù)地”留一個,過年大家回家一起吃。
莊上有人家殺年豬了,公公就把豬頭拎回家,在水井邊沖洗干凈,用大廚刀把豬頭迎面劈開,控水,晾一天后腌制。土灶上的小鐵鍋里翻炒著花椒和鹽,炒到鹽發(fā)燙、花椒冒香氣,就可以把鐵鍋端下來冷卻。冷卻后的花椒和鹽糅合在一起,朝豬頭上搓。這是力氣活,也是技術(shù)活。七十多歲的公公把棉衣脫掉,均勻地搓,一角不落地搓。搓好后的豬頭放缸里,上面壓塊青石。幾天后,缸里就有鹵了。要將豬頭三五天翻一次,半個月后拿去曬。經(jīng)過鹵汁的浸潤,原先的豬頭變得深沉厚重起來。冬月里的太陽和風(fēng)霜輪番招呼,掛在屋檐墻壁上的豬頭,邊緣處的肉漸漸呈現(xiàn)誘人的透明狀。此時的豬頭叫人期待,令人向往。
像土地休耕,年也是公婆為我們提供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好吃的、好喝的,他們不怕花錢、不怕費時,都要備上。我們身居城市,迷戀鄉(xiāng)下老屋不是沒有原因的。
臘月二十八,收拾收拾,回家過年。我這個笨媳婦,其他巧活做不來,主動申請燒大鍋,烀豬頭。鍋膛里架起柴,紅紅的火光映在我身上。大鐵鍋里的水很快沸騰,熱氣漫了一屋子。鍋里的老蔥和生姜味兒絲絲縷縷鉆出來,催促婆婆快放豬頭。胖胖的婆婆拎著用溫水浸泡了一天的豬頭,踮著碎步應(yīng)聲而至,在滿是蒸汽的廚房如騰云駕霧。婆婆站到小椅子上,把豬頭放進開水鍋里煨,等水再沸,添料酒和八角,然后吩咐我用文火慢慢燜。
烀豬頭成了我每年過年的保留節(jié)目。坐在鍋膛口,一把把添柴,我嗅到豬頭肉香味越來越濃。那些工作、考核都丟一邊去,我只是一個烀豬頭的火把式。豬頭肉的香味引得孩子們數(shù)次來探詢:“什么時候可以吃呢?”這樣的等待輕松自在,急性子的我在烀豬頭上表現(xiàn)出難得的耐心。
估計火候差不多了,揭開厚重的木鍋蓋,拿根筷子戳一下豬頭,能穿過為好,此時肉抖而輕彈,緊而不爛。煮熟的豬頭在熱氣中通體透明發(fā)亮。公公用兩雙筷子從左右兩個方向插進豬耳朵,雙手同時發(fā)力,“嘿”地一聲將豬頭拎起,放入不銹鋼臉盆。滿滿一屋的香氣里,婆婆開始表演拆卸豬頭。耳朵割下,涼拌豬耳絲,有皮凍的爽滑口感;口條卸下,豬口條燴大蒜,香而不膩;豬拱嘴、豬臉頰,人人都愛……遇到精肉,婆婆不忘用肥而油的手撕一塊塞到圍觀的孫子孫女嘴里,連小狗黑子也得到了她賞的骨頭。公公說現(xiàn)在的狗真幸福,他小時候,豬頭上的骨頭啃干凈也舍不得扔,放到太陽下曬干后收起來,去挑糖擔的那兒換麥芽糖、小炮仗。他的孫子孫女都不相信豬骨頭可以換糖,這樣的事離他們太久遠了。
我也不閑著,一邊給婆婆打下手,一邊時不時犒勞一下自己。我最喜歡吃貼著骨頭的瘦肉,腌透了,隨著熱氣冒出難以抗拒的香味,口水瞬間淹沒舌頭,顧不得燙,顧不得咸,顧不得油,一臉湊上去,啃得滿嘴油唧唧的,直呼好吃。
牛年翻過,虎年已來,辭舊迎新時,一只烀熟的咸豬頭,讓我如此滿足。我真是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