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軍都故城和昌平故城位置"/>
陳喜波
《水經(jīng)注·濕余水》記載了古代北京北部地區(qū)流域的河流水系狀況,通過對文中山水形勝、人文地理等文字描述的研究,有助于今人復原濕余水流域早期歷史地理概況①。長期以來,關于濕余水及其支流易荊水的研究一直處于爭鳴狀態(tài),很多問題還處于探索之中,時至今日一些關鍵的歷史地理問題還沒有得到徹底解決。這些問題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古今河流的繼承關系研究不清,《水經(jīng)注》濕余水、易荊水分別與今天哪條河流對應,至今尚未形成統(tǒng)一意見,從而影響了對于早期歷史地理的正確認識;二是一些重要古城遺址無法確定其由來和性質(zhì),由于濕余水、易荊水古今關系研究不清,導致無法判斷軍都故城和昌平故城的位置?;诖耍疚膶Α端?jīng)注》中濕余水和易荊水進行充分的歷史空間解讀,結合現(xiàn)代水文分析方法確定濕余水和易荊水的河流線路,以及軍都故城的前后關系和漢魏昌平故城的位置判定。
濕余水和易荊水是北京地區(qū)關于《水經(jīng)注》研究的一個長期話題,很多學者曾對此進行專門研究,歷久不衰?!端?jīng)注·濕余水》載:
濕余水出上谷居庸關東,……其水導源關山,南流歷故關下?!渌畾v山南經(jīng)軍都縣界,又謂之軍都關。……其水南流出關,謂之下口,水流潛伏十許里也。東流過軍都縣南,又東流過薊縣北。濕余水故瀆東徑軍都縣故城南,又東,重源潛發(fā),積而為潭,謂之濕余潭。又東流,易荊水注之,其水導源西北千蓼泉,亦曰丁蓼水,東南流徑郁山西,謂之易荊水。公孫瓚之敗于鮑丘也,走保易荊,疑阻此水也。易荊水又東,左合虎眼泉,水出平川,東南流入易荊水。又東南與孤山之水合,水發(fā)川左,導源孤山,東南流入易荊水,謂之塔界水。又東徑薊城,又東徑昌平縣故城南,又謂之昌平水?!段和恋赜洝吩唬核E城東北百四十里有昌平城,城西有昌平河,又東流注濕余水。濕余水又東南流,左合芹城水,水出北山,南徑芹城,東南流注濕余水。濕余水又東南流徑安樂故城西,更始使謁者韓鴻北徇承制,拜吳漢為安樂令,即此城也。
對于這段文字,古今學者均有著各自的解讀?!肚「畯d州縣圖志》認為易荊水為南沙河②?!豆饩w昌平州志》收錄了《劉萬源南北沙河考》《傅云龍北沙河為余水考》兩篇文章:劉萬源認為南沙河為(濕)余水,北沙河為易荊水;而傅云龍則反對該說,認為北沙河為(濕)余水,易荊水沒有涉及③。光緒年間麻兆慶所著《昌平外志》認為雙塔河為易荊水,濕余水為南榆河④,即今南沙河。近代著名學者楊守敬、熊會貞等認為南沙河是易荊水⑤。徐兆奎先生認為南北沙河都不可能是易荊水,而是在北沙河上游偏東大體與之平行,源出昌平區(qū)紅泥溝附近,在越過京密引水渠之前流入北沙河[1]104。尹鈞科先生認為易荊水所經(jīng)郁山為今昌平城東之綿山,并據(jù)此推斷易荊水上游為東沙河,下游為孟祖河[2]25。
至今為止,對于濕余水和易荊水的研究可謂言人人殊,還沒有取得共識,無法取得突破性進展,由此導致今天北京市昌平區(qū)和海淀區(qū)的部分古城遺址無法確定其名稱和性質(zhì),如昌平區(qū)虎峪古城目前還不知其為歷史上的哪座古城,海淀區(qū)清河鎮(zhèn)朱房村古城遺址被定位為漢時防御軍事要塞工程[3]117,[4]355?!豆饩w昌平州志》[5]53《北京歷史地圖集》[6]30《秦代政區(qū)地理》[7]375均認為秦漢軍都故城在今昌平區(qū)土城村,尹鈞科先生就對此提出異議,認為軍都故城在龍虎臺附近[2]24。另有在昌平區(qū)小湯山附近有昌平城的觀點,《光緒昌平州志》認為:“漢晉至魏初昌平,當在沙河店以東上下二東郭村之西。村名東郭,蓋因城而得名也?!保?]52尹鈞科先生根據(jù)易荊水在注入濕余水之前流經(jīng)昌平城南的記載,認為東漢昌平故城當在小湯山之南,孟祖河之北[2]24-25。上述學者盡管觀點各異,但其論證無非是兩種邏輯:一種邏輯嚴格按照《水經(jīng)注》的記載,依據(jù)今天的水系格局復原北魏時的濕余水和易荊水;另一種邏輯認為《水經(jīng)注》記載有誤,重新論證北魏時的濕余水和易荊水。究其根本,研究觀點各異來自于每個學者對于區(qū)域歷史地理認知水平的差異和對《水經(jīng)注》的解讀不同。
《水經(jīng)注·濕余水》關于濕余水和軍都故城的記載如下:
濕余水出上谷居庸關東,……其水導源關山,南流歷故關下。……其水歷山南經(jīng)軍都縣界,又謂之軍都關?!渌狭鞒鲫P,謂之下口,水流潛伏十許里也。東流過軍都縣南,又東流過薊縣北。濕余水故瀆東徑軍都縣故城南,又東,重源潛發(fā),積而為潭,謂之濕余潭。
根據(jù)常征先生研究,《水經(jīng)》成書于東漢延熹元年(158年)至中平六年(189年)之間的31年當中[8]?!端?jīng)》說濕余水“東流過軍都縣南”,注文則說“濕余水故瀆東徑軍都縣故城南”。說明東漢末期軍都縣仍在原址,北魏時軍都縣已經(jīng)遷址。注文還談到濕余水故瀆,說明濕余水在北魏時已經(jīng)改道?!端?jīng)注》明確濕余水從今關溝發(fā)源,可見其對應今天的關溝河。濕余水流經(jīng)居庸關,從山口流出后不遠即下滲入沖積扇地表下成為地下潛水,地表上只有在夏季洪水期形成河流,平時表現(xiàn)為干溝。在距離濕余水出山口十余里之外,潛水從地下溢出,并積水成濕余潭。按《水經(jīng)注》所記,濕余水故瀆經(jīng)過軍都縣故城南后,在其東“重源潛發(fā)”。從水文地質(zhì)的角度來看,軍都故城一定在南口外的地下潛水溢出帶以內(nèi)。現(xiàn)代自然地理研究表明,昌平區(qū)舊縣、念頭、百泉莊一帶,是南口沖積扇地下水溢出帶地勢低洼處,有大量泉水出露[9]206-027,是最有可能積水成湖的地方,地名百泉莊即說明此處泉水之多,尹鈞科先生認為濕余潭即在百泉莊,此說正確。依據(jù)《水經(jīng)注》的描述,軍都故城只能在百泉莊至南口一線以北[2]24?!豆饩w昌平州志》記載昌平州西北“十四里七間房,十五里紅泥溝、西辛店,十七里古城,蓋軍都故城也”。楊守敬在《水經(jīng)注疏》中說軍都故城“在今昌平州西十七里”。昌平區(qū)南口鎮(zhèn)虎峪村有一座古城遺址,《昌平文物志》稱虎峪古城始建于戰(zhàn)國。該古城北倚大虎山,南臨關溝出山之處,同時距離昌平州城約17 里,可以確定此即《水經(jīng)注》所說的軍都故城。根據(jù)后曉榮研究,軍都在秦代為上谷郡轄縣[10]374,兩漢仍之,故虎峪古城遺址可確定為秦漢軍都故城。
但是,《昌平文物志》認為虎峪古城不是軍都故城,稱其歷史作用尚待考察[3]117,卻以馬池口鎮(zhèn)土城村古城為秦漢軍都縣故城,其實是一個錯誤的認知。土城村古城距離關溝出山口約20 余里,與《水經(jīng)注》描述不符,且在南口沖積扇地下潛水溢出帶以下區(qū)域,也就是說其在“濕余潭”之外,不可能是《水經(jīng)注》所說的軍都故城。尹鈞科先生指出,該錯誤是《光緒昌平州志》誤認為雙塔故城為軍都故城所造成的,此后學界便遵信不移,《北京歷史地圖集》和《昌平州志》均將土城村古城遺址當作秦漢軍都故城[2]25。
那么,土城村古城到底是那座城呢?這得從文獻當中尋求答案。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中說:“軍都城,在州東。漢立縣于軍都山南,或以為秦縣也。漢初周勃屠渾都,即軍都矣。后移治于昌平縣東南,屬上谷郡,后漢屬廣陽郡,晉屬燕國。后魏復移治所于縣東北二十里,仍屬燕郡。”[11]504這里明確了軍都縣治所有兩次遷址過程,一次遷移至昌平縣東南,另一次是后魏遷移至昌平縣東北?;⒂懦鞘恰端?jīng)注》所記的軍都故城,酈道元寫《水經(jīng)注》時軍都縣城已經(jīng)遷往他處,東魏時軍都縣城再次遷址。
在今昌平區(qū)興壽鎮(zhèn)有東、西新城村,明初為藺溝社轄村,永樂《順天府志》卷一四《昌平縣》云:“軍都故城在縣東南四十里藺溝社,元一統(tǒng)志:略存古跡?!蹦敲催@個古城是哪個軍都城呢?《太平寰宇記》卷六九《河北道十八·幽州》稱:“后魏移軍都縣于今縣東北二十里,即故城在其南也?!薄段簳肪硪哗柫兜匦沃径酚涊d:“太和中分桓州東部置燕州,孝昌中陷,天平中領流民置,寄治幽州宣(軍)都城?!币驗闁|燕州、昌平郡、昌平縣寄治軍都城,原軍都縣治遂遷新址。無論從古代還是今天的昌平轄域來看,東、西新城均在昌平的東北部,麻兆慶認為新城村為后魏天平中新遷的軍都縣址,并指出《太平寰宇記》中的“二十里”里程記載有誤⑥。尹鈞科先生在《北京建置沿革史》中進一步證實東、西新城村為東魏天平中遷移至此的軍都新城。
相對于昌平全境來說,軍都縣城最初在虎峪城,位于縣西北,然后遷至縣東南,之后再遷至縣東北。酈道元著述《水經(jīng)注》時間在軍都縣城遷址于今東、西新城村之前,說明軍都縣此時已經(jīng)遷址至昌平東南,且位于東、西新城村西南方向。今土城村古城遺址所在位置恰好符合文獻記載,可見北魏時軍都縣城應該在今土城村。軍都縣城自虎峪村南遷至土城村的時間很可能在北魏太和年間(477—499年)。因為昌平縣在北魏太和中并入軍都縣,于今河北省陽原縣西漢昌平縣故地復設新昌平縣和昌平郡。北魏將昌平縣并入軍都縣,縣域向南擴展,原來位于虎峪村的軍都縣城對于合并后的新縣域來說,位置過于偏僻,而土城村位于兩縣之間的適中之處,縣城設于此便于管理。因此,土城村古城遺址應是北魏時的軍都縣城所在。
《水經(jīng)注·濕余水》記載易荊水時說:
其水導源西北千蓼泉,亦曰丁蓼水,東南流徑郁山西,謂之易荊水。……易荊水又東,左合虎眼泉,水出平川,東南流入易荊水。又東南與孤山之水合,水發(fā)川左,導源孤山,東南流入易荊水,謂之塔界水。又東徑薊城,又東徑昌平縣故城南,又謂之昌平水。
仔細閱讀《水經(jīng)注》關于易荊水的記載,確定易荊水有以下重要前提條件:一是距離薊城不遠,二是有昌平故城在河流北側。另外,《北齊書》《斛律金(子光 羨)傳》記載,北齊幽州刺史斛律羨“又導高梁水北合易京,東會于潞,因以灌田。邊儲歲積,轉漕用省,公私獲利焉”。文中的“易京”指“易荊水”。高梁水位于薊城西北,易荊水距離高梁水不會太遠,斛律羨才能開鑿溝渠,這是確定易荊水的第三個前提。
圖1 《水經(jīng)注》濕余水、軍都故城、北魏軍都縣和軍都新城示意圖
對于易荊水的判斷,幾乎所有的研究者都局限于今溫榆河上游的南沙河、北沙河、東沙河等幾條河流,然后按照各自的假設和邏輯去確定孤山、虎眼泉、昌平故城等,最終都不能和《水經(jīng)注》關于易荊水的原文對應,結論互異,難以取得共識。導致易荊水判斷出現(xiàn)訛誤的重要原因是,上述學者均對易荊水記載缺乏通盤考慮,故所得結論恐經(jīng)不起推敲。研究者們都忽略了《水經(jīng)注》關于易荊水的記載中“又東徑薊城”這句話。他們認為這句話是錯誤的,易荊水不會在薊城附近,故而不斷在居庸關南的今昌平境內(nèi)不斷尋找易荊水,不僅得出的結論脫離文獻記載,而且在闡述斛律羨“導高梁水北合易京”時也漏洞百出。事情至此,我們需要重新審視易荊水“東徑薊城”的可能性了,文獻如此記載,說明易荊水距離薊城不會太遠,因此應在薊城以北附近區(qū)域尋找易荊水。
此前研究易荊水的學者們均注意到這句話,即易荊水“又東徑昌平縣故城南”。西漢時,昌平縣在居庸關外,隸屬于上谷郡。王莽新朝后期,因匈奴寇邊,昌平內(nèi)遷于居庸關內(nèi)[12]267-277?!杜f唐書·地理志》記載:“昌平,后漢縣,屬廣陽國,故城在今縣東南?!碧拼娇h在今昌平區(qū)舊縣村,即東漢昌平故城在舊縣村的東南方。按照《舊唐書》記載的方位,以及昌平故城與河流關系,現(xiàn)在符合條件的有兩處:一處是昌平區(qū)馬池口鎮(zhèn)土城村,位于北沙河北側;另一處位于海淀區(qū)清河鎮(zhèn)的朱房村古城,該村位于清河北側。永樂《順天府志》卷一四《昌平縣》記載后者為大口故城,“在縣東南五十里清河社”。前文已經(jīng)論證土城村古城遺址為北魏軍都故城,且距離薊城較遠,故不可能是昌平故城。
朱房村古城發(fā)現(xiàn)于1953年,曾作試掘,從出土器物及城址內(nèi)涵判定,初筑當在東漢時期[13]108。該漢城遺址平面呈正方形,城墻黃土夯筑,周長約2 公里,即城垣每邊長約為0.5 公里,符合漢代縣城的標準。1955年對城址進行了局部發(fā)掘,發(fā)現(xiàn)有陶井十幾處,出土有夾砂紅陶甕、泥質(zhì)灰陶豆及筒瓦、板瓦、瓦當,還有鐵劍、鐵刀、鐵鋤、鐵鏡、銅錢、銅印等[14]223。朱房古城遺址位于清河之北,距離薊城距離不遠,也符合易荊水東經(jīng)薊城,且經(jīng)過昌平縣故城南的記載。
岳升陽根據(jù)唐章懷太子李賢為《后漢書·盧芳傳》中的昌平作注“昌平,縣名,故城在今幽州昌平縣東南”,認為唐代昌平縣城在舊縣村,朱房古城距離舊縣村的距離約為26.5 公里,若以唐初小里計算,1 里約為442.5 米[15]317,約合60 唐小里。另《水經(jīng)注》引用《魏土地記》說“薊城東北百四十里有昌平城”,其中“百”字當為衍文,正確應是“薊城東北四十里有昌平城”。古代薊城的北門在今西城區(qū)新文化街一線南側,由北門向北,有兩條大道:第一條是今佟麟閣、趙登禹路,第二條是經(jīng)今海淀蘇州街的大道,兩條路至朱房古城的距離相仿,根據(jù)測量,都是16 公里有余。如果按漢代里計算,1 里約為417 米[16]242,40漢里大約為16.7 公里,里程與文獻記載基本相符。從“東北”的方位表述來看,薊城與昌平城之間的距離是按第一條路計算的,因為這道路在薊城附近是向東北行的。據(jù)此推測朱房古城是漢至魏晉時期的昌平城[17]。
按照上述分析,朱房古城在方位里程上與古代文獻記載一致,又與《水經(jīng)注》記載的易荊水和昌平故城的位置關系完全對應,既說明朱房古城遺址就是漢至魏晉時期的昌平故城,也證實了清河就是古代的易荊水。
三國魏嘉平二年(250年)劉靖開車廂渠,造戾陵堰,導髙梁河水灌溉農(nóng)田,《水經(jīng)注·濕余水》載:“自薊西北經(jīng)昌平,東盡漁陽潞縣?!睋?jù)研究,高梁水原為古水(永定河)故道,又稱三海大河[18]18-19。古代髙梁河自石景山東延至今北京西直門外至德勝門一線,在海淀臺地南側。清河上游支流萬泉河在海淀臺地北側,兩者近在咫尺。只有易荊水經(jīng)由萬泉河至清河一線,從髙梁河開渠引水至易荊水才有可能,即“北合易荊”,同時也符合易荊水“東徑薊城”的記載。
斛律羨導高梁水入易荊水的人工水渠,在考古上已經(jīng)得以發(fā)現(xiàn)。1991年10月,在北京市海淀區(qū)雙榆樹當代商城大廈施工中,出土一條古代水道遺址。該水道遺址為南北走向,水道斷面呈斗形,底寬近14 米,面寬約23 米,深約3米,底部距今地表約4.7 米。兩岸坡面整齊,坡度約為35 度。水道遺址輪廓清晰,已出土的水道遺址南北筆直,其內(nèi)流沙與淤泥、草炭層相疊壓,沉積層厚達2 米以上。其中可分辨出的沙層共有5 層,最厚的一層流沙厚度達0.83 米,沙層寬度在8 米以上,下層較上層為寬。流沙層間為厚度不等的淤泥層,沙層兩側是草炭及淤泥。在沉積層上面為褐色淤土,整個水道被1 米多厚的灰褐色撓土層所覆蓋。撓土層中有一些墓葬和近現(xiàn)代建筑基礎,水道中沙層的交錯層里表明,水流是由南向北流動的。岳升陽認為該遺址從輪廓特征及沉積層看,既不是地震遺跡或天然河流故道,也不是古代道路,而是一條人工修筑的水渠遺址。此前幾年,岳升陽在這條水渠遺址的南北延伸線上,相繼發(fā)現(xiàn)過多處與該遺址特征相似、走向相同的古渠遺跡。這些遺跡與雙榆樹古渠遺址聯(lián)系起來,即可勾劃出一條由南到北,縱貫海淀臺地的古代渠道。其南端當起于紫竹院旁的高梁河畔,北端在成府村至清華大學一帶匯入萬泉河[19]。由此可知,萬泉河今為清河支流,古代當為易荊水。
既然今清河和萬泉河是古代的易荊水流經(jīng)路線,那么其發(fā)源地只能在今海淀區(qū)境內(nèi)。今清河有兩源:一為肖家河,一為萬泉河。但今天的水系遠遠不同于北魏時期,金元建都北京以來,為漕運引水而大大改變了該地的水系格局。要復原北魏時期的易荊水流經(jīng)線路,需要從海淀周邊的地理形勢來分析,長河呈南北向,出現(xiàn)于金朝,是人工開鑿而成。在長河出現(xiàn)以前,清河上游水源應來自香山一帶,由于這里北有壽安山阻擋,南側受海淀臺地阻隔,北魏時的易荊水上游河道只能位于兩者之間。
千蓼泉?!端?jīng)注》說易荊水“導源西北千蓼泉”。從海淀附近河流發(fā)源情況來看,易荊水當發(fā)源于今海淀區(qū)北京植物園內(nèi)的櫻桃溝。櫻桃溝呈西北—東南走向,過去溝內(nèi)有很多泉水,還有臥佛寺,《日下舊聞考》記載說:“臥佛寺亦以泉勝?!保?0]1679千蓼泉很可能是指櫻桃溝內(nèi)諸泉。
郁山。郁山當為今玉泉山。易荊水從今櫻桃溝出山后,因北部和西部地勢較高,自然向東南流,恰好經(jīng)過玉泉山西側,符合《水經(jīng)注》“東南流徑郁山西”的描述。玉泉山是太行山余脈的平原殘丘,為奧陶系灰?guī)r的向斜地層,巖溶裂隙發(fā)育較好,有良好的補給、徑流和排泄條件,其補給源主要是大氣降水和永定河水,地下水較豐富,該山以泉聞名,后形成玉泉山之名。
虎眼泉。玉泉山下多泉,是斷裂帶深層涌出的喀斯特水,水量豐富,形成以玉泉為主的泉群,金元以來成為京師名山?;⒀廴敒橛袢缴铰雌皆幰惶幹匾雎短?。泉水向東南流入易荊水。因古今環(huán)境變化較大,無從確定其位置。
孤山與塔界水。孤山當為今頤和園萬壽山。萬壽山最初名甕山。甕山西近玉泉山,后靠金山,古代附近多有泉水出露,匯聚于山前,金元時有甕山泊。水從山前流出,形成河流,故曰“導源孤山”,向東南流入易荊水,此即塔界水。按照《水經(jīng)注》中所述,虎眼泉水和孤山水形成河流,東南流注入易荊水,即“左合虎眼泉”和“水發(fā)川左”。
依據(jù)上述分析,易荊水當發(fā)源櫻桃溝諸泉,向東南流出山,經(jīng)玉泉山西,東南流至巴溝低一帶,中途有虎眼泉水和孤山水自河流北側匯入。易荊水東南流至巴溝低地,然沿著古水故道東北流,即通過萬泉河一線與今清河連接,再東流入今溫榆河。只有這樣,才符合《水經(jīng)注》中記載的“導源西北千蓼泉”“又東徑薊城”“又東徑昌平縣故城南”幾個約束條件,另外也與《北齊書》斛律羨“導高梁水北合易京”的文獻記載相一致。
按照《水經(jīng)注》記載,易荊水在芹城水之前注入濕余水。芹城水約相當于今昌平肖村河,而現(xiàn)狀肖村河卻比清河先入今溫榆河(即濕余水)。其實這并不奇怪,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溫榆河河道在歷史上是變動不居的,由此導致芹城水(肖村河)和易荊水(清河)注入濕余水的順序發(fā)生變化。在近代地圖上,可看到在昌平區(qū)北七家鎮(zhèn)域內(nèi)溫榆河西南側有一條帶狀沙坨地,自東、西沙各莊之間,向東南至平房村東,再延伸至海落村,地面上種植林木,似乎為曾經(jīng)的古河道。這條沙帶再向東南延伸,則可至燕丹村匯入清河。很可能在《水經(jīng)注》時代,濕余水沿著這條古河道東南流,至燕丹村易荊水匯入。濕余水再東南流,則芹城水沿著肖村河、藺溝河和今溫榆河一線匯入濕余水,這樣就符合《水經(jīng)注》上易荊水先于芹城水匯入濕余水的描述了。
圖2 《水經(jīng)注》易荊水和昌平故城示意圖
圖3 1915年北京陸軍測量局繪制1∶25000地圖上自東西沙各莊經(jīng)平房村至海鶄落的條帶狀沙坨地
易荊水在遼代已經(jīng)稱作清河,見于《遼史》。金代定都中都,為滿足中都漕運需要而引甕山泊之水,開長河穿過海淀臺地,導流入中都漕河。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郭守敬開白浮甕山河,引昌平白浮泉等西山諸泉之水入甕山泊,再通過長河引甕山泊水入大都城積水潭,為通惠河漕運提供水源。金元時期開長河引水濟運工程將原來東西向的清河攔腰截斷,使得清河水源發(fā)生較大變化。經(jīng)過金元時期在海淀地區(qū)的水系改造,甕山泊成為運河水源調(diào)蓄工程,一部湖水和玉泉山水從甕山北側分流東出,成為今清河的一個水源,即肖家河;另一部分湖水從長河南流進入京城供應運河。因長河在頤和園和海淀臺地之間的東側筑堤,堤東為巴溝低地,河水滲入地下,從河堤東側出露為泉,重新發(fā)源,流為萬泉河,東北匯入清河,成為清河的另一個水源??梢?,今日清河的水系格局是在金元時期開挖長河濟運后而形成的。
根據(jù)《水經(jīng)注》濕余水、易荊水位置的考證和周邊古城遺址的分析,本文得出結論如下。
一是酈道元《水經(jīng)注》對于濕余水和易荊水的描述是正確的,只是由于文獻記載相對簡略,給后世研究者復原當時的水系情形帶來了難度,由此造成諸多學人既利用原文而又曲解原文來論證濕余水和易荊水的位置,導致論證邏輯混亂,結論自然經(jīng)不住推敲。本文通過正確解讀《水經(jīng)注》原文,利用《北齊書》中的史料記載,結合區(qū)域地形地貌特點和水文地理情況,并利用當代已知古城遺址位置和河流水系關系綜合判斷,得以復原北魏時期濕余水和軍都故城、易荊水和昌平故城的歷史地理概況。
二是本文結合《水經(jīng)注》原文記載,可知古代濕余水發(fā)源于關溝。依據(jù)南口沖積扇的水文規(guī)律分析,確定濕余潭應在今百泉莊一帶。通過《水經(jīng)注》等文獻記載并對照區(qū)域水文地理條件,判定今昌平區(qū)南口鎮(zhèn)虎峪古城遺址為秦漢軍都故城,馬池口鎮(zhèn)土城村古城遺址為北魏軍都故城,興壽鎮(zhèn)東、西新城的古城遺址為天平中新遷至此的軍都故城。
三是結合《水經(jīng)注》和《北齊書》上的文獻記載,對照海淀地區(qū)的自然地理和河流水系情況,判定易荊水當與今清河和萬泉河存在古今繼承關系。北魏時期易荊水發(fā)源于今海淀區(qū)的櫻桃溝,出山后東南流,至海淀臺地北側,沿著萬泉河和清河一線注入今溫榆河。郁山為今海淀玉泉山、孤山為甕山即今頤和園萬壽山。清河鎮(zhèn)朱房村古城遺址為漢魏昌平故城。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