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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在塔上

        2022-01-20 08:24:36朱斌峰
        安徽文學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銀城銅匠柴雞

        我說我去北斗島是為了尋找一種鳥,你信嗎?我自己都不信。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扛著獵槍走在蘆葦蕩里,卻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鳥。風很大,蘆葦翻卷著,就像浪頭在我身邊起伏,一波向我涌來,一波離我遠去。我趔趄在風里,慌亂地開了一槍。砰的一聲,蘆葦停住了。片刻,叮叮當當?shù)那勉~聲從蘆葦深處傳來,我倏地看見前面有個老頭,在用鐵錘敲著銅鳥。我向老頭走去,老頭身形不動,可我每走一步,他就遠離我一步。我沒看見他嘴動,卻聽見他的聲音從空中飄來,你快去北斗島!有人要將那兒所有的東西雕成銅的了,連鳥都不放過……我不知老頭是在逃避我還是在引誘我,越走越急,就急醒了。夢境往往殘留著過往的記憶,游蕩著去路的預兆,就像島嶼在湖面的投影。做了這個夢后,我就從南方啟程,不遠千里朝北斗島走來了。

        北斗島原本是一座蘆葦瘋長的荒島,數(shù)年前才建成青銅文化主題旅游區(qū)。我是在對岸的銅礦長大的,銀城有好多那樣的礦山,當年我們的祖輩從四面八方而來,在山嶺上建起鐵路礦山,蓋起高樓大廈,這才有了那座小城。很久以前,礦山少年常到島上拔蘆筍逮野鴨,接濟青黃不接的時光。我曾逃學島上,躺在沙灘上假寐,看著掠過水面的水鳥發(fā)呆。我一直覺得那個湖中島是跟礦山不一樣的地兒,似乎是井架那個大彈弓射出的石子落入湖里??晌覜]想到多年后國營礦山因資源枯竭衰敗后,島上會建起銅塔、銅街、銅雕塑、青銅藝術(shù)館、青銅時代大酒店,成了游客紛至的景區(qū)。我雖然早有今非昔比的心理準備,可上島后連黏稠的青綠氣息都沒聞到,就有種走錯路的恍惚了。

        我一上島就約到了胖子,他已從礦山保衛(wèi)科干事?lián)u身變成北斗島景區(qū)保安部經(jīng)理,可渾身的肥肉沒有變,仍在笑聲中打著顫兒。他是我的發(fā)小,我的到來讓他有些意外。這不怨他,一個消失了十多年的人突然出現(xiàn),他能快速地把詫異變成驚喜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那家伙從小就癡迷偵探小說,熱愛打探秘密,很有做警察的天分,可他未必能想到我會不期而歸的。我是經(jīng)過輾轉(zhuǎn)問到他的手機號碼,才一個電話把他招來的。我不是擔心自己會在島上迷路,而是想從熟悉的人開始北斗島之旅。坐在青銅時代大酒店的咖啡廳里,我和胖子被黃昏的日光斜切著,窗外不遠處的銅塔閃著亮黃的銅色。我倆似乎心照不宣,誰也沒有提起對岸的礦山——那兒井架銹去,家屬區(qū)人去樓空,只剩下寥寥無幾的老工人了。

        胖子不情愿地喝了一口咖啡,抬頭盯著我,貌似漫無目的地問我,你這次回來,要做什么?

        他顯然猜出我不是為了婚禮或葬禮回來的,他知道我早已把父母接去南方,在銀城已經(jīng)沒有親人,跟舊識也失去聯(lián)系了。他更不會相信我是來島上旅游的,即便北斗島景區(qū)名氣再大,像我這樣的人怎么肯故地重游呢?

        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笑笑,我來島上是想找一種鳥。

        找鳥?他很是意外,仿佛窗外的落日掉進眼睛里。

        你記不記得,這個島上以前有一種叫柴雞的鳥?

        你說的……是那種很好吃的野鴛鴦?

        對對對!

        我倆的記憶總算重疊了:很久以前,這座島上的蘆葦蕩里有種野鳥,味道鮮美,很難捕捉,但只要捉住一只鳥讓它發(fā)出并不好聽的叫聲,就會有另一只異性的鳥自投羅網(wǎng),捉起來總是成雙成對的。

        我很興奮,那島上還有那種鳥嗎?

        他轉(zhuǎn)動咖啡杯,顯然不信我會因野鳥千里而來,你找那鳥做什么?

        我被問住了,我總不能告訴他我是因為做了一個夢而來的吧。

        我反問,島上還有柴雞嗎?

        他臉上漾開笑容,你看啊,這島上連蘆葦都沒了,怎么還會有那種鳥呢?

        我沒有失望,用咖啡潤了潤舌頭。

        他把眼珠滾在我臉上,這些年你在做什么?我說的是職業(yè)。

        我想他可能是想從職業(yè)背景推測我尋鳥的目的,便打趣說,我不是動物學家,不是來島上采集動物標本的。

        他很認真,那你不會是做餐飲酒店的吧?即便這島上有柴雞,可你是曉得的,那種鳥要立殺立吃,否則容易腐爛變味,是不便托運的。

        我笑道,我是記者。

        記者?找鳥?他咬著字兒,忽地大笑起來,笑得窗外的銅塔輕顫起來。他笑得莫名其妙,又戛然而止,我看你來島上……不是找鳥,而是找人吧?

        我沒說話,把臉埋入咖啡的香氣里??Х葟d里的人并不多,他的笑聲驚得有人投來疑惑的目光。我不想成為眾目睽睽的人,更不想讓別人以為我倆是沒有禮貌的瘋子。

        他聲音低下來,聽起來像是吐露秘密,你還是玩兩天就回南方吧,這里沒有你想找的鳥。

        我笑笑。

        他把頭湊到我面前,聲音更低了,你曉不曉得這島上有個禁忌,就是找人的人會掉進湖里。

        我想這胖家伙是在開玩笑,他從小就有故作神秘的毛病。

        湖水聲輕輕傳來,沒有蘆葦沒有野水鴨,那水聲是安靜的。

        窗外,夜色不知什么時辰來了,橡皮擦般淡淡地擦亮著燈火,這座曾經(jīng)只有漁火的島燈火通明起來。銅塔上綴著燈珠,正努力以光的方式展現(xiàn)出塔的輪廓。銅塔下的銅神廣場上,聳立著一座長著翅膀的半人半神的銅像,據(jù)說是銅神,翅膀上落著兩只鴿子,不知是真的飛行動物還是銅鑄的。銅像下,一個穿著少數(shù)民族服飾的男人,在給一匹馬喂草,就像在喂一束束青青的月光。以前銀城沒有馬,就連動物園里也沒有,那匹馬顯然是從外地而來,供游客拍照的。我聽人說過公馬頸部的鬃毛不能輕易讓人碰觸,否則公馬的勇氣和力量就會消失——那匹馬會讓游客觸摸它頸部的鬃毛嗎?

        我在過于陌生的地方容易出神發(fā)呆,我的目光迷失在北斗島上,半晌聽到胖子的聲音傳來,走!我為你接風洗塵去!

        我知道胖子說的“找人”是什么意思,他是說我來島上是為了尋找哥哥。我唯一的哥哥永遠留在銀城了,這是我十年未回小城的緣故。

        在我的記憶里,年輕的哥哥坐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礦山的炸藥庫里,看一些厚厚的書。那是當年日本鬼子留下的碉堡,里面擺放著炸藥、雷管,隱隱彌漫著硝煙的氣味。哥哥看過好多書,《鉆探工藝學》《結(jié)晶學和礦物學》《地質(zhì)構(gòu)造學》什么的,就像愛啃書的老鼠??伤χ笔蓍L的身子走在街上時,又像是目標明確的標槍。他只要認準一件事,就會不顧別人的目光,執(zhí)拗地去干。他曾拿著小錘子,在山山嶺嶺間敲打著石頭,像個地質(zhì)隊員。礦上的工程師很生氣,罵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他還曾闖進礦長室,憂心忡忡地對礦長說,井下礦石儲量不多了,如果礦石采完了,礦山怎么辦?礦長很生氣,罵他是杞人憂天。他曾闖進礦山總機房,冒冒失失地向接線女工求愛。接線女工很生氣,罵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礦上人都說他是怪人,甚至傳言他出生的那天夜晚,井下發(fā)生過掌子面塌方的事故——不知這個傳言是說他是不祥之人,還是說他被那場礦難震壞了腦瓜。

        不知什么時候,哥哥忽然被私人礦老板相中,成了他們的座上賓。據(jù)說他能看穿地下的礦脈,只要在嶺上插下一根草,礦老板打下井就能掘出財富來。后來,他莫名其妙不見了,有人說是被礦山保衛(wèi)科送進監(jiān)獄了,也有人說是在和礦老板爭搶龍口時被害了。這些傳聞就是當年胖子說給我聽的。可我媽告訴我,他是去北斗島捉野鳥時失蹤的。那時,我只有十來歲,只相信父母的話。我曉得哥哥常去島上捉那種叫柴雞的野鳥,那種鳥紅燒后吃起來真香。他真的很聰明,為我做滑輪車電焊的技術(shù)絕不比八級焊工差,為我做的風箏是礦上唯一能飛上天的紙鳥。而他捉柴雞的本領(lǐng)也是自學成才的,他不用媒鳥,只要模仿那種鳥的叫聲,就能引得野鳥尋偶而來。我不明白,就那么一座湖中島,方向感極強的他怎么會迷路呢?

        哥哥成了礦山的另類,讓我家蒙羞了。只要有人一提哥哥的名字,我媽就會患上見風落淚的沙眼,不停地抹眼睛。可她總跟我提起哥哥,比方說當我寫著歪歪扭扭的字兒時,她會念叨,你看你寫字像小雞扒的一樣,不像你哥的字寫得工工整整像鋼板刻出來似的;當我能穿上父親的勞保服時,她會念叨,你比你哥胖,你哥太瘦,像你爸哦;當我考上師范時,她念叨,你哥雖說上的是技校,看上去有些傻,可比你聰明多了……如果有這樣一個如影隨形的哥哥,你也會不愿回到那座礦山的。我從師范畢業(yè)后,就離開銀城去了南方。我從來沒有找過哥哥,我懷疑他是變成尖利的石頭落進湖里了。他不就是喜歡跟石頭打交道嗎?他不是說每一塊銅礦石都是天上的星星隕落而成的嗎?

        在酒店包廂里,我被北斗島保安部經(jīng)理灌醉了。也許胖子說得對,找鳥只是借口,我是來找哥哥的。人不想面對什么時往往會找借口,胖子的父親是在礦難中留在井下的,可他媽告訴他說那個礦工在嶺上長成一棵松樹了,而我是不是把哥哥當成鳥了?生活需要修辭,比如酒就是修辭手法之一。我喝得醉醺醺的,被胖子送進了酒店的客房。他把我推倒在床上蓋好被子,叮囑我不要亂跑,說他還要去青銅藝術(shù)館值夜班,那兒展示的古代青銅器都是珍貴文物,雖然安裝了警報器電子眼,可他還是不放心,總擔心會被飛天大盜竊去。其實,我早就聽說那些青銅器都是高仿品,看著他警惕的樣子直想笑。我忍住了沒笑向他揮揮手,他才幫我關(guān)好房門走了。

        胖子一離開酒店,我就爬了起來,搖搖晃晃走出酒店游蕩在島上。月光從湖面升騰上來,我深一步淺一步地走,就像宇航員走在太空中。這座島的確不是曾經(jīng)的荒島了,藍玻的大樓、井然的街道、擦肩而過的銅雕塑,宛若天上的街市,就算野水鴨回來也找不到下蛋的地兒了。我像曾經(jīng)的哥哥一樣,學著柴雞的叫聲,卻沒有一只鳥聞聲而來。不知是我學得不像,還是湖邊真的沒有那種鳥了。島上行人稀少,只有酒鬼和身影模糊的疑似情人。我轉(zhuǎn)到漁人碼頭時,竟然真的看見一群宇航員了。他們穿著厚厚的藍色工作服,戴著頭盔,在鋼架上高高低低地坐著,手拿電焊機,弄出了一團團晃眼的火花。

        我走過去伸手去揭一個蹲在地上的宇航員的頭盔,想看清他的臉,卻被一只戴著橡皮套的手擋住了。

        一個聲音悶聲悶氣地從頭盔里傳了出來,你,干什么?

        我噴著酒氣,我找鳥!你見過柴雞嗎?

        呵呵,又一個酒鬼!

        嘻嘻!你們是從月亮上下來的吧?

        你這家伙究竟喝了多少酒?

        你們……在做什么?

        我們是造船工人,要給島上造一艘游船。

        那你把頭盔摘下來,讓我看看……你是誰。

        切!施工重地,閑人免進!你走開!

        我很想把那群工人的頭盔一一摘下來,看個究竟。可面前的宇航員很不友好,用焊槍對準了我。我只好搖搖晃晃往回走。

        我不知怎么就走進了銅街,那兒排列著一家家店鋪和作坊,是島上銅匠們兜售銅工藝品的地兒。我循著叮叮當當?shù)那勉~聲走,卻找不到聲源地。我走著走著就把腳步走亂,摸不清方向了。我想我是迷路了,看來當年哥哥在島上迷路也是有可能的,雖然那時沒有銅的街道,卻有蘆葦?shù)拿詫m。我走累了,坐在銅街的長椅上,搖晃著腦瓜想著出街的路口。銅街像是被銅匠敲得亮起來,我忽然看見了胖子。他穿著齊整的保安制服,腆著肚子,笑瞇瞇地向我走來,身后拖著長長的影子。他不是去青銅藝術(shù)館守護青銅器了嗎?我一愣,不知他是一直在跟蹤我,還是怕我醉后迷路來找我的。也許是我喝醉了,走進夢境了。我抬眼看向月亮,那個天上的東西怎么會生出銅銹的顏色了?

        說來你可能覺得好笑,我懷疑自己被人跟蹤了。我想:難道是好奇心重的胖子派人跟著我?難道是我過于敏感了?

        我再次走進銅街,是在日光明亮的白晝。銅街祛魅般顯現(xiàn)出來,不過是個回形的街道而已。一家家店鋪敞開仿古的銅門,似乎想把日光全部吸納進去。街上,不時有戴著綠帽子的導游,舉著小旗,領(lǐng)著成群結(jié)隊的游客穿街而過。那些游客從店鋪里涌進涌出,捧著銅鼎、銅劍、銅香爐,仿佛撿到了寶貝。我看見一家店鋪的門上掛著銅鋪首,就走了進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店主老頭有幾分像我夢中的老銅匠,不過夢中的老頭穿著黃色礦工服,而眼前的老頭穿著排扣的綢褂,仿佛晨練太極拳剛剛歸來似的。我環(huán)顧展架上的銅鑄動物,那些銅馬、銅鷹、銅雞、銅猴、銅鹿,造型夸張,有著童稚的趣味。

        老頭坐在沙發(fā)上,并不看我,似乎在瞇眼打瞌睡。

        我環(huán)繞展架走了一圈,忽然問,請問,這島上還有柴雞嗎?

        老頭睜開眼,什么?

        就是那種像鴛鴦的野鳥。

        哦,我不做銅鴛鴦。

        我想老頭應該不是銀城人,這倒不是因為他的口音有異——銀城是個五音相雜的移民城,前輩礦工們南腔北調(diào),到了我們這一代才說起較為一致的普通話,憑口音是聽不出人的來路的,可小城人都知道白蕩湖的大閘蟹、北斗島的柴雞這些野味的。

        我笑笑,看來您老不是本地人。

        老頭怔神,我就是銀城的退休礦工呀!

        那您沒聽說過北斗島上有種叫柴雞的野鳥嗎?

        老頭像是從夢中醒來,你說的是柴雞??!聽過聽過,我還吃過呢。

        那現(xiàn)在島上還有那種鳥嗎?

        老頭搔搔花白的頭,我上島后就沒聽說有人見過柴雞了,或許沒有了吧?

        我唔了一聲。

        老頭興奮起來,看來先生也是銀城人?坐坐,喝茶!

        我坐了下來,老人家,您從礦山退休,怎么做起了銅匠?這是您家祖?zhèn)鞯氖炙噯幔?/p>

        老頭擺擺手,皺著的臉像被茶水泡開了,不不,我以前是學鑄造的,按說應該在機械廠上班,卻在礦山當了駕駛員,一輩子開車運礦石呢。

        我笑道,這樣啊。

        是哦。我小時候愛畫畫,卻學了鑄造……按說我應該去鑄造機械配件,沒想到現(xiàn)在卻鑄起銅動物來……我這一輩子真是陰差陽錯。

        老頭的話頭被挑了起來,他說數(shù)十年前,他酗酒,常常醉醺醺地開著大貨車奔來駛?cè)?,卻從沒出過事故。一個冬天的晚上,他喝了酒開著空車回礦山,在離礦山地磅房不遠的山坡上,突然被濃濃的睡意襲擊了,就下車睡在路邊的灌木叢里。那是建礦初期,山嶺間偶爾會傳來夜半的狼嚎聲,可狼對那些搶占它們家園的礦工并不感興趣,它們有自己的食譜,只是用嚎叫表達對人的輕蔑和憤怒。他躺在草地上睡得很香,貨車歇了火停在他身邊。他在夢中夢見那輛車變成一匹馬守護著自己,不時用蹄子刨著土。奇怪的是,那輛貨車的前輪竟然自己滑下,蹦蹦跳跳地滾下山坡,撞開了地磅房的門。地磅房里的計量員順路找過來,發(fā)現(xiàn)了地上的醉鬼。那時草地上落著薄薄的寒霜,雖然他的身子被酒精燃燒著,可睡上一宿未必不會凍僵的——那只輪子報了信,救了他一命。

        也許老頭是想告訴我貨車也是一種動物,我在心里暗笑,每個人在回憶過往時都會盡量讓曾經(jīng)的自己生動起來,讓過往意味深長起來。

        我想起夢中敲打銅鳥的老頭,突然問,您老是不是要把島上的東西全都做成銅的?

        老頭像被魚卡住嗓子的鷺鷥,抻長脖子,半晌才說,不是哦,不是什么東西都能用銅來鑄的。

        我盯著老頭,哦?為什么?

        老頭舌頭又靈活起來,銅跟泥巴、石頭、陶瓷、鋼鐵、塑料不一樣……青銅自古就是祥瑞之物,在廟堂鑄社稷重器,在民間鑄吉祥之物……我們銅匠可以鑄司晨的公雞、招財進寶的肥豬、大鵬展翅的老鷹,卻不會去鑄螞蟻。

        會有這樣的規(guī)矩?

        是??!你見過用銅鑄的狐貍嘛……如果用銅鑄人像,那就更講究了,必須鑄的是不朽的人物。

        哦?那種叫柴雞的鳥,配得上銅去鑄嗎?

        老頭猶豫起來,這個……按行規(guī)它是天上飛的鳥,是可以用銅鑄的,可它是野鳥又不能鑄……而且我見過那種骨瘦如柴的鳥,樣子并不好看哦。

        我灼灼地看著他,我想要一只銅鑄的柴雞,要多少錢,您老開個價吧。

        老頭沉吟著,這個……不是錢的事兒,也不是我鑄不出來……我得看看鑄野鳥會不會壞了銅匠的規(guī)矩。

        我在心里不屑地笑,一個破島哪來那么多的臭規(guī)矩?當年這兒不就是個蘆葦瘋長的荒島嘛!逃學的我曾溜到島上,在蘆葦蕩里瘋跑,似乎在尋找什么卻又漫無目的。我冒犯著湖水,驚動著野水鴨,精疲力盡地躺在無人的沙灘上睡去,在夕陽來臨前讓自己的襠部噴出一條小溪,才疲倦而輕松地離島而去。當然,那時大人們不讓我們上島玩耍,說島上長著有牙齒的植物,有過瘋風村什么的,那不過是嚇唬小孩的把戲。現(xiàn)在的北斗島未必跟以前的荒島不一樣,來到島上的人未必不是想尋找生活在別處的逃逸和放縱,他們怎肯遵守什么規(guī)矩?我有理由懷疑胖子說的島上禁忌、老頭說的行規(guī)是子虛烏有的。

        我笑,老人家,哪有那么多規(guī)矩??!再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還要守著那些陳規(guī)陋習嗎?

        老頭向門外窺了一眼,聲音低下來,這位先生,有些規(guī)矩還真不能不信。你聽說過開工動土需人祭的說法嗎?

        我心里一拎,什么?

        老頭的聲音低如細雨,老輩人傳下來的說法,一個地方開工動土,就會有人因動土而亡的。

        我愕然,怎么會這樣?

        以前我們礦山在建井架時,就有人從上面摔下來了。

        那是意外……是偶然事件。

        那就說北斗島吧,在建銅塔時就有人從塔上摔下來了,還好只是摔殘了。

        哦?會有這樣的事?

        我這么一大把年紀了,還會騙你?現(xiàn)在那個摔成殘疾人的家屬,還在找開發(fā)北斗島的大老板鬧著要賠償,聽說那家人正在找記者要曝光這件事呢。

        我竦然一驚,不自覺地抬眼向門外看去,看見街上站著一個人,那應該是個鬼鬼祟祟的跟蹤者。

        老頭也看見了門外的人,忽地收住口,舌頭停在“塔”字的音節(jié)上。

        胖子一連好幾天都沒跟我聯(lián)系,像是把我忘了。我想他可能是工作太忙了,他對我是熱情的,曾想召集舊日的伙伴一起聚聚,讓他們見見久別的我,被我拒絕了。我不想碰觸礦山記憶,那就像流過礦區(qū)的黑沙河,里面有炸藥、紅汞什么的,雨天變紅,晴天變綠,是礦山直排出來的污水。有人說記憶就是一條河,你得相信。

        再次見到胖子時,我發(fā)現(xiàn)他憔悴了,似乎被失眠癥纏住了。我倆又坐在青銅時代大酒店的咖啡廳里喝咖啡,我喜歡咖啡的味兒,他顯然還沒愛上咖啡,更喜歡喝酒——其實白酒就是礦工身體里的一條河。

        胖子笑嘻嘻地問我,你這些天在島上走動,覺得北斗島怎么樣?

        我皺皺眉頭,我們礦山的那條河跟這片湖是相通的嗎?

        胖子愣了愣,似乎有些發(fā)慌,卻堅決地搖搖頭,不!怎么會?

        我盯著他,那我們礦山這么多年產(chǎn)生的固廢,堆起來能不能堆出一座島?

        胖子的目光像水鳥一樣啄在我的臉上,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呢?我們礦山采出多少礦石,喂養(yǎng)了銀城??!

        我垂下眼睛,可它已經(jīng)是奶汗枯竭的乳房了。

        胖子在我臉上找著什么,你來島上不會是想寫環(huán)保調(diào)查之類的新聞吧?

        我想起自己曾跟他說過我是記者,笑著搖了搖頭。

        胖子舔舔咖啡,皺皺眉,聽說你在島上打聽建銅塔時發(fā)生事故的事兒,是嗎?

        我笑笑,沒有,我才沒那閑心情呢。

        胖子自顧自地說,我告訴你,根本沒有那回事,那是有人在傳謠!你們做記者的,報道新聞不是要客觀真實嘛!

        我聳聳眉頭,心想這個保安部經(jīng)理警惕性太高了,我才不管那件事是真是假……我到島上只是想找找那種叫柴雞的鳥!

        胖子舒開眉頭,那你找到了嗎?

        我搖頭,沒有……我想讓老銅匠為我做個銅的柴雞,可那銅匠老頭未必肯做。

        胖子把玩著手里的咖啡杯,半晌才說,其實,你哥不是在島上走失的。

        我哦了聲,抬起臉。

        胖子語速很慢,仿佛在嗓子里挖著什么,我一直不想告訴你,其實你哥是患上病被送去精神病院了……就是南山坳里的那個醫(yī)院……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去世了。

        我眼睛一暗,想起離礦山不遠的南山坳里的確有個奇怪的醫(yī)院。我少時曾偷窺過那兒,那個醫(yī)院被高高的柵欄圍墻圍著,里面有穿著病號服的人在走動,動作遲緩像是夢游,偶爾會有人口吐白沫抽搐,或脫光衣服瘋跑。我不肯相信哥哥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低下頭,半晌沒說話。

        胖子像是安慰我,不過,你哥的確是地質(zhì)天才,找礦脈一找一個準!開發(fā)這座島的大老板,以前就是靠你哥指點才找到龍口開礦發(fā)家的……其實,腦瓜有問題的人往往是聰明的,也許是過于聰明才顯得異常的吧。

        我喝著咖啡,這么說關(guān)于我哥在島上失蹤的傳聞,是為我家遮羞的說法了?

        胖子看向窗外的銅塔,是吧?畢竟人總是忌諱疾病的。

        我沒有看到水鳥飛過塔頂,你是說我哥幫私人小老板找過礦脈,那我哥會不會因為泄露礦山的機密,被礦上人當作瘋子送去那種醫(yī)院的?

        胖子深深地看著我,怎么會?你哥給私人老板找礦,是讓那些礦主亂挖了我們礦山的礦脈……可礦上人怎么會把正常人當作病人送走呢?我更愿意相信,你哥是因為此事而羞愧,覺得對不起礦山,這才患病的。

        我緊緊咬住嘴唇。

        胖子掃了我一眼,不管你想在島上找什么,我還是勸你別找了,離開島吧。

        我用眼神刺他,你擔心我會泄露島上的真相?

        胖子站了起來,我是擔心……你在島上會不安全。

        我嘲笑,你不是島上保安部經(jīng)理嗎?你們難道不能保障游客的人身安全?

        胖子拍拍我的肩,貌似親熱卻很用力,可你不是普通的游客哦。

        我笑了笑,并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第二天夜晚,我從湖邊回來時已是深夜。這晚,我竟然在島上發(fā)現(xiàn)了一片蘆葦叢,就像猜謎的孩子找到謎底般驚喜。走在街上時,我滿眼都是月光飄在蘆葦上的場景。忽然,數(shù)條黑影從身后竄出來,我還沒看清他們,一個大麻袋就罩住了我,緊接著一陣拳打腳踢像冰雹落了下來。我被卷入了旋渦,蜷曲著身子像個刺猬。他們沉默著,只用拳頭發(fā)聲。他們打得很專業(yè),我被打出鼻血,后背仿佛此起彼伏地鼓起了包。他們終于停了下來,片刻,連粗粗的喘氣聲都沒了。我從麻袋里鉆了出來,扶著墻站起,四下張望,卻不見一條人影。我忍著痛齜著牙向前走,一聽見沙沙的腳步聲就停下來轉(zhuǎn)身尋去。與我擦肩而過的人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異常,也許他們喝醉了,或者以為我喝醉了。

        這不,走到青銅時代大酒店廣場上,一個男人趔趔趄趄地向我迎過來,攔住我斜著眼笑。

        我捂著臉謹慎地看著他,防備著他的拳頭。

        那男人遞上一聽啤酒,打著酒嗝說,兄弟,來一杯!

        我接過啤酒,用酒漱漱嘴里的血就吐了出來。

        那男人將手里的啤酒罐伸過來,與我碰了碰杯,大笑,兄弟,你醉了!

        我搖頭,我沒喝酒。

        那男人搖晃身子,切!你怕什么?我,我又不查你酒駕!

        我誠懇地說,我今晚真的沒喝酒。

        那男人輕蔑地看著我,仿佛我是個沒有生活常識的人,沒喝酒,就不會醉嗎?

        我想這話有理,就仰起脖子一口氣把罐子里的啤酒喝了下去,身上的疼痛似乎被酒泡軟了。

        那男人呵呵地笑著,扭著麻花步向前走去,褲袋里插著啤酒罐,看上去就像一個揣著手榴彈的戰(zhàn)士。

        我看著他的背影,用力捏起啤酒罐,易拉罐發(fā)出脆響凹陷下去。

        夜氣在島上游蕩,我努力把自己的身子舒展開來,將易拉罐向月亮拋去。

        說來你可能不信,那時,我在月亮上看見了胖子的臉。

        我得離開北斗島了。

        我沒有找到野生的柴雞,而是找到了一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它藏在蘆葦叢的深處,而那片蘆葦叢可能是被推土機忽略而僥幸留下來的。我找到它就像找到遺失多年的親人,忍不住往蘆葦深處走去,讓蘆葦拂過我的臉,就像接受一雙雙手的撫摸,那些手從記憶伸出,帶著月光的嘯叫。我沒走多遠就看見了那輛自行車,它的輪胎、海綿座墊早已腐爛,只剩下銹轱轆,就像剔去肉的野馬的骨架??晌夷芸闯鏊区P凰牌自行車,曾經(jīng)有過灑著星光的褐紅漆、锃亮的鋼圈、能敲響清脆鈴聲的鈴鐺,而它的主人就是哥哥,因為那龍頭上掛著個軍用水壺的殘骸。我從沒那么清晰地想起哥哥:他騎著自行車,掛著綠色軍用水壺,眼神發(fā)癡地盯著前方,對身后鳴叫的大卡車視而不見,仿佛整個人都在隨著自行車飄蕩。我在那輛自行車前站了許久,卻不敢伸手碰它,生怕一碰它就會粉碎。我走出蘆葦叢后就決定回南方了,即便沒有隨之而來的拳打腳踢我也要走,我已經(jīng)沒有在島上留下來的理由了。

        我給胖子打電話說我要走了,他在電話里笑得五顏六色,似乎我的離去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兒。尚未到黃昏,他就早早擺酒為我送行了。那個叫老地方的街頭小酒館里,只有我和他兩人。我倆坐在二樓的窗前,喝著喝著湖水聲就遠了。我越喝頭越大,恍惚頸上系著大氣球。他越喝越萎靡,眼皮就要銹住了。

        我說,胖子,你小子騙我……我哥沒去精神病院,真的是在這座島上失蹤的。

        他用力地在椅子上坐直,嘴里發(fā)出呼呼的喘氣聲,你……你不相信我的話?我可是保安哦。

        我笑,我在島上找到我哥的自行車了……他沒把他心愛的自行車騎回家。

        胖子歪在椅子上笑。

        我又說,胖子,我真不是想打探什么環(huán)保、工人墜塔的事兒,你小子太多心了。

        他又警惕地從椅子上坐起,呵呵,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你不會是假冒的記者吧?

        我灌杯酒,我什么都不是……我來島上就是想找鳥!

        他伸出右臂勾住我的腦袋,大笑,你小子……從小就是害群之馬,跟你哥一樣!

        我伸手抓住他的肥肉,你小子也不是好鳥,從小就愛打探人家的秘密,鬼里鬼氣的!

        我倆斗獸般僵持著,用力,再用力,又同時松開手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翻,仿佛又成了當年的礦山少年。

        夜已深,一串手機鈴聲響起,是沖鋒號。

        胖子接聽手機唔唔了兩聲,對我說,走!我們?nèi)ャ~塔!

        我搖著腦瓜里的酒精,去那么高的地兒干什么?月黑風高夜,你不會是想把我推下塔吧?

        他詭秘地笑,我?guī)闳タ床耠u啊。

        我頗覺意外,哦?塔上有那種野鳥?

        我倆相擁著向銅塔走去,也許是他太胖了,我感覺自己就像小船撞在松軟的堤岸上。

        銅塔在夜晚顯得更高了,燈光模仿著天上的星星。我和胖子攀上九層塔頂時,燈火又落入腳下的湖里,一時天上的星星、塔上的燈火和湖里的倒影亂成一片,難以分清??晌疫€是看見那種叫柴雞的鳥了,不過它是銅鑄的,就在那個銅匠老頭的手里。

        我迎著塔頂上的銅匠老頭走去,柴雞?柴雞怎么會在塔上?

        銅匠老頭融在夜色的背景里,銅塔高啊!這樣鳥才能飛得更高?。?/p>

        我長長地哦了聲,沒有跟銅匠老頭和胖子說,其實那種叫柴雞的鳥只喜歡低低地飛在蘆葦蕩里。

        責任編輯 黃月梅

        朱斌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第32屆學員,安徽文學院第四屆簽約作家。曾于《鐘山》《青年文學》《安徽文學》《西湖》《雨花》《青春》《天涯》《山花》《黃河文學》等發(fā)表小說,有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選載。獲2015年《安徽文學》年度文學獎小說獎、第二屆魯彥周文學獎提名(優(yōu)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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