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敏

晶瑩剔透的荔枝是當代吃貨們的心頭肉。即便與原產(chǎn)地暌隔數(shù)千里，其品質(zhì)與新鮮度往往都大有保障。

但在冷藏與交通都極為不便的古代，一般人要想吃到上乘的荔枝，往往只能屈尊勞足，親臨原產(chǎn)地，抑或?qū)⒂邢薜倪\輸條件發(fā)揮到極致。泱泱華夏數(shù)千年，能榮膺中國古代四大美人稱號的楊玉環(huán)，就是一位深度荔枝迷。杜牧曾作一首《過華清宮》：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楊貴妃楊玉環(huán)和荔枝演繹出來的故事一言難盡，需要我們帶著批判的目光去審視。楊玉環(huán)是山西永濟人，因父親楊玄琰到蜀地做官，故出生于蜀地。今天我們一提起荔枝，首先想到的就是廣東（古代的嶺南）。其實唐時蜀地也盛產(chǎn)荔枝，美味程度不輸廣東。中唐張籍的《成都曲》如此寫道：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

楊玉環(huán)對荔枝的嗜好，深深植根于童年時光。楊玉環(huán)10歲那年，楊家遭遇變故，她的父母雙雙亡故。失去依靠的楊玉環(huán)被叔叔楊玄璬收為繼女，接到東都洛陽居住。從此楊玉環(huán)暫時揮別了“荔枝自由”，陰差陽錯地登上了歷史舞臺，成就一段人生傳奇。楊玄璬在洛陽不過是個七品小官，卻與大唐王朝的上層社會有著廣泛的聯(lián)系。白居易在《長恨歌》中如此描述楊玉環(huán)和唐玄宗的緣分 ：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

但其實，這不過是在給君王護短。在出嫁之前，楊玉環(huán)的美貌在洛陽的上層社會已經(jīng)不是秘密。17歲那年，她的確因清白的家世和出眾的姿容被選為一位皇族的妻子，但這個人不是唐玄宗，而是唐玄宗的親生兒子——壽王李瑁。李瑁是武惠妃所生，母子倆都是玄宗的心頭肉，寵愛非常。李瑁甚至一度很有希望取代太子李瑛，成為玄宗的接班人。只可惜，武惠妃為了助兒子一臂之力，心腸太狠，手段太急，費盡心機逼死了太子李瑛（以及另外兩個皇子），引發(fā)輿論的巨大反噬，反倒讓李瑁失去了繼任太子之位的可能。東宮夢碎，李瑁已經(jīng)很倒霉，更倒霉的是，壞事做盡的武惠妃心理素質(zhì)卻很差。她總是夢見3位皇子的鬼魂來找她復(fù)仇，不到一年就驚怖成疾，一命嗚呼。失去母親蔭庇的李瑁，在宮廷當中頓時孤立無援，父皇的恩寵也在日漸減少。

然后，最荒唐的事情發(fā)生了 ：武惠妃死后，唐玄宗情懷無托，后宮佳麗數(shù)千人，竟都無法令他一展笑顏。眾人都一籌莫展，只有大宦官高力士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陛下，我看壽王李瑁的妃子楊玉環(huán)挺不錯的，這人您也見過，要不，咱試試看？

就這樣，22歲的楊玉環(huán)在高力士的安排下，和自己的公公走到了一起。那一年，玄宗56歲，這位老人用了一個詞來形容得到楊玉環(huán)的心情 ：如獲至寶。

如此荒淫無恥的行徑，自然害怕世上悠悠眾口。所幸李瑁本人頗為識趣地選擇了含垢忍辱，一聲不吭。于是，玄宗通過一系列“優(yōu)美”的操作，讓楊玉環(huán)名正言順地留在自己身邊。

這件事情上玄宗極有耐心。公元741年他讓楊玉環(huán)以女道士的身份入宮，一直等到4年后，才正式冊立她為貴妃。

楊貴妃的時代，開始了。

楊玉環(huán)名為貴妃，享受的其實是皇后待遇。她的諸多兄弟姐妹也都雞犬升天，煊赫一時。其中，聲名狼藉的堂兄楊國忠

官至宰相。楊氏兄妹建造起整個長安最奢華的宅第，一旦聽說別人家的奢華把他們家比下去，他們就毀之重建。連家里的奴仆都狗仗人勢，氣焰囂張到鞭打公主和駙馬。

楊玉環(huán)吃膩了山珍海味，開始想念蜀地的荔枝。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愛好，玄宗豈能不滿足？美人含笑，君王才能宴安嘛。然而問題來了：荔枝這種水果身段頗為嬌貴，“一日色變，二日香變，三日味變，四五日香味盡去矣”。

蜀地距離長安2000多里，要在3日內(nèi)將荔枝運至長安，耗費的人力物力可想而知。唐代陸路交通日行500里原本已達極限，為了荔枝保鮮，速度不得不提升至六七百里。蜀地崇山峻嶺，道路崎嶇，超速行駛的結(jié)果往往便是有許多人馬橫死于途中。甚至還有人說，楊玉環(huán)所吃的荔枝，其實是來自嶺南，那里的荔枝品種更好。這樣一來，荔枝到長安所跨越的旅程，便達到了5000多里。其艱難程度，又翻了一倍。無論吃的是哪里的荔枝，楊玉環(huán)這個特殊癖好，都免不了勞民傷財?shù)脑嵅?。而這，不過是玄宗晚年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生活的一個小小側(cè)面而已。白居易在《長恨歌》中還寫道 ：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輕歌曼舞多合拍，管弦旋律盡傳神，君王終日觀看，百看不厭。漁陽叛亂的戰(zhàn)鼓聲震耳欲聾，震停了宮中的霓裳羽衣曲。在盛唐繁華的表象之下，有一個黑暗的洞穴，正在噴吐著危險的氣流。而在很多人看來，楊玉環(huán)楊國忠這些人，難辭其咎。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安祿山興兵犯闕，打出的旗號正是“清君側(cè)”，誅殺奸臣楊國忠。

大唐久無戰(zhàn)亂，叛軍勢如破竹。哥舒翰兵敗潼關(guān)，長安岌岌可危，唐玄宗帶著一小部分王公貴族倉皇出逃，奔赴蜀地。如果不是在出逃的第二天就發(fā)生了馬嵬之變，楊玉環(huán)就可以回到童年生活過的地方，吃到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荔枝了。

奸臣亂國，天下苦楊國忠久矣。在馬嵬驛，憤怒的禁軍將士揭竿而起，殺了楊國忠和一大批楊家人。由于擔心楊玉環(huán)秋后算賬，大家一不做二不休，武力逼宮，要求唐玄宗割恩正法，把楊玉環(huán)也殺了。玄宗為求自保，只能“丟車保帥”。就這樣，楊玉環(huán)被高力士帶人縊死于佛堂之中，年僅38歲。而在某些野史傳說中，有著戲劇性一幕 ：楊玉環(huán)前腳剛死，南方進貢的荔枝恰好送到，唐玄宗睹物思人，哭天搶地了好一陣。

經(jīng)過《長恨歌》的著力渲染，唐玄宗和楊玉環(huán)的凄美愛情在中國家喻戶曉。但歷史往往不如文學(xué)“善良”，其中的罅隙值得我們批判反思。

飲食雖然事小，卻折射出一個人的世界觀和人生態(tài)度。真正有境界的吃貨，隨手可得的尋常吃食，也能吃出個子丑寅卯。而被欲望蒙蔽了雙眼泡軟了靈魂的人，在種種奢侈享受當中，終將滑向一副連自己都不認識的嘴臉。北宋時，蘇軾遠謫嶺南，晚景凄愴，卻在狂啖本地荔枝當中得到心靈的撫慰，寫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同樣是“荔枝自由”，蘇軾和楊玉環(huán)付出的代價、習(xí)得的人生況味如此截然不同，又怎不令千載而下的我們感慨系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