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六六
因戰(zhàn)亂和饑荒已經走投無路的曹炳萬,經人介紹被送到姜溪烈的家中做苦力。那時,曹炳萬19歲,姜溪烈14歲。
攜手走過76載,姜溪烈與曹炳萬對彼此的稱呼已經變成了“爺爺”和“奶奶”。
清晨,爺爺和奶奶拿著掃把走出房門。院子里積滿了枯葉,凌亂的場面讓奶奶心急,她一邊清理院子,一邊說,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生病去了醫(yī)院,家中一定會像從前一樣干凈整潔。
在一旁幫忙的爺爺聽懂了愛人言語中的自責和無奈,開口說道:“奶奶別掃了,我來掃就可以了?!?/p>
為了哄愛人開心,爺爺從一旁的花叢中摘下幾朵小黃花,小心翼翼地送到奶奶的手里,并用心挑了幾朵別在她的耳后。
“真是漂亮啊?!蹦棠陶f,“我已經老了,可是你一點兒都沒變啊。”時光匆匆,帶走了一個人的青春、健康和活力,不過這些都沒關系,他們永遠記得彼此最好的模樣。
為了驅趕春天來臨前最后的寒冷,爺爺和奶奶決定去家后面的矮山上撿拾一些柴火。
爺爺年紀大了,只是撿了幾根枯木便氣喘吁吁,“明明以前很有力氣”。95歲了,他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回家的路上,爺爺主動背起柴火,只讓奶奶拖曳著一根細樹枝走在前頭。
沉重的柴火壓彎了爺爺?shù)谋常謿庹f:“再過5年,就100歲啦,活著活著就到了這把年紀。”年輕時覺得“永遠”很遠,可到了快100歲的年紀時才發(fā)現(xiàn),永遠也不過是牽著你的手從年少走到年老。
春天姍姍來遲,期盼已久的節(jié)日如期而至,平日里忙于工作和學業(yè)的子孫從城市趕到鄉(xiāng)下。年邁的老人看著孩子們齊聚一堂,笑得合不攏嘴。往事歷歷在目,眼前的日子也有了來處。
“爺爺開心嗎?”奶奶滿臉期待地問愛人,“有多開心呢?”
爺爺點點頭,張開雙臂比畫出一個大大的圓圈:“有這么開心!”
夏日的微風吹走暮春的最后一絲涼意,又到了一年中最熱鬧的季節(jié)。
奶奶將摘來的菜做成了吃食,邀功似的對爺爺說:“因為你想吃我才去山上采的,好吃嗎?”爺爺笑了笑,用筷子夾起一大口菜放進嘴里,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好吃”。
“爺爺吃了很多飯,這樣真好啊?!蹦棠虥]有動筷子,看著爺爺笑著說,“你一輩子都沒說過‘不好吃這種話。飯不好吃的話就只吃一點,好吃的話就吃很多,還會說‘我吃得很好?!?/p>
在奶奶的記憶中,爺爺話不多,也從不和自己爭吵。兩個人偶有矛盾他也只是沉默,然后輕輕給她一個擁抱:“我14歲時,爺爺來迎娶我。結婚之后,他從來沒讓我生過氣。僅僅怕傷害我,他就會緊緊地把我抱住,現(xiàn)在想想真的覺得很感激?!?/p>
在平淡的日子里,爺爺和奶奶喜歡參加一些集體活動。他們有時會去敬老院找朋友,有時會參加老年大學組織的郊游活動。
外出時,爺爺和奶奶喜歡穿情侶裝。這幫助他們在人群中快速地認出彼此,也方便外人清楚他們的關系。漸漸地,他們的衣柜里便只剩下了配色和款式都一樣的衣服。
夏季天氣炎熱,奶奶的腿疾復發(fā)了。兩位老人穿上湛藍色的情侶裝,準備坐車去城里的醫(yī)院。他們像往常一樣牽手走在進城必經的石橋上,可這一天,爺爺走得異常吃力。
“爺爺今天能走到醫(yī)院嗎?如果走不動了,我們就回家?!?/p>
“可以的,可以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呼吸困難和咳嗽成了爺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走了很遠的路,爺爺和奶奶終于到達醫(yī)院。奶奶害怕打針,躺在病床上不停地喊“疼”。爺爺?shù)哪樕蠜]有太多的表情,不是不在意,而是他真的有些聽不見了。
離開病房時,爺爺下意識地牽起奶奶的手,又用另一只手輕揉她的膝蓋。
回家的路上,爺爺幾次停在路邊喘著粗氣休息。盛夏的太陽灼熱,奶奶站在他的身后,用傘幫他遮出一片陰涼。看著爺爺因劇烈咳嗽而不斷顫抖的后背,奶奶喃喃自語:“去年還沒有這樣,今年忽然就嚴重了?!?/p>
那天下午,爺爺和奶奶像往常一樣躺在院子里午睡。爺爺不再追著小狗嬉鬧,而是靜靜地躺在奶奶身旁,拉著她的手安然入睡。
溫熱的風從遠方吹來,樹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蟬鳴聲漸弱,夏天的故事要結束了。
告別夏天前,奶奶迎來了自己的生日。兒女們趕回家中,慶祝母親又平安度過一歲。
前些日子,奶奶因病住院,雖然病情不是很嚴重,但還是耗費了兒女們的精力。席間兒女們?yōu)榻酉聛碛烧l照顧老人而發(fā)生激烈的爭吵,還險些大打出手。
看著混亂的景象,奶奶躲在一旁哭了起來。
當自己的“衰老”成為家庭成員不斷爭吵的理由,老人陷入無限的自責。
這個秋天,爺爺瘦了不少,體力大不如前,精神也日漸萎靡。因為呼吸困難,爺爺已經很難安穩(wěn)入睡。他時常整夜坐在床上大口呼吸,偶爾會因劇烈咳嗽而嘔吐。
每當這個時候,奶奶都會坐在爺爺身邊,幫他撓撓背,陪他說說話。他們聊小狗、聊兒女、聊過去的日子,卻從不說“以后”。天快亮時,已經坐了半宿的奶奶終于熬不住睡下了,爺爺在此時睜開了眼睛,一遍遍地撫摸著老伴的臉龐和銀發(fā)。
秋風帶走了懸掛在樹枝上的最后一片枯葉,舊屋外的空地上又堆滿了落葉,可這一次,爺爺和奶奶都沒有精力去打掃了。
季節(jié)更迭,萬物凋零,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就要到了。
由于接連不斷的病痛,爺爺還是被送進了醫(yī)院。
醫(yī)生直言不諱地對奶奶說:“好好對待他,剩下的時間就在家里安穩(wěn)度過吧?!?/p>
在等待出院的日子里,奶奶寸步不離地守在爺爺?shù)牟〈才?。疲累時,她會躺在爺爺?shù)纳磉呅№?。感受著愛人的呼吸,奶奶得到了片刻的安寧?/p>
“就算只能活3個月,我也是真心高興的。”
“能這樣一起走該多好,讓我和爺爺互相攙扶,一起翻山越嶺到橋的那邊?!?/p>
所謂“離別”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說好一起走的旅程還未完成,你卻已站在月臺揮手告別。
爺爺說:“樹葉在春天茂盛生長,在夏天享盡雨水的拍打,到了秋天就隨著寒霜掉落。人生又何嘗不是這樣?年少時像花兒一樣含苞待放,花綻放的樣子雖然很美,但最終都要隨著歲月流逝枯萎衰敗,歸于虛無?!?/p>
出院后,爺爺變得更安靜了。他不再出門,甚至連和小狗嬉鬧的力氣都沒有了。漸漸地,爺爺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只是側躺著凝望院子,眼看冬天一步步走來。
就像一場漫長的告別終于迎來了尾聲,奶奶開始強迫自己接受“死亡”。按照當?shù)亓曀?,她會在爺爺熟睡時將一些衣服燒掉——先送到“那邊”去。焚燒衣物時,她盡力忍住悲傷,卻在看到那些情侶服時涕泗滂沱:“爺爺都分不清哪些是冬衣,哪些是夏裝,我要幫他整理好。我馬上也要隨他去了,等他來帶路的時候,我就抓著他的手一起走。”
歲月是一條奔流不息的江,左岸是鮮活的日子,右岸是平靜的永別。這一生,所有人都要劃著一葉扁舟從此岸駛向彼岸,沒有例外??v然如此,眾人仍渴望與所愛之人永駐左岸。
親愛的,不要跨過那條江,因為你將一去不復返;
親愛的,不要跨過那條江,因為我還未收拾好行囊;
親愛的,不要跨過那條江,如果注定要遠行,也請記得緊握彼此的手。
爺爺最后一次住院時,奶奶趁老伴睡著時回了趟家。
路過進城必經的石橋,奶奶加快了腳步。夏天需要她撐傘等待的人,在冬天已沒了蹤影,她不需要再為誰停留了。從前,爺爺陪奶奶去醫(yī)院,陽光、蟬鳴、綠樹,他們一起回家;如今,奶奶陪爺爺去醫(yī)院,陰霾、北風、枯葉,她只能獨自回家。
急匆匆地回到家,奶奶從衣帽間里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麻衣。親手洗干凈后,她坐在房間門口,看著風將輕薄的麻衣吹得左右搖擺。
她知道,是道別的時候了。下個春天來臨時,沒有人會給她戴花了。
這之后不久,爺爺便帶著奶奶為自己準備的行囊,走向生命之河的對岸。告別時,奶奶比想象中要平靜。她穿著淡黃色上衣,用雙手輕輕摩挲著愛人的面頰默默流淚。這是此生她離愛人最近,也最遙遠的時刻。
爺爺下葬時,天空下起了鵝毛大雪。
那一年,爺爺在大雪紛飛時迎娶奶奶;這一年,奶奶在大雪紛飛時送走爺爺。
他們的故事從頭講到尾,一個被留在冬天,一個卻走向春天。
“你想我的時候要忍住,我想你時也要忍住?!贝驮岬膬号吆螅棠桃粋€人站在墳冢前說了好一會兒話,一直到大雪將停才離去。
她轉過身,只走了兩步便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再重逢就是來生了,可思念在此刻便已噴涌而出。
親愛的,你終究還是跨過了那條江。
雪停時,奶奶坐在漫山的白色里,面對墳冢唱起了從前爺爺最愛的歌謠。她又想起了上一次聽這首歌的場景:是春天剛來的時候,爺爺陪著奶奶去屋外的衛(wèi)生間如廁。奶奶怕黑,便拜托爺爺唱歌為自己壯膽。
“爺爺在這里陪我一下吧?!?/p>
“好?!?/p>
“不要走開?!?/p>
“好?!?/p>
“在這兒好好待著?!?/p>
“好?!?/p>
“千萬不要走開啊,我會害怕的?!?/p>
“好?!?/p>
(在彼空谷摘自微信公眾號“最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