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 朵

一

詩（人）與時代的關(guān)系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雌饋砗孟癖蝗苏?wù)撨^千百回，自己也有那么一種似乎參與過討論的感覺。但其實如果沒有做一番書面上自我認識的澄清，這個話題就永遠是新的，這一頁就不容易翻過去。詩與時代的關(guān)系可用杜甫的兩句詩從兩個角度來概括：一句是窗含西嶺千秋雪，另一句是北望傷神坐北窗。

如果以詩（人）為主體來觀察“時代”這一術(shù)語的本質(zhì)與表象，找出與之可能存在的各種關(guān)系，我們從詩圣這里獲得的教益就是，應(yīng)當將時代這個關(guān)鍵術(shù)語一分為二：一個是千秋，時間的整全色彩，過去、現(xiàn)在、將來這種三分法必然要歸于一體的全局觀（既可以向世人呈現(xiàn)出過往各個歷史時期的風土人情、時代特征，以斷代史的方式展現(xiàn)出人類活動的階段性特征，又可以將所有的時間點上所發(fā)生的大事小事統(tǒng)括在一起，拆除各個歷史時期之間的界樁，使無盡的時間渾然一體，使之成為一個總體概念）；一個是當下，一個傷神感懷的時刻，一個韶華不再、光陰易逝的時間上的感覺（在這個時間概念或范疇中，生命個體是要面臨人必有一死這一確定性時刻的，它會在大致的一天或無法想象的一天出現(xiàn)，所以活在一個正在進行中的時間象限的詩人必須不斷反問自己，健在的時候可以做點什么有意義的事，才能使自己有可能變得更好，乃至不朽）。如果說詩人既可以生活在日復(fù)一日的當下的進度之中，感覺到自己一天天長大或變老，又可以生活在過去的任何一個時代洪流之中，與每個時代各色人等進行攀談對話，這應(yīng)當不是對詩人這個社會角色的奉承，而是文學(xué)天然自帶的稟賦，天賦詩人可以有活在歷史上任何一天的權(quán)利。

詩的上下文關(guān)系，可稱之為文法結(jié)構(gòu)，其自上而下不斷地遞轉(zhuǎn)這種形式感，和時間前后有別、延展有序的特性可謂是異曲同工。如果有人說詩就是時間，或詩運行所遵循的內(nèi)在規(guī)律與時間運行的原理大體相近，應(yīng)當可以博得不少人的同感。當時間作為一個表述元素來到詩中時，詩作為一個載具、一個可視空間，確實有很多辦法迎接、容納和改造它。洋溢在詩之空間中的時間，往簡單一點說就是人的生命意識。無論是詩人，還是詩所關(guān)切的人，都是用自身的生命來感知時間的存在和流失。如果說詩中有時間或時間感，就表明其中充滿了人性。詩中的時間是人帶來的，而非與生俱來的。詩中的時間至少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事發(fā)時間，就是詩中所描述的事情或情感模式需要有一個前后有序的交代進度，需要有一個起點和終點；一類是寫作時間，詩人在創(chuàng)作這首詩時，在抒情達意或回眸往事時，會聰明地運用好寫作當前的時間條件，并巧妙地將寫作時間交織在事發(fā)時間的紋理之中。但敏感的詩人也會注意到詩中的時間并不等同于詩中的時代。如果說時間跟生命個體的感受有關(guān)，那么，時代則強調(diào)了個人向外看的基本義務(wù)（詩壇比較流行的介入觀念、現(xiàn)實主義主張都跟這一義務(wù)密切相關(guān)），然后，時間族群化之后、階段性標志之余，就很可能變成一種時間分野的片段，并將一個連續(xù)發(fā)生的時間進度命名為一個時代。時間格局化、格調(diào)化為時代之際，個人的生命意識就外化為族群/種屬的情感共同體。于是，生老病死不再僅僅關(guān)乎個人的境況，進一步演變成與興衰榮辱的代際觀念相伴隨行的時代命題。

時間是一種生命意識、物理現(xiàn)象，時代則是一種社會意識、政治現(xiàn)象。時間是無主的、純粹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是一種光、一種萬有引力，而時代是人為的對時間的一種詮釋、劃分，是一種關(guān)于時間被理解了的感覺，關(guān)于人在時間中的地位，關(guān)于人群就時間的理解達成的共識。人們可以要求詩人介入到時代中去，或者詩人自己有這樣一種介入的自覺意識，但是，通常人們不會要求詩人介入到時間中去。時代風卷殘云、巨浪滔天、人聲鼎沸，是心頭肉、耳邊風，但時間無色無味，人置身其中卻感覺不到它的邊界和動靜，生命個體理解時間的訣竅在于量化為生命的歷程，使之成為一個計量單位，理解時代的捷徑在于賦予某一個生命階段某種與同時代人融洽相處的政治色彩。時代是人們探究時間意味以及不可逆轉(zhuǎn)的時間中人的命運的一個自主選擇的觀念模型?？量痰淖x者從來不會認為詩中缺少時間，但念茲在茲、抱怨連連的總是詩人們?yōu)槭裁丛谠娭袥]了時代的聲音、辜負了時代。如果說自上而下的文法結(jié)構(gòu)體現(xiàn)的是時間的特性，包含著人對時間的覺悟，那么，字里行間透露的句法結(jié)構(gòu)則明明白白地詮釋著時代的風骨和風尚，一切關(guān)于政治活動、社會事件和人際交往的時代命題都在詩人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中有意無意地得到了體現(xiàn)?？梢哉f，詩中的時代是一種必然存在，不是有沒有、要不要的問題，正如詩中有句子（句法）這樣一個確然的存在。

人們對時代之所以如此看重，有一個內(nèi)在的原因，隱蔽而察之不詳，包括藝術(shù)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在內(nèi)的很多人都能夠感覺到生命歲月的不斷流逝，時間變成了一種空虛的積累，自己年紀變大了，但是時間一去不復(fù)返，怎么辦呢？通過命名出一個時代的概念，用時代這個工具箱把它找回來。即使找不回全部，哪怕找回一小部分也可以。用時代來為逝去的時間中尚不能滿足的欲望、未達成的夙愿做一個補償，以時代之名進行創(chuàng)作和思考，的確是在渡劫和彌補。對于一個人來說，時間是一個大致的定數(shù)，不是無限可用、取之不竭的；對于一個星球來說，時間或壽命不過是一個更大的數(shù)目而已，終歸有毀滅的一天，有一個時間的終點。盡管時代也有這樣的瑕疵，但是用起來卻很方便，將逝去的十年光陰概述為一個時代的上卷，這不就將時間中的遺憾找回來了，并且可以予以彌補了嗎？我們強調(diào)作品中的時代色彩，于公是為了呈現(xiàn)出一位詩人的責任感、道義感，詩應(yīng)當反映出社會現(xiàn)實的重大變化、經(jīng)濟活動中人心不古帶來的危情，詩人要為推動社會進步、歷史車輪滾滾向前貢獻一份力氣，于私則是在哀嘆逝者如斯夫之余，能夠找到紀念生命時間的形式，整裝待發(fā)，為下一個階段的時間打發(fā)做好心智上的準備。生命與時間如何地義理貼切，生活與時代也就如何地心意相通。

二

換一個角度來說，如果以時代為言說空間、主體意識來觀察時代中的詩（人）的狀況，就不難發(fā)現(xiàn)每一首詩、每一位詩人都是時代潮流中的一個浪，都被包孕其中，而不是外在于時代通道中的異質(zhì)存在。既然詩是這個時代中的人寫出來的，也就不存在介不介入的爭執(zhí)帶來的介意了。很明顯，既然不同風格和種類的詩共存于時代氛圍之中，就各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眾生平等，而不必想當然地認為某一類詩更為高級，更貼近時代的呼聲，不能這樣淺薄地理解時代（的需求）。有順勢而為的詩，也有逆潮流而行的詩，更有跟潮流八竿子打不著的詩，還有從來不在意這是一個什么時代的詩……或許通過對詩的種類或作風的整理，我們可以獲得一個理解時代屬性的入口，也就是通過時代里面有什么來反觀時代的皮囊是由什么樣的纖維或材質(zhì)組成的。這可能是弄潮兒的時代，也可能是時尚先生的時代，當然也可以是不追求時髦的保守人士的時代。盡管眾說紛紜，但熱心人士不免好奇的是，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思潮占主流的時代？這個時代與此前一個時代相比，風格和觀念上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明顯變化？落實到具體的人身上所要拷問的是，生命個體的遭遇、命運和前程與此前一百年、一千年相比，是否有巨大的差異？人性變了嗎？人心變了嗎？亦可站在更高維度上，升維思考這樣的問題：人性或人的命運真的有那么重要嗎？在茫茫宇宙間，這算是一個事嗎？

時代中的詩人有時會有這樣一種錯覺：在他所生活的城市里，可能只有三四位詩人。推而廣之，每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城市里，當代詩人都可能是個位數(shù)。詩人在數(shù)量上是一個微弱的級別，如此一來，不成比例地要求詩人承擔言說、見證、貯存等方面的責任，要么沒什么指望，妄自菲薄，要么玩不轉(zhuǎn)民意，不堪重負。時代中的聲音何其多哉，乃至于平凡的人們都不免有這樣一種錯覺：一千首詩都抵不上一個文件。尤其是出沒于經(jīng)濟活動中的人，包括詩人的親友們，對于時代中的詩人從來沒有什么好感，他們忘記了詩（人）的存在，對于詩是人類情感的硬通貨一說嗤之以鼻。沒有詩照樣活得很好，這也是當代詩人普遍感受到的一種文明的生氣。負責任的詩人在勸告表面上不負責任的詩人，要他們一起來切中時弊、關(guān)注民生、審視人倫，要這樣做而不能那樣做。圈內(nèi)自律得很、警覺性高，而圈外的人絲毫不在意誰是詩人、他又講了些什么。一輩子不讀一首當代詩的老百姓多乎其多。這不光是我們當下這個時代一個關(guān)于詩的受眾的感知，而且往后發(fā)展數(shù)十年，也不見得有什么轉(zhuǎn)機。但是，沉下心來的詩人們卻不會沉淪，不會因為人數(shù)少、聲音小而忘記了詩自古以來所保有的活力、民族語言歷來有之的韌勁。時代中的詩人凝視同時代人錯綜復(fù)雜的生存狀況（與他人同命運），同時也切身體驗著民族語言流轉(zhuǎn)其手時生發(fā)出怎樣的震顫（與語言共呼吸）。

值得注意的是，在理解時代內(nèi)涵時，不僅要搭建出時代與時間、時代與詩（人）的關(guān)系模型，而且要將時代可視化、具體化為包括全球變暖、局部戰(zhàn)爭、通貨膨脹、貿(mào)易摩擦、物種滅絕、瘟疫流行等在內(nèi)的實際情境來理解置身其中的人的感覺多樣性，面對普遍的、不可避免的人類處境，詩人要弄明白自己與士農(nóng)工商兵各種社會角色之間存在什么關(guān)聯(lián)，或者站在哪個角色（階級）的立場來看問題。詩人很可能自我感覺良好，以為自己有一個全能視角來俯瞰人寰，但實際上自身的價值觀有嚴重的局限性（萬卷書、萬里路的自我要求并未落實到位），仍然是肉眼凡胎，難以超乎其中而受制于人的欲望和本性。時代中的詩人最重要的一個義務(wù)就是審視時代之中自我的處境和人性，流經(jīng)這最熟悉的一環(huán)，才可放之四海（推己及人），去測試自己的方法論是否行得通。詩人在感情上并不想與常人無異。作為生活在城市里無限的極少數(shù)人，他們樂見自己是一個稀有物種，由一定的特殊材料筑成，以播撒文明的種子著稱，能夠行他人之所不能，顧他人之所不及。于是，當人們靜下心來談?wù)摃r代中的詩這樣一個話題時，詩人肯定不會同意詩與農(nóng)貿(mào)市場上的商品無異、與墻報上各類啟事的措辭結(jié)構(gòu)無別。時代是詩人的立足之地，詩是詩人的立錐之地。人們在時代中找一首詩，可能難度不及大海里撈一根針，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時代之詩并不能被這個時代中的人們及時發(fā)現(xiàn)，就連那個準確并富有情感地表述這個時代的喜怒哀樂、興衰榮辱、生老病死的詩人生前也不為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shù)人所知悉，只有可能被后世所發(fā)覺。本是同代，恍若隔世，這就是每個時代杰出詩人有可能面臨的一個身名不一的處境。

時代，常常被功名心所覆蓋，人們在理解時代特征時，往往帶有強烈的功利色彩。衡量時代中的詩的品質(zhì)往往取決于時代中的詩人在社會生活中的名氣大小。人若無名，則所寫之詩一定無趣，難以引人入勝。這就是時代的一個局限性（社會名氣的生產(chǎn)機制與詩人聲名鵲起的方式有所不同，應(yīng)不能混淆）。老百姓接觸不到一首當代之詩的原因很可能是，在社會生活中鼎鼎大名者極為罕見，或者說，平時為稻粱謀太累，已經(jīng)沒空閑過純粹的精神生活。對于同操一門語言的廣大同胞來說，社會生活、人際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需要以詩為軸承來運行了， 這并不構(gòu)成什么明顯的損失。我們的時代詩人就要在前無知音后無受眾的孤寂中不斷探索想象力的化境和民族語言的魅力。是什么讓他勇往直前，而不會半途而廢呢？（一代新詩人又是怎么來到的？這真是一個謎。明明詩壇枯槁得撈不到什么油水，卻還有新一代躍入眼簾。）看上去時代辜負了他。他無法憑借一首詩（即便出一本詩集，能賣五百冊就算是大吉大利，要知道使用這門語言的人數(shù)以億計）贏得世俗的尊重，于是，明智的詩人都會自我告誡 ：詩就是身為一位詩人最好的報酬。當然，以古鑒今，時代中的人終將老去，真正留下來的，能稱之為不朽之物的必定包括詩。后世讀者通過詩來了解一代人的興衰榮辱、悲歡離合，可謂是最便捷、最可信的途徑。詩的過濾機制、篩選能力和對民族語言忠貞不貳的情感剛剛好，既不多得讓人嫌便宜，也不少得讓人用不起，使得每一個時代在時過境遷之后仍有一個明確的形象永存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