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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夜

        2022-01-17 23:18:34付桂秋
        陽光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晨曦母親

        夜空深邃,有星星一眨一眨的,似在靜觀塵世間的憂傷與歡欣、苦難與幸福。

        臥室內(nèi),歐式馬頭座鐘的銀鐘擺寂寞地來回劃著弧線,指針顯示九點二十分。少女晨琨正在伏案看書,神態(tài)專注又透著股伶俐勁兒。

        俄頃,她拎起書在房間內(nèi)慢慢走動,偶爾又看幾眼,嗚哩哇啦讀上幾句。樓下留聲機忽然傳出“金嗓子”周璇的歌聲——“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背跨p臂交抱,朝聲音來處皺了皺眉,歌聲卻不管不顧地繼續(xù)——“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她越發(fā)生氣,把書往炕上一甩,倔噠噠出了門。

        此刻,弟弟晨曦已經(jīng)睡熟了,母親正在收拾八仙桌上的筆墨。晨琨氣咻咻闖進來,埋怨道,煩人不?人家明天考試,正背書呢,大半夜的她整那么大動靜。

        母親看她一眼,無奈道,嗨,咱能說啥。于先生不回來,她心煩,這又迷上跳舞了。

        樓下西屋租客于家,就夫妻二人,先生四十三四歲的樣子,在南滿鐵路株式會社工作,很少住家里。于太太三十來歲,白凈豐腴,利手利腳,賦閑在家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尤其那對兒眉毛,化得又細又長直入鬢角。她外出常穿緊身旗袍配高跟鞋,挎坤包,抹上等的玫瑰頭油,把云子卷大波浪亮成了晃人眼目的黑緞子,捯飭得風風韻韻。而同齡的樓下東屋租客孫太太卻是從鄉(xiāng)下嫁進城的,經(jīng)常是一身寬松的衣褲,冬天還穿那種黑粗布的束腿棉褲呢。無論家里家外,她總是拖兒帶女的,左懷抱一個,右手牽一個,后面還跟著個尾巴。孩子們常拖著鼻涕,她見了就上去擰一把,隨手甩地上,之后該干嘛干嘛。這對兒左鄰右舍一土一洋對比鮮明,洋的不屑拿正眼瞧土的;土的卻常拿白眼乜洋的,偶爾還撇撇嘴,嘟囔道,這浪的,一個腦袋能抹二兩油。

        晨琨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說破日文本來就不愛學,她一攪和更背不下去了。

        母親說不愛學也得學。這滿洲國就是小日本兒拿康德皇帝演雙簧呢,晨曦剛進初小就開了日文課,還能跑了你中學生?我看用不了多久,官家話也得改成東洋話了。

        晨琨說小日本兒這是侵略、奴化咱們呢。母親一凜,說你小點兒聲兒!都哪兒聽來的這是。晨琨說聽王小東他們說的,就小雅她哥。她又靠前一步悄聲道,媽,跟你說個秘密。他們暗中跟救國會和山里聯(lián)軍交往,最近主要在學生中進行反奴化宣傳,說日本軍占領(lǐng)咱東北違反了國際聯(lián)盟的盟約,國際上根本不承認滿洲國的存在,為這,小日本兒都退出聯(lián)合國了。

        母親吃驚地打量著女兒,晨琨卻根本沒察覺,獨自往炕里偎了偎,說都怪東北軍不反抗,否則哪會有什么狗屁滿洲國了。

        母親反駁道,“九一八”真打起來,奉天城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兒?大炮一轟,咱這房子有沒有都兩說了。她忽然嚴肅起來,問道,王小雅他哥還把男同學往家領(lǐng)?晨琨說,嗯啊。

        母親拉下臉子說,你以后別去了,大丫頭大小子少往一起湊。見女兒輕蔑地一撇嘴,她就加重了語氣說道,你聽見沒?!晨琨說憑什么呀?你明知道我跟小雅最好了。再說他們都是大學生,有信仰的進步青年,是為勞苦大眾而戰(zhàn)的。

        母親說小祖宗哎,你就聽話吧!對于咱們家,你和晨曦能平平安安長大就是最好的主義。時候不早了,背不下去就回屋洗洗睡。

        晨琨回屋洗漱完,又習慣性地打開衣柜,露出一件白底碎花的連衣裙,眸子即刻閃過一道亮色。她抻抻那寬松的燈籠袖,探頭使勁嗅了嗅,便心滿意足地關(guān)燈鉆進被窩。樓下留聲機又“吱扭扭吱扭扭”劃拉了幾聲,一會兒就沒了動靜,她也跟著散淡下來。

        朦朧中,有種黏膩的東西濃霧般纏繞上來,柔柔的,片刻就把她拽進了無法自拔的漩渦之中。遠處,再次映現(xiàn)出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這種感覺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開始她還有些膽怯,但不抗拒,那是剛邁入十七歲的她初次體味的融入了神秘、心慌、渴望、沉醉、戰(zhàn)栗等等不可名狀的情緒大匯合,能讓人打心窩里漾出酸酸甜甜的東西來。她就在這種說不出的緊張與隱秘的幸福中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xiāng)。

        漸漸的,她開始渴望這種狀態(tài)的降臨。那種甜蜜的恐懼、躲避的誘惑、拒絕的期待像一粒種子,在她心中一點兒點兒發(fā)芽、破土,帶著勃勃的生氣。而當理智占上風時,她又深知這世上有些東西因不能逾越便不該觸碰。所以這種體悟只能躲在被窩里偷偷繾綣,成為一個個香甜而隱秘的夢境。這又令她充滿羞愧和惆悵。

        樓下忽又傳來上年歲女人的吵罵聲:那是我的棺材本兒呀!你咋就不長眼睛啊,寧給好漢拉馬不給賴漢當爺,寧給君子提鞋不與小人同財。你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

        晨琨聽得出,這是東屋孫老太太罵兒子孫先生呢。這位孫先生其貌不揚,卻整天穿西裝打領(lǐng)帶拎著皮包出入。母親說他是生意人,可聽老太太的口氣,他的財運并不怎么樣。因他上嘴唇極薄,人中就顯得過長,眼距還較近,所以打眼一看略帶猴兒相。尤其最近,晨琨總覺得他身上帶著一股神秘氣息,甚至可稱鬼祟,就更加對其敬而遠之。

        迷迷糊糊中,忽然又傳來“嘭”的摔門聲,看來這么晚他又出去了。

        每每由這兩戶租客的狀況聯(lián)想到自家,晨琨便很知足。雖然父親過早離世,但母親持家勤儉又知書明理,憑借房子的租金和兩小間旅館,把破碎煩瑣的日子打理得有井井有條。更何況,這個家還有懷禮在支撐著呢。

        晨琨清楚地記得,懷禮是康德四年出現(xiàn)在這個家的。那時父親已經(jīng)去世三年,自己也十三歲了。當時滿洲國已有些日子了,可由于抗日聯(lián)軍經(jīng)常搞事,日本憲兵隊和保安廳盤查得就很嚴,導致商旅大幅減少。奉天城內(nèi),像她家這樣的小旅館多已門可羅雀。直到現(xiàn)在,她還記得幫工離開家時的情形呢。

        那天母親帶著她和晨曦站在樓下門廳里,順祥大爺解開包袱,說老板娘查看查看吧。母親的淚就止不住了,說別這樣,走到這步已經(jīng)抹不開面子了。淑珍嫂濕著眼眶從里屋出來,說情分是情分規(guī)矩是規(guī)矩,老板娘還是看看的好。母親默默地幫他們系上包袱,又給每人塞了三塊大洋,說實在拿不出手,可給掌柜看病家底就掏空了,這兩年情況你倆也清楚。她拉過晨琨姐弟,說你倆給二位行個大禮吧,感謝這些年對咱家的幫襯。順祥大爺忙拉住倆孩子,說再小也是東家,這可使不得。母親就讓姐弟給二人行了鞠躬禮。

        倆人一走,這幢二層樓的旅館就剩母子三人了,偶爾入住個面相不善的客人,便提心吊膽的??申P(guān)了鋪面又怕坐吃山空,更擔心一個寡婦帶倆孩子根本壓不住一幢樓,老話兒說房子空久了會招來鬼狐住房。請神容易,送神可就難了。為此,母親特意去中街長安寺請來桃木雕刻的刀劍等小物件,在各房門的橫梁上擱上一把,用以避邪。

        那個秋日的下午,晨琨放學回來,見母親摟著晨曦坐在門廳八仙桌一側(cè),桌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灰粗布褡褳和兩個點心盒子。對面坐了位穿長衫馬褂的長者,旁邊是位西裝革履的年輕男子,他目光低垂,不聲不響,卻掩不住奪人的氣場。小晨琨憑直覺斷定,這二位不是住店客人。

        父親去世后,家里極少有親友來訪。猛見這樣一土一洋一老一少兩位陌生男子,她便因局促漲紅了臉,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自覺地繞弄起辮梢兒來。

        母親指著長者說,這位是你姥家那邊最有名望的二先生,叫二姥爺。又指著那個年輕人說,這位……叫懷禮舅舅。

        晨琨給兩位長輩行了禮,低聲叫了句便上樓,心卻依然留在下面呢。她特意敞開房門,提溜著耳朵聽樓下大人嘮嗑兒,偶爾還站樓梯上瞄幾眼,或借由頭下來晃一圈兒。

        原來,伙計順祥離開這兒就去幫人跑內(nèi)蒙販馬了。這二位是在新京碰見順祥大爺,得知了她家發(fā)生的變故,就急著要來。二先生說身為姥爺?shù)膿从眩辛x務(wù)帶懷禮來認門。他還說,老家那邊管制得更嚴,連進貨賣貨自個兒都做不了主,他已把鋪子處理掉了,準備投奔在上海的姐姐和外甥去。外甥當年求學他沒少資助,如今在那邊市政廳為官,讓他去幫忙照看家里生意,還答應(yīng)給他養(yǎng)老送終。

        那天晨琨一趟趟下樓,除了好奇大人都嘮些啥,更主要是看那個懷禮舅舅。他那身銀灰色條紋西裝可是當下最摩登的裝束,人也長得英俊灑脫,丹鳳眼、高鼻梁、骨子里帶副英武之氣。尤其那一頭濃密的黑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向耳后,露出寬闊的額頭,中間還生個明顯的美人尖。進進出出她還聽出來,懷禮小時候常去戲班子玩兒,就跟小學徒一起壓腿翻跟斗吊嗓子,如今仗著好底子和堂堂相貌,竟成了立世糊口的營生。晨琨于是恍然,敢情人家是戲臺上的白袍小將英俊書生啊,難怪母親也一眼一眼打量他呢。晨琨一直以為母親是獨生女,父母一亡,姥家那邊便沒親人了,不承想還藏有這樣一位舅舅。

        因為趕火車,二先生比懷禮要先行一步。飯桌上他一直跟懷禮嘀咕,說那些人我也欽佩,可整天窩在山里太遭罪了,實力也相差懸殊,你還是再衡量衡量吧。懷禮說就佩服他們那個勁兒,肯定能成事。再說我也不想離開老家。二先生說,落葉還知道歸根呢,你當我愿意走?爺們兒死了也得把老骨頭埋在長白山下。懷禮說那就別走了,我給您養(yǎng)老送終。二先生說這話我信,不過都答應(yīng)那邊了,咱不能食言。這世上啊,我也就剩姐姐和外甥兩個親人了。

        從此,二先生再沒露過面,懷禮舅舅卻開始獨自上門了,常是隔三五個月,也有一年半載的時候。

        懷禮無論穿長衫還是著西裝出現(xiàn),人總是清清爽爽的。他高興起來發(fā)自內(nèi)心地哈哈大笑,很有感染力。起初懷禮要帶晨曦出去玩兒,他卻往母親懷里躲。懷禮就說,男孩子得闖愣點兒呀,面子矮可不行。他就喊上晨琨,領(lǐng)他倆一起逛中街,吃老邊餃子,上小河沿劃船。有一回,晨曦在屋里玩兒時放了個響屁,本想不動聲色蒙混過去,誰知懷禮卻叫住他,說晨曦,破個悶兒你猜:小瓢兒小瓢兒,聽見掉地卻找不著。晨曦羞得撲過去捂他嘴,他夸張地扭著身子說,起開起開,放者喜氣洋洋聞?wù)叽诡^喪氣,受不了受不了。倆人就推搡著笑作一團。懷禮還教晨曦蹲馬步、翻跟斗,帶他去街上跟孩子們打冰尜、跳繩子,鼓勵他有話就說,想笑就笑出聲來。

        漸漸的,晨曦性格變得開朗起來,跟胡同里男孩子們瘋起來也吱哇亂叫滿頭大汗,再不跟姐姐欻嘎啦哈玩兒了。

        而母親,總是站在窗前,默默觀望著懷禮領(lǐng)孩子進出。太陽光照在她臉上,樣貌看上去暖洋洋的,眼里閃著熠熠的光輝。

        懷禮初來乍到時,好事的鄰居常會側(cè)目,甚至交頭接耳。還有人問晨曦,你家來那大高個兒是誰呀?晨曦覺著臉上有光,就自豪地回,我舅唄!人們便不再好奇。

        那年秋末,懷禮住了十多天,找人把樓下房間一頓折騰。以樓梯為界,東西各辟出一個帶臥室、客廳、廚房的套間,東側(cè)還留出一道入門帶兩個單間的小旅館。這樣一來,樓下由一道大門變成了四扇小門,各家走各門,樓上歸晨琨母子一家獨用。租客孫家和于家保證了固定收入,小旅館賺些零花錢。

        一來二去,懷禮仿佛成了這個家的一個成員。母親和懷禮之間雖然話不多,但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親近。不過晨琨越來越覺得,兩個人中間好似隔有一層不便捅破的窗紗,彼此小心翼翼又諱莫如深。晨曦卻最為隨意,見到懷禮就摟摟抱抱地纏著,讓他教功夫,蹲馬步、拿倒立,摔得東倒西歪也不嫌疼。他還故意站孫家門口逗那男孩兒: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喊著要媳婦兒。那孩子就舉小手來打,他就躲躲閃閃地笑,大方地分他些零食,有時還領(lǐng)他去對面胡同找其他孩子玩兒。

        孫家老太太隔著窗子咂嘴,說嘖嘖嘖,看晨曦那小子,簡直變了個人兒。這過日子呀,家里就得有個男人。孫太太說那也分人,人家那娘舅,比咱這親爹對孩子都強。整天陰著個臉子,像誰欠他二百吊錢似的。老太太一聽這話就冷了臉子戧回去,你也不想想,他忙死忙活的還有那閑心?錢是那么容易賺的呀?養(yǎng)活一大家吃閑飯的,你就知足吧!

        而西屋漂亮的于太太,卻多是站在門口,喜滋滋地望著、笑著,灑了“雙妹牌”花露水的月白手絹掖在襟子上,體面又雍容。她會主動跟懷禮搭訕,他就簡單寒暄幾句。她又轉(zhuǎn)身故意逗晨曦,你舅又給你買啥好吃的了?嗯?給我嘗嘗行不?說著就獨自笑起來,于是抽出絹帕遮擋咧開的嘴。這時候,那腕上的翡翠鐲子、指間的金鎦子和紅寶石金戒指,也都跟著活泛起來了。

        孫太太看不慣于太太的做派,不屑地扭過臉小聲嘟囔,狗閑尿多驢閑屁多。狐貍精,見男人就賣騷。

        晨琨常常暗自琢磨,懷禮咋就這么能呢,身上好似帶著一股使人快樂的仙氣,在這個家一亮相兒,就灑下了陽光雨露,給整幢小樓都增了溫、添了彩兒。她也說不準是因為懷禮的出現(xiàn)還是由于自己漸漸長大的緣故,反正先前心里那種空浮感已經(jīng)消失,日子過得越來越踏實了。

        一想起這些,她又睡不著了,翻個身,從枕頭下取出個疊得方方正正的淡青色枕巾來,蒙到了臉上。

        懷禮的出現(xiàn),不但讓娘兒仨一潭死水般的日子泛起了漣漪,而且還變得有聲有色、有節(jié)有點起來了,似乎生活都有了盼頭兒。

        可是,懷禮在去年夏末匆匆來訪后,突然好長時間沒露面。一個居無定所的藝人又沒處打聽,母親就時常叨念,說這個懷禮,咋就沒個影兒了呢。晨琨雖然還不會寬慰人,但她能夠理解母親的心情。因為看不見懷禮,自己也會無緣由的落寞,偶爾還會生出一股莫名的憂慮。

        這時她已隱約感到,這個家和懷禮并不止是單純的親戚關(guān)系,他們之間還存有一根無形的線,將彼此緊緊連在一起了。

        那天母親上街回來,于太太突然把她拽進房門,一驚一乍地問,聽說沒?新京那邊出事了!母親問出了啥事,她說我先生昨晚急慌慌回來一趟,說抗聯(lián)又進新京城了。人家東洋人召開共和共榮聯(lián)誼大會,叫來京戲、評戲、地方戲等好多戲班子捧場,可唱戲時竟有人放冷槍,打死個日本當官兒的,又在后臺翻出了炸藥,戲班子的人逃的逃散的散?,F(xiàn)在鐵路都開始戒嚴了。她又關(guān)切地問,你那兄弟有日子沒來了吧?會不會有他呀?

        這話可把母親嚇壞了,但惶恐之余還沒忘給懷禮開脫,說我娘家是那邊的不假,可老輩人全不在了,他都出來好些年了。上次來還說,他要去上海演電影呢。

        于太太頓時眼睛放光,說陳先生要當電影明星?像趙丹那樣的?母親說我也不清楚,大概就是。于太太便拉起母親的胳膊說,這就對了,他那俊模樣就該走這條路。哎呀,那堂堂相貌,一準兒能成為大明星。托您的福呦張?zhí)?,讓我早早就認識他了。

        母親雙眉緊鎖上了樓,飯都沒心思做了。她鄭重地告誡晨琨姐弟,當初你倆不拿事,現(xiàn)在大了得心里有數(shù)了。咱家房子這么改,主意是懷禮拿的,錢多半也是他給出的。不然,咱娘兒仨的日子不定過成啥樣了呢。她把目光投向懷禮常坐的椅子上,眼神空曠又含著擔憂。晨琨看著母親,也跟著惆悵起來。

        春節(jié)前幾天,突然接到懷禮報平安的信,這也是他唯一的來信,說世道亂接戲難,不方便走動,讓別惦記他。母親就開始埋怨,說這個懷禮,太愛面子了,每次來都搭給咱點兒,好像不付出就不能登門似的。

        放下心來,母親抽空給他做了雙青色卡其布面脊口布鞋,特意配上牛皮的鞋底。晨琨說你就這么抱蒙兒做?能行嗎?母親滿不在乎地說,沒事兒,我看他腳也就比你爸大半指。

        晨琨一聽愣住了,這才意識到,母親對懷禮可不是一般的好哇,雖說不是一個家里長大的,可終究是一個爹呀。自己雖說也一直想著他,念著他,用心觀察過他,可還是沒有母親看得仔細。不過,她會一直記得懷禮抱過自己的情形。

        那還是前年夏天,她放學回來,見雨后門前積了一片水,想蹚過去又擔心弄濕了鞋子,正找著角度想大步跳過去,就聽樓上有人喊,別跳!她仰起頭,見母親站在窗口溫和地笑呢,可方才分明聽見是男人的聲音嘛。正疑惑著,就聽樓梯“噔噔噔”響,懷禮突然跑了出來。他一大步跨過積水,雙手掐在她腋下,像拎個米袋子似的把她提溜起來,又一大步跨了回去。倆人會心的哈哈大笑,一起跑上樓去。

        現(xiàn)在想起這些,她似乎還能感受到那呼在脖頸上的熱氣,還有那雙骨感有力的大手呢。而那張英俊的面孔,也一直在她內(nèi)心燦爛著,靜謐而芬芳。

        直到今年谷雨過后,懷禮才再次露面。那天晨琨放學回來上樓,見母親兩手沾著面堵在樓梯口,一臉笑意的悄聲說,輕點兒輕點兒,懷禮來了。晨琨立刻笑著往四下撒目,說哪兒呢?母親說看他太乏,我讓他在你炕上睡一會兒。等吃完飯我把晨曦那屋子收拾出來,晚上還讓他睡那屋去。

        因為十歲的晨曦還黏著母親不肯單獨睡,所以他的房間一直閑著,懷禮每次來都住那里。這幾天母親在那屋做棉衣,布料棉花擺得滿炕都是。而晨琨的閨房除了父親在世時進去過幾次,其他男人都沒邁過門檻,母親擔心她不高興才先解釋的??沙跨梭@喜并沒有一絲的反感,轉(zhuǎn)身就要回自己房間,母親說書包就放這兒吧,讓他安心睡一會兒。晨琨就忍著笑,躡手躡腳踮到門邊,輕輕推開一道縫兒,木匠吊線般往里偷瞄。只見懷禮正頭朝里蜷縮著身子,面對門緊挨炕琴柜側(cè)臥著。他穿了身較舊的青色對襟短便裝,帶一股山野早春的清寒。長衫搭在椅子背上。他枕著自己的枕頭,身邊被子卻沒打開。晨琨忽然發(fā)現(xiàn),懷禮嘴角竟流了道口水,已經(jīng)把她淡青色絨布枕巾弄濕了雞蛋大的一塊。倏忽間,一陣臉熱心慌,她大氣兒沒敢出,急忙轉(zhuǎn)身躲進廚房。

        母親又在包餃子呢,她就問,媽你咋沒讓他蓋被子呢?母親說我拿下來了。這懷禮,太有紳磣了,他是怕你嫌棄唄。

        那天晚飯后閑聊,母親勸懷禮別走了,在奉天找份工作安穩(wěn)下來。他說游走慣了,一個地方待不住。母親就讓他試穿鞋。他在地上踱著步子,說大小正合適,你這眼睛,真神了。母親就笑。又提起于太太說長春戲班子的事,他卻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說你放心吧,我做事有分寸。他又抬腳看看鞋,再看看母親,說這鞋真舒服,又輕便又養(yǎng)腳,底子還抗磨。哎呀,穿這么好的鞋,看來我得把腳扛起來了。

        一聽這話,晨曦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說哎呀媽呀,還能把腳扛起來?那你還咋走路了?這樣嗎?……他歪扭著、搖晃著,耍怪相。久違的歡笑聲又填滿了房間,溢出了窗外。

        就是從這次起,晨琨常會想起懷禮睡在自己炕上的樣子,內(nèi)心就柔柔的,忍不住想笑。那么個玉樹臨風的大男人,睡相咋就跟個孩子似的呢,竟然還淌口水。不過枕巾上留下的體味倒很好聞,這就該是男人的味道吧?戲臺上的他,又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每當想念懷禮時,晨琨就試探著引導母親去聊與他相關(guān)的話題,可遺憾的是,母親對他也是知之甚少。

        時鐘不緊不慢地走著,日子平平淡淡地過著。在一個毫無意料的秋雨瀟瀟的午后,懷禮突然一身濕漉地出現(xiàn)了。

        母親特意燙了壺燒酒,親自給懷禮斟滿,自己也倒了一盅,說淋雨了可別傷風,這個驅(qū)寒暖胃,姐陪你喝點兒。他搓著手,很高興的樣子,可一盅下去就滿臉通紅。母親說難怪總也不喝,你這身子就是不受,比咱老爹可差遠了。懷禮瞭母親一眼,臉越發(fā)紅了。

        飯后,微醺的懷禮雙手支著下巴,兩頰緋紅,隔著八仙桌看母親納鞋底。母親平靜地問,真要去上海?他說過幾天就走。母親說,我看還是不去好,這眼瞅入冬了,那邊還沒火炕,遭罪去嗎?他說身不由己呀,再說待多長時間還沒定呢。就算留下慢慢也能適應(yīng),二先生那么大歲數(shù)都行呢,我這次去也是奔他。母親說你撲奔二先生?懷禮說他外甥有軍火路子。話一出口,他立馬精神起來,看看母親和晨琨,又看看已經(jīng)歪在一邊睡著的晨曦,似乎后悔了,說這話可哪兒說哪兒了啊,你們知道我是奔拍電影去的就行。

        晨琨坐在一旁,就這么聽著他倆有一搭沒一搭看似輕松地聊著并不輕松的話題。

        過了一會兒,母親又問,咋還不成家?不小了,得找個知冷知熱的人安穩(wěn)下來。他咧咧嘴。母親忽然盯著他問,是在那邊有人了吧?他忙說沒有,有今兒沒明兒的,免得多個人操心。母親就瞪了他一眼。他就笑了,說這不挺好的嗎,一人兒吃飽全家不餓。

        晨琨靜靜地聽著,也暗自琢磨,母親那么惦記懷禮,可人來了,咋還跟待平常人一樣不溫不火呢?難道母親把所有心思都包在了一個個元寶似的餃子里了?懷禮最愛吃母親包的酸菜豬肉餡兒餃子了,蘸蒜醋,一頓能吃兩大盤子。這次沒買到酸菜,包的是芹菜豬肉餡的,母親還滿是歉意。懷禮卻夾起個大餃子說,看這大餡兒,外面可吃不著。晨琨說這個是我包的。他說你都會包餃子了?又對母親說,這一年倆孩子變化真大。晨琨能長高一拳頭,小丫頭出挑成大姑娘,有你年輕時的模樣了。見母親疑惑地看自己,他就不自然地笑了,說你可能都不記得了,那時候還沒晨曦呢。他姥爺抱著晨琨,坐馬車送你們娘兒倆去車站,路上碰見的。那是我頭一回叫你姐。

        母親想了半天,像是有那么一次。她和孩子回奉天,父親送去車站,路上有對兒母子喊他們,就停下說了會兒話。印象中那男孩兒瘦瘦的,像根剛拔節(jié)的高粱稈兒。女人的模樣可想不起來了。當時不過是出于禮貌打的招呼,不提都忘爪哇國去了。不過現(xiàn)在一琢磨,莫非那是長輩們有意安排的?

        見母親走神兒,懷禮就有意岔開話題,說晨曦這一年壯實不少,但你可不能淘氣啊,別讓你媽操心。晨曦正往嘴里送餃子,就對他做了個鬼臉兒。懷禮說瞅啥?你是男人,得知道保護你媽和你姐了。

        這幾天氣溫明顯下降,母親把晨曦穿小的棉襖找出來,拿給樓下孫家,說里外三新就穿了一冬,不嫌棄就給孩子家里玩兒時穿吧。斜臥在炕上的孫老太太坐起來,摸著棉襖,說嘖嘖嘖,還是斜紋的,又厚實又干凈,有它就夠過冬了。房東太太心善呢,雖說沒了掌柜的,可有這么多房子,還有個像樣兒的娘家兄弟幫襯,有福哇!母親笑了,說您老好些了吧?她說天一涼就吼嘍氣喘,死不死活不活的。母親安慰她道,看您,說話聲比我們都有底氣,過幾天就好了。

        母親轉(zhuǎn)身往外走,孫太太跟在后面低聲說,西屋那貨說你和那兄弟不是親的,他姓陳,可你娘家姓胡。我說人家就不能是一個媽倆爹或表姐弟?事兒媽似的,就是做外房的命。

        母親有些尷尬,沒做解釋,剛要出門時,孫先生忽然從里間出來,說張?zhí)锛沂切戮┑陌桑磕赣H說算是,就在近郊。他說哦,你那娘家兄弟又來了?母親說還是前幾天呢,住一晚就走了。孫先生點著頭,說沒什么沒什么,他到底是唱戲的還是明星?。?/p>

        這回母親警覺起來了,心說他從不關(guān)心別人家的事,這咋對懷禮感興趣了?于是也含糊地回他,我還真弄不清,反正說要去上海演電影。

        孫先生就嗯嗯啊啊地點頭,說那可不錯,上海好,電影好。

        立冬前后,奉天城常會出現(xiàn)雨雪交加的現(xiàn)象,天陰冷陰冷的,往日繁華的街道也逐漸變得冷清,人們開始貓冬了。

        一夜大雪紛飛,整個奉天城變成了童話般潔白的世界,積雪能有一拃厚。就在這個嘎嘎冷的冬日傍晚,懷禮突然身披雪花摁響了晨琨家的門鈴。

        一家人喜出望外,實在沒想到,他去上海會這么快回來。

        這次懷禮帶了好多東西來,先給晨曦拿出上海高橋松餅和鳳梨酥,又拿出一塊孔雀綠提花錦緞料子給母親,說上海那邊都拿這個做高領(lǐng)窄腰旗袍,確實好看,你也做件穿吧。母親摸著料子,說這倒是好東西,可我一個家庭婦女,哪有機會穿呀!

        晨琨卻連不迭地問懷禮,上海冷不冷?下雪不?你當上明星沒?演啥了咱奉天能看到不?

        懷禮笑著說,我回來時還沒下雪呢。啥明星不明星的,真有那天一準兒寫信告訴你。他又拿出個牛皮紙盒子,扯開上面的白紙,露出巴掌大一塊兒白底碎花的上等料子,一臉神秘地問晨琨,你猜這是啥?晨琨說也給我買料子了?他笑著把那東西慢慢抖開——原來是一件燈籠袖的緊腰連衣裙。

        這裙子跟畫報上明星穿的簡直一模一樣!晨琨的心都要蹦出來了,怯怯地伸手摸了摸,說這也太漂亮了,真是給我的?懷禮說都大姑娘了,遇事得有件像樣的衣裳。他又拿出個紙包遞給她,說這是天鵝絨長腿襪子,配裙子穿的。

        母親也拎起裙子下擺上下打量,說真是好看??尚『⒆蛹壹业?,穿出去太扎眼了。懷禮說晨琨像你,高挑,穿了保準帶勁兒。母親就埋怨他,說你呀,有倆活錢兒就跟累贅似的,不成家了?又對女兒說,這可美死了,快去掛衣柜里供上吧。

        晨曦卻不在乎這個,他“噔噔噔”跑下樓,去孫家喊那男孩兒,說你過來,給你個好東西。

        孫太太正端著飯碗從廚房出來,就問晨曦,你家吃完飯了?孫老太太往她碗里瞥一眼,說嘖嘖嘖,那都多少天了。孫太太說沒事兒,開水汆一下就行。剩飯姓張,越吃越香,糟蹋糧食老天爺都怪罪。晨曦從背后拿出塊高橋松餅,說來呀,給你嘗嘗。我懷禮舅舅專門給我買的,正宗上海貨!

        那孩子起身跑過來,孫先生也立刻抬起頭,說你舅又來了?

        翌日,母親又包了酸菜豬肉餡兒餃子。懷禮說咋吃都是酸菜餡兒的最香,一上口就想起小時候過年了。許是覺著無意間暴露了寒微的出身,他又憨憨地笑了,說那時候,年三十兒才能擱這么多肉。

        母親就問,回老家沒?他說沒呢,剛得空就來這兒了。母親一聽就開心地笑了,給懷禮夾個餃子,說人家是衣錦還鄉(xiāng),你這是錦衣來看我。姐懂,你是給姐長臉來了!

        晨琨也笑了。這時她已深刻體會到,懷禮之于這個家,不光是物質(zhì)上的援助者,他更牽扯著每個人的精神世界。他沒來時,家里總是死氣沉沉的,各自都在重復(fù)著一成不變的事情,連燈泡似乎都是昏暗的。這時大家會在心里默默數(shù)著他離開的時日,想著他,盼著他,他是他們的一份牽掛。等他一出現(xiàn),他就成了這個家的精神制高點,所有人的情緒都能被他帶得盎然起來。而在自己的內(nèi)心,懷禮更像是一個強大的磁場,吸引著她一步步走進去,那里面有一個她未知的世界,有一束神秘又多彩的亮光,能照見她的未來。在生命的河流中,懷禮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存在呢?

        這天晚上,晨曦已經(jīng)睡熟了,母親在收拾炕柜。晨琨懶懶地歪在她身邊,滿懷心事地問,媽,你說懷禮穿西裝好看還是穿長衫好看?

        母親笑了,說他呀,就是個衣裳架子。人是衣裳馬是鞍,出門在外衣裳就是臉面、身份,他在乎這個。她拿出一件晨琨的棉袍,看看,說太小了,明兒得上街扯塊布料,年前趕出來。做件格呢的行不?晨琨卻低著頭答非所問,說媽,你發(fā)現(xiàn)沒?懷禮瘦了。母親想想,說是瘦了點兒,東跑西顛的不容易呀。她忽然又說道,你說怪不?今天孫先生跟我打聽懷禮,又不是一路人。

        晨琨坐直了身子,說是嗎?昨天于太太也打聽他演電影沒,啥時候再來。媽你看見了吧?那天懷禮都走過去了她還追著趕著說話。浪娘們兒真煩人。

        母親厲聲道,說啥話呢?挺大個姑娘。晨琨嚇得一吐舌頭。母親又說,你以后別目無尊長沒大沒小的,張嘴閉嘴懷禮懷禮,我叫你也能跟著叫???

        晨琨不好意思地笑了,卻執(zhí)拗地說,我愿意這么叫他。

        母親說你可不小了,嘴必須得有把門兒的。你爸沒了,咱更不能讓人說缺少家教。晨琨說你又來了,這我還不懂啊?母親看她一眼,沒再言語。她卻親昵地攬過母親的胳膊,柔聲道,媽,我一直想問你個事兒呢。

        母親看向女兒。晨琨遲疑了一下兒,說,媽,你說他……真是我姥爺?shù)墓侨鈫幔?/p>

        母親猛地甩開她胳膊,說去去去!挺大個姑娘,閑得沒事呀?睡覺去。

        晨琨委屈地狡辯道,我都這么大了還不該清楚家里事呀?再說又沒外人。我總是想,懷禮除了那身板兒,哪兒有像我姥爺?shù)牡胤桨。窟€有,我姥爺比我姥晚走一年多,這么大的事兒,你說我姥都不在了他咋還不親口告訴你呢?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這話咋說呢。我就是能肯定,但凡男人都想要兒子??赡欠N拿不到臺面上的關(guān)系,當?shù)恼酶|女開口哇。反正懷禮也孤單一人,二先生又托底,我哪能不認他這個弟弟?再說人家也真夠意思,就算一個媽肚子爬出來的又能怎樣啊?兩個孤苦的人互予一份親情,能補償彼此虧空的內(nèi)心,也算人間幸事,深究下去反倒多余了。

        母親的話晨琨能理解,可她還是覺得蹊蹺,越琢磨越睡不著。

        懷禮走后這七八天,她比以往更加思念他,幾乎每晚內(nèi)心都涌出那種模糊的意境。她實在叫不準那到底是親情還是愛情,或者說是崇敬。反正她明知道王小東挺優(yōu)秀的,也向她示好過,可她就是不走心,總覺著他身上缺少很多懷禮所具備的東西。眼下,懷禮才是她最值得信任和親近的男人,他能給自己帶來安全感,更能讓自己成長。

        外面起風了,有沙塵撲在玻璃上。她撩開窗簾,原來是夜風卷起房上的米粒雪打在玻璃上發(fā)出的聲音。冷月昏昏,寒風獵獵,似乎又要下雪了。

        晨曦從樓下“噔噔噔”跑上來,往廚房探下頭,笑著說,我一猜就是餃子味兒,媽,包完咋不煮呢?母親說好飯不怕晚。晨曦就耍賴皮,媽,我都餓了。母親說,等懷禮舅舅到了再煮。晨曦說真的?他咋又來了?

        晨琨看看窗外,拿根芝麻灶糖遞給弟弟,問母親,于太太不會看錯了吧?母親說哪能,他們都說話了。

        見母親坐下納鞋底,晨琨就回了自己房間??伤裁匆沧霾幌氯ィ涂创巴?。此刻,西天邊僅存一抹亮色了,隱約可見干樹杈上落著幾只寒鴉。街上行人寥寥,還飄起了清雪。她在屋里踱著步子,腦海中忽有柳永的《蝶戀花》閃過——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快到九點時,街上忽然傳出幾聲犬吠。晨琨急忙掀開窗簾,見不遠處停了兩輛小汽車,卸下一幫人又開走了。其中幾個人影閃進了對面胡同,另四個匆匆向這邊走來。到了眼前才看清,其中一個是孫先生。

        少頃,門鈴忽然響起來,晨曦飛奔著跑去開門,晨琨和母親都站在了樓梯口兒,可迎上來的卻是孫先生和兩個陌生男子。孫先生有點兒尷尬,說來朋友了,跟房東太太借銅火鍋用用。

        母親進了廚房,孫先生和那兩個人探身看一眼,就快速推開其他幾個房門往里撒目,嘴里打著哈哈說,看看,看看格局。

        夜深了,晨琨還站在窗前。外面冷風飛雪,街上清冷寧靜,連個移動的影子都見不到。她暗自琢磨,莫非,他這次是專為別人來的?

        懷禮上次來的第二天,晨琨從王小雅家出來,快走到胡同口時,看見懷禮急匆匆走在對面街上,還拎個挺重的箱子。大街上不期而遇她自然欣喜,剛要跑過去和他一起回家,王小東騎著自行車猛然攔在胡同口,說干嘛這么急?我送你。她邊說不用邊躲閃,又擔心懷禮走遠了,就朝街對面招手喊,哎……哎!懷禮回頭,見晨琨被一個騎自行車的青年攔截,霎時像箭一樣射了過來,攬過晨琨的同時,一腳把自行車踹倒在王小東身上,呵斥道,你干什么?!那悍勇的樣子簡直把晨琨震呆了。王小東愣怔半天才爬起來,說你誰呀?路人一圍觀,就引來了保安局巡邏小轎車,懷禮將皮箱擋在身后,又拽晨琨靠邊,說你沒事兒吧?警察搖下車窗問,怎么回事?車子就停了下來。晨琨這才緩過神兒,忙說誤會了。這時,一個瘦長臉八字胡的男人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雙手按住車門,彎腰跟里面的人打哈哈,說沒事沒事,都是熟人。他象征性地踹了王小東一腳,說回家去吧你,又順手接過懷禮的箱子,對車里人說,快忙你們的吧,改天去我那玩兒啊。那天的偶遇,讓晨琨產(chǎn)生了失落感。因為她知道懷禮來奉天不光是為看他們娘兒仨的了。

        昏昏沉沉過了一夜,晨琨除了聽到幾聲犬吠,并沒等到那個風雪夜歸的人。

        不能把醞釀一夜的情緒宣泄出來,晨琨莫名地產(chǎn)生出被遺忘的酸楚,沒吃早飯就踏著積雪上學了。可同桌王小雅竟出人意料的沒來,這令她更加沮喪。

        中午放學她順路到了王家,敲了半天門小雅才開一道縫兒,還門神似的堵著,探出個腦袋朝兩邊看。晨琨見晾衣繩掛著男人的衣裳,凍得硬硬的,斷定是她給小東洗的。因為她爸長年在錦州那邊跟人出海,她姥姥年初摔壞了腿,不能下地,她媽又回鐵嶺娘家伺候老人去了。她就問,瞅啥?好好的咋不上學呢?小雅說了聲有事兒,拉著晨琨就要進自己的小里間。王小東突然推開西屋門說,張晨琨來了?晨琨見他左臉上有大片擦傷,左手腕纏著紗布,說你咋了?王小東說進來坐吧,德松也在呢。小雅說昨晚他倆都受傷了,不能去醫(yī)院,我得給他們請私人醫(yī)生,還得洗衣裳做飯。

        見德松蒙著被子躺在炕上,樣子很虛弱,晨琨的心就緊張起來,知道他們出事了,就問,你們咋了?王小東頓了頓,說反正沒瞞過你倆。日本人準備在各領(lǐng)域培養(yǎng)大批特務(wù)漢奸,要分別在奉天、新京和哈爾濱開辦培訓班,特意從本土請來培訓人員,昨晚八點的火車。上級決定在小日本兒出站時干掉他們。沒想道火車提前了四十分鐘進站,我們剛到預(yù)定地點,那邊就打起來了。你舅……好像也傷著了。

        晨琨說什么?懷禮受傷了?她心都快跳出來了,說你真看清了?他咋跟你們在一起了?王小東說你別急啊,我也沒看太清。我們是外圍,第二梯隊的。德松說我倆得空就走。這事你和小雅就裝不知道,暫時什么活動都不能參加。

        晨琨說什么梯隊不梯隊的,你到底看清楚沒?我舅現(xiàn)在去哪兒了?

        小東說我們都是分散跑的,真不清楚。晨琨說那他到底有沒有危險哪?話一出口,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絲不祥的預(yù)感掠過心頭。她使勁“呸呸”啐了兩口,捂著忐忑的心口急匆匆往家趕。

        寒風尖銳地從她臉上劃過,到家時圍巾都松散了,臉凍得通紅。

        聽母親說懷禮一直沒露面,更加劇了她的擔憂。這一路她已經(jīng)想好了,在沒弄清事實之前,不能把懷禮受傷的消息告訴母親。她一個拖家?guī)Э诘墓褘D,謹小慎微過日子的家庭婦女,怎能承受得住如此巨大的驚嚇呀!可她自己卻像懷揣了二十五只兔子——百爪撓心。

        她也安慰自己,黑燈瞎火亂哄哄的,王小東看錯了也不無可能。又想起懷禮來奉天的消息竟出自于太太之口,她就覺著太不像話。連這女人都見著他了,自己卻在家里打磨磨,得去問個究竟。

        此時,于太太正隨著留聲機邊唱邊獨自研習舞步呢,見敲門的是房東家小姐,那張白皙的臉立刻就堆滿了笑容,說大小姐快進來。晨琨進門就問,您在哪兒見到懷禮的?于太太說在百樂門呀。昨兒下午在那兒打牌,方太太非拉我去她家抱貓。她用下巴指了指偎在角落舊毯子上的黃色小貓崽兒,說真是巧了,剛出門就碰見你舅急慌慌往里走。哎呦喂,那帽檐兒壓的,走頂頭碰我都差點兒沒認出來。咋,你還沒見著他呢?晨琨一擰身子跨出門檻,“嘭”一聲摔門而去。

        看來懷禮確實在奉天呢,可有空去百樂門那種地方咋就不到家里來呢?是一直沒走還是又來的呀?王小東他們是第二梯隊,難道他是第一梯隊的?他真是抗聯(lián)暗殺隊的?種種疑問令晨琨生出無處排遣的煩惱,整個人被一種深深的憂慮和恐慌籠罩著,心像掉了底兒似的。

        沒處發(fā)泄她就埋怨母親,說人家是上車餃子下車面,你倒好,沒見人影兒呢就包餃子,就差折根柳條擺門口兒了。母親說他東跑西顛能吃幾頓順口的,又不是外人,哪來那些講究。

        這時,晨曦小臉凍得通紅跑上樓。孫家男孩兒也跟著跑上來,邊擦清鼻涕邊啃著雞腿兒,說再玩一會兒唄。母親就對晨曦說,去去去,再陪他玩一會兒吧。

        晨琨喪著個臉子在屋里轉(zhuǎn),說媽,咱是不是得出去找找他呀?母親說一個大活人咋找,想來他自然會來。晨琨忽然提高了語調(diào),媽!你咋就不著急呢?母親說急啥急?他才走幾天,知道咱挺好的,辦完事就走了唄。

        一聽這話晨琨更生氣了,哭唧唧地問,那你說,他到底是不是姥爺?shù)墓茄。?/p>

        母親一挑眉毛,說你總尋思些沒用的干啥?刨根問底,純粹是閑的。

        晨琨突然就放聲哭開了,母親也來了氣,說你這是作啥妖?!

        媽!晨琨撲進母親懷里,說我心里有他了,必須得弄清楚啊。他出事了,受傷了。

        母親簡直被這密集的重磅信息驚呆了,愣怔好一會兒才緩過神兒來。

        她拍著女兒的后背,說真是傻孩子呀!這世上,有很多關(guān)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咱就得當他是!就得按規(guī)矩倫理善待。嗐!這都怪你爸走得太早了,家里缺男人哪。別瞎想了啊,他又不是沒譜兒的人,能出啥事。

        晨琨捂著臉,哭嚎著跑回自己房間。

        翌日,晨琨迷迷糊糊混到放學,剛要回家,小雅悄悄拉她說,去我家吧,他們還沒走呢。這回應(yīng)該知道我哥有多看重你了吧?晨琨說還不是因為你。小雅瞪她一眼,說除了咱倆,你看他跟誰說過自己的事兒?晨琨說了句我回家還有事呢,就快步走開了。

        此時已近冬至,一年里白晝最短的日子,似乎眨眼的工夫天就黑下來了。娘兒仨無滋無味吃過晚飯,門鈴?fù)蝗豁懥恕?/p>

        來的是位禮帽長衫的陌生男人,自我介紹姓方,百樂門掌柜的。見母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方老板又說,陳懷禮是您兄弟吧?

        母親笑了,說您認識懷禮?他說您先坐下,咱談點兒要緊的事。這種反客為主的口氣令母女緊張起來,她盯著方先生,很聽話地坐在了椅子上。

        晨琨猛的想起來,這人就是懷禮跟王小東發(fā)生誤會時,出面給解圍的那個八字胡。那天懷禮就是跟他走了,大箱子也沒帶回來。

        屋子剎那間沉入深邃的寧靜,甚至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聲。方先生說,我?guī)韨€壞消息,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晨琨腿肚子立刻轉(zhuǎn)筋了,心提溜到嗓子眼兒,不自覺地抓住母親肩頭。晨曦吱溜鉆進母親懷里。就聽方先生說,您兄弟……出事了。

        母親騰地站起來,說他出啥事了?

        方先生說,人……沒了。

        晨琨腿一軟,癱在了母親身上。母親說怎么可能啊?前天于太太還見過他呢。方先生索性不再掩飾,我說的完全屬實,陳先生遺體就在保安局呢。各方面已經(jīng)疏通好了,我來是請您以家屬的名義出面簽字認領(lǐng)的。

        見娘兒仨抱在一起失聲痛哭,方先生急得扎煞著兩手,說安靜安靜!現(xiàn)在可不是哭的時候哇,咱得先辦事!您快點兒跟我走一趟吧,得盡快把他送回老家去。

        母親穩(wěn)了穩(wěn)情緒,哭著去拿大衣。晨琨拉著母親說,媽,我也去。母親說你在家看著弟弟。晨琨說媽,你就讓我再看看他吧!

        母親想了想,說對呀,我得送他回老家安葬啊。她急忙拉晨琨去自己臥室,說你真想去嗎?晨琨使勁點頭,又抱住母親問,媽呀,你說我咋給他戴孝啊……

        母親的淚又涌了出來,她拍著女兒說,記住懷禮是咱的親人就夠了。她把一疊錢和幾塊大洋塞到晨琨手里,說帶身上,快回屋收拾幾件衣裳去。

        見母女都帶行李出來,方先生急了,說放下放下,你先跟我走,辦完手續(xù)再回來拿東西吧。頓了下兒又說,你們可以坐火車過去,夜里九點半就有通長春的。

        哐當當哐當當,嗚——嗚——

        夜幕下,黑色蒸汽機噴出一道粗短的白煙,仿佛拖著一頭白發(fā)的青衫大俠飛奔在廣袤的、漫山遍野生長大豆高粱的黑土地上,用肺腑之聲呼喚著沉睡中的父老鄉(xiāng)親。

        車廂內(nèi),母親微閉雙眼靠在椅背上,晨曦躺在母親腿上睡著了,晨琨坐在對面靠車窗的位置,默默注視著窗外。懷禮的影子幻燈般在她眼前不斷變換著,忽喜忽憂,忽遠忽近,繼而慢慢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她流著淚攥緊拳頭,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一夜長大。

        此刻,她非常清楚,火車到站時天依然暗著,還有一段崎嶇又漫長的路要走,但為了心里的那束光,路再艱難,她也定要走下去。

        付桂秋:女。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短篇小說作品散見于《小說林》《北方文學》《海燕》《鴨綠江》《四川文學》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選載并收錄到多種年度選本,已出版長篇小說散文集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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