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芳
1
一輛超跑和一輛賽車在飆車,兩輛車發(fā)出迅疾提速的“嗡嗡”聲,伴隨巨大的轟鳴和強烈的噪音,汽車有弧度地斜拉出漂亮的轉(zhuǎn)圈,前追后堵,兩翼穿插。
有人說賽車是最燒腦的運動,追求的就是一種極致,剎車做到最晚,加油做到最早,直線的速度爭取最快。不知道賽車人此刻的感受,屏幕前正觀看比賽的我,卻替他們捏了一把汗。賽車是對體力的考驗,也是智力的比拼,在這項極限運動中,賽車手的適應能力和心態(tài)令人驚嘆,身體處于逆境時被激發(fā)出無窮的潛能。
地圖上長途拉力賽行車路線清晰可見,而實際的路程中,車況、路況瞬息萬變,車手對于行車路線的選擇以及全場比賽節(jié)奏的把控,很多時候都需要在一瞬間做出決定。前一圈比賽還晴空萬里,而在另一個賽道就可能遇到新的危機,有可能等待他們的是沙坑、石頭、障礙,隨時面臨變數(shù),充滿了未知和無限的危險。長途拉力賽下來,狹窄的公路上不少賽車都會負傷掛彩,而無數(shù)次穿過叢林樹木之后,車身的創(chuàng)痕就如同被授予了一枚枚新的勛章。
我也喜歡觀看勒芒車賽,這項頂級的賽事讓人熱血沸騰。勒芒賽道是一條環(huán)形賽道,環(huán)形跑道全長13.5千米,由高速公路和街區(qū)公路封閉而成,傳說中的柴油跑車、轉(zhuǎn)子發(fā)動機、混合動力技術都會在賽道上大放異彩。賽車平均時速達到200邁以上,但最厲害的是一段直道賽車,在這里可以跑到時速300邁以上。如果用公式計算,單位時間發(fā)生的位移=路程/時間,賽車手以200邁的速度跑100公里只需用時十幾分鐘。
見過軀體均勻、四肢中長的獵豹嗎,它是世界上奔跑速度最快的四腳動物,可以達到每小時113公里,而勒芒賽車車速卻可以迅速達到獵豹速度的一倍以上。賽車手只需發(fā)動馬達,幾乎在瞬間內(nèi),就能把獵豹拋至身后。
常人不敢做出的動作,不敢想的速度,賽車手經(jīng)過長期的訓練,憑著對汽車性能的敏感,思考、推測、摸索、實踐,成為一種肌肉經(jīng)驗和條件反射。加速的瞬間,賽車以幾百公里的時速呼嘯而過,巨大的沖擊感和離心力會給駕駛者帶來潛在的威脅,極為考驗駕駛者的專注度和平衡能力。
在觀摩賽車游戲和賽車視頻時,我會化身為一個超越的行者,如同長風吹拂中奔跑的一匹駿馬,鬃毛飛舞,烈烈飛揚。但現(xiàn)實中的我,車速稍微快一點就眩暈。
2
我的車舊了,時不時就需要去修理廠更換損壞的零件,或者定期去做維護保養(yǎng)。十多年了,我的座駕始終是溫吞的,這種溫吞與遲鈍大約是來自于對駕駛技術的不夠自信,同時還由于自己缺乏運動細胞的肢體,不足以讓我在車流人流中快速敏捷地穿行飛躍。
它常常是安靜的,似乎從來沒有過凌厲的速度,即便是在路況良好的高速公路上,也沒有超越過80 邁,更遑論在鄉(xiāng)間小路,或者是日常上班途中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車輪轉(zhuǎn)動之間,實現(xiàn)著無數(shù)次對安全奔赴一趟旅程的約定,這輛紅色的馬自達已經(jīng)代替了我的雙腿,乃至于就像是我身體的另一個器官,讓我無意間就養(yǎng)成了出門開車的習慣。一位長者曾告誡我,開車人有安全氣囊保護,有保險公司盾牌在身,但也不能肆無忌憚。因為相對來說,騎自行車或步行的人一旦遇到汽車撞擊事故,就是致命的,特別是雨天路滑,有身穿雨衣的騎行者來不及看路,稍不留神,汽車快速行駛濺起的雨水就會變成殺人的武器。因此,為了不傷及無辜,我開車時總是小心翼翼。
我屬于對車不夠敏感的人,記得當年考駕照,紙上規(guī)則的記誦只用了兩天,便掌握了考試要點,迅速拿下了科目一的考試。而一旦離開紙上談兵,鉆進車里進入實踐階段,還沒握住方向盤,便感覺自己雙腿顫抖,雙手和胳膊緊張到無所適從。時常忘記系安全帶、拉下手剎、擰鑰匙打火和掛擋的順序,有幾次臉色黝黑的教練譏笑道:“怎么這么笨,你科目一考試怎么過的?”他可能不知道,我坐在方向盤前的茫然,那種無意義的游離恍惚、不確定感,已是在心理恐慌的曠野里轉(zhuǎn)了無數(shù)遍,努力又努力后才假裝出來的鎮(zhèn)定。直至過了駕考的期限日期,我也沒有走進科目二的考場,于是第一次學習駕照就此擱淺。
過了兩年,因為上班路途遙遠,我才又一次鼓起勇氣,和幾位熟人結伴,重新報名學習駕照。科目一仍是一次就過,而科目二的倒車,則成了我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對我來說,人間最困難的事莫過于倒車入庫,不是倒早了就是倒晚了,不是差一點兒就是差一大截兒,每次都在按部就班按照教練教的步驟去操作,而我的技術和實際結果卻永遠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導致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疑心自己永遠也考不過。某次科目二考試,就差最后一把就能成功入庫,而恰恰就差了這一點點,撞到了后置的橫桿上。我從車上下來時大汗淋漓,渾身冰冷,像剛被從一場溺水事故中撈出來。多年后重新回憶那一刻,寒冷襲來,我依然充滿恐懼。
我無法準確地表達被駕考摧殘的滋味,緩慢地被一把銼刀一點一點磨搓之后,七上八下,心臟懸置,那個位置如在半山霧中。因為學車之路前前后后長達四五年,似乎總也看不到盡頭,我甚至懷疑自己永遠也無法把駕照學完。好在一次一次地到駕校重新回爐深造,在朋友的鼓勵下,歷經(jīng)千折百轉(zhuǎn),屢考屢敗,屢敗屢考,終于拿到了駕照。拿到駕照的那一刻,狂喜如海水一般涌來,我真摯地請了幾次客,請教練請朋友請家人,請周圍那些祝福我駕照過關的人。
若干年后看到一則新聞報道,一位女士報了駕校的保過班,卻毫無駕駛細胞,撞壞了駕校不少障礙物,考了二十幾次仍然沒有過,最終在教練的勸說下,在駕校校長的動員下,決定放棄駕考。駕校校長歡天喜地,不僅高興地全額退回學費,還請她吃了一頓飯。看到這里我百感交集,雖然我不曾撞壞駕校的障礙物,但每每想起教練緊皺的眉頭,想起教練狠狠地在一道實線上跺著腳,指著我說:“這就相當于一座墻,你想想你撞了多少次墻!再這么撞下去,你早就進醫(yī)院十八回也不止了!”想起我倒車一次次撞桿,一次次倒出標志線外,我就忍不住推測,估計當時的教練也是無比愿意讓我早日退學的吧。
3
一個人只要會開車,無論他的駕駛技術高超還是平庸,恐怕他都會至少在某一個瞬間里想到一個詞語——死亡。
的確,無論汽車的厚殼如何像牢固的鐵甲堅不可摧,交通事故在日常生活中仍是最常見的,車禍至今仍然是當今世界上導致人類死傷數(shù)最多的原因之一,每年有數(shù)百萬人因此喪失生命。常識告訴我們,只要遵從駕駛規(guī)則,一般來說就會很安全,紅綠燈隨時提醒,路標隨時限速指引,違章也會受到處罰,這善意的警示,為我們在危險面前增加了屏障,阻礙了無數(shù)次伸向我們的意外之手。
但對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人來說,有時候違章變道斜插,有時候酒駕醉駕,都會讓車禍突然來臨,人可能會死于劇烈的撞擊,也可能死于汽車意外落水,或者死于相撞后汽車著火急劇升起的黑煙窒息,甚至是被傾軋后內(nèi)部器官的撕裂。
生命蔓延本是自然現(xiàn)象,我們目睹過連綿不斷的生生死死,似乎會變得麻木,而車禍中的每一次死亡卻都是慘烈的,讓人動容。有了車禍的對比,人世間所有的苦難都會變輕,微小到如同死亡放慢的局部預演。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每個駕駛者都是勇敢者,因為他或她都提前預知了死亡的可能,卻并不計較,依然吹著口哨欣喜地扣上安全帶,準備朝著未知出發(fā)。這仿佛是一種隱喻,死神一次次地在人類的邊緣窺視,他像個陰謀家或者職業(yè)殺手,就躲藏在車流中,面目模糊,擁有一雙輕微動作就能殺人的手。
那一年,祖母走了,我驅(qū)車奔喪。
接到打過來的電話,即便這時內(nèi)心一團亂麻,但仍然強打起精神,在那樣一個大霧的凌晨,匆匆地趕往故鄉(xiāng)。高速已經(jīng)封了,只能走105國道。我打開了導航,哦,霧已經(jīng)大到距離三五米便什么也看不清,世界變成了一團棉花。理智告訴我,要鎮(zhèn)靜,要淡定,然而不知不覺間把車開到了飛快,開到了我從未達到過的速度。
我的淚不停地涌出來,仿佛這霧是祖母柔軟的手,軟得讓我潸然淚下。
我想著年邁的祖母悲苦辛勞的一生,想著她能夠享些福的時候,卻就要永遠地離開我們,淚便忍不住地淌。淚腺的閘門打開了,淚水一串又一串地滑下去,新的一串又涌出來。奔涌的霧一團團地纏繞,我開了大燈加霧燈,打開雙閃,一路摁著喇叭。多年來如蝸牛一樣的車速,在那一天破了戒,我瘋了般想,我要這天為我亮,我要這霧為我開,如果我趕回去早了,說不定能搖醒她,說不定能叫回她。如果這車能插上翅膀該有多好!
細想起來,我就是在這樣的急躁當中迷路的。幾十年了,在這條路上我走了幾十年,無論是乘坐公交車還是自己開車,從來沒有走錯過,而此刻在這個命運的迷宮里,仿佛有一面奇怪的鏡子想要把我和死神黏合在一起。
開車繞過了一個路口,然后又過了一個路口,我仍然找不到自己應該拐彎的岔路。一輛電動自行車在我車頭前橫穿而過,我緊急剎車,好在沒出事故,虛驚一場。我倒回車來,按著導航的指引,向左拐向左拐向右拐,拐了無數(shù)的彎兒,轉(zhuǎn)頭往旁邊一看似乎還是曾經(jīng)的地方。我一直焦急地在找,對近處的一切都不感興趣。故鄉(xiāng)就在眼前,家就在眼前,而我游離在家之外,被一場大霧拒絕。
我不知道自己是幸還是不幸,已來不及傷感迷路的境遇。此刻霧中的故鄉(xiāng)可能是另一個自己所不熟悉的世界,沒有了祖母的故鄉(xiāng),無以安妥我的靈魂。
我停下車來,心中想著祖母,閉眼定了定神。
恍惚中我就像小時候被祖母攬在懷里,仿佛聽見她輕聲說,“孩兒啊,別急,你慢點,你開慢點兒。慢慢開,才能快?!苯K于,大霧中有了一點縫隙,我看見了36路公交車站牌,多年前,我還沒有自己的車的時候,總是在這一站下車。
在迷路中掙扎中的我百感交集,紛亂的思緒被恍惚中祖母的一句話理順。萬物有裂痕之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今后,無論祖母在與不在,我都當向世界釋放她曾帶給我的溫暖與愛。
此時此刻,車中的絕望得以解放。在這鐵的鎧甲中,漫布悲傷與安慰。我重新啟動車子,緩慢地向家門口駛去。
4
很多人喜歡開車,喜歡享受駕駛的樂趣,追求自駕出行的愉悅感,汽車擴大了人們的生活半徑,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擁有一輛汽車,在現(xiàn)代社會里甚至標志著一個人的生活水平和社會地位。
與此同時,汽車也帶來一系列綜合效應,給人類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帶來了種種問題。比如對自然資源的消耗,全世界一半以上的石油用于汽車,汽車制造需要使用能耗很高的鋁材和難以回收的塑料。車輛的存放壓縮著人類生活的空間,汽車尾氣污染是國際共識,汽車噪音是難解的課題,特別是交通擁堵問題,在很多國家都是常見現(xiàn)象。
我見過高速上堵車的方陣,前方出了一起連環(huán)車禍,兩條蜿蜒的長龍順著高速路焦灼蝸行,在本應車流最繁忙的地方,一下子“腸梗阻”,被扎住了口子。許多老司機如同胸膛里裝了一枚炮仗,罵罵咧咧,仿佛隨時會爆炸,爭吵是難免的,抱怨也是難免的,抱怨不長眼的汽車追尾讓這么多人擠成了一團爛漿糊,不由自主地想要跟誰吵一架。高速路由此變得險象叢生,暗流涌動。
堵多了便也沒了脾氣,曾見過堵了一天的司機拿出了象棋,開始下棋;有人拿出了跳繩,開始在高速上鍛煉身體;有人實時在抖音上直播堵車窘?jīng)r;也有附近村民趕過來,開始在高速上兜售火腿腸方便面開水,甚至賣起了撲克與小馬扎,高速路變成了大型停車場。
有人在知乎上提問,假如F1賽車手在高速路上堵車的時候,心里是什么感受?結果有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是,那感覺就相當于抽煙沒有火,沒帶紙巾上廁所。
還有現(xiàn)實中更大的黑色幽默。國慶節(jié)是著名的大型堵車日,接親歸來,一對新人陰錯陽差堵到誤了吉時,情急之下在高速上舉行了一場終生難忘的婚禮,一群被堵在高速上的司機臨時客串觀禮人,奉上了誠摯的祝福,堪稱當代最不可笑的笑話。
僅僅高速上堵車嗎?不,很多地方都堵。尤其是上下班路上,抬眼望去,路上全是密密麻麻望不到盡頭的車輛。城市的主干路像是城市的動脈,而璀璨無比的汽車燈光就像是里面流淌的血液,只是血液黏稠到無法奔流,路人常常由此目睹壯觀的大型“血栓”現(xiàn)場。如果你僥幸逃脫城市主干路,上了高架橋,總以為如同河水分流,一路順暢,其實車海已靜止,仍然隨時準備停泊在岸。
汽車的快捷方便在有的地域能夠?qū)崿F(xiàn),比如人煙稀少的西北地區(qū)、某些人口不太稠密的縣城、海岸線遼闊的海濱城市等。但在大中城市,私家車帶來的交通困擾,從一環(huán)堵到三環(huán)的例子并不罕見。誰讓我們總想快呢,想要快就得先承受它帶來的后果。
我常常打量馬路上的車輛,這輛車是運載著一個家庭的成員去旅行,還是一個商人在奔往一個洽談業(yè)務的會議?還是一個上班族代步的工具呢?一輛車承載著什么,希望還是夢想?多年以后,這樣行駛的每一輛車都將漸漸老化,卸下身上的重任,結束自己的使命。
我曾路過一座龐大的廢舊汽車回收場。無數(shù)的報廢車已成為一座層層疊疊的垃圾墓冢,堆積如山的破舊車輛,正等待拆解回收。被拆除下來的鐵皮,會運往鋼鐵廠重新回爐。還有無數(shù)的零件,已經(jīng)不能夠再重新回收利用,幾十年、上百年也無法降解,人類為大地制造了無數(shù)垃圾。
盡管世界遼闊,但我們不應揮霍。此刻,我為自己是人類而羞愧。
5
汽車對于我來說是一個絕佳的蝸牛殼,遮風擋雨,在北方的冬日躲過嚴寒,在酷熱的夏日里躲過暴雨。每天出門上班,大抵是向東一路而行,從匯鑫路到迎賓大道,經(jīng)過朝陽街和外環(huán)路最后到達單位,路途雖不短,拐三五個彎兒也就到了。我多半是喜歡走這條路的,早晨慢吞吞地出門,晚上慢吞吞地回來。說慢大抵也是因為我開車的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本來駕駛技術就令人汗顏,看見什么車都避讓,哪怕是一頭毛驢在前面原地踏步,我都不太敢超過去;再者因為上班時出門早不怕遲到,下班時又覺得時間既已屬于自己,怎樣支配都不過分,不妨慢慢地開,慢慢欣賞路邊的風景,有了這些念頭,我開車的速度很像蝸牛爬。
女作家伍爾夫曾經(jīng)說過,一個女人需要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間,時至今日,女性對獨立空間的追求也從未改變。但在一個家庭里想要擁有一個獨立的房間相當困難。你不可能獨存,與孩子的相伴充滿喜悅,但與此同時,孩子的尖叫聲也會打斷你的思考,家庭的瑣事會分散你的精力。很少有人能夠達到?jīng)]有阻礙、沒有雜質(zhì)的境界,反倒時時會遇到各種各樣庸常的困擾。
我迷戀獨處的孤獨。一輛哪怕再簡陋的車,對一個女性來說,也相當于一個房間,讓我能夠隨時有靜下來思考的時間。
有時我在車載CD上放一段寡淡的情歌,有時播一段搖滾樂,更多的時候放交響樂。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音樂營造了一種情境,我一言不發(fā)潛伏在其中,感受靈魂像一匹馬一樣蹦跳,有時候感覺無比澄澈,有時候又感覺無比混沌,我交付想象的觸須,伸到自己內(nèi)心最深處的角角落落。
當我即將要開始一段新的寫作前,喜歡先把自己關進車里,慢慢在音樂中靜靜地回想,那些囚禁我語言的雜草和荊棘如何拔除,某篇文章我如何有一個自然的結尾。關上車門的那一刻,我就走進了自己的曠野和桃花源,外面的世界已與我無關。精神的紅鬃馬,我們之間的默契用不著翻譯,她馴順到無須指引,便在寂靜里奇異地自由奔跑,有時很多事物的內(nèi)力從未被人看見。就像古代波斯詩人魯米在一首詩中說:
我們,來自天堂,正在上升。
我們,來自海洋,正在沉入水里。
我們不是來自這里。
我們不是來自那里。
我們不是來自任何地方。
我們不去任何地方。
我們是靈魂風暴中的努哈方舟。
我們旅行而沒有手。
我們旅行而沒有腳。
像波浪,我們從內(nèi)部涌出。
我們在內(nèi)部爆炸。
白日,我的座駕是日常平庸生活當中的盛放卑微靈魂的容器,而在黑夜來臨時,它又仿佛成了星河里的一條船,載我過無邊的暗夜。我漸漸熟悉了它,漸漸能夠與它契合,駕駛的恐懼逐步減少。其實細細想來,多年前曾經(jīng)讓我感到害怕與痛苦的,是一次次面對自己不熟悉的機器,而非駕駛本身。我不是不適合駕駛,而是不適合面對一個陌生的家伙。如果當年我便遇見了一匹順手的馬,是不是心靈軌跡會有所不同呢?
夜深人靜。一座城市沉沉睡去,欲望和貪婪也沉沉睡去。我的車子承載著人生種種,卻又縱情于這苦短的世界,沉重地愛著,月光柔美純凈,一點一點照亮回家的路。天空遙遠無法測量,而大地之深,卻可以冥冥之中感知。夜間的草木在窗外顯現(xiàn),路邊的樹林仿佛以集體的方式呈現(xiàn)出一種頂天立地、連林成陣的力量,那呼嘯的風聲仿佛從靈魂的隱秘之處噴薄而出。車燈和此間遠遠的樹木形成了明與暗的區(qū)別,這渺小的肉身靜靜聆聽曠世的聲響,借助一匹紅鬃馬,我才得以目睹這極具詩意的夜色叢林。
天光曦微,我將驅(qū)動車身開往遠方,沿著萬物被擦亮的早晨在海岸邊奔馳,如此寬廣,如此無涯,如此磅礴的大海啊,咸腥的潮水拍打著海岸,白鷗鳴叫著拍打翅膀。海岸線是那樣漫長,日出是那么奪目。盡管自己在塵世間無足輕重,也要滿懷喜悅珍惜自由的生命,右腳的剎車隨時準備踩下去,在曲徑分岔的道路上漸漸減速,在人跡稀少的岸邊停住車,靜靜地看一會兒海水中升起的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