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超
(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1)
魏晉南北朝時期士族門閥制度深入人心,士庶矛盾日益加深,出現“上品無寒門,下品無貴族”的現象。除了士庶矛盾,這一時期另一個重要的社會現象是南人和北人的矛盾。孫海洋在《論南北朝時期南北文風差異的原因》中指出,在魏晉以前南北文化的差異不大。①在文化差異不大的情況下,南人和北人的矛盾沖突也較小,而進入魏晉南北朝時期,“惠末大亂,懷、愍崎嶇北方,卒無所就,而元帝立國江東……其力不復能勘定北方,而僅足退守南方以自保?!庇跁x室南渡形成了南北士族雜居一處,本土士人和南渡士人在各方面之間勢必引發(fā)矛盾沖突。而《世說新語》作為魏晉時期著名的志人小說,就出現了許多南北士人之間互相諷刺對抗的例子,這種差異和矛盾的體現是多樣的。有政治上的利益沖突,有語言上的差異,也有文化習俗上的不同,這些不同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魏晉時期語言文學等方面的發(fā)展。
在西晉后期,“永嘉之亂”之前,已有一批有先見之明的人士舉家搬遷至江南,而到了“永嘉之亂”時大批的流民由北方遷至南方,世家大族也不例外,以至于東晉和之后的南朝統治者們設置僑州郡專門用來管理流民。楊筠如在《九品中正與六朝門閥》寫道:“吳姓在政治地位上的地位總不能與僑姓相比?!雹圻@里的吳姓指的是南方士族,而僑姓指過江南渡的中原士族。由于統治者和大量的官員都是北方人士,政治權利牢牢把控在北方人手中,引發(fā)一些南方人士內心的不滿,表現在政治上就是江南士族受到中原士族的歧視,由此展開南北士人的對抗。在《世說新語·方正》第十八則中:
盧志于眾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盧毓、盧珽。”士龍失色,既出戶,謂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內,寧有不知,鬼子敢爾!”議者疑二陸優(yōu)劣,謝公以此定之。④
在古人面前直呼其長輩的名諱是對當事人極大的侮辱和不尊重,陸機、陸云出身于有名的江南吳郡陸氏家族,是三國時期東吳有名的高門士族,而盧志出身于范陽盧氏,自東漢以來一直是中原地區(qū)的名門望族。盧志和陸機素不相識,本無過節(jié),在這里他羞辱陸機更多是作為北方人的優(yōu)越感和對南方士人的不屑。陸機如此顯赫的門第尚且如此,其他江南普通的士人境遇只會更加艱難了?!端螘の逍兄尽穼懙溃骸肮蕝侨孙L俗相驅以急,言論彈射,以刻薄相尚?!雹葸@也許是長期受到北方士族歧視的江南士子做出的反抗,是一種心理上的反彈,陸機作為江南士族的代表,這種反唇相譏也是長期受歧視下的爆發(fā)。
中原人士歧視南方人士并非針對陸氏兄弟,余嘉錫在《箋疏》中《世說新語·言語》第二十二則內引《晉紀》:“周浚舉華譚為秀才,王武子嘲之?!雹蕖稌x紀》的作者干寶有良史之稱,可知所記不虛,當時對南方士子的歧視是普遍的。類似帶有歧視性的對話也多次出現于《世說新語》中,《世說新語·言語》第二十二則:蔡洪赴洛,被嘲“亡國之余,有何異才而應斯舉?”⑦《世說新語·言語》第八十一則:王修齡在東山之時十分貧困,陶胡奴派人送了一船米送給他,他卻回絕“王脩齡若饑,自當就謝仁祖索食,不須陶胡奴米”⑧;《世說新語·排調》第四十一則:刁鑿齒和孫綽素未謀面便互相攻訐,孫云:“‘蠢爾蠻荊’,敢與大邦為讎!”習云:“‘薄伐獫狁’,至于太原?!雹徇@些事情都被堂而皇之地寫進《世說新語》也說明當時人們對于這樣的事情是習以為常的,南北士人的矛盾也是顯而易見的,不過其中陶胡奴的例子除了涉及南北士人的矛盾,也涉及到士庶之分,放到這幾個例子之中也是主要側重于其中體現的南北士人的矛盾。
南北士人的矛盾斗爭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甚至發(fā)展成互相攻訐謾罵的地域歧視,北方士人稱呼南方士人為“貉子”“貉奴”,南方人則譏諷北方人為“傖父”“傖鬼”,蕭虹在《世說新語整體研究》第四章討論的南人與北人時,細致地描述這些稱呼的使用。⑩南方士人因為在政治上處于劣勢,所以更加注意舉薦和提拔南方士人?!稌x書》卷五七《吾彥傳》記載陸機、陸云兄弟因為吾彥答詔時對他們的父親不尊重,就對吾彥加以攻訐。這是二陸心中的士庶之分作祟,吾彥出身微賤,所以才被陸機、陸云兄弟輕視。與二陸兄弟同為東吳人士的尹虞則規(guī)勸“吾恐南人皆去卿,卿便獨坐也”。這句話直擊要害,因為陸氏兄弟屬于東吳人士,在政治上常受中原士族的排擠,士庶之別與南北之別先比自然沒有那么重要,二陸因此悔悟,決定重新維護南士集團的穩(wěn)定性。南北士族文人對抗從文斗到武攻,極不利于政權的穩(wěn)定,東晉初年就發(fā)生過江東士族豪強的叛亂,所以頗有遠見的張華、王導便一直提倡南北的融合。
陳寅恪在《東晉南朝的吳語》中提到“晉朝之際,洛陽及地區(qū)的口音,被當作標準口音。南渡建康后,士大夫階級仍操這種話,作為官方語言”。從西晉時開始,一些由江南入洛的江南士族,為了不受中原士人的譏笑,更好地融入中原,開始注重學習洛語。如《世說新語·豪爽》第一則,王敦因為說話有吳地的口音,而被人恥笑;《世說新語·輕詆》第三十條:作為北方僧人的支道林稱王徽之兄弟的吳儂軟語為“見一群白頸烏,但聞喚啞啞聲”。盡管南北語言各方面有著很大的不同,由于中原人在政治上的優(yōu)越性,使得南人在語言上也亦步亦趨,不過吳人學習洛語和使用洛語的情況不同,在東晉南朝時,官吏對士人使用的是洛語,而對庶人使用的則是吳語。所以使用吳語和洛語不僅是各地方言的差別,更多是士庶之分,體現的是階級性。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南朝時才有所緩解,不過當時官方的文件以及作詩等文學活動大多還是使用洛語,社會上還流行洛生詠。對于洛生詠和社會上流行說洛語的現象也有人發(fā)表了不同的聲音,在《世說新語·輕抵》有人問顧愷之為什么不作洛生詠,顧愷之回答“何至作老婢聲!”,他用“老婢聲”來形容“洛生詠”表明對此的不屑,既有對當時洛生詠的批評,也有南方對全民學洛語這種風氣的不滿。
如果說南方士人學習洛語是因為政治服從的話,那北方一些政治家學習和使用其他地區(qū)的語言,則是政治上的懷柔手段和收服人心的策略。王導作為東晉的開國元老很早就認識到統一南北士人的重要性,他也曾多次勸諫元帝任用南人,賞以高官厚祿。在《世說新語·排調》第十三則:劉真長始見王丞相,時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彈棋局,曰:“何乃渹?”劉既出,人問王公云何,劉曰:“未見他異,唯聞作吳語耳。”“渹”在吳語中是“冷”的意思,這里劉惔的詢問似乎帶有輕蔑的意味,是北方士人對吳語普遍的看法,而王導則不同,他求真務實想拉近南北融合,這是他作為政治家的良苦用心。除了說吳語拉近與南方士人的關系,王導還會根據實際需要去說不同地區(qū)的方言來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在《世說新語·政事》第十二則中,王導出任揚州刺史,有許多賓客前來道喜,大家都喜笑顏開,唯獨一個臨海的任先生和幾位胡人不高興,王導則先恭維任先生,再走到胡人面前用胡語說祝福話,使得“群胡同笑,四坐并歡”。從這些我們能看出王導的語言應變能力很強,能隨時因為政治需要而轉化語言,這些更多是王導政治上的手段,并不能代表北方士人的態(tài)度,并且在王導所留存的詩文等作品中,使用的也是官方語言洛語。
晉室南渡,南北士人雜居勢必在語言方面也會相互影響,雖然大都是南方士族積極學習洛語,不過南方的方言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當時的普通話也就是洛語。觀察《世說新語》可以發(fā)現這里出現了許多具有南方方言特色的指示詞和實詞,如“阿堵”“爾馨”“如馨”這些詞只出現在南朝的文學作品中,此前并未出現過,并且這些詞的發(fā)音與吳方言的發(fā)音也很相似,可以推斷大概是受南方方言的影響。這也能看出當時南北交流以及南方經濟的繁榮帶動詞匯的發(fā)展和語言的豐富,南北士人雜居在語言和語音的相互影響。
《禮記·王制》中記載“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其性也,不可推移”。生活在不同地區(qū)的人們其飲食具有明顯的地域性和民族性,飲食文化的不同在文學上也多有表現?!妒勒f新語》中不止一次出現了南北飲食方面的對比,有時甚至出現以物喻人用來一較高下?!妒勒f新語·言語》第二十六則:陸機詣王武子,武子前置數斜羊酪,指以示陸曰:“卿江東何以敵此?”陸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鹽豉耳!”
王濟出生于西晉時期著名的太原王家,作為一個北方人,他對羊酪大加贊賞,并非是羊酪是多么美味的食物,更多是借羊酪比喻北方的人才,認為江東地方偏僻,連羊酪這樣常見的食物都沒有品嘗過,也說明中原地區(qū)人才濟濟,非江東地可以比肩。陸機自然聽明白王濟的話外之音,以江東的莼羹勝過羊酪反擊,莼羹即菜羹也是江東地區(qū)常見的食物。王濟平素就是目中無人、奢侈成風的紈绔子弟,他的奢侈比石崇有過之無不及,《世說新語·汰奢》記載他家宴的蒸小豬,味道十分鮮美,竟是用人乳來喂養(yǎng)小豬的。除了個人品質王濟的才華也在陸機之下,所以這番嘲諷自然站不住腳,只是北方高門對南方士人的偏見。不過隨著南北士人雜居時間的進一步推移,羊酪這樣的食品也不斷被南方人接受。
除了羊酪和莼羹的對比,《世說新語·簡傲》第五則中記載陸機剛去洛陽,想要在京師有所發(fā)展,在張華的建議下,打算去拜訪劉寶,在喪制期內的劉寶只問了“東吳有長柄壺盧,卿得種來不?”長柄葫蘆是古代用來裝酒的器具,在喪制期內,也是不應該飲酒的,這里劉寶只是用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也就是不會對陸機進行推薦。這里表現了中原士族的傲慢和目中無人,也是當時南北士人矛盾對立的表現。
南北方不同的食物不僅可以用來借物喻人,還可以代表思鄉(xiāng)。在《世說新語·識鑒》第十則中記載一例因想念家鄉(xiāng)美食而決定歸鄉(xiāng)的故事:
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見機。
張翰回鄉(xiāng)并非表面所見是因為思念家鄉(xiāng)的美食,《世說新語》也表現出張翰是因為隱約預見到齊王的失敗,齊王是“八王之亂”的參與者,他在擊敗趙王之后成為朝廷政權的實質掌權者,可是他的奢靡和攫取權力方面與趙王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張翰在看清形勢后選擇提早急流勇退,家鄉(xiāng)的菜肴所勾起的思鄉(xiāng)之情只是決定離去的一個誘因而已?!妒勒f新語》中南北食物的描寫,寫到北方的食物多以肉食為主,如《世說新語·德行》第二十五則;而對南方食物的描寫更多是水產和菜肴,像前文提到的“莼羹”。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生長出不同的食物,塑造了一方的飲食文化,是家鄉(xiāng)在味蕾深處種下的種子,不同的食物也沒有什么優(yōu)劣之分,只是味道的偏好,書中體現的對不同食物的好惡更多是由南北士人的矛盾沖突在生活中一些細小的體現。
魏晉南北朝既是一個動蕩混亂的時代,也是文化的大發(fā)展大繁榮時代。在晉室南渡,南北士人雜居的過程中,所產生的南北士人的矛盾和沖突,是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矛盾,也是新移民與土著的矛盾。中國歷史上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間的文化整合有兩種情況,當征服者在文化上落后于被征服者時,他們便提倡被征服者的先進文化,以有利統治;當征服者在文化上勝于被征服者時,他們便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文化。南北士人矛盾也是新移民與土著之間的矛盾,例如二戰(zhàn)時期在民國政府遷往重慶之時,重慶本地人也會稱呼這些新移民為“下江人”;國民黨敗退臺灣之時,臺灣人也會稱大陸過去的為“外省人”。這種矛盾和沖突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婚姻互通以及老一代人的去世不斷地淡化。
《世說新語》中所體現的時代背景中的南北士人之間的矛盾沖突,體現在政治、文化、語言、習俗等各個方面。南北士族的斗爭無形之間增加了內耗,不利于國家的穩(wěn)定和長期發(fā)展,但這已經發(fā)展成為了潛意識里的想法積習難改,所以兩晉滅亡的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核心文人集團的南北士族對立互相消耗,也是重要的原因。雖然有張華、王導所代表的一批有先見之明的政治家,為南北文化的融合,提升南方士人的政治地位所做出的努力,但都是曇花一現。
注 釋:
①孫海洋.論南北朝時期南北文風差異的原因[J].松遼學刊(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05):61-64.
于呂思勉著.兩晉南北朝史上[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9:69.
③楊筠如著.中國歷史叢書九品中正與六朝門閥[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0:86.
⑤(清)王鳴盛撰.十七史商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267.
⑥余嘉錫著.世說新語箋疏[M].中華書局,1983:83.
⑩蕭虹著.世說新語整體研究[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51-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