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榮
在世界各地,宗教對人類文化產生的巨大影響,不言而喻。宗教信眾甚廣,不僅詩人作家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大量使用宗教詞語、典故和特定句法,老百姓日常生活中,也有普遍運用和發(fā)揮。例如“伊甸園”“亞當”“夏娃”“上帝”“天堂”“天使”“懺悔”“祈禱”等字,便在基督教盛行的西方文學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
古代中國亦不例外。雖然中國自古以來無一特定的國教,但儒教、佛教、道教,以至其他民間信仰(財神、關公、藥王、茶圣等等),都不斷促進著中國文字演變。當中,佛教屬于外來宗教,它的經(jīng)典絕大部份均譯自梵文、巴利文、佉留文及多種胡語,所代表的文化是已高度發(fā)展的古印度文明,對中國本土的漢語語言沖擊和影響很大??梢哉f,佛教的傳入,直接導致了一次漢語詞匯的大爆炸。幾次語言大爆炸,第一次是在大約一萬年前,人類社會進入農耕時代,部落之間通婚和原始商品交換,促使語言極大的豐富起來。第二次,就是所謂軸心時代,諸子百家的雄辯時期。第三次,就要算佛教的傳入。第四次,晚清到民初,西風東漸,大量翻譯西方各類著作。日本開放在先,我們借鑒了它的譯著,科技詞匯豐富了起來。第五次,離我們最近的一次,計算機和網(wǎng)絡時代,社交媒體上,人們創(chuàng)造了無計其數(shù)的網(wǎng)絡詞匯。當然,這還需要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淘汰鄙俗的、不合漢語規(guī)范的,留下精華。
首先是佛典翻譯對漢語詞匯之影響。一般認為佛教在公元一世紀前,便已透過西域(今新疆一帶)諸國傳至已經(jīng)擁有高度文明的東漢社會。為了在中土爭取信徒,當時的佛教傳播者就必須把梵文、巴利文或藏文寫成的佛經(jīng)翻譯成漢語,以便人們受持讀誦。因此,便有鳩摩羅什、真諦、玄奘、不空等高僧的譯經(jīng)壯舉。
印度作為四大文明古國之一,當時已在宗教哲學上有很高的建樹。正好彌補了我國哲學用語的不足,其中,多為中國所無。譯經(jīng)者介紹佛學概念的時候,無可避免地要臨時創(chuàng)造一些新字新詞,或把本有之漢字和詞匯,加以引申,注入新意。這些字詞涉及的范圍甚廣,從佛教專詞,到哲學用語、成語以至日常用語,包羅萬有,不勝枚舉。略舉數(shù)例,加以說明。
佛門專詞:如“菩薩”,省略自“菩提薩埵”,梵語Bodhisattva之音譯,意思為“覺有情”,指未曾成佛,但已解脫煩惱的智者,亦泛指一切修習大乘佛教之人。漢語中本無“薩”字,后因“菩”而造了一個帶有“草”字頭的“薩”字。又如“尼姑”,此詞較為特別。原本在印度梵文中為Bhikchuni,在中土音譯為“比丘尼”,即出家后受具足戒之女性佛教徒。其他如涅槃、般若、三昧、瑜伽、佛陀、和尚、僧伽、阿修羅以及懺悔、禪定、唄器、輪回等,也是漢語原本無有的佛教專用詞。
哲學用詞:“世界”,即宇宙。《楞嚴經(jīng)》云:“何名為眾生世界?世為遷流,界為方位。”過去、現(xiàn)在、未來稱“世”,上下八方稱“界”。中土本無明確的時空觀念,所謂“天下”,亦僅止于古人可以到達的地方;直到佛教傳入中國才有了比較抽象的時空觀?!坝钪妗币辉~出于中國戰(zhàn)國時期思想家尸佼的《尸子》:“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古印度的世界觀與中國古代的宇宙觀,自此產生了關聯(lián)。又如“因緣”,此詞漢語本有,解作機會、原因、緣故。《史記·田叔列傳》:“(任安)求事為小吏,未有因緣也?!焙髞矸鸾逃脕碜麒笪腍etu-pratyaya的譯名,指形成所有事物的原因和條件?!耙蚓墶笔亲g經(jīng)者把新解釋注入舊詞語的一個例子。其他例子有唯心、實際、真如、法界、微塵、相對、絕對、意識等。
日常用語:如“解脫”原解釋為開脫、免除一些罪名,《史記·酷吏傳義縱》:“……為死罪解脫”。佛教譯經(jīng)者將原意擴充,指成佛后不受煩惱束縛、離苦得樂的境界為“解脫”。于是人們便以“解脫”形容痛苦完結后的一身輕的感覺。“剎那”,梵語Ksana的音譯,極短的時間單位。《俱舍論》卷十二:“壯士一彈指,六十五剎那,如是名一剎那量。”京劇《霸王別姬》有唱詞:“成敗興亡一剎那。”其他在日常生活被廣泛使用的佛教用詞有莊嚴、慧眼、如意、精進、眾生、境界等。
成語:“水乳交融”,水和乳易于融合,比喻關系密切?!洞蟀闳裟鶚劷?jīng)》上:“歡悅和諧,猶如水乳。”“飛蛾撲火”比喻自取滅亡。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如燈蛾投火,但貪明色,不知燒身。”“瞎子摸象”典出《涅槃經(jīng)·獅子吼品》,原喻眾生被愚癡所障,不解宇宙實相,后喻人局部地、片面地看問題,難以得悉事物真相。其他被普遍使用的成語有天花亂墜、頑石點頭、天女散花、一絲不掛、恒河沙數(shù)、鏡花水月、百尺竿頭等。綜上所說,印度佛教的傳入,為漢語注入大量新詞匯,已在宗教、藝術、建筑、社會學和哲學以及日常生活的各個領域中,緊密地融合到了本土漢語中,人們往往使用了佛門詞匯而不自知。另外,佛經(jīng)的翻譯亦加速了漢語詞匯雙音化的進程。語言學家王力說,“如果是意譯,就更非復音不可。……至于吸收外來,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就是靠著主從仂語來對譯單詞。既然是仂語,至少要兩個音節(jié)?!狈鸾趟g的詞匯,很多是古代中國所沒有的概念,因此很難用一個單字確切地表達出來,加上佛典為了便于記誦,多講求節(jié)拍,經(jīng)常以四字為一句,兩字為一節(jié),于是便加速了漢語有使用雙音節(jié)詞的走向。這個走向,改變了以前以單音詞為主的語言系統(tǒng);同時,也避免出現(xiàn)過度創(chuàng)造新字,或一字多義的情況加劇。
佛教用詞得以廣泛流傳,是有原因的。佛典主要譯自以拼音為核心的梵文,這和以圖像為基礎的漢文截然不同,因此佛教詞匯能夠在文化深厚的中原植根,絕非偶然。一些學者,如葛兆光就指出原因之一,是宗教影響了文人。宗教作為信徒做人處事的最高準則,自然會使信徒抒發(fā)情懷時,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運用宗教詞匯。在西方,基督教對人們譴詞造句的影響極大;在中國,佛教也一樣大大影響了人們的用字。我們可以看見不少中國詩人都受到佛教影響。例如王維(公元698至759)被稱為“詩佛”,其字“摩詰”就是從《維摩詰經(jīng)》而來,所作《鹿柴》有“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之句。蘇軾(公元1037至1101)號東坡居士,所作《和子由澠池懷舊》也有“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之語。然而,這些詩人的詩句多不為底層民眾所熟悉,因此,他們又往往刻意在寫禪詩時不使用佛家語,如蘇軾《題西林壁》的絕句:“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底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此詩滿布禪機而不露佛家痕跡,可見佛語對漢語的古詩詞有影響,但不一定表現(xiàn)在文字層面。反而,受佛教影響的講唱文學以及“非正統(tǒng)”的章回小說(古代文人以散文和詩詞為登堂入室之正宗),對普羅大眾用詞的影響和改變更大。自南北朝以降,佛教便推行經(jīng)典的唱導,優(yōu)美地演唱佛經(jīng)故事和義理,這就為后來出現(xiàn)的變文、寶卷、彈詞、鼓詞、戲曲等通俗文學提供了材料。這些說唱文學滲透了中國民間歌曲的元素,音樂性、故事性都很強,吸引不少大眾欣賞。流行的章回小說又對佛教所說的神佛多有描述,《紅樓夢》固然說盡人生情夢,但對儒道釋的描述,極其精彩;也不回避受到佛家人生虛幻的色空觀的深刻影響;而《封神演義》《西游記》又極言與天界眾生的爭斗,里面的佛教用詞多不勝數(shù)。因此一般平民百姓即使不通佛理,口頭亦多掛上了“十八層地獄、阿彌陀佛、前世、輪回、因果報應”等詞語。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道教的神話故事同樣被廣泛流傳,但其對漢語詞匯的影響卻遠不及佛教顯著,常見的只有“奇怪、丹田、蓬萊、畫符”等。這一方面是由于道教溯源自先秦道家、巫術,同時又受到佛家很大影響,以至真正屬于道教獨創(chuàng)的用詞不多。而佛家刻意運用較淺白的文字,也是一項不可忽視的原因。佛教重意不重文,甚至講求“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因此翻譯佛典時多用當時的口語,避免不必要的文字障礙,使人容易記憶、吟誦,令經(jīng)典得以廣泛流傳。這與道教注重符箓經(jīng)咒,用詞夾雜古奧典故和生僻字詞的做法大相徑庭。
另外,至鴉片戰(zhàn)爭前,中國吸收外來詞匯的來源主要有三個。一是漢自張騫通西域后,由西域諸國傳入的新詞,如“石榴、酋長、琉璃、獅子”等;二是因佛教東漸而出現(xiàn)的詞匯;三是明清以后,由西方商人和傳教士帶來的西方詞語。而當中以佛教影響最深最廣,近代學者丁福保所編的《佛學大辭典》便收入佛教詞語近三萬條,雙方在文化上的相互交流和借鑒的意義,可見一斑。文化猶如流水,由低往高流比由高往低流困難得多。漢語傳至日本后成為日語的基石;滿文在清代成為官方語言,卻對漢語沖擊甚微;現(xiàn)代中文在中國與外國頻繁接觸后,大量吸收了西方的科技詞語,隨便看看某一專業(yè)的技術辭典,就是厚厚的一大冊。這些都說明了詞匯交流的方向,與科學技術或文明的發(fā)展水平的高低不無關系。當時西域的文化水平較中土低,西域有而中國無的概念不多,因此所翻譯的詞語只以西域特有的物產為主,未能令中原人感到有使用西域詞語的需要,加上這些詞又多以音譯,故未能在漢語詞匯中擊起多大漣漪。佛教傳入時,印度古文明水平不比中國低,佛學代表了人類玄性思維的最高成就;它在宗教哲學上已經(jīng)形成了自洽的邏輯體系,概念更比中國嚴謹?shù)枚?;不少在印度?jīng)常運用的哲學詞匯,在漢語中竟找不出相應的字來。所以當時的知識份子便大量吸收佛家的翻譯詞匯來彌補漢語之不足。佛教作為一種外來宗教,卻能在漢土植根,表明中國古代智者具有吸取外來文化的胸襟和氣魄。古印度佛教文化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關系,后來竟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在詞匯上尤其如此。今天中國人脫口而出的大量語匯,不能忘記了其佛學淵源,這會讓人忽略它對古代漢語詞匯變革的重要性的認知。佛經(jīng)的翻譯不僅大大增加了漢語詞匯的數(shù)量,并且加速了漢語詞匯雙音化的進程??梢哉f,不認識佛教,就不能認清中國文化;不認識佛教詞匯,就不能認清漢語的演變歷程。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
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