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白
在南方之南的北海,在北海的最南端,有一個無法再分解的海邊小村,叫南灣。
南灣村的房屋,門多朝南而開,正對北部灣。清晨和傍晚,海風徐來,從屋頂掠過,然后沿著六十度角的山坡,“嘩——”,就溜上村子后面的冠頭嶺去了。
北部灣是中國一年里正面迎接臺風次數(shù)最多的地方之一,但是由于南灣這個地方后面正好有座冠頭嶺作依靠,臺風到了這里,風力好像可以商量大小似的,顯得破壞力并不強。往往,臺風剛過,除了房前屋后掛下一些殘梢斷枝,村前的海水很快就清澈、平靜了。而村子里曲折的通道,也還有些許積水,但看不出臺風給村子造成了多大的影響。雖然行人稀少,但路邊小店很快都陸續(xù)開門,門前、路上,沒多久就已收拾干凈。濕漉漉的空氣中,咸水歌伴著流行樂,在清涼的風中,還原平靜和安然。
數(shù)千年來,這個地方習慣臺風的來臨,正如習慣自己的生活。
南灣人的生活就是靠海過日子。他們祖祖輩輩,一條船,一張網(wǎng),風里來,雨里去,皮膚黑且粗糙,眼睛亮而單純。他們看天吃飯,但不怨天尤人。平日里生活也單純,出海、收魚、賣魚,再就是愿意花時間打理自己住的地方,讓屋舍規(guī)整、庭院清凈和綠蔭有序一些了。來南灣看風景的游人經(jīng)過村子時覺得舒適,夸一聲,村里的人聽到了,表面上坦然,隱約里,還是有點小得意的。
來南灣看風景的游人漸多之后,南灣人把餐棚建在了門前的大海里,做起生意來。
餐棚由堅實的圓木搭建而成。若干根圓木,排著隊豎著扎進海里,成了房子的“地基”。它們上面,橫著鋪設了一塊塊厚厚的木板,然后再用木板和圓木在這“地面”上搭起木屋,一間類似包廂的餐廳就大功告成了。幾間相似的包廂連在一起,就成了游客吃飯、聚會的好去處。幾間木屋連成一體,自然是為擴大面積,其實也為抵抗臺風,不料卻成為一道風景,更多的遠遠近近的人慕名而來。慕名而來的人看了風景,也要飽口福,更多人干脆就是為了面朝大海,親自用網(wǎng)兜撈起店家暫寄養(yǎng)在海里的一條條歡蹦亂跳的魚,“清蒸!”
從南灣村口進村,經(jīng)過一間修在大榕樹下的小廟,往右拐,跨過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石拱橋,然后左轉(zhuǎn),便來到一個也許是天底下最小的海灣。
海灣由草木茂盛的冠頭嶺環(huán)抱而成,寬一兩百米,長兩三里,是柔軟的細沙和裸露的火山巖石雜陳的沙灘。沙是不含任何雜質(zhì)的雪白的沙,石是光滑結(jié)實的黑色的石。習慣了水泥路的雙腳,赤裸著從細沙上走過,軟綿綿、麻酥酥的。
在沙灘上走著走著,走到海邊,抬抬腳,便可以登上一塊巖石了。一塊連一塊的巖石,一直把你引向大海。回頭望一望來時的路,“路”完好地站在海水中,黑黑的,一塊一塊,獨自屹立。而腳下的白沙,泡在海水中,隱約如白布一般,輕輕起伏,好大一匹!
大多數(shù)時候,這里游人不算多,海天間,有時甚至可能就你一個人,站在這沙灘上。遠處的海里會有舢板慢慢滑過,頭頂偶爾傳來三兩聲鳥的鳴叫,太陽像一個道具掛在天上,那么近。你可以坐在任何一塊巖石上,看海浪起伏,也可以隨便找一塊相對平整的巖石上躺下來。
靜下來之后,會不由自主心生禪意。
天空是蔚藍,是灰暗,天上有云,或無云,都無關緊要。像個傻瓜一樣,讓耳朵中遠遠近近、輕輕重重的濤聲,左耳進,右耳出,讓它們淹沒和安撫我們一天比一天煩躁的內(nèi)心吧。
文昌塔
在這山的拐角,海灣的深處,波濤的聲音,輕柔而堅韌。
在這里與濤聲相遇,像誰的手扣敲心扉,聽得到心跳的聲音,在一種厚實、遼闊的感覺中,漸漸降落。
比孤獨更安靜。
有些地方無法回避,比如故鄉(xiāng)小鎮(zhèn)乾江,又比如離乾江不遠的文昌塔。
這兩個地方我都回避不了。
對于我們乾江孩子來講,文昌塔是一座奇怪的建筑。我們對這座奇怪的塔有過無數(shù)種猜測。那么高,那么尖,看起來威武,又不能住人,實在想不通建來做什么。有人猜是古時候打仗時用來瞭望,有人猜是大戶人家建來拜神祈福,有人猜是當官的吃飽飯沒事做建來玩,也有聽過廉州故事的講用來鎮(zhèn)妖除魔(犀牛、老虎之類)。種種猜測,都有,就是沒有后來我在史書上看到的來歷。
文昌塔計七層,高34米,塔基外徑約8.1米,壁厚約2.75米,位于廉州(現(xiàn)廣西合浦縣城廉州鎮(zhèn))南郊四里處之高坡上。
據(jù)明崇禎十年版《廉州府志·卷一·圖經(jīng)志·歷年紀》記載,建文昌塔的目的是:“(文昌塔)址于城南之岡,累七層,高丈十,貫以階升,外扃以環(huán)道,翼以扶欄,朱碧輝映,時有錚錚之聲。峭出之間如文筆狀,固一郡之望也。”建塔,是祈福出人才。而在舊版《合浦縣志》中記述:建造文昌塔,是因為“此地無高岡,江流斜去,形家所忌”,由此造成“民無儲蓄,科民亦寥寥”。于是,“乃請于撫,按造塔以鎮(zhèn)之”?!八牟?,義取丁火之文明也”。南面方位屬“火”,在廉州之南建文昌塔,實為選個風水寶地,期望廉州文明昌盛。
文昌塔于明萬歷四十一年(1613年),由廉州知府陳基虞主持建造。
陳基虞,字志華,號賓門,明代福建同安縣人。萬歷十七年(1589年)進士,初授蕭山縣令,后為南雄府推官,還歷任南京刑部曹郎、河南彰德刺史、廣東廉州知府、廣東粵東兵憲、廣東按察司副使等,終年79歲。陳基虞性情耿直,不事權(quán)貴,為官清正。為減輕百姓賦稅,他勞心勞神,頗得百姓稱頌。
陳基虞還是一個熱心建筑維護和修繕的人。他在各處任上都有不少保護古跡的事跡,在他退休家居后,還以一己之力,在同安水陸過駁交通樞紐之處,捐金修建起一座在當時差不多可以講是改寫了同安經(jīng)濟發(fā)展史的五顯第一橋。
修建文昌塔,其實有兩個故事在合浦民間流傳更廣。
第一個故事講的是古時合浦西門江常有水患,禍害民生。有一年,不知從何處跑來一頭巨大的犀牛,犀牛有靈,進駐江中后,河水不但不再泛濫,而且平靜、清澈,江邊的莊稼獲得豐收,老百姓得以安生。到明萬歷年間,官府賦稅沉重,而官吏又殘暴,以致民不聊生。奇怪的是,官府的差役每次到西門江附近的村落施暴,都被犀牛顯靈嚇得抱頭鼠竄,非死即傷。
惱怒的官吏們不甘心,想了個奸計,征夫捐料,在河灣附近修建了文昌塔。塔既落成,太陽初升,塔影如鞭,一鞭一鞭抽向河心,如抽在犀牛身上,使犀牛煩躁不安,無法安身,只好離開西門江。沒有了犀牛保護,西門江畔的百姓又過上了被剝削的日子。
第二個故事講的是明代某年,廉州來了個“番鬼佬”(廉州人當時對外國傳教士的蔑稱)。這“番鬼佬”目光犀利,能看穿石頭。有一次,“番鬼佬”來到江邊,一眼就看出水里有頭大犀牛。他知道大犀牛是靈物,預感有靈物的地方,日后必出大人物?!胺砝小弊匀徊幌M抑型脸龃笕宋锪?。于是“番鬼佬”便編造謠言說:“河灣中的犀牛是妖孽,不除去終有一天會禍害地方。”官府聽其慫恿,便在河灣旁的山坡上建起一座酷似牛鞭的塔。塔落成后,太陽升起時,塔影像鞭子一樣抽打向江面,使犀牛無法安生,只能逃往別處。因此,文昌塔在合浦民間被稱為“番塔”。
小時候,我們一幫小孩常結(jié)伴去爬番塔。
登上文昌塔,廉州就在塔東、塔北,塔的南邊,是連綿起伏的土丘——合浦漢墓群。向西望,可見南流江蜿蜒向大海方向流去,距塔數(shù)里的河邊不遠有一青磚灰瓦建造的小鎮(zhèn),那就是乾江。
乾江古稱乾體,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始發(fā)港之一乾體港指的就是此處。
我們少年時爬的文昌塔,塔身斑駁,風雨侵蝕的痕跡隨處可見。塔梯沒有扶欄,塔外又雜草叢生,墳塋林立,但這些都不足以消除我們一幫頑童的好奇。我們唧唧喳喳比賽爬塔只是為比誰大膽,誰爬得快,而不是什么登高望遠、舒情感懷。現(xiàn)在想起來,當年小兒行徑,危險之至,且不說沒有扶欄之虞,單是塔身殘舊,已是懸小命于一線。雖然也遭家里大人臭罵,少年時卻不以為險,還是偷偷爬了一次又一次,樂此不疲?,F(xiàn)在想來,頂著被罵,干自己喜歡的事情,那是何等快慰的事!如今一想起登塔,第一反應是危險。長大了,懂得膽小怕事和瞻前顧后了。真是越活越?jīng)]勁!
工作之后,曾帶朋友、同學去看文昌塔,算舊地重游,但是沒有機會再登上文昌塔。文昌塔被修繕之后,登塔通道也用紅磚砌封起來了。
修繕后的文昌塔在層與層之間皆嵌著白色蓮花浮雕花邊以襯之,塔身逐層縮小,以致在第七層縮成蹲坐于塔頂?shù)囊话褩椉t葫蘆。塔身整體泛白,風門及邊角朱砂漆之,紅白相間,于朝霞中更加嚴肅、端莊,遠遠望去,如一條巨鞭豎于高坡,正欲打向江中。
多年后,我突然想,為什么冠著“文昌”之名的“文昌”之說流行不過“牛鞭”之說?為什么老人們更愿意給小孩子們講犀牛的故事呢?想起這個問題,多少有些郁悶,不說也罷。民間的傳說,細細想來,其實頗讓人心酸悵然。
這一帶是合浦縣城廉州鎮(zhèn)東南郊。這一帶分布著一連串的村落:禁山、廉南、平田、楊家山、中站、廉北、甬口、堂排……
我老家乾江(原名乾體)緊挨禁山。小時候,我們撿樹枝、砍柴、扒柴草,會到禁山、楊家山,或者中站,那一帶樹林茂密。樹林里,有非常多的小山丘。我們自小就知道,那些小山丘是漢墓,埋著兩千年前的人。我們那的人都講,能把墳墓建那么闊大,是要埋大官。大官墓里自然有金銀珠寶,越闊大的墓,陪葬的金銀珠寶越多。平時也聽大人講過哪個村子的人盜墓發(fā)了財,哪個村子的人盜墓遇上不干凈的東西瘋了,哪個村子的人盜墓被抓判了槍斃。
按說少不更事,恐懼墳墓才對,但對我們這幫小孩來說,其實不然。我們只是害怕新墳,在樹林里看到,會遠遠繞開。但是漢朝那些小山丘,是我們攀高、爬低、耙草、砍柴、玩耍的好場所。碰到一些因雨水澆淋潰塌暴露出來的寬大墳室,會忍不住好奇,走近去,探頭探腦。墓室里,白骨之類是見不到的,破罐殘磚多的是。小孩子不懂事,見沒什么好玩,也感覺不到刺激,一聲“撤——”,便跑開了。
長大之后才知道,那些“破罐殘磚”都是兩千年前的燒制物品,是考古工作者視為寶貝的東西。我去過一些博物館,比如陜西歷史博物館,曾看見玻璃柜里墊著厚厚的綢緞,陳列著很多和小時候見到的一模一樣的“破罐殘磚”。后來,在合浦漢代博物館參觀一次,就禁不住笑自己一次:說不定哪一件就是我小時候見過并視之為“廢物”的呢!
那些小山丘所處的地方,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合浦漢墓群。
合浦漢墓群,主要集中在合浦縣城廉州鎮(zhèn)東南郊,東西寬5.5公里,南北長12.6公里,約70平方公里的范圍。經(jīng)勘探造冊編號的封土堆有1200座,而專家分析,地下的漢墓數(shù)量更多,估計在10000座左右。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文物部門配合基建發(fā)掘清理了400多座漢墓,出土文物逾萬件。這些文物里有國家一級品21件,二級品156件,陶器、青銅器、鐵器,玻璃器、玉石器等不計其數(shù),“不少文物的精美程度,全國罕見。其中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在幾乎每座漢墓的隨葬品中,都發(fā)現(xiàn)了琉璃、琥珀、瑪瑙、水晶制作的各種飾佩品或器皿?!保〒?jù)新華網(wǎng)2003年6月25日《廣西開發(fā)合浦漢墓群文化旅游資源》,作者:梁思奇)
合浦的漢墓里為什么有那么多文物?據(jù)史書記載,之所以漢墓陪葬品多,是漢繼秦風之故。風氣如此,不奇怪。奇怪的是,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相對于中原而言,北部灣畔的合浦,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天邊了。它是嶺南地區(qū)的最南邊。如此遙遠的地方,竟然能留下如此眾多的漢墓,不能不讓人驚嘆和好奇。
合浦先秦屬百越中的駱越地區(qū),秦代為象郡轄地。漢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始設合浦郡(合浦,意為江河匯集于海之地)。三國吳大武帝黃武七年(228年),合浦郡改稱珠官郡,后復稱合浦郡。唐太宗貞觀八年(634年),合浦郡改稱廉州府。此后,幾經(jīng)演變,至明清兩代,仍為廉州府治。合浦歷史悠久,更兼盛產(chǎn)珍珠,是著名的南珠故郡,聲名遠揚自不待言,雖然也曾有過馬援等大員到此,畢竟地處偏遠,不太可能有太多一二品朝官長駐。那么,漢朝時期合浦富豪巨賈多,可能是墓群數(shù)量龐大比較合理的一種解釋。
漢朝時期,尤其是在東漢那一段時間,由于匈奴占領了河西走廊大部分地區(qū),經(jīng)西域與外國貿(mào)易的絲綢之路不順暢,南方通商海路就顯得尤其重要了。自合浦溯南流江北上,可達靈渠,入湘江,接連長江流域,能溝通中原和嶺南;從合浦港出海南下,又可抵達越南、緬甸、印度、馬來半島、爪哇、印度尼西亞、斯里蘭卡等國家和地區(qū)。這是一條從中原出發(fā),去東南亞諸國最便捷的通道。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歷史背景,使合浦成為漢代一個重要的地域性政治、文化、經(jīng)濟中心,成為最早“海上絲綢之路”始發(fā)港之一??梢?,漢武帝于元鼎六年(前111年)設合浦為郡,是有道理的。中心既成,達官顯貴、富商巨賈云集,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于是在這塊土地上,留下了無數(shù)讓人驚嘆的漢墓,而漢代的氣息,也以“南珠”“馬援”“銅鳳燈”的名義,得以在這塊土地上經(jīng)久不息。
我不是考古學家,連文物愛好者都不是。我無法評判那些從漢墓里出土的,諸如“銅鳳燈”“銅倉”之類文物的價值。它們對我而言,很多時候只是一個名詞。但是生活在這樣一塊土地上,即使回家,也必須穿過那些高高低低的土丘,根本無從回避“漢”的影響。
我想說的是,在那些小山丘叢中走過時,我總感覺自己穿越到了遙遠的漢代,看到穿著漢服的人們?nèi)匀辉谶@塊土地上平靜生活。我和他們,似乎是同一類人,似乎又不是同一類人。他們不因我的好奇而改變行走的速度,更不因我的驚訝而錯亂了生活的節(jié)奏。
從那些小山丘叢中走過,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迷路的人,無措地站在他們身邊。
在北海,無論如何,也得抽點時間去老街懷懷舊。不需要認識什么人,也不需要誰給你引路,從市中心的北部灣廣場,沿四川北路一直往北,走著走著,看到了大海,也就看到那條百年老街了。老街叫珠海路。
最好是在夕陽西下的時候走進老街。迷蒙的陽光淹過殘舊的樓頂,把破碎的倒影灑滿街道。寬八九米、長三里余的街道兩邊是兩三層的騎樓。騎樓一幢連著一幢,就算傾盆大雨,騎樓下連接著的通道也是干干爽爽的。
樓是老樓。風侵雨蝕,一個多世紀過去,樓面墻壁和樓頂?shù)难b飾物最初的油彩、光澤均已被雨打風吹去,露出一粒粒一片片細沙子,在我們的仰望中閃著光。那些沙子,得經(jīng)歷多少次風雨的澆淋才從灰漿里突亮出來!
珠海路上這些樓,大部分是20世紀20年代前后的作品,建筑風格大致相同,“臨街兩邊墻面的窗頂多用券拱結(jié)構(gòu),主要受19世紀末期英、法、德等國在北海建造的領事館等西方券拱式建筑的影響”(《北海近現(xiàn)代“建筑年鑒”/珠海路》,作者:周德葉)。券拱式建筑結(jié)構(gòu)被譽為“羅馬建筑最大的特色、最偉大的成就之一”。珠海路上,絕大多數(shù)騎樓都是券拱式的,但是這些樓房又并非照搬羅馬風格。當時的建筑工匠們,在一磚一瓦中,還大量融入中國民間建筑藝術的技巧和智慧,兩邊墻面窗頂券拱式,前后裝飾卻常是中國風格的浮雕、吉祥物等。中西文化融為一體,和諧又生動,近二三十年來備受建筑界人士關注。
這條街平靜,也破敗。墻破,樓舊,窗殘,但你不會因為這樣的破舊失望。如果你對歷史感興趣,對時間的流逝敏感,對歲月的痕跡留戀,你就不會舍得離這破敗而去。如果你是這樣的人,那么,當你走到老街街口時,背后的繁華和喧囂一定會像一雙有力的手,推你一把,而你也會趁勢就走進老街去了。
不管是從東往西還是從西往東,走進珠海路,都會情不自禁抬頭左右張望前后打量,那騎樓,那些窗、門、浮雕、屋頂飾物撲面而來,如往事,剛才還似乎遠在天涯,瞬間都近在咫尺了。
在珠海路上徜徉,禁不住驚嘆:那么長的街道,當年會有多少商號、店鋪,又該如何紅火啊!也會好奇,后來為什么一下子就沉寂了呢?——老街上的時間,似乎是若干年前某個時刻,戛然而止的,再也沒有往前走。目光所見,老舊像火山爆發(fā)后凝固的巖漿,多年過去,保持原來的模樣。街上沒有了車水馬龍,但騎樓依然在,店鋪依然在,門樓臨街墻上的商號名依然在,一家家,一幢幢,還結(jié)實,站著。
這些老的、殘的磚們瓦們,塌了半邊的、褪了色的建筑裝飾們,被風雨侵蝕得看不出本來面目的窗們、門們,用各自的舊,成全了旁邊的新,在北部灣畔,在如水的時光里,守望著這個城市的前世今生。
北海市區(qū)南邊20多海里處的北部灣深處,有一個四季常青的島。這個島,就是中國地質(zhì)年齡最年輕的火山島——潿洲島。
潿洲島由火山噴發(fā)堆積而成。島上的火山遺址、海蝕地貌、海島植被均完好無損,青蔥又滄桑。島上少高樓大廈,不會人聲鼎沸,更不會車水馬龍,有的是經(jīng)風不倒的木麻黃,歷雨不敗的仙人掌,連綿層疊的巖畫。那里的水清澈見底,水底生長海石花。海石花經(jīng)不得有污染的海水。
因為工作的原因,我經(jīng)常上島。每一次上島,被城市喧囂煩亂的心神,總能得到撫慰,暫且平靜。即使遠離潿洲島,煩躁了,無聊了,也會想想浩渺大海中的那塊綠地,讓自己的思緒穿過茫茫大?!?/p>
客船在渾厚的汽笛聲中,劃破清晨的薄霧。仿佛是白白的長長的波浪的痕跡推著客船前行,一路往南。海鷗成群結(jié)隊,在船頭船尾翻飛。成千上萬條白色小魚,飄帶一樣跟隨客船滑游,其中一些調(diào)皮的,甚至興致勃勃“飛到”甲板上,引來聲聲驚訝。
不經(jīng)意間,汽笛又響了。一個堅固巖石上綠意盎然的島嶼,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
如果你是一個敏感的人,踏上潿洲島的第一步,一定會覺得非常奇妙——既實又虛,既擔心又渴望。那是一種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感覺——跨過船舷,抬頭的瞬間,不遠處大橫大縱的巖壁挺立眼前,腳步于是不由自主慢了下來。雖然不清楚這些巖石要講述什么,但與這些和畫一樣的石頭相遇,一定會有諸多想法和感慨?;蛘呤顷P于天與地的,或者是關于生與死的,或者是關于遠古與將來的,與此同時可能還會想到“返璞歸真”“地老天荒”這些詞語。它們站在風中,看起來新鮮,其實陳舊,不戰(zhàn)栗,不妖嬈,不慌不忙,活在自己的影子里。
拾級而上,去天主教堂,去滴水巖,去火山口,去豬仔嶺,在木麻黃和甘蔗的簇擁中,沿著環(huán)島公路,不用一天的時間,就可以對潿洲來一次地毯式的巡游。游過的地方,有一些,轉(zhuǎn)眼就忘記了,而有一些,怎么也無法忘記。比如那座由珊瑚石建造的教堂,多少珊瑚,才能凝聚成教堂的一塊磚?。”热缒亲鶡羲?,愛所有黑暗,如愛所有明亮,在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中,不動聲色,與濤聲生死相依。
夕陽西下,到海邊走走吧。讓落日余暉落滿肩頭,讓略含腥味的海風撫摸頭發(fā),讓勞累已久的雙腳盡情親近軟綿綿的細沙。近處的景物慢慢模糊了,遠處的光卻漸漸亮起來。是港灣里的漁船紛紛挑起燈盞,與來處的小小街市連成一片。濤聲、汽笛聲比白天更清晰了,似惶惑與清醒互相撞擊,似消沉與激昂你進我退,那黑暗中流動的聲音,離夢幻不遠,離現(xiàn)實不近,與歡樂不分,與憂傷不離。
有時我想,自己是否登上潿洲島,似乎區(qū)別不大。在島上一覺醒來曾忘記自己跨海而來,而離島千里的夢中,也曾因熟悉產(chǎn)生真切感,以為自己還睡在大海中的島上。
久而久之,這座島嶼對我而言,竟然真的就既實又虛了,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盞燈火,固執(zhí)地閃著光。
這里的空氣與田野、山川、城市里的味道不一樣。這個地方的每一個角落,都飽含著大海的氣息。
中秋剛過的一天,我們和地角的朋友來到地角海邊。風好像藏匿起來了,只有一些不安分的小浪花不知疲乏地挑逗著沙灘和礁石。天空像用水洗涮過一樣,清澈,透明,遼闊。鷗鳥在海面上翻飛,忽遠忽近,自由自在,同時似乎又有些百無聊賴。
古人把遠離中原的偏遠山區(qū)和海邊稱“天涯海角”,亦稱“天涯地角”。就地理位置而言,地角地處北海西面的陸地的盡頭,地形呈三角形凸出于海面,北海先民形象地將此處取名為“地角”,不是沒有道理的。
沿著北海市區(qū)的海角路,一直往西走,很快就聞到濃郁的咸腥味——地角快到了。
在地角,濃濃淡淡的咸腥味像是寸步不離的導游,你愿意不愿意他都跟隨左右,提醒你,引導你。這種撲鼻而來的味道,外地人大多難以一下子適應,甚至會惡心,覺得難以忍受。這樣的不適應其實也正常,就像我一直對臭豆腐退避三舍,但到了四川,四川的朋友每次都問:“試試臭豆腐?”道理想必差不多,“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罷了。
地角是一個疍家漁港小鎮(zhèn)。地角人的先祖大多來自福建一帶,十九世紀為討生活漂泊至此。疍家人常年以舟為家,靠海養(yǎng)命。以前疍家人得不到陸地居民的認同,官府也不把流動漁民入冊,他們因沒有戶籍而“出海三分命,上岸低頭行”,于是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傳統(tǒng):信仰佛教,更信奉龍王、二郎神,每逢初一、十五都給它們上香,喜歡聽粵劇,更喜歡唱“咸水歌”。出海打魚時唱,織網(wǎng)聊天時也唱,親友相聚、婚嫁時更會唱。歌聲,表達了他們敬愛又畏懼大海的復雜情感,傾訴了他們遠離家人的想念,慰藉了茫茫大海中那些孤獨的靈魂。
如果說過去的地角更像一個暫且寄居的場所,那么,現(xiàn)在的地角已經(jīng)發(fā)展成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漁港小鎮(zhèn)了。時代進步了,物質(zhì)條件豐富了,現(xiàn)代建筑日漸增多,漁村本色卻并未褪去:三步曬一張漁網(wǎng),五步晾一床魷魚;戴竹笠、穿寬大褲子的女人,赤著腳在沙灘上走來走去,忙碌個不停;半裸膀子、膚色黑黝、喜歡交朋友的漢子,喝醉了躺在竹棚里歇息,呼嚕聲伴著海浪聲,此起彼伏。這讓我每一次走進地角,都喜不自禁,又充滿敬意——繼承傳統(tǒng),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也經(jīng)??吹饺齼蓛蓪W生模樣的人坐在海邊的弓背樹下畫畫,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畫出這里的味道。
我問地角的朋友,天天生活在腥味里是什么感受。
朋友樂了,說,沒有這腥味,肯定不習慣,一天聞不到,就感覺離海遠了,心里不踏實,像炒菜忘記放鹽,沒味,寡淡。
站在廣西英羅港的海邊,只要睜開眼睛往海里望去,目光很快便會被蓬勃的綠色生命所感染。
無數(shù)肥碩的、圓潤的、暗綠的葉子,朝天而立,在陽光中閃閃發(fā)亮。細碎的陽光撒落在葉子上,風吹過時,葉子像綢緞一樣漫天飄涌。枝葉那沙沙的聲音,我覺得就是陽光的聲音。陽光的聲音,雖然低微得接近于無,但是分明既有形也有聲,其中似乎還彌漫出一股淡淡薄荷的味道,在潮濕的空氣里四處充盈。
紅樹林黑色的根,便是在細碎的陽光里凸現(xiàn)出來的。
其實首先看到的是沙蟹、小魚、小蝦,以及叫不出名字的爬行小動物。那些小動物,在粗的、細的、長的、短的樹根中,忙忙碌碌,穿梭往來。接著便會注意到那些黑色的樹根了。無數(shù)黑色的樹根,插在污泥中,看起來密密麻麻,數(shù)不勝數(shù),但不會讓人有縱橫交錯、層層疊疊之感,倒像是按計劃插在污泥里做記號的無數(shù)光滑棍子似的。
看著這些挺立的黑色樹干,我自然而然便想到了生長在西北沙漠里的胡楊。但事實上,我還沒有機會真正見識過生長在西北沙漠里的胡楊。胡楊,對我來講,至今還是一個傳說。
從資料上得知,第三世紀殘余的古老樹種之一胡楊,六千多萬年前就在地球上存活了。胡楊之所以能在同時期的物種基本滅絕的情況下殘存至今,是因其與生俱來的適應能力,賦予了它作為遠古生命延續(xù)至今的幸運。胡楊對鹽堿有極強的忍耐力,它的根可以深扎到地下10米以下吸收水分,而細胞又有特殊的功能,不受堿水傷害。它們天生就是為活命而存在的。比如生長在塔里木盆地的胡楊樹,剛冒出幼芽就開始拼命扎根,在極其炎熱的干旱沙漠中,樹干能躥到30多米高。當樹齡開始老化時,它們又會逐漸自行斷脫樹頂?shù)闹﹁竞蜆涓桑瑴p少負苛,一層層脫落,最后降低到三四米高,竟然還能枝繁葉茂,直到枯干老死,也站立不倒。胡楊正是因此,被人類稱譽為“長著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地千年不腐”的鐵骨英雄。
生長在大海里的紅樹林和胡楊一樣,也是百年生長、千年不腐的植物,雖然胡楊和紅樹林,一種生長在沙漠里,一種生長在大海邊。它們永遠不會相見,永遠無法見證對方的執(zhí)著。但是胡楊和紅樹林,可能是唯一在生長特征方面能真正遙相呼應、惺惺相惜的兩類樹種。
紅樹林的個性特質(zhì)與胡楊一樣,有著極其鮮明的特性。
紅樹林對鹽土的適應能力比任何陸生植物都強。據(jù)科學家測定,紅樹林林帶外緣的海水含鹽量一般為3.2%~3.4%,內(nèi)緣的含鹽量為1.98%~2.2%。在鹽的天地中,它們青枝綠葉,生機勃勃,生長得如意、自在。更厲害的是,在海潮達不到的河岸,鮮見它們的足跡。它們竟然厲害到不屑于生長在鹽份少的世界。紅樹林有這樣的特性,得益于其多具有鹽生和適應生理干旱的形態(tài)結(jié)構(gòu),具有可排出多余鹽分的分泌腺體。當然也得益于它的葉子。紅樹林的葉片,光亮如革,利于反射陽光,減少水分蒸發(fā)。在這方面,紅樹林與胡楊適應生存環(huán)境的能力可謂異曲同工。胡楊耐鹽堿能力也非常厲害。它的細胞透水性比一般植物強,從主根、側(cè)根、軀干、樹皮到葉片,不但都能吸收很多鹽分,還能通過莖葉的泌腺把鹽分排泄出去。當樹體內(nèi)鹽分積累過多時,它們便從樹干的節(jié)疤和裂口處,將多余的鹽分自動排泄出去。真是太神奇了!所以,樹的1米以內(nèi),土壤總鹽量在1%以下時,胡楊樹生長非常良好,總鹽量在2%—3%時,生長雖然會受到抑制,但是仍然安危無恙,只有當總鹽量超過3%時,胡楊受不了,才會死亡。
胡楊生長在極旱的荒漠,對水充滿著極致的渴望。為獲取水分,求得生存,胡楊會跟隨著沙漠河流的走向生長。沙漠里的河流流向哪里,它就隨之挪移到哪里。胡楊甚至靠著發(fā)達的根系,可以在水位不低于4米的沙漠里,活得滋潤無比,即使在水位跌到6—9米以下,它仍能維持生命。
與胡楊不同的是,紅樹林剛出生便被扔到了海水里。紅樹林是完全靠自己神秘的生命力,才得以在海水里存活并挺立出海面的。了解紅樹林的物種歸類及其生長過程,我們就知道,它能來到這個世上活一遭,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紅樹林是稀有的木本胎生植物,其果實內(nèi)的胚芽發(fā)育,會漸漸變?yōu)樘ッ纾麑嵆墒熘?,胎苗一直留在母樹上,利用胚莖上的皮孔呼吸,由母樹供給營養(yǎng)。大約經(jīng)過8個月左右的發(fā)育周期,當胚根長至20~30厘米,胎苗發(fā)育才能成熟,才會從母體脫落。脫落的胎苗,沒有選擇地落向淤泥。如果胎苗向淤泥脫落時,正好碰到大海退潮,正好沒有其他樹枝攔住,正好能插到泥中,那么,這枚胎苗就能在脫落的地方扎下根了。紅樹林的胎苗脫落到淤泥,幾小時后便能在淤泥中開始生長而且成為新的植株。
如果運氣沒有那么好,脫落的胎苗未能及時扎根淤泥,則要隨著海流漂流,四處尋找棲身成長之地。如果終歸沒有機緣扎下根,生出新芽,那么胎苗的結(jié)果便只有死亡了。因此,絕大多數(shù)紅樹林的胎苗,都葬身茫茫大海了,只有極少數(shù)僥幸地存活了下來。也正因此,紅樹林一旦遭受破壞,恢復其原生態(tài)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為了生存,紅樹林和胡楊一樣,生就了特殊的根系。紅樹林的主干一般不會無限增長,而是會從主枝干的基部長出多條支柱根, 牢牢扎入淤泥,形成穩(wěn)固的支架,用以保持植株穩(wěn)定,既利索,又穩(wěn)固。1986年,廣西沿海發(fā)生了特大風暴潮,合浦縣398公里長的海堤,被海浪沖垮294公里,但凡是堤外分布有紅樹林的地方,海堤被沖垮的情況并不太多。紅樹林正是靠著發(fā)達而穩(wěn)固的根系,才能在狂風暴浪中劫后余生,不但自己屹立不倒,還恩澤人類。
生就龐大發(fā)達根系的同時,紅樹植物的細胞內(nèi)滲透壓很高,極大地幫助了紅樹植物既能從海水中吸收水分,又從根部長出許多露出海灘地面如指狀的呼吸根。呼吸根外表有粗大的皮孔,內(nèi)有海綿狀的通氣組織,滿足紅樹林在退潮時甚至被潮水淹沒后對空氣的需求。
這些,都是海水中和淤泥里的事情了。
其實,說了這么許多紅樹林生長的艱辛、存活的不易,是因為聽到了離我家不遠的海邊那片紅樹林遭受砍伐的消息,心里難受的緣故。
我老家的人把紅樹林叫做海欖樹。以前住海邊的人,經(jīng)常到海欖樹林里扒螺、抓蟹、挖沙蟲、拾枯柴,也在那里養(yǎng)鴨,甚至養(yǎng)雞,大家都清楚與海欖樹相依相伴是天大的福氣。它們既防風護壩,又供養(yǎng)我們的生活,故很少聽說過有帶刀攜斧入林的,更不用說砍伐了。更讓我郁悶的是,聽說那些人之所以入林砍伐,是因為做圍欄需要。虧他們想得出!
寫下這些字的時候,又是初夏時節(jié),紅樹林即將揚花的五月也快到了,它們的胚芽會發(fā)育,漸漸變成胎苗。它們中的極少數(shù),會日漸長大,和它們的前輩一起,站在海邊的淤泥里,平靜地迎接風浪到來。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