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丹丹
那些被人銘記的永恒,緣于瞬間。
1947年秋天,凄慘的哭聲在河南尉氏縣的一座村莊里浮蕩。一個男孩,滿頭癩痢,赤著雙腳,全身上下只掛著一條看不出顏色的破短褲,被一群人押持著,在他身后,持鞭者高高揚起皮鞭,狠狠地朝他那瘦弱的小身板上抽下去,被打得渾身是血的男孩,趔趄地邊走邊哭喊:“媽,你回來吧!媽,你回來吧!”
男孩是14歲的小喜來。喜來父親兄弟三人,只有他父親娶了妻,生了子,另外兩位叔伯,都是被貧困逼成的鰥夫。他的出生,給這個貧困的農家?guī)砹藲g喜,大人們高興地給他取名賈喜來。
1933年出生的賈喜來,兒時的記憶被貧困與饑餓包裹著。1938年6月9日,為了阻擋勢如破竹的日軍,國民政府在鄭州花園口決開黃河堤壩,阻擋日軍西進,決堤后造成了河南大部分縣區(qū)遭受到洪水沖擊,其中位于豫東地區(qū)的尉氏縣因為離黃河決堤口很近,地勢又低,受災嚴重,農民無法生存,只能四處逃離。喜來的父母挑著他和弟弟也走上了逃荒要飯之路。為了糊口保命,他們去過河南的鄧縣、南陽,到過陜西、湖北……
在外流浪了八年,喜來一家才回到故鄉(xiāng)。在老家的村子里,他們的家就是一方小地窖——在平地上挖出個地洞,洞口蓬上瓦當,蓋上土,一下雨,地窖里就成了泥塘。那天,小喜來就是被那幫人從地窖里揪出來鞭打的。揪他的人要他說出他媽媽在哪。小喜來心想,就是打死他,也不能告訴這幫戴大蓋帽的家伙,媽媽就躲在鄰居家的窗戶底下。當他被從地窖里捉上來之后,只說“媽去崗上撿東西了”,并大聲哭喊:“媽,你回來吧,他們找你!”實際上他是讓媽媽知道,壞人正要抓她,千萬不能回家。
在那群兇神惡煞來抓人之前,有得到消息的好心人跑來報信,說隔壁村莊地主家的豇豆被人偷了,因為在那一帶喜來家最窮,他們就懷疑是喜來媽偷的豆子。地主讓他在尉氏縣城當官的弟弟派人來抓喜來媽,說是如果喜來媽不承認偷豆子,不肯走,可以就地處決她。好心人讓喜來媽趕緊躲起來,說抓她的人快到了,情急之下,喜來媽就躲到了鄰居家的窗子下。
來人沒抓到喜來媽,也沒翻到贓物,就把小喜來給帶走了。在喜來被他們押著走到本村地主家門口時,地主的老婆喊住了隊伍里的一個小頭目,說:“怎把孩子打成這樣子?這是俺村子里最好的孩子,可憐可憐他,你們把他放了吧!”地主家好心的長工在旁邊沖著喜來喊:“你還不走!”在地主老婆的交涉下,他們放了喜來。
時隔74年,回憶起那個被皮鞭抽打得快暈倒的瞬間,年近九旬的賈老瞇著眼睛,坐在自家的沙發(fā)上說,就是從一那刻起,他發(fā)誓將來一定要報仇!
1948年,開封(尉氏縣所屬開封)解放。一直懷著復仇之心的小喜來于1949年初來到尉氏縣城關區(qū)政府,成為了區(qū)長的通訊員。沒多久,他就申請到區(qū)中隊,因為在區(qū)中隊可以帶槍剿匪。到了區(qū)中隊,他發(fā)現,城關區(qū)中隊剿匪也剿不到那個鞭打他的家伙所在的區(qū)域,他又要求到縣大隊。到了縣大隊,他被安排做通訊員。一心報仇的喜來不肯當通訊員,他強烈要求到班里當兵。賈喜來終于如愿以償地當上了去剿匪的兵,在剿匪過程中,揣著復仇之心的他,總是英勇地沖在前面,不怕苦不怕死。
1949年8月,16歲的賈喜來從尉氏縣大隊被調往湖南,正式成為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名偵察兵。經過一番特殊的訓練,賈喜來隨部隊從湖南開進廣西十萬大山去剿匪。
1949年末1950年初,廣西境內有數十萬土匪,為禍一方。尤其是大瑤山、十萬大山等地,形勢非常嚴峻。當時廣西嚴重的匪患跟白崇禧軍事集團有著密切的關系。一方面,解放戰(zhàn)爭自北向南推進,打到廣西時已到大陸南端,蔣軍殘部無論想逃往海南或臺灣,都有賴于海運條件,白崇禧集團原本有近30萬人,大量殘兵遭到包圍無法逃離大陸,又有不少頑固分子不愿投降,便借助廣西多山的地形就地隱藏起來,成為土匪流寇。另一方面,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開始,李宗仁、白崇禧等人便稱霸廣西,成為一股強勁的軍閥勢力,俗稱新桂系軍事集團。廣西人口少,無法在保證生產的前提下常年維持幾十萬正規(guī)軍隊,白崇禧便結合當地特點,組織了大量民團組織。他不要求百姓參軍,但讓百姓必須定期接受軍事訓練,在必要的時候征召入伍,使得廣西平民半軍事化。長期受到李、白等人思想灌輸的平民,在解放軍來臨之時有一部分選擇了盲目抵抗,持械跑進深山當了土匪。廣西十萬大山的剿匪戰(zhàn)斗充滿了挑戰(zhàn)。
在部隊,偵察兵的主要任務是深入敵后,偵察敵方軍事目標,捕捉敵方俘虜。每次戰(zhàn)役打響前,偵察敵軍動向,為我方炮火進行目標指示,因此偵察兵對打贏戰(zhàn)役起著重要作用。那時,部隊里的偵察兵多是身材魁梧、年齡在三十歲上下的東北人,十六七歲的賈喜來是班里最小的偵察兵。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前,班長就對他說:“小賈,你年齡最小,就在前面走,在敵人沒發(fā)現你,你的身份沒暴露前,別開槍,一旦敵人發(fā)現你,你就立即開槍,記住把最后一發(fā)子彈留給自己?!贝丝痰馁Z喜來,已經不再是那個一心想報私仇的楞小子了,在部隊,經過幾個月的訓練與學習,他明白了:他所跟隨的隊伍是共產黨領導的,共產黨鬧革命,是為了讓更多像他一樣受苦受難的老百姓不再受欺凌和壓迫。雖然直到跟隨部隊離開家鄉(xiāng),賈喜來的仇也沒有能報,但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跟著共產黨領導的隊伍,拼了命去為更多人報仇。
當上偵察兵的賈喜來,頭上的癩痢還沒有痊愈。一次執(zhí)行任務,需要穿過封鎖區(qū)去送信。執(zhí)行任務的5名偵察兵為防止意外,分別帶上兩封信,其中一封信縫在賈喜來的衣服里?;脢y的賈喜來,頂著生有癩痢的“鍋盔”頭,臉上抹滿黑灰,光著腳,挑起兩捆柴就向目的地走去。班長在他身后再次叮囑:“小賈,非萬不得已不要開槍,真要開槍,記得留顆子彈給自己!”賈喜來一邊應著,一邊快步向前走。
賈喜來的雙腳在布滿荊棘的山道上扎滿了血口,身上的柴禾把他瘦弱的肩膀壓出了血痕,但這些絲毫沒有影響他對周圍環(huán)境充滿警惕地觀察。走到山崖邊,天黑了,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了七簇移動的火點。有敵人!他的心一驚,立即判斷那是打著火把巡邏的敵人,并且那火光漸漸逼近,看來敵人已經越來越近了!他摸了摸身上的信,放下柴擔,坐在地上,倚著柴捆閉上了眼睛。敵人走了過來,舉起火把去照他的臉,其中一個敵人還伸手抬了抬他的下巴。他裝著很害怕的樣子,瑟瑟發(fā)抖,不肯睜眼,一只手卻悄悄按在腰部的手槍上……大概是見他一副腌臜可憐相,敵人把他當成了砍柴的老百姓,放過他繼續(xù)往別處巡邏了。敵人剛一離開,嚇得渾身冷汗的賈喜來,望著山崖下的白沙河,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就在敵人用火把照向他的那一瞬間,他已打定主意,如果敵人懷疑,他就立即開槍,并且不會給自己留一發(fā)子彈,而要把所有子彈都打向敵人——雖然有七個敵人,而他只有四發(fā)子彈。然后,他會跳到山崖下的那條河里,游到河對岸,把信送到目的地。
敵人沒走多久,就傳來了槍聲。賈喜來知道,那是敵人與他的戰(zhàn)友交鋒了。他拔腿就跑,一跑就跑了250多華里,歷時一天兩夜。路上,他緊緊捂著衣服里的信,餓了就從山里采幾枚野果吃,邊吃邊跑,不敢停留,不敢大意。他不僅怕敵人,還怕當地老百姓,因為語言不通,還因為當地老百姓分不清解放軍與土匪……幾近虛脫的賈喜來終于把信送到目的地。首長激動地摟著渾身是泥的小喜來,迭聲夸贊他是小英雄。那一次,不到十七歲的賈喜來因為他的英勇機智而獲得了三等功的嘉獎。那次立功,不僅讓賈喜來在偵察兵的隊伍里成為聲名赫赫的小英雄,同時也令他本人對自己有了更高的要求。他苦練擒拿與射擊技術,勤學文化知識,想成為更有用的人。
不久,在百色地區(qū),西林篤馬戰(zhàn)役后,部隊分班、排,搜索殘敵。大家都歡欣鼓舞慶祝戰(zhàn)斗的勝利,師指揮部駐扎在篤馬,除了偵察排保衛(wèi),剩下只有機炮連、文工團和一個擔架隊,戰(zhàn)士們大多沒有槍。這時,哨兵報告:從東南方向來了一股逃竄之敵,正向師指揮部方向襲來!師參謀長命令偵察排前去迎敵。接到命令的偵察排長命令賈喜來所在的二班先上,班長說:“小賈,你以最快速度占領前方高地!”賈喜來帶領一名小翻譯(當時他們倆都不滿17歲),很快占領山頂。那座山峰高、坡陡、溝深,易守難攻,敵人向山頂沖來。小翻譯沉不住氣,率先開槍,未中。眼看敵人就要搶占上來,那個瞬間,賈喜來飛槍向敵,精準擊中,阻止了敵人的進攻。這時,機槍班趕了過來,集中火力,將敵人逼退。因為賈喜來在那個瞬間的彈無虛發(fā),擊退強敵進攻,再一次榮立戰(zhàn)功。
1951年7月的一天,賈喜來和戰(zhàn)友到云南廣南縣偵察,一早從營部出發(fā),走到下午,來到一棵大榕樹下休息,看見兩個敵人押著三個挑米的人走過來。他們見狀,就想:機會來了,捉活的!因為天熱,他們判斷敵人肯定要在大榕樹下的水塘里洗臉休整,班長就派有水性的賈喜來潛到水中。敵人下水了,賈喜來一把抱住敵人伸進水塘里的腿,戰(zhàn)友在岸上趁機卸下敵人的槍,順利地抓了個活的!另一個持槍的敵人也很快被控制。他們現場對敵人進行審訊。審訊完,押著敵人朝前走。沒想到剛走下一個山坡,就聽敵人喊:“解放軍,解放軍!”賈喜來一看,坡下就駐扎著敵人的大部隊,他們正在那里殺雞殺鴨,等著米下鍋呢。賈喜來和戰(zhàn)友立即擊斃了在押的敵人。同時,班長大喊:“一班在右,二班在左,三班跟我來,撤!”機智的偵察兵通過這個方法騙過敵人,往山上跑去。他們一行五人,就數賈喜來最小,跑得最快,班長和戰(zhàn)友跟不上他的腳步,就讓賈喜來先上山,等他們歇息一下,從另一個山坡上去與喜來會合。賈喜來在山道上遇到了欲襲擊他的老百姓,因為語言不通,他連比劃帶說:“我是解放軍,解放軍!”費了很大勁兒解釋,老百姓才放了他。他迅速朝山上跑,到山頂,在樹林剛一露頭,就聽到槍響。那時,天已經黑了,又累又餓的賈喜來躲在樹后,心想,如果敵人過來,孤身一人的他無法抵御,便只有自殺。但過了許久,槍聲也沒有追過來,他就從樹上摘了個野梨,躺在山頂的茅草里啃著野梨充饑。山風將茅草吹得起起伏伏,天上的繁星閃閃爍爍。不知道過了多久,賈喜來突然聽到“嘩嘩嘩”的聲響,不知是野獸還是敵人。他緊張地屏住呼吸,卻聽到有人輕聲說:“小賈可能被打死了。”賈喜來聽出這是班長的聲音,大喊一聲:“班……”“長”字還沒出口,他就昏倒了。被救醒后,賈喜來才知道,三天沒有吃上飯、沒能喝上一口水的他,不知什么時候腿部負傷感染發(fā)燒了,好在第二天大部隊及時趕到?!靶∮⑿巯瞾怼贝蛲晖藷樅?,又是一條好漢。那一次,大難不死的賈喜來第三次榮立了三等功。
屢次榮立戰(zhàn)功的賈喜來說,是黨哺育他成人,要是沒有共產黨,他就是一個討飯的叫花子。1956年8月,賈喜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在黨的培養(yǎng)下茁壯成才。
1969年7月28日,廣東汕頭遭遇歷史上罕見的當年第三號強臺風,史稱“7·28強臺風”。上午十點半,第三號強臺風在汕頭沿海登陸。臺風中心登陸時,汕頭、澄海、潮陽、南澳等縣平均風力在12級以上。臺風又恰逢農歷六月十五的天文大潮漲潮期,汕頭市區(qū)海潮急劇上漲,全市受浸,水深2—3米,郊區(qū)及各縣地勢較低的地方水深4米左右。強臺風造成公路交通癱瘓,通訊聯絡全部中斷?!皳y(tǒng)計,汕頭地區(qū)死亡894人;受浸水稻42萬畝,其他作物45萬畝;崩塌民房141025間,倉庫、工廠3502間,崩決堤圍316540米。這次強臺風是汕頭解放后強度最大、持續(xù)時間最長、波及面最廣、危害最大的一次?!标P于這場臺風所造成的損失,當年的資料如此記錄??耧L、暴雨、怒潮并發(fā),形成一股無堅不摧的駭人力量,讓汕頭仿佛回到了洪荒時期。
時隔半個多世紀,這場颶風在賈老的回憶里還是那么可怖。颶風不僅摧毀了牛田洋,也吞噬了牛田洋建設者的生命。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位于榕江入海口,原本是一片灘涂的牛田洋,奇跡般地在四個月內被圍成了13000畝的肥沃墾區(qū),并在1965年創(chuàng)造了畝產1200斤的奇跡,成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征服自然的光輝典范。解放軍某部的一萬多名官兵駐扎在此,1968年冬天,全國上山下鄉(xiāng)的熱潮給牛田洋帶來了2183名根正苗紅的大學生。颶風襲擊之前的牛田洋,正處在早稻豐收的喜悅中,然而,一則信息驚擾了喜悅的人們。1969年7月27日,牛田洋反復播送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關于6903號強臺風的警報。深感情況嚴重的周恩來總理親自在電話中對汕頭地委作防風工作指示,汕頭地區(qū)進入抗擊強風的緊急準備狀態(tài)。27日傍晚,牛田洋的上空出現了奇異的美景:火燒云把西邊的天空燒得通紅,從火燒云邊緣伸出幾十道五彩繽紛的霞光,呈放射狀地橫貫整個天宇,一直伸向東方,赤、橙、黃、綠、藍,五色云蓋頂,十分壯觀。慢慢地,云層越來越厚,烏云在天空如巨浪般翻滾。
得知臺風來襲,駐牛田洋的解放軍某部某軍軍長下令:軍部某師官兵全部上大堤保住牛田洋,沒有命令任何人都不準下大堤。保大堤就是保人民,否則軍法處置!部隊官兵紛紛沖上大堤。那時,賈喜來是團通信股股長,他們的團長去了三營,副團長到了二營,政委要去一營,三位領導走后,團部臨時由他統(tǒng)一指揮。
分工明確后,臺風肆無忌憚的咆哮聲越來越響,牛田洋的每一間房子都不堪重負,被狂風搖得發(fā)顫。當年為了節(jié)省,部隊的營房都是由茅草搭就的,在那場颶風中,簡陋的營房如積木般脆弱。眼看著一個個屋頂被掀翻,隨即卷入風雨,飛得無影無蹤。在駭人的風暴中,部隊幾十噸重的機帆船都被颶風與潮水甩到了山上。
通訊設備斷了,電話不通,賈喜來不知嘗試了多少次后才勉強架起無線電,收到的仍是后方指揮部“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撤退”的命令。
在那種天塌地陷的境況下,官兵們仍然在風暴中為保全牛田洋而拼命。他們有的被颶風卷起又重重地摔下,有的被倒塌的房屋擠壓在下面,有的被飛來的異物砸得頭破血流,但他們依然在根本無法站直身子的情況下,以驚人的毅力爬向岌岌可危的堤岸。狂濤在他們眼前肆虐,決口處的海潮滾滾而來,他們手拉著手跳進齊腰深的水中,希望用自己的身體構成人墻,與沙包一起擋住排山倒海的潮水!他們用肉身堵住一處崩岸,又堵住另一處決口,但越發(fā)猛烈的風暴沖毀了更多的堤岸,那些缺口讓他們應接不暇,堤內堤外一片汪洋……狂風所到之處,無堅不摧。雪上加霜的是,天文大潮又推波助瀾,隨著正午高潮時分的不斷接近,榕江和韓江的潮水迅速上漲,一浪高過一浪地向海塘兇猛地撲來。崩岸、決口、潰堤,一切不堪設想的后果都已經成為迫在眉睫的殘酷現實。怎么辦?臺風的瘋狂能夠阻擋嗎?“不惜一切代價堵住決口,保護大堤,否則軍法處置!”望著手拉手結隊企圖以“人墻”去堵大堤的戰(zhàn)友,被潮水成串成串地沖進海里,在那個瞬間,賈喜來想, 12級的颶風并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與其讓戰(zhàn)友們送死,不如自己一個人受死,死了他賈喜來一個人,部隊可以保存下來,那是一兩千人的隊伍,一兩千條活生生的命??!于是,他果斷地通過無線電下命令:“各營,撤!按照名單撤退,一個都不能少!”
下達命令后,賈喜來決定,自己不撤。他想,與其受軍法處置被槍斃而死得很難看,還不如用身體堵大堤淹死算了。但轉念他又想,如果自己就這么淹死了,撤退的理由與后果都無法向組織交待清楚。于是他把自己下命令的時間與當時的情況記錄下來,用塑料袋裹好裝進口袋,把毛主席像戴好,便往堤下撤,從已經是汪洋一片的海里拼命地往岸邊游。
在海里,賈喜來發(fā)現自己身上纏滿了蛇。他邊游邊對蛇說,別怕,只要我能活著,就把你們都救出去!在海浪與風暴的襲擊下,一片迷茫中,賈喜來被沖到一個海岔,待他平安地上了岸,那些纏在他身上的蛇也一條條迅速滑走了。不知是他救了它們,還是它們救了他。
不知過了多久,賈喜來模糊的視線與混沌的意識漸漸清晰起來。他看見牛田洋三米半高的大堤被狂潮削去了兩米,僅剩殘缺不全的廢墟,堤內盡成澤國。在不知原是陸地還是大海的水面上,到處漂浮著原木、竹子、稻草,還有尸體。后來他才知道,這次空前的災難中,駐軍第55軍犧牲指戰(zhàn)員470人,進駐牛田洋勞動鍛煉的大學生犧牲83人。值得慶幸的是,因為他發(fā)出的“撤退”命令,他們團部只犧牲了11名官兵,他本人也并未受到軍法處置。賈喜來因應對“7·28強臺風”審時度勢、指揮得當,榮立了三等功。那是賈喜來入伍以來第四次立功。捧著那枚勛章,賈喜來腦海中浮現出風暴中的那個瞬間。如果不是在那個瞬間做出“撤退”的決定,也許,不僅僅是他,還有成百上千條鮮活的生命會被那場風暴所吞噬。
“黨哺育我成人,黨培育我成才。如果不是接受黨的教育,我絕對沒有審時度勢的判斷力與犧牲自己保護大家的勇氣。”五十二年后的春天,在自家映山紅花開的小院里,賈老在和煦的春風與燦爛的陽光下,回憶起那場颶風席卷天地的場景時說。
1980年,從軍31年,榮立五次三等功的賈喜來從部隊轉業(yè)到了地方。
賈喜來榮立第五次三等功的消息,是他的家人從《解放軍報》上看到的。1979年,在報上看見賈喜來立功照片時,全家人才知道,原來與家人失聯許久的賈喜來,參加了對越反擊戰(zhàn)。1979年7月,家人在賈喜來從前線回來后才知道,他受命帶領部隊到前線打穿插戰(zhàn)。穿插戰(zhàn)非常危險,賈喜來不想讓愛人和三個未成年的子女為他擔心。
從前線凱旋歸來的賈喜來,轉業(yè)到了安徽省壽縣。位于淮河岸邊的壽縣是一座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歷史上四次為都,十次為郡,是中國豆腐的發(fā)祥地,淝水之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素有“地下博物館”之稱。就在賈喜來一身干勁,對新征途充滿憧憬的時候,有人說:“老賈,你在部隊打仗行,到地方搞經濟建設就抓瞎了吧?!辟Z喜來沒說什么,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我一身正氣,渾身是膽。三人行,必有我?guī)?。我會向懂行的學,向人民群眾學?!?/p>
賈喜來轉業(yè)到壽縣,歷任壽縣工業(yè)交通辦公室第一副主任、城關鎮(zhèn)黨委書記、壽縣副縣長。他從副縣長的職務離休已經快三十年了,但提起他,古城的老百姓還是習慣地稱他為賈老縣長。賈老縣長離休后又在關心下一代委員會擔任常務副主任,一干又是二十三年,直到85歲高齡才卸下擔子?;仡檸资曷L的人生路,賈老說:“是黨養(yǎng)育了我,教育了我,所以我一生聽黨話,跟黨走,共產黨員要為黨的事業(yè)不惜犧牲自己,要為人民的利益付出自己的心血?!彼沁@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他對黨絕對忠誠,對群眾滿懷深情,數十年來,他始終如一地恪守一位共產黨人的初心與信念,勇于擔當,樂于奉獻,敢于創(chuàng)新,在自己的崗位綿綿不斷地輸出并創(chuàng)造奇跡。
1980年11月22日,組織上決定讓賈喜來到城關鎮(zhèn)擔任黨委書記。上任一個月,他不在鎮(zhèn)里多說一句話,而是走到群眾身邊,了解群眾的需要以及群眾對干部的看法。他了解到干部之間不團結,開會時,他讓一個干部搬桌子,桌子搬不動,他讓另一個干部來幫忙,倆人把桌子抬起來了,他又喊來一個干部,讓他們一起搬,桌子很輕松地被搬到了指定的位置。他借機說:“馬克思講團結,恩格斯講團結,列寧講團結,毛主席講團結,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一個搬不動的桌子,大家齊心協(xié)力,輕松就能把它搬起來。”他的一席話說完,大家哈哈大笑,氣氛活潑起來,漸漸地,干部隊伍團結協(xié)作了。群眾反映,西街的大衛(wèi)巷,“一年四季泥水淌”。賈喜來了解到,那條巷子地勢低,容易積水,巷子深處還有家糧站,如果不修好,會給群眾生活帶來很大麻煩。他臨時開會,在會上要求城建部門一個月之內要把路修好,結果,僅用了15天就修好了群眾說了多年的“大衛(wèi)巷大衛(wèi)巷,一年四季泥水淌,何年何月才修大衛(wèi)巷”。大衛(wèi)巷修好后,群眾到糧站買米買面再也不用趟著泥水了。同樣迅速被修好的還有東大街。當年的東大街,被群眾無奈地編進了順口溜:“下雨水糊糊,天晴泥糊糊,干部馬虎虎,群眾沒幸福?!?985年,賈喜來聽到這句順口溜后,積極行動,用一個多月時間將這條讓群眾“沒幸福”的大街修繕一新。在擔任城關鎮(zhèn)黨委書記十年間,賈喜來改變了老城區(qū)臟亂差的面貌,將沾土帶泥的路修平整,將混亂的北大街拆遷改造好,還在城區(qū)新建了多座公共廁所,解決了老百姓迫切關心的民生問題。做好了環(huán)境的改造,賈喜來又開始為解決老百姓的就業(yè)問題而操勞。在他的帶領下,城關鎮(zhèn)的干部齊心協(xié)力,先后創(chuàng)辦了麻紡廠、造紙廠、食品廠、輕質碳酸廠、輪窯廠,紅紅火火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大大改善了群眾的生活,也讓賈喜來又有了新的目標。
壽縣的東門外是東晉時期著名的戰(zhàn)役“淝水之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北門外的八公山是漢淮南王劉安煉丹修仙之地,面對如此璀璨的歷史文化遺產,賈喜來想,要借古人的文明與文化開發(fā)好壽縣的旅游。當年的東門外一片荒蕪,東門光禿禿的,他在外地參觀考察時,看到那里的古城門,瞬間動念:何不修復東城門?1986年,賈喜來決定修復東城門。他通過集資,籌到五萬元后,聯系了一家設計部門繪制了東門樓的建設圖紙。當他帶著圖紙到國家博物館聯系專家審閱時,被毫不客氣地告知這城門設計得“四不像”。專家推薦他去找清華大學建筑系畢業(yè)的高材生——蘇州園林古建筑室主任石秀林。賈喜來風塵仆仆趕到江蘇找到了石主任,巧的是,這位古建筑專家居然是壽縣人!得知故鄉(xiāng)修復東城門,石主任立即捐了一百元,并親自帶了設計團隊與建筑團隊來到壽縣。設計預算為十五萬元,而賈喜來籌到的資金只有五萬元。賈喜來找到了省旅游局,得到了撥付十萬元給這個工程的許諾。賈喜來被告知,這筆資金需要縣里打報告,并且還要從中撥付一萬元給縣博物館。如此一來,修復東城門就只有一萬元的資金缺口了。結果,在挖城門地基時,問題迎刃而解。工程隊挖地基將古城墻的原始地基發(fā)掘出來,那地基比設計圖中的要小一些,專家建議就在原始地基上修復,這樣一來,節(jié)省了一筆資金。建城門,需要漢磚,但在別處買不到大塊的漢磚,工程又面臨新的困難。怎么辦?賈喜來說,讓我們自己辦的窯廠來燒。賈喜來常說,有志者事竟成。不知經歷了多少艱辛,那些困難都在賈喜來的堅持與堅守下一一破解。終于,壽縣古城的東門——賓陽門樓巍峨地屹立在了淝水之濱。至今,賓陽門還是吸引各方游客來壽縣的重要旅游打卡地。除了修復賓陽門樓,賈喜來在任期間還修建了珍珠泉與淮南王墓,為壽縣的旅游業(yè)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86年,六安地委、壽縣縣委決定在八公山鄉(xiāng)開辟萬畝果園,并將這一任務交給城關鎮(zhèn)。賈喜來立刻組織召開鎮(zhèn)黨委會,決定一個月內完成任務。緊接著,賈喜來號召干部群眾發(fā)揚愚公移山精神一起墾山挖坑,鎮(zhèn)里所有干部與村民一起,苦干了一個月。當大伙在八公山干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縣里派出去購買樹苗的人員,先后去了安徽碭山縣、河南商丘、民權等地,兜了一大圈,卻沒能買到苗。當時天氣寒冷,梨樹苗極少,但時間不等人,賈喜來決定親自到碭山購買梨樹苗。到碭山后,他沒有急著到市場上,也沒有和當地農委聯系,而是直奔梨農家。賈喜來從梨農口中了解到,碭山西南門鎮(zhèn)梨樹多。于是,他馬不停蹄地趕到西南門鎮(zhèn),找到西南門鎮(zhèn)的黨委徐書記說明來意。賈喜來對徐書記說:“徐書記,雖然你是安徽人,我是河南人,但咱倆都是共產黨員,都是熱情為梨農服務的共產黨人。今天我來求你,請你一定幫助我!”話說到此,兩位書記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幾天后,五大車梨樹苗,從碭山運到了壽縣的八公山。梨苗剛栽上,天降瑞雪,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梨苗成活率為百分之百!此舉讓從山地里刨食吃不飽的當地農民增加了收入,更讓壽縣有了美名遠揚的八公山酥梨。每年春天,在八公山梨花盛開的時節(jié),都有眾多游客涌往八公山賞花看景。
1989年,賈喜來調任壽縣副縣長。1991年,壽縣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災,6月14日,壽縣汛情最嚴重的地段張馬沛堤,水位已高達25.06米,并快速逼近堤頂。賈喜來帶領1600名民工在張馬沛堤嚴防死守。六安地區(qū)在霍邱召開的防汛會上,分析張馬沛河下游幸福涵堤段難保,上級命令賈喜來所在的指揮所撤離。收到撤離命令的瞬間,賈喜來做出了不撤離的決定。他對上級指揮部的領導說:“我是軍人出身,軍人上戰(zhàn)場最忌當逃兵?,F在,這里就是戰(zhàn)場,我不能撤離當逃兵!”他又對指揮所的同志們說:“現在,考驗我們共產黨員和干部的時候到了,我們一定要堅持、堅守,拼盡全力戰(zhàn)勝洪水,保住大堤!”指揮所的同志們在他的感召下,積極投入搶險工作。面對不斷升級的險情,賈喜來緊急組建搶險隊,并親自指揮。他說:“搶險隊就是打仗時的敢死隊。關鍵時刻,黨員要帶著民工上去拼!”32公里長的張馬沛堤上,馬燈點點,那是巡視隊的民工檢查堤段;鐵鍬聲聲,那是搶險隊在排除險情。最終,大堤保住了。堤內6萬人口和12萬畝農田免遭損失。當年的《安徽日報》以《夜幕下的張馬沛河堤》為題,對賈喜來帶領隊伍保大堤的事跡做了詳細的報道。六安地委給賈喜來記了大功,并號召全地區(qū)的黨員干部向賈喜來同志學習。同年10月,賈喜來進京參加全國模范軍隊轉業(yè)干部表彰大會。次年,在安徽省抗洪救災表彰大會上,賈喜來所在的防汛救災指揮所獲得了全省抗洪救災先進集體的榮譽。
賈喜來憑著“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渾身是膽”,在轉業(yè)到壽縣擔任黨政領導的十幾年間,抓好了經濟,促進了發(fā)展,帶領干部,服務群眾。
1993年,光榮離休后的賈喜來又來到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擔任常務副主任的23年間,他把關愛青少年作為黨賦予自己的歷史使命和神圣職責。1995年,賈喜來得知壽縣有61名青少年因失足犯罪在接受勞動教養(yǎng),為感化教育失足孩子,他帶著特意為他們購買的鞋子、背心、毛巾、筆、筆記本等生活學習用品去勞教所看望他們,并給這61名失足青少年家長捎去了一封信,讓家長們不要放棄對孩子的愛和希望。賈喜來向孩子們講起自己苦難的童年,讓孩子們珍惜如今美好的生活。他的愛心感化了那些孩子,孩子們向賈爺爺表態(tài),一定不辜負賈爺爺的期望,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
“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年近九旬的賈喜來老人說,這是他刻在心扉的人生信條。
“還記得您當年未報的仇嗎?”在賈老家那灑滿五月陽光的小院,我笑著問他。
賈老哈哈一笑。他說:“什么仇?我只記得要感黨恩,跟黨走!”
在賈老爽朗的笑聲里,陽光被小院里的花木篩下一地碎金,那些在地上閃爍跳躍的光影,如同綴成他人生的一個個閃亮的瞬間,是那些瞬間定格了他的不凡。那些平凡人的不凡事是成就中國共產黨百年輝煌的火種。百年來,薪火相傳,聚火成炬,無數人的無數個瞬間,書寫著這部紅色的史書,是瞬間成就了永恒。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