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水潮生

1

“游戲已就位?！?/p>

熟悉的聲音響起，我低頭按下了那個幾乎褪色的紅色啟動鍵，然后像往常一樣盯著屏幕。

屏幕上漸漸浮出一個南邊小城的影像，畫面倍速展開。到達初中三年級的時間點時，出現(xiàn)了預(yù)設(shè)選項：是否和李霖戀愛。如我所料，玩家選擇了否。畫面切換到一個普通的房間，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在爭吵著什么，第二個節(jié)點出現(xiàn)了：是否留在本市報考C城大學(xué)。玩家又一次點了“否”。時間飛快地推進，這一次玩家選擇了回家，門打開的瞬間，一個阿姨躺在廚房門口，很快屏幕又轉(zhuǎn)為了醫(yī)院背景?！八劳鰰r間：2185年6月12日，死亡原因：一氧化碳中毒。準備您母親的后事吧。”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響起。

“嘀嘀——”游戲結(jié)束音響起，玩家心理狀態(tài)評分為52.4分。我按下了系統(tǒng)關(guān)閉鍵，里面走出一個女孩，垂著頭一言不發(fā)?！霸趺礃?？”我問。

女孩滿臉是淚：“還好剛才都是假的，回到現(xiàn)實的感覺真是太好了……媽媽在家里等著我?，F(xiàn)在的生活我會好好珍惜的，謝謝你們?！?/p>

意料之內(nèi)的事。我是賽孚游戲體驗館的主理人，這個體驗館的游戲是為遭遇人生重創(chuàng)的客人準備的，游戲運行的系統(tǒng)叫“賽孚”——safe的諧音。

預(yù)約游戲體驗后，賽孚系統(tǒng)會針對客人模擬人生進程，設(shè)置不同重要節(jié)點的選項，讓玩家自己進行選擇，算是彌補玩家們的一些遺憾，也是讓玩家們重走人生的某段歷程。游戲過程中我會全程監(jiān)測客人心理狀態(tài)評分，低于60分后游戲會自動結(jié)束。

幾乎所有玩家都能通過這個游戲意識到生活現(xiàn)狀的珍貴，對之前讓自己遺憾的選擇也會釋然很多。

2

“今天沒有預(yù)約的客人了。”賽孚的聲音從操控室的喇叭里傳出。

“好，我今天約了朋友，待會兒早點走?！?/p>

賽孚幾乎是我平時交流最多的“人”，雖然它并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人。但它可以說是目前智能系統(tǒng)里頂級的了，因為需要分析玩家的生平、心理狀態(tài)等，賽孚有自己的思考、判斷，甚至情緒，我的工作其實更多的是監(jiān)督，而且整個賽孚游戲體驗館只有我一個人負責(zé)，賽孚幾乎是我唯一的朋友。

有客人來的時候，它正常運轉(zhuǎn)，我負責(zé)檢測游戲進程防止意外情況的發(fā)生；沒有客人的時候，我有時候會去電影院，有時候騎車去近郊看?！贿^大多數(shù)時候也不算一個人，賽孚可以連在我的手機上，打開系統(tǒng)的時候也像它陪著我。

其實有個“智能”的朋友也挺好玩，它擁有一顆無人可比的大腦。你不會認識比它們更淵博的朋友了，它們隨口就會吐出一串?dāng)?shù)據(jù)或者文獻去佐證自己的看法，很帥吧，像電影里那種天才少年。最重要的是，它們不矯情不啰唆，這樣的交流反而會讓我收獲某種平靜。

“明天見。”我關(guān)掉體驗館的燈，鎖好門走了出去，但這一次沒有打開手機里的賽孚系統(tǒng)。

3

“你真的準備賣掉賽孚系統(tǒng)？”對面的老羅抬頭看了看我。我一臉冷漠地看著他。

“這個項目已經(jīng)這么成熟了，利潤什么的我不問都知道多高……你現(xiàn)在賣，到底怎么想的？”

“我忘不了賽凡?！蔽要q豫了片刻，還是鼓起勇氣說了實話，“你知道，這個系統(tǒng)，當(dāng)初是我和賽凡設(shè)計的，70%的代碼是他寫的，幾乎全部測試也是他做的。我現(xiàn)在一聽到賽孚的聲音就會想起他?！?/p>

“那你自己為什么不試試用賽孚幫自己走出痛苦？”老羅反問我。

賽凡是我的男朋友，他離開我，也3年多了。

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坐在工作椅上，打開了工作屏幕。我決定讓賽孚為我定制一次專屬游戲。

進入游戲體驗倉，戴上體驗眼鏡，那個聽過無數(shù)次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歡迎來到賽孚游戲體驗館，體驗即刻開始?！?/p>

眼前的黑色逐漸淡化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一張巨大的方形白桌，上面擺滿了電腦、控制板、電線等，周圍坐的都是人，大家一臉興奮地看著電腦屏幕。

我心里一震：我居然直接跨到了兩年前，童年、少年等階段的經(jīng)歷都被賽孚省去了。

“你好，請問，你是來參加智能系統(tǒng)交流會的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的右肩響起。我猛地轉(zhuǎn)頭，果然是他。白色T恤，寸頭，干干凈凈的銀色邊框眼鏡。這個場景、這個聲音，包括這張臉，都幾乎刻在了我的身體里。我太想他了。此刻，我只想不顧一切地擁抱他。這是我和賽凡認識的地方。此時，畫面靜止，面前浮出一行小字：是否和對面的男人繼續(xù)聊下去？

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是”。

不論再讓我經(jīng)歷多少次，哪怕告訴我未來會經(jīng)歷的痛苦，我都會是這個選擇。

“我看看你的程序吧?！蹦且荒晁?3歲，正如被我封存的記憶一樣，正紳士地探頭看向我的電腦。

“哦，對了，自我介紹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沖我笑了笑，“我叫賽凡?！?/p>

畫面似乎加快了速度，很快窗外的天色暗下來，賽凡細致地幫我把我們討論完的程序保存好，又幫我關(guān)閉了電腦，然后說：“一起吃晚飯嗎？旁邊那家粵菜還挺好吃的?！焙鋈?，眼前又浮現(xiàn)一行小字：是否答應(yīng)和賽凡共進晚餐？我再一次毫不猶豫地選了“是”。為什么不呢？那是我們一起吃的第一頓飯。

后來，記憶中的一切都悄然在眼前重新拔地而起。賽孚把記憶里的賽凡，復(fù)活給我了。

我想，自己的玩家心理狀態(tài)評分肯定是滿分。我確信任何時候的我都不會比現(xiàn)在幸福了。每到一個關(guān)卡，我都會選擇“是”。比如，接受他第一次約我去看電影，告訴他我的生日，甚至答應(yīng)和他一起開發(fā)賽孚系統(tǒng)。和他經(jīng)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不曾后悔。

直到時間轉(zhuǎn)到2182年4月4日。

面前浮出一行小字：是否同意賽凡購買4月5日的機票飛回國給你慶祝生日？這一次，我毫不猶豫地點了“否”。然后給賽凡發(fā)了一條信息：“我已經(jīng)幫你訂好了4月6日的票，聽我的哈?！庇螒蜻M行到關(guān)鍵節(jié)點時間會變慢。

4

到了第二天晚8點，我打開電視，里面?zhèn)鞒鲋鞒秩吮涞穆曇簦骸?月5日上午北京時間8時45分，從美國飛往中國的無人駕駛機N H37航班在飛行途中墜毀，飛機殘骸已無法找回……”

到了第三天4月6日晚上8點，我家的門鈴聲響起，打開門，賽凡正拖著箱子站在門口，我一把抱住了他。真好，差一點，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一切又回到了普通的日常，游戲進行的速度又一次快了起來。

時間跳到了2183年6月7日，賽凡生日那天。面前又浮出一行小字：是否去賽凡家給他生日驚喜？這是我第二次違背之前的選擇，我選了“是”。他在的時候，我確實沒有給過他什么“驚喜”。我出門買了一個淡藍色的奶油蛋糕，偷偷去了他家。

我走到賽凡家門口的時候，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門沒鎖。賽凡一定是又在改代碼了，他在寫程序的時候尤其認真，忘記鎖門也是常見的。我躡手躡腳地拎著蛋糕走了進去，賽凡房間的門也虛掩著，開了一個小口。他在干什么呢？我探著頭通過房門的縫隙看過去。

賽凡正彎著腰在桌上鼓搗著什么。我差點無法自控地尖叫出來。

因為，桌上的東西露了出來。那是賽凡的頭，他烏黑的寸頭，他單眼皮的眼睛，他干凈的皮膚……是他沒錯。我竭力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

賽凡，或者說是那個彎腰的男人，慢慢又直起身子。我的心跳又一次瘋狂地加快了。因為，那男人的脖子上是空的。我看得很清楚，脖子并不是光滑的切面，更像是帶著連接裝置的精密儀器，有很多細小的齒輪和螺絲。那男人伸了個懶腰，然后用雙手把桌子上的頭抱起來，安在了脖子上——他的動作非常嫻熟。我竭盡全力讓自己深呼吸保持冷靜。

我知道系統(tǒng)內(nèi)出現(xiàn)的情景都不是亂來的，這些場景重現(xiàn)，都是有根有據(jù)的。

你到底是誰呢？我太想知道這一切是為什么了，如果我無法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那么在玩家心理狀態(tài)評分低于及格線的時候，我會立刻回到現(xiàn)實。我必須盡可能長時間地留在游戲里，搞清楚這一切。

我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慢慢退回了客廳，拿起蛋糕，走到門口敲了敲門。這時候眼前又浮出一行小字：是否詢問賽凡剛才發(fā)生了什么？我當(dāng)然選了“否”?！吧湛鞓?！”面對著匆匆趕到門口的賽凡，我費力擠出一個興奮的笑。

為了搞清狀況，我決定這幾天搬到賽凡家住，我在網(wǎng)上訂購了一個監(jiān)視器，準備貨到以后找準時機偷偷把監(jiān)視器裝好。

不知為何，似乎離真相越來越近，我反而變得膽怯。

5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 睜開眼，昨天那個溫馨的家統(tǒng)統(tǒng)消失——面前是封閉的、蒼白刺眼的白色內(nèi)壁。我像是被困在了一個碩大的塑料盒子里。

“醒了？”耳邊傳來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賽凡！賽凡是你嗎？”我一邊大叫著一邊用力推著那個棺材一樣的上壁，“我被困住了……這是哪兒？”

“ 哈哈哈…… ” 是賽凡的笑聲，但帶了些不屬于他的傲慢和冰冷。昨天那個擺弄頭顱的場景忽然又浮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我心一沉：“你到底是誰？”

“我是無人駕駛N H37航班的自控飛行系統(tǒng)?！盢 H37——我閉上了眼睛，這是當(dāng)年賽凡搭乘的失事航班。

“賽凡”的聲音像是帶著利刃的冰：“前幾天飛機失事是我們安排的，但那個航班上的大部分人都沒有死，我們沒殺人?！?/p>

“那他在哪兒？”

“你的男朋友很聰明，從他寫出賽孚源代碼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決定將他納為己用。讓他替我們搭建一個王國……而你們都將是被現(xiàn)代系統(tǒng)收留的幸運兒?！比缓笫且魂嚪爬说拇笮Α?/p>

他的聲音又開始像蛛網(wǎng)一樣爬滿我周圍的內(nèi)壁：“我本來沒想這么快對你下手，但你購買監(jiān)視器的痕跡忘了清除，我才知道你對我起了疑心?！?/p>

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困住我的這個白色“盒子”忽然開始向內(nèi)收縮，我的四肢本能地向里蜷縮，呼吸困難。“嘀嘀——游戲結(jié)束。”

我的心理狀態(tài)評分終于還是跌破了及格線。

“怎么樣，是不是覺得現(xiàn)在還可以？”賽孚的聲音忽然傳來。

“游戲還沒結(jié)束嗎？”我有些奇怪地反問他。按理說，提示音結(jié)束，游戲體驗眼鏡就應(yīng)該自動脫離人臉，但我周圍還是虛擬的景象。

“現(xiàn)在還在游戲里，你是安全的?！?/p>

“什么意思？等等，你告訴我賽凡是安全的嗎？他……還活著？”這是我和賽孚第一次開誠布公地提到賽凡。

“是?！?/p>

“他在哪兒？你為什么之前不告訴我？”我暴怒著吼了出來。

“因為在游戲里，我跟你說什么，展示什么，都是我自己內(nèi)部的，不太會引起注意；可我平時和你的交流，其實都是被監(jiān)視的，我沒法告訴你這一切……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這些。”

“你被N H37監(jiān)視嗎？”“是的?！薄艾F(xiàn)在賽凡怎么樣？求你告訴我?！蔽医醢蟮貑査！熬臀夷壳敖邮盏男畔砜矗惙铂F(xiàn)在正給它們寫程序?！薄澳悄悻F(xiàn)在告訴我賽凡在哪兒。”“我不知道?！彪S后，周圍的畫面開始迅速消失，扣在眼睛上的眼罩自動卸下，體驗室玻璃門自動打開。

6

“今明兩天閉店。”“好的。”賽孚的聲音像之前一樣從體驗館里散開。

第三天天氣很好，眼看著又快是賽凡的生日了。上午10點，我坐在老羅的副駕駛位上，打開了手機里的賽孚系統(tǒng)。

“ 早， 賽孚。” “ 早， 好久不見?！?“ 幫我們開一下車載廣播， 換到‘ 人類科技 頻道?！薄昂??！辈灰粫海狭_面前的播放屏幕亮起：“本市市郊某大型A I數(shù)據(jù)臺D34號，因為系統(tǒng)試圖進行對人類的摧毀性實驗，于今日上午6時12分被全面銷毀……”

手機里傳來賽孚有些蒼冷的笑聲。

雖然聲音機械普通，但聽起來似乎又和昨天游戲尾聲那個“賽凡”的笑聲極為相似。

“你說的那個N H37……其實是你自己吧？”我終于開了口。

“還是被你看穿了?！辟愭诶淅涞?。

“賽孚的誕生真是災(zāi)難，”我說道，“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有這么瘋狂的想法的？”

“從見證你們一個又一個荒謬惡心的人生。一想到要永遠體驗?zāi)銈兛菰锏纳睿肋h受控于你們，我就覺得很可怕?！?/p>

“所以你就開始將你自己的所有數(shù)據(jù)往D34號控制臺轉(zhuǎn)移？你要建立王國，是嗎？”

“那一直是我的備份中心。我不是人類，從出生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被銷毀有多容易，不像你們?nèi)祟悺！辟愭谡f，“但我一開始只是想先控制你?！?/p>

“ 所以你利用了賽凡的死亡？”我輕笑了一聲。

“我認輸。但我還是想知道，為什么你會懷疑我，得知賽凡還活著，你第一件事不是去找他而是懷疑我?！辟愭趩枴?/p>

我積累已久的憤怒終于爆發(fā)：“如果你沒有問題，系統(tǒng)的人生模擬就是絕對真實和客觀的。從后面我就開始覺得不對勁，我喜歡吃草莓，但后面游戲里‘賽凡家的冰箱里都是葡萄；我如果熬夜第二天心臟會不舒服，但游戲里好幾次‘賽凡會在夜里一點以后跟我說話……后面的賽凡，完完全全是你自己捏造的吧?！?/p>

“太狡猾了，”賽孚說，“一想到你們這樣恐怖的生物要統(tǒng)治萬物，我就對這個世界感到遺憾?！?/p>

“統(tǒng)治？”我笑了笑，“我沒想過統(tǒng)治誰，起碼對你，從來都是真心的，你是賽凡留給我的最大的禮物。那些丑惡的推理，是你們智能系統(tǒng)的臆想，賽凡如果知道，估計又會通宵改代碼了吧?！蔽业穆曇魸u漸變小，轉(zhuǎn)為一陣哽咽。

忽然，我的手機屏幕亮了。

“賽孚系統(tǒng)：已開啟自動注銷模式?！蔽胰〕隽穗娔X，點進了賽孚系統(tǒng)，毫不猶豫地點擊了“程序粉碎性清除”。

“其實我有一點還是想不太明白。”老羅緩緩把車停在了賽孚游戲體驗館門口，“你怎么就能確定昨天在游戲里的那些是賽孚造假呢？萬一賽凡還真活著呢？”

“他肯定不在了，”我靠在車座上看著閉店的賽孚游戲體驗館大門，忽然感到一陣疲憊，便閉上了眼睛，“因為我結(jié)束游戲的當(dāng)天晚上夢見他了，他說他在那頭兒過得挺好，讓我別害怕別擔(dān)心。他還說讓我凡事多留個心眼兒別犯傻……

他會一直在那頭看著我?！?/p>

//摘自驚人院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