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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塵世之間

        2022-01-13 12:21:06楊獻(xiàn)平
        廣西文學(xué)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曾祖母老房子爺爺奶奶

        龐大的鮮血,腥味撲鼻,一盞煤油燈照亮世界一隅,窄小的房屋里到處都是灰塵。再后來,我看到了我們的家和整個村莊,四周的高聳連綿的山峰是最好的遮擋,天空可以遠(yuǎn)到無際,而人的身體和靈魂必須跟隨自己的生身父母和整個家族。這是南太行鄉(xiāng)域中的一個偏僻而又特別強(qiáng)調(diào)現(xiàn)實(shí)生存法則與習(xí)俗傳承的自然村,統(tǒng)共百十口人,一色的楊姓。老人都說,我們的先祖是明朝萬歷年間由山西洪洞遷徙而來的。最初,只有親兄弟三個以及他們的家眷。

        人在時間中活著,其中最重要的一項(xiàng)使命是繁衍。這三個同胞兄弟,就像是三棵大樹,在時間中,慢慢地滋生出諸多的枝丫,枝丫再開枝散葉,或者再從根部滋生出新的樹木,如此的輪轉(zhuǎn)和延續(xù)過程,構(gòu)成了人類之所以長盛不滅的根本動力。自我記事起,看到的村莊,四周都是山峰,把整個村莊,乃至這里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和命運(yùn),硬生生地圈在了里面。偏僻鄉(xiāng)野的人們,在農(nóng)耕時代,大都如此而已地出生、活下去,病了或者禍了,再無可奈何而又理所當(dāng)然地死去。

        真正殘酷的東西,往往波瀾不驚,毫無征兆。我四歲的那年初秋,村里一個老人突然死了。對于她,我每天可以看到。她時常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一個人默默地看天,不??人裕蛘哳澪∥〉厣鹱鲲?,沒有了牙的嘴巴像牛羊倒嚼那樣,不斷地咀嚼和吞咽。

        在這之前,我以為世上的每個人都是永生的,至少會在這個世界上,以親人和鄉(xiāng)親,以及陌生人乃至好壞等面目持續(xù)很長時間。那位老人突然死去,我第一次感覺到來自同類的那種莫名的恐怖感覺??蓴?shù)天之后,身邊的人們一如往常,就連她的兒子,臉上也沒有了悲傷之色。我覺得不可思議,甚至有些憎恨她的兒子,覺得親人的死去,對其親屬,尤其是兒子閨女來說,是非常殘酷的一件事,悲傷與痛苦肯定會持續(xù)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消歇,怎么能幾天后就當(dāng)作什么事兒也沒有了呢?但在大人們看來,人死和人生一樣,該來的來,該走的走。這是一條鐵律。

        某個初秋的上午,陽光穿過門扉,從東邊山嶺的楊槐樹頂上進(jìn)來。我跟著母親,踩著被磨得光滑的石頭臺階,到另一座房子里去,抬腳進(jìn)門,蛋黃色的陽光正照在那張黑木桌子上,上面擺放著雞蛋、餅干、剛出鍋的饅頭等吃食。炕上仰躺著一個老人,散亂的白發(fā)披在黑漆漆的棗木炕沿上,不斷呻吟。疾病在她身體內(nèi)部進(jìn)行著致命的戰(zhàn)爭。母親上前說了幾句話。老人止住呻吟,對身邊另一個中年婦女說,給孩子拿點(diǎn)吃的!

        我搖頭說不吃,母親替我接住了。我看著誘人的糖塊和有一層焦煳色的餅干,想吃卻又不敢吃。在我的潛意識里,總覺得那些吃的里面爬滿了看不到的有害的蟲子,它們在窄小的空間里,紛紜翻滾,異常強(qiáng)大。我吃了,也會像那個老人,身體也會被無形的蟲子們所占據(jù)。沒過多少天,我看到麥場上搭起了一座黑色的布棚子,一口黑漆棺材放在正當(dāng)中的位置,很多人穿著白衣服,戴著白帽子,跪在前面哭哭啼啼;還有一些人,在哭的人后面走來走去,青黑相間的衣服看起來就像是黑色的螞蟻。

        母親也在其中。她對我說,你老奶奶(曾祖母)死了,你就在院子里待著,千萬不要去靈棚跟前。我不知道為什么,站在院子里,看著這一切在明晃晃的日光中進(jìn)行,人腳掀起的灰塵無孔不入,在陽光下燦爛明亮。第三天一大早,陽光又照在了麥場的靈棚上,一些人又像螞蟻一樣蠕動,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中午,陽光照得地面上的甲蟲總是尋著陰涼跑,很多人抬了棺材,沿著崎嶇的山間小路,在大片震天哭聲的簇?fù)硐?,消失在長著三棵柏樹的老墳地里。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亡和出殯事件,一個活了八十多歲的老人,從19世紀(jì)末一直到20世紀(jì)70年代后期,她的生命跨度涵蓋了龐大的歷史——其中的劇變與苦難,大抵是深重的,她似乎也經(jīng)歷過,但似乎沒有太深的體驗(yàn)。相對于城鎮(zhèn),偏僻的鄉(xiāng)野一方面給人們提供了茍安的場所,另一方面又限制了他們的聞聽世事和參與時代的機(jī)會和能力。對于曾祖母,我只見過她老人家?guī)状危S后,她就成了一座新墳,爾后,在風(fēng)雨中逐漸與其他野地?zé)o異。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姓氏乃至娘家在哪里,只記得有這樣的一個人,在我生命的最初,以死亡的方式,在她的一個后輩內(nèi)心留下痕跡。

        曾祖母死后不久,原先住在另一個村子的爺爺奶奶搬了進(jìn)來——換了炕席和一些新的被褥,兩個活生生的人,就睡在了死者生前睡覺與靈魂辭別人世的炕上。這是一種奇怪的因襲,人不斷被自己創(chuàng)造的后輩所替代,肉體之外,還有靈魂,靈魂之外,還有世俗。我覺得了不可思議與理所當(dāng)然。我還聽人說,曾祖母和曾祖父曾在自家的墻縫里,偷偷塞了好多銀圓,還有清朝的銅錢之類的。那時候的人,沒什么地方藏錢,就在家居內(nèi)外的墻壁和地下打主意、想辦法。

        所謂 “搖錢樹”和“聚寶盆”之類的民間財富夢想大致與此有關(guān)。對于傳說中藏匿的銀圓和銅錢,我不知道那些東西有什么價值,只是覺得,爺爺奶奶再次睡在曾祖父和曾奶奶的炕上,無形之中,肯定有很多揮之不去的東西被他們重復(fù)了,比如生命的活躍和安靜,時光的沖洗和命運(yùn)的包裹,甚至還有曾祖母所患的疾病,等等。盡管我從來沒見過和曾祖母一起生活多年,生養(yǎng)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的曾祖父,有些時候,我卻會莫名其妙地想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長得什么樣子?并且,他們所經(jīng)歷的兵荒馬亂,到處殺戮和焚燒的年代,他和曾祖母曾經(jīng)看到和做過一些什么?

        不能夠留下痕跡和記憶的人,總是可憐的,然而,這又是大多數(shù)人的命運(yùn),而且無可救藥,也天經(jīng)地義。普通民眾一生中再偉大的經(jīng)歷也只能是小民的歷史,再偉大的時代也只會歸功于他們之外的大人物,比如五四運(yùn)動、北伐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國難和啟蒙、鮮血和烈士、文化和文明,這些都與具體生活在南太行的小民們毫無關(guān)系。歷史需要他們,最終又與他們無關(guān)??奢^為幸運(yùn)的是,曾祖母在我這樣一個隔代人的內(nèi)心留下了上述記憶,零星的、毫無意義的,就像一幅圖畫,很快就被時光涂抹得面目全非了。她老人家肯定沒想到,當(dāng)她骨肉銷匿,靈魂不再,還有一個活在世上的人用文字復(fù)述。而曾祖父卻什么也沒有留下,就連那座修建得粗糙的老房子,在時間之水一遍遍沖洗后,也已經(jīng)找不到一點(diǎn)痕跡了。

        到我八歲的時候,爺爺奶奶在煙熏火燎的日常生活當(dāng)中,已經(jīng)將曾祖母房屋中曾經(jīng)的死亡和舊人的氣息打磨得沒有任何痕跡了。我也渾然忘卻了幼時的那些記憶,每天晚上,早早吃過飯,就沿著曲里拐彎的巷道,到爺爺奶奶家里去睡覺。爺爺是村里少數(shù)識字的人之一,看了好多古書。要不是“破四舊”,他的那些線裝書我還可以看到。每晚臨睡之前,爺爺總是給我講那些神鬼狐妖、僵尸之類的故事。其中的狐仙一定是女的,而且還會和人進(jìn)行婚配。蛇精總是害人的,樹精和石頭精也是。當(dāng)然還有所謂的僵尸、魑魅魍魎等。這些故事似乎有些野狐禪和聊齋的味道,但其中也包含了文化傳統(tǒng)和世道人心。

        有一年暮秋時分,村里輩分最大、年齡也最大的另一個曾爺爺也去世了。當(dāng)晚,我和爺爺、奶奶躺在炕上,在黑暗中張著眼睛,在黑夜鐵粉一樣漂浮的顆粒當(dāng)中,總是看到墻壁上蠕動著一些人,還有豪華的車轅,不知里面坐著什么人的轎子,各路車馬絡(luò)繹不絕,沿著曲折的山道,一路蜿蜒,向上攀行。

        看得久了,我竟然看到了死者的臉龐,活動的,微笑的,就連唇上那些發(fā)白的胡子也還泛著油脂的光澤。他的臉龐很大,像是一張闊大的遺像,在模糊的黑夜墻壁上,表情異常豐富,宛若生時。我驚懼,把手掌伸進(jìn)爺爺被窩,抓住他結(jié)實(shí)的手腕,身體在黑暗中不停顫抖。爺爺似乎覺察到了什么,故意大聲對我說,沒事兒,不用害怕!這時候,我才覺得有些安心。半夜,我被尿憋醒了,可不敢下炕去尿,爺爺把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緩慢地遞過來,很多的夜里,爺爺總是把它塞進(jìn)被窩,過一會兒又拿出來,壺口熱氣騰騰,腥臊之氣氤氳不散。

        我也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樱瑢χ鴫乜谌瞿?,飛濺的尿液在瓷壺內(nèi)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聲音慢慢減小,尿液越來越多,體積越來越重。我再轉(zhuǎn)身遞給爺爺,他原樣放好。如此很多年,我和爺爺共用一只夜壺,尤其是在北風(fēng)掠地刮骨的北方鄉(xiāng)村黑夜,夜壺的存在,絕對是一件令人心安的事。與此同時,父母在村子外面的一面山坳里,修建了一座新房子。不久,我們就搬了過去。

        隨后,爺爺奶奶也搬進(jìn)了我父母之前住的房屋,那里面有我出生的土炕。那房子,是爺爺奶奶當(dāng)年為父親娶媳婦修建的,也非常粗糙簡陋,外墻縫都沒有用白灰粘貼,細(xì)細(xì)深深的墻縫不但進(jìn)風(fēng),而且還吹進(jìn)了不少日月星光、大地的露水和寒霜、上天的命運(yùn)和人間的歡樂和憂傷。房后是豬圈,圈外有一片空地,下面是茅廁,一邊長著一棵比房子還要高的蟠桃樹。豬在春天時候買來,還是豬娃子,劁豬的人會抓起它的后腿,用鋒利的刀片割掉公豬的睪丸,像丟石頭一樣,扔進(jìn)茅廁或者就地挖坑埋掉。每年春節(jié)前些天,父母都會把成年的豬賣掉換錢,貼補(bǔ)家用。

        桃樹上的蟠桃,到六月就可以吃了,圓圓的,脆而且硬,表面很青澀,上面還總是溢出一些桃膠,據(jù)說還是一種藥材,還可以做食品添加劑。可我從小就喜歡軟軟的吃食。每次都要熟透了才好好吃上幾顆。那房子的另一側(cè),長著一棵巨大的梧桐樹,豐碩的葉子在夏天撐起陰涼,也不斷有昆蟲糞便落下來,春天的梧桐花經(jīng)過蜜蜂采擷之后,根部特別甜,我老摘掉后面的硬殼,用舌頭使勁舔。

        這些都是爺爺和父親栽種的,樹木長高了,爺爺也明顯地老了,但我從不覺得他老,反而認(rèn)為爺爺永遠(yuǎn)都是那個樣子,時間在他身上不起作用一般。十三歲就能當(dāng)成年勞力使用的父親,胡子也一天天增多,皺紋在眼角像是蕩著漣漪的水潭。母親也是的。經(jīng)常帶著我一起下地,東一片西一片的山地里,家家戶戶如此,婦女孩子一大群,漫山遍野都是哭聲喊聲,以及鐵器與石頭碰撞的聲音。

        每次去爺爺奶奶家,我都覺得安心。那是我們家唯一一座沒有死過人的房子。這種心理或者情感上的判讀和認(rèn)定,顯然毫無根據(jù)。這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住的房子里,幾乎都有人在里面死去,他們的兒子或者孫子們再收拾一下,住進(jìn)去,繼續(xù)過人間的日子。這時候,我也見證了父母親蓋新房子的辛苦。我記得,那是春天,東風(fēng)扶起萬千植物,綠蔭鋪蓋大地。父母親不斷從大雪中挖出石頭,用肩膀和手掌修整了房地基,請了許多人幫忙,這是我家的第二座新房子。父親說,蓋起來,給你娶媳婦住。我還不到十二歲,娶媳婦,那是很遙遠(yuǎn)的事情??筛改覆贿@樣認(rèn)為,他們說,有苗不愁長,日子快得跟打雷一樣,還不知道咋回事,我們就老了,你就長大了。

        我還記得,我們家蓋新房的時候,大姨家的幾個表哥都很盡心盡力,幾乎天天都在我們家?guī)兔?。雖然我還小,一塊三十斤重的石頭都能把我壓趴下。而表哥們都大了,其中有兩個先后結(jié)婚有了孩子。他們和我的父母一起,將房子憑空豎起。直到現(xiàn)在,母親總是說:要不是你幾個表哥(幫忙的話),咱這房子蓋不起來。

        母親是感恩的,這一點(diǎn)對我影響很深。先前,新房子還沒有粉刷完畢,我就帶著懵懂的弟弟,一遍一遍往那里跑,一遍一遍問母親啥時候我們才能搬過來。人在獲得新的物質(zhì)進(jìn)而舍棄舊物的時候,是不會有一點(diǎn)留戀的,哪怕與自己生命有過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父親和母親在新房子的四周栽種了梧桐、椿樹、蘋果樹、柿子樹和山楂樹,這些樹木,不幾年就茁壯了起來,大片的綠葉在陽光中泛著大地泥土的光澤,芬芳的花朵引來了好多黃色的蜜蜂,它們似乎是善于群攻的軍隊(duì),迅速擊敗了每一枚花朵。大雪下來的時候,光禿的樹枝,總是會挽留了好多的雪,盛開在冬天的枝頭,像凝固的舞姿,又像是一堆天堂的泄露物,在人間的北風(fēng)中,憑空扎根。我和弟弟沉浸在新房子帶來的喜悅氛圍之中,就連彌散了好多天的濃重土腥味,都覺得新鮮無比。

        大年初一早上,父親帶著我和弟弟,踏著積雪去給爺爺奶奶拜年,忽然覺得以前住過的老房子真是丑陋無比,到處都是灰塵,尤其是晴朗的冬天,陽光照射進(jìn)來,飛舞的灰塵如同龐大的軍團(tuán),從地面或者從空中,飛旋而下又飛旋而上。我覺得討厭,心想,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灰塵?它們從哪里來,為什么無論怎樣都清掃不盡呢?夏天一如既往,只是蟠桃樹生病了,不再結(jié)果實(shí),父親就把它們伐掉了。干了的桃樹軀干讓奶奶燒了好幾年。長大的梧桐樹一如既往,根部被孩子們用刀子割的傷口越來越大,逐漸向內(nèi)凹陷。只是它的冠蓋依舊龐大,枝葉茂密,間或有枯了的樹枝被大風(fēng)吹斷了,落地的聲音在午夜清脆響亮。

        我們的新房子和老村之間隔了一道山嶺和一條河溝,與爺爺奶奶所在的老村隔山隔河相望。我沒事的時候,就到爺爺奶奶家去坐一會兒,身上有錢,就給他們買香煙抽。那時候流行張家口卷煙廠生產(chǎn)的官廳牌香煙,開始一盒兩毛錢,后來漲到三毛五分。爺爺奶奶都抽煙,極其喜歡。有時候他們感冒或者腰酸背疼,我還會買一些藥給他們送去。爺爺奶奶見人就說我是個好孩子,還不止一次地對我說,等俺閉眼的時候,誰不在身邊都行,俺平子一定要在!我嗯嗯著答應(yīng)。

        那時候,他們都還很健康,尤其爺爺,臉膛黑紅,膀大腰圓,要不是早年眼盲,也還是一個壯勞力。奶奶雖然裹著小腳,但牙齒特別好,吃飯的時候,隔壁鄰居都還能聽到她啃干餅子的聲音。

        可能是有人居住的緣故,我們的老房子并沒有像曾祖母的房子一樣,充滿腐朽和詭秘之氣。有幾次,爺爺讓我獨(dú)自到閑置多年的老房子,也就是曾祖母居住和死去的房子里去拿東西,即使陽光耀眼的白晝,也覺得有一股說不清楚的氣息,冰冷的手掌一樣撫摸我的脊梁。而爺爺奶奶當(dāng)時居住的老房子,到處都是人的痕跡,身體磨光的炕沿和門檻,還有椅子和窗臺,就連木窗上的馬頭紙都沒有漏洞。

        站在村外的山頂上,村里幾乎每一座房子都有青色的柴煙,或濃或淡地噴吐出來,繞過闊大的梧桐樹,消失在幽深如井的天空。秋天,舊了的石板房頂上還曬滿了金黃的玉米和紅色的柿塊——成群的白肚皮的喜鵲、比煤炭還黑的烏鴉和怎么也飛不過屋頂?shù)幕衣槿嘎湓谏厦鎳\嘰喳喳,慌亂啄食。那時候,我就莫名其妙地想,時間就是這樣,被攜帶的日光和黑暗輪番照耀和覆蓋。房屋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都是我的親人和近鄰,我的相當(dāng)一部分血液來自他們,再由父親和母親傳給了我——還有我的文化秉性、人生態(tài)度和某些思維方式與行為習(xí)慣等,都帶有他們的某些烙印。這種無形的聯(lián)系,使得我時常有一種宗教般的歸屬感——這是我最初的根和基點(diǎn),這一生都無法擺脫。透過他們,我看到了這個家族龐大和綿長的光亮,從遠(yuǎn)古穿越迷霧,跟隨王侯將相、才子佳人、英雄流寇的王朝歷史,一直流傳到我們所在的這個時代。

        人生或許就是一種自我意義的殺伐。緩慢的鍘刀起落之間,冬日的陽光顯得灼熱,干了的玉米秸稈紛紛攔腰而斷。爺爺雙手緊握鍘刀,奶奶不斷預(yù)進(jìn)秸稈,灰塵從明亮的鍘口飛揚(yáng)而起。它們大部分來自田地,或者在堆放過程中,由風(fēng)灌滿,又經(jīng)過鋒利的鍘刀,一粒粒飛揚(yáng)而起,籠罩在爺爺?shù)难澩群湍棠痰哪橗嬛車?,像是一堆氣急敗壞的逃跑者?/p>

        中午,奶奶做了我最愛吃的飯,其實(shí)就是一小碟辣椒,吃得我滿頭大汗。吃完,我回家睡覺了,奶奶收拾了碗筷,去一嶺之隔的姑媽家。躺在自己的房間,沒過多久,我就睡著了。夢見一只大雁,從高空落在一片蘆葦叢中,水潭里好像還有一些魚,大雁撲騰著翅膀,怎么也捉不到……再后來,是父親痛苦的號啕聲,像是一把尖利的刀子,一下子就穿透了我的夢境。

        爺爺死了!正在發(fā)愣的母親忽然冒出這句話。我也怔住了,兀自站在新房院內(nèi)的椿樹下,看著樹枝扭曲的陰影,把地面和我的內(nèi)心畫得雜亂無章。我快步跑到爺爺家,姑媽和父親母親都在,一個個哭聲放肆,鼻子眼淚流滿上衣。我看著,想哭卻哭不出來,想使勁擠出幾滴眼淚,可就是沒有一點(diǎn)悲傷。很多年后,對此,我有三點(diǎn)解釋:一是年幼,對死亡沒有確切概念,更不懂親人逝去對于親人的重要性。二是完全驚呆了,不知所措。爺爺剛才還好好的,一頓飯工夫,就死了,這也太不可思議了,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三是我對爺爺?shù)母星椴粔蛏詈瘛?/p>

        但對爺爺?shù)母星椋掖_信是感恩他的,也是尊敬他的。但逝者已矣,不知道爺爺會不會知道,并因此怨恨我?很快地,爺爺也像我幼年看到的曾祖母出殯一樣,靈柩停放在我們家院子下面的荒地里。姑媽姑父和表弟表妹都來了,還有爺爺?shù)耐馍?、侄女兒,圍在他的棺材前,真心假意地哭。我頭戴白色的孝帽,上衣外穿了一件白布做成的褂子,跪在滿是塵埃的靈柩前。我們家院子上下都是腳步,每一雙腳步踏踏走過之后,都揚(yáng)起一大片灰土。父親的嗓子啞了,沉重的孝服使他有了一些遺世獨(dú)立的感覺,姑媽也是,他們兄妹兩個是爺爺留在這個世上的另一個自己,他們又分別繁衍出了另一些爺爺和他們。

        幾個壯年勞力嘿喲一聲,把棺材抬起來。一個人要就此永別人世了,沿途的灰塵被哭聲驚起,也被風(fēng)吹起。沉重的棺材在鄉(xiāng)路上像是一頭緩慢蠕動的龐然大物,眾多的孝服像是陰影處殘留的積雪,一路跟隨而來。入葬的時候,父親摔碎了瓦罐,接過鐵鍬,往棺材上揚(yáng)了第一鍬土。這時候,哭聲陡然而止,鄉(xiāng)俗說,埋人的時候,誰要哭,也會被埋進(jìn)去的。生者憐憫自己的生命無可厚非,但人此時對死亡的恐懼達(dá)到了極致。

        爺爺死了,家里一下子安靜下來,送走了一個親人,到處蕭條和寥落。奶奶一個人不敢在家里睡——兩個人睡慣了的土炕,一個人忽然沒了,多少有些不自在。爺爺去世后的一年里,奶奶做了好多個夢,有時候說:(夢見)你爺爺忽然回來了,拐杖敲著熟悉的石頭臺階,開門進(jìn)門,坐在炕沿或者椅子上抽煙,嘴巴吧嗒吧嗒響,再一下一下地磕掉旱煙鍋里的煙灰;或者是,爺爺坐在木凳子上,嘆息,摸索著木桌子,發(fā)出粗糙的響聲;再或者如活著時候那樣點(diǎn)火燒水做飯,木柴折斷的聲音清脆如初。還有一次,爺爺竟然和奶奶一起到田里掄镢頭刨地,和對面地里一個同齡人大聲說話……所有這些,我一開始覺得不可思議,后來想,一個人離開了,畢竟還有痕跡存在,尤其是和他一起生活多年的生者的內(nèi)心當(dāng)中,也總會留下一些什么的,并以某種方式來打攪尚還在人世的親人。

        老房子也顯得孤獨(dú)和空落起來,奶奶一個人生活。我多次要她搬來和我們一起住,她堅決不!直到我離開故鄉(xiāng),參軍西北的那年冬天,她還在我們住過的那座老房子內(nèi),一個人,出門鎖門,回家開門。我不知道奶奶在那段時間的感受,但她一直堅持在那里居住和生活,一定包含了某種不為人知的心事和感覺。每次去的時候,我都隱隱覺得,好像有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從老房子的各個方向看著我。

        時間太過迅速了,直到現(xiàn)在,我常常想:要是總是活在幼年該有多好!那樣的話,我身邊的人事物,都不會突然離去,人和人,都是相互熟悉和永在的。事實(shí)上,時間從生命開始的瞬間,就在無情掠奪了。1991年冬天,我像一匹懵懂的幼狼或者小馬駒,在一個雪花飛舞的早上,走州過縣,然后像一片羽毛,落足在中國西北巴丹吉林沙漠。奶奶乃至父母親人在我內(nèi)心觸摸的遙遠(yuǎn)地方繼續(xù)生活。兩年后,我請假回家探親,到邢臺市一下車,就嗅到了那種熟稔于心,甚至鉆到骨頭里的氣息,除了飛揚(yáng)的煤屑和工業(yè)油煙,剩下的就是掠地而起、飛揚(yáng)半空的灰塵了——到生養(yǎng)自己的村莊之外,還沒下車,從車窗看到熟悉的幾個人,在干硬的土石路面上緩慢而行,我看到了他們頭發(fā)中的灰塵,像是白色螞蟻,趴在蓬亂的頭發(fā)上。

        我第一次對故鄉(xiāng)的灰塵有了明確的概念,不僅附生在人的身體上,還存在于人的內(nèi)心和靈魂當(dāng)中。所謂的“塵世”之說大致由此而來。走到自己家門前,這座曾經(jīng)嶄新的房屋破敗得令人心疼,老了的石頭堆起冒著人間煙火的家,父母雙親和兄弟居住的巢穴。也忽然發(fā)現(xiàn),僅僅兩年沒見的父母雙親也老了,皺紋在臉上縱橫,腰身在歲月中彎曲。奶奶也是的,頭發(fā)似乎一夜之間全白了,白得有點(diǎn)瘆人。

        回家的興奮心情瞬間沉郁起來,自己也說不清楚。見到當(dāng)年盡心幫我們家蓋房子的幾位表哥,每個人臉上都有了皺紋,他們的孩子也像我當(dāng)年一樣了。我覺察了時光的不可饒恕,簡直就是掠奪。幾個小侄女圍著我,要我給她們買好吃的,帶她們?nèi)ネ?。我?dāng)然很樂意了,往往,背著最小的一個,牽著年長的一個,走在舊年的鄉(xiāng)村公路上,嘻嘻哈哈一頓之后,想起當(dāng)年的自己,沒有誰這樣對我好。記得有一次,實(shí)在想吃糖,偷了家里的一個雞蛋,到供銷社變賣了,才拿到幾粒糖。很多時候和弟弟爭奪一些好吃的,弟兄兩個跑上跑下,累得氣喘吁吁;還有幾次大打出手,受到母親的嚴(yán)厲責(zé)罵。而現(xiàn)在,所有與父母同輩的親戚都老了,而且老得迅速而且果決,他們的后代也開始茁壯起來,所謂的人類其實(shí)就是相互推搡著,一茬茬自己滅亡,又親自養(yǎng)起來的前赴后繼的過程。大舅二舅、大姨小姨、姑姑姑父都老了,還有表哥表姐,都步入了中年;弟弟也長大了,一米八的個子,走起路來就像風(fēng)中的楊樹。奶奶仍舊住在當(dāng)年的那座房子里,一個人,黑洞洞的房屋被白發(fā)照亮,孤單的生活響著她一個人的鼾聲。有一天,我攙扶著奶奶,又去了曾祖母的房子。那里還是老樣子,里面堆滿了閑置的家具和木頭,滿地灰塵,墻角堆滿老鼠翻出的浮土,曾經(jīng)磨得光滑的門吊和炕沿朽爛不堪。我想起了逝去多年的曾祖母和爺爺,一個只有一面之緣,一個曾經(jīng)躺在這里,給我講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更有意味的是:我和爺爺還用過同一個夜壺。

        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兩個人的身體,隔著不同的輩分,在同一面炕上出現(xiàn),身體的某一部分也使用過同一個器皿……那一次,我才真的覺得了傷感,不由自主流了眼淚,算是對爺爺?shù)囊环N補(bǔ)償吧。離開的時候,我扶著白發(fā)的奶奶走下石階,她很吃力,很緩慢,像是一件家具,需要一點(diǎn)點(diǎn)挪動。我問奶奶:曾祖母到底有沒有在這老房子里塞了銀圓和銅錢?奶奶頭也不抬說:咳,這哪有的事兒啊,你老(曾)爺爺一輩子窮得連嘴都顧不住,哪兒來的銀圓和銅錢???我笑笑,也不覺失望,又回頭看了看矗立在時間和樹木陰影中的老房子——房頂?shù)那嗍灞挥晁疀_得發(fā)白,黑色的門楣正在朽爛,就連不知誰在哪一年放在墻縫里的木楔子,也都變成了墨黑色。

        母親說,早想把曾祖母的房子賣掉,村里倒是有幾個人想買,只是覺得價錢不怎么合適。我想還是不賣的好,放在那里,算是一個見證,別人買去了,肯定要拆掉重修,以往的痕跡就蕩然無存了。我想賣掉也好,人是一代一代更替前進(jìn)的,老的老了,沒了,新的來了,也老了,又來了新的。如此的人間境域,想來所有的事物也都是如此這般的。留下一座空的房屋,有時候會是累贅,還有不可避免的傷感。

        此后的日子,我一直在外地異鄉(xiāng)討生活,地理的遠(yuǎn)與現(xiàn)實(shí)的復(fù)雜與忙碌,后者更為消耗人。與此同時,家鄉(xiāng)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陌生化。直到有一天,弟弟的信里說,奶奶病了,而且是癌癥。我知道,南太行一帶是癌癥高發(fā)區(qū),和水質(zhì)有關(guān),也和人的飲食習(xí)慣有關(guān)。南太行人喜歡熱食,越燙越好。早些年間,我見到一個同齡人,可以迅速喝完一碗滾燙的開水。還有些人,根本不能吃涼菜,吃了就胃疼,或者拉肚子。奶奶病后,一直期望著好,我先后回家兩次,每次和她說話,她都叮囑我說:平子,奶奶閉眼的時候,你可要在身邊啊!

        我點(diǎn)頭答應(yīng),其實(shí),自己心里也不知道。鄉(xiāng)間有個說法,即過年的時候,給病人掃掃房子,再大的病也會逐漸好起來。我不相信這個說法,看著瘦得只剩下一身皮和骨頭的奶奶,心酸。但不管是否奏效,掃掃房子還是應(yīng)當(dāng)?shù)?,奶奶好了,就是我們的福分,讓一個人在世上多逗留幾年,尤其是自己的親人,是一種美好的愿望。我們把家具搬出來,挖了黃土,和水弄成泥湯,先把房內(nèi)的灰塵和懸掛的蛛網(wǎng)清掃一下,再用泥湯刷一遍。掃的時候,黑色的、白色的、黃色的和灰色的灰塵,一群一群,在冬日和藹的陽光當(dāng)中地滿屋飛揚(yáng)。

        可奶奶的病并沒有好,而且越來越衰弱,她死的時候,剛過五月,還沒來得及嘗嘗新麥做的面條和饅頭,距離我從故鄉(xiāng)返回遠(yuǎn)在西北的單位還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我聽到消息,覺得悲痛,我想我一定辜負(fù)了奶奶。她離開人世的時候我沒有在她身邊,看著她閉上眼睛。鄉(xiāng)間人還說,人去世的時候,所有的親人都在身邊,是這個人好命的一種體現(xiàn)。可我沒有,爺爺是猝然死亡的,奶奶是病死的。他們和這個世界作別的時候,我都沒能在他們身邊。起初,我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但隨著時間的演進(jìn),每次想起來,就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愧疚感,心里總覺得欠了他們的恩情,也沒有兌現(xiàn)對他們的承諾。

        雖然她不會再對我說什么,可是我自己總是不斷問自己。隨后不久,村里兩個與奶奶同齡的老人先后也死了,這樣一來,在那座村莊,我沒有了爺爺奶奶,反而又開始給別人當(dāng)爺爺了。有幾次回家,本家一個侄兒的閨女忽然跑到我面前,聲音脆脆地叫了我一聲爺爺。我驚呆了,像木頭一樣,站在陽光下,腦海一片空白。

        這一代代的更迭,像是一種累積,又像是重復(fù)和疊加。我們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擁有兩座空閑的房子了,一座房屋送走一代人,余下的空空蕩蕩,無所不在的灰塵更為洶涌龐大,因?yàn)闊o人清掃,積得和桌面一樣厚。鄉(xiāng)人說,家里有人得癌癥死了,把門檻鋸斷,下輩兒人就不會再得同樣的疾病。母親信了,父親也信了,拿了長長的鋸條,將我和弟弟出生、爺爺奶奶先后去世的老房子門檻攔腰鋸斷,現(xiàn)在再看,一點(diǎn)都不像有人居住的房屋了。

        父親告訴我,爺爺奶奶留下的財產(chǎn),除了兩座房子,還有一支槍托已經(jīng)爛了的自制鳥槍、一只帶蘭花的大海碗。據(jù)說,爺爺曾經(jīng)拿著那桿鳥槍在掃蕩的日本鬼子隊(duì)伍后面放過冷槍,被鬼子追了好幾十里路,又躲在山洞里餓了兩天,才保全了性命;那只大海碗是曾祖父那年代傳下來的,直到我懂事的時候,爺爺還用它吃飯。這些年來,很多次回家,總要和弟弟到爺爺奶奶的墳頭看看,燒一些黃表紙,默念他們的姓名,也忍不住向兩位先人致歉。紙張在火焰中收縮成灰燼,黑色灰燼被風(fēng)吹起來,沿著他們的墳頭上下飛舞。

        在村里,有意無意地看到那兩座老房子,往事就會一幕幕地浮現(xiàn)在腦海,像電影一樣流暢。有幾次,我獨(dú)自一人,站在老房子的院子里,看了好久,低頭走了幾圈,忍不住眼睛潮濕——那些人都不在了,他們到底去往了哪里?他們留在我身上和內(nèi)心的痕跡一直在,深入血脈,無聲無息時間久了,也終將遺忘。我對母親說,要不,咱們把那兩座房子都賣掉吧。母親也說早應(yīng)賣掉了,只是沒有合適的買主。

        我說,哪怕少要一些錢,賣掉也好。我不知道這種想法出自何種心理,但有一點(diǎn),看到老房子,就會想起逝去的人和事,那么清晰、頑強(qiáng),充滿了悲劇色彩,還有一些玄異與宿命的意味。過去的事情似是而非,仿佛有一些迷霧纏裹著它們,并且須臾不離。爺爺奶奶去世多年后,我也有了兩個兒子,弟弟也有了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每次回家,孩子們在母親的院子里玩得開心極了,咯咯笑著奔來跑去,他們的雙腳在土石地面上,不時揚(yáng)起灰塵,雖然微小,但也騰騰有力,嗆人鼻息。從孩子們帶起的一小片灰塵當(dāng)中,我看到對面的村莊,還有人來人往的馬路,甚至更遠(yuǎn)處,高聳山峰之外的蒼邁天空和浩瀚大地。

        此時的南太行,依舊是舊時地貌與風(fēng)俗,與爺爺奶奶甚至曾祖母活著的時候沒有什么兩樣。只是,人越來越多,而且,其中很多我不認(rèn)識了,在路上遇到,卻怎么也想不出那人是哪個自然村的,他的父母姓啥叫啥。這種陌生感,令我感到迷惑,內(nèi)里的情感,也不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可以概括的。也或許,所謂的人世或塵世,只是層出不窮的悲喜交加。再多的人,本質(zhì)上也都是一個人;再多的人,真正能夠影響到自己的,也只有身邊的那一些。這是一件殘酷、促狹和自私的事情。博爾赫斯說:“如果一天之內(nèi)我們沒有同時經(jīng)歷悲與喜兩種情緒,這一天就沒有從真正意義上過去?!彼^的生活和生命,似乎……也大抵如此。

        【楊獻(xiàn)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在西北和成都從軍。作品見于《天涯》《中國作家》《人民文學(xué)》《散文海外版》等刊。曾獲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首屆三毛散文獎、全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四川文學(xué)獎等數(shù)十項(xiàng)。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沙漠里的細(xì)水微光》《生死故鄉(xiāng)》《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歷史的鄉(xiāng)愁》《中年紀(jì)》《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以及詩集《命中》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居成都?!?/p>

        責(zé)任編輯? ?馮艷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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