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生病的時候,梁宇正在和朋友喝酒。酒是“小二”的,五塊錢一瓶,飯館是蘭州面館,可以吃炒片和羊肉串。梁宇喝到第二瓶的時候,老婆姜楠發(fā)來微信:“喝完了沒有?孩子病了,發(fā)燒?!?/p>
“用去醫(yī)院嗎?”梁宇回道。
“暫時不用,38度。你什么時候回來?”
“剛開始喝,再等一會兒?!?/p>
“別太晚了。”
“好。有情況隨時告訴我?!?/p>
“嗯?!?/p>
梁宇放下手機,繼續(xù)和朋友喝酒。
當天晚上十點半梁宇才回去。他掏鑰匙打開門,屋里是黑的,只有臥室的方向傳來微弱的光。他換了鞋,輕輕地走過去,臥室里,床頭的閱讀燈亮著,姜楠靠在床頭看著手機,孩子躺在旁邊,已經(jīng)睡了。
“好點兒了嗎?”梁宇問。
“還是燒,有一陣兒39度,我剛給他吃完‘美林’。”
梁宇走到床邊,俯身看看孩子。他額頭貼著降溫貼,小臉紅撲撲的,梁宇用手摸摸他臉蛋,果然很熱。
“這個小可憐兒。”梁宇說。
梁宇看完孩子,然后就勢趴在了姜楠的身上。
“是不是又想我了?”他說。
“去去去!”姜楠推他,“你身上好臭??!”
梁宇一陣亂摸,但最終還是被老婆推開了。
“哎喲!”他叫了一聲,“你那么使勁干嗎?!”梁宇從老婆身上直起身來。
“廢話!你好臭!我剛洗過澡?!?/p>
“那我現(xiàn)在洗澡去!”
“少來!喂!你洗了澡我也不會同意的!喂!”
姜楠在梁宇身后小聲地喊著,梁宇就像沒聽見,快步走出了房間,走進浴室。
熱水很快就淋下來,浴室里霧氣騰騰。梁宇洗完澡,重新回到房間,看到姜楠還是剛才的那個姿勢,靠著床頭玩手機;孩子也還在沉沉地睡著,他側(cè)臥,小小的身體微微蜷縮。
“出來吧,咱們說點事兒?!绷河钚Φ馈?/p>
“少來,我累著呢,剛照顧了他半宿?!?/p>
“來吧!”梁宇拉住了姜楠的手,想把她拽起來。
“我不想?!苯虻袅怂氖?。
“真不想?嗯?”說著梁宇又趴到了老婆身上。
“哎呀!你好煩哪!”
梁宇蹭了半天,終于把老婆也蹭得火起,二人好了一番。
當天晚上,梁宇在孩子的臥室睡的,姜楠則一直照顧發(fā)燒的孩子,試表、喂藥,她幾乎一宿沒睡。
第二天,梁宇去上班,早上起來的時候又去看了看孩子。孩子還在睡。姜楠和衣側(cè)臥,睡在床邊。
“還燒嗎?”梁宇輕輕地問。
“還有點兒?!苯f,她的聲音微弱,透著疲憊。
“今天上不了幼兒園了吧?”
“肯定去不了了。”
“那你多辛苦吧?!?/p>
說完梁宇在老婆的額頭上輕輕地親了一下。他走出房間,出門上班。
上午大約九點多的時候,梁宇在辦公室給姜楠打了個電話。
“怎么樣了?”
“又燒了,”姜楠說,“還咳嗽,我決定一會兒帶他上醫(yī)院?!?/p>
“那么嚴重?。俊绷河钣悬c兒小小的吃驚,“去公立醫(yī)院吧,上次發(fā)燒就在那兒瞧好的,那兒的兒科主任醫(yī)術(shù)很好?!?/p>
“我知道?!?/p>
掛上電話沒多久,姜楠就帶著孩子去了醫(yī)院,梁宇在單位繼續(xù)上班。
中午的時候梁宇正在單位食堂吃飯,接到了姜楠的微信。
“這傻X醫(yī)院!”老婆罵道。
“怎么了?”
原來那家醫(yī)院的兒科在四樓,繳費在一樓,當天醫(yī)院里人特別多,姜楠帶著生病的孩子,排隊、掛號,醫(yī)生開出的繳費單子還不合格,這讓她又拉著孩子從一樓返回了四樓,然后又從四樓下到一樓,每次都得等好幾趟電梯才能擠上去。而且,最關(guān)鍵的是,那位醫(yī)術(shù)很好的兒科主任今天不上班,姜楠只能找了一位別的大夫。照了片子,看到肺上有很多陰影,確診為肺炎,醫(yī)生給開了“阿奇”,孩子就留在醫(yī)院輸液。等這一切全部辦完,姜楠已筋疲力盡。
“你別著急,”梁宇語音回道,“我這就給我媽打電話,讓我媽去醫(yī)院找你?!?/p>
姜楠回道:“也好。讓媽給孩子熬點兒粥?。♂t(yī)生說他現(xiàn)在只能吃清淡的。”
“好。”
梁宇馬上給自己的媽媽打電話。他就像報告一條重大新聞似的將“孩子病了”這條消息通報給了她,以期收到預期的關(guān)注。
“媽,孩子又病了!”梁宇說。
“怎么了?”那邊他媽媽語速一緩,顯然是擔心了。
“肺炎?!?/p>
“啊,又得肺炎啦?”
他媽媽的反應很正常,梁宇的兒子確實三天兩頭得病,四個月前剛剛輸過液——都說輸液對身體不好,但除了輸液也確實沒什么好辦法了。
梁宇安慰了媽媽幾句,說也沒大事,并問她能不能去醫(yī)院,順便送點兒粥。
“啊?我在平谷呢!”他媽媽說。
原來他媽媽正在平谷采摘,要明天才能回去,老年生活還真是豐富多彩啊。
“您怎么又跑平谷去了?倒沒出國?。俊绷河钫f。
“早就定好了的啊!”
“那您好好玩吧,我們自己照顧他?!?/p>
“我明天就回去了?!?/p>
“好?!?/p>
梁宇媽媽退休已經(jīng)幾年,近一年來開始頻繁和各種老年團出去旅游,遠的去過港澳,近的去過山東、北戴河和北京周邊。據(jù)她講,這種老年團都是奔著搞對象去的。有一次在大巴車上,一個老年男人就主動湊了過來,剛說兩句,梁宇的媽媽就說:“你別跟我聊了,我有老頭兒?!?/p>
聽完媽媽的敘述梁宇哈哈大笑,他沒想到現(xiàn)在這幫老家伙竟然欲望這么強。
“您叫上我爸一起去啊?!绷河钫f。
“你爸不愛旅游?!?/p>
于是,梁宇的媽媽只跟自己的朋友和姐姐一起出去,那位姐姐——我的姨帶著自己的老年男朋友——也是在某次旅行時認識的。
梁宇當天下班的時候,姜楠已經(jīng)帶孩子輸完液回家了。于是他直接回到家中,見到孩子,他只是有點兒打蔫兒,其他倒和往日沒什么不一樣。
姜楠說,雖然公立醫(yī)院人多、排隊,但繳費的時候自己還是很欣慰的,孩子有一老一小的保險,所以到公立醫(yī)院看病非常便宜。
梁宇說,那就好。聽姜楠這么說他自己也覺得賺了。以往他們都是去私立醫(yī)院,掛號三百,看個感冒要花一千多。但是那里確實服務周到,都是護士圍著患者轉(zhuǎn)的。
梁宇蹲下身來抱了抱孩子,臉貼在他的臉上。小臉蛋還是熱熱的。孩子指給他看自己手上輸液扎的針眼。
“疼嗎?”梁宇問。
“疼。但是疼我也沒哭!”孩子說。
“嗯!小遠真棒!”
家里的桌上堆著一堆藥,藥盒的形狀有各種長方體、立方體,旁邊還放著一張X光的片子,梁宇起身拿過來煞有介事地看看。片子里,兒子歪著個腦袋,身上的骨骼根根可見。
“估計明天就能好了吧?”梁宇問。
“應該吧,”姜楠回,“不過醫(yī)生建議休息一個星期?!?/p>
“一星期?那么長時間??!孩子的課不全耽誤了?”
“……”
梁宇的孩子梁小遠上的是國際幼兒園,外教做班主任,全英文授課。
“我看明天再輸一天液就差不多了?!绷河畹皖^看看孩子說。孩子不再理會他,已經(jīng)坐在地上玩起了玩具。
“明天再看看吧?!苯f。
當天晚上,姜楠帶孩子早早睡了。這在平時是不可能的。梁宇的兒子梁小遠就像一截強力的電池,不到晚上十點電力是耗不盡的。每天晚上除了必要的學習——彈鋼琴、背唐詩、認字等,梁小遠會一直讓他們兩口子陪著玩。玩玩具、看視頻,前一陣他迷上了電影《葉問》,于是每天晚上還要和梁宇搏斗一番。現(xiàn)在他早早睡了,梁宇感到十分輕松。他在客廳拿起一本書來看。一會兒,姜楠從臥室走了出來,樣子有點兒急。
“怎么了?”梁宇問。
“又有點兒燒,我給他試試表?!?/p>
“不會吧?輸液也不管用?”
“我也不知道?!?/p>
姜楠找到體溫表,又進了臥室。
“燒嗎?”大約過了五分鐘,梁宇在客廳問。
“嗯,燒起來了?!?/p>
梁宇放下書,也進了臥室。
臥室的床上,花花綠綠地擺了許多藥。梁宇看到孩子的額頭上又貼上了退燒貼。他接過姜楠手里的體溫表,對著光捻動了一下,看清讀數(shù)是38度。姜楠打開一盒“泰諾”,倒出一小塑料碗粉色的液體,然后放到床頭柜上。
“兒子,起來吃藥了?!彼p手扶起小遠,小遠迷迷糊糊的。
梁宇趕緊上前幫忙,也扶住了孩子。姜楠拿起藥,湊到小遠的嘴邊。
“媽媽……”孩子微弱地叫了一聲。
“唉。”姜楠溫柔地答應了。梁宇覺得十年前他和姜楠談戀愛時她才這么溫柔,如今這種時刻是越來越少了。
“寶貝,吃藥啦?!苯f。
“吃藥是為了殺死我身體內(nèi)的小細菌?”孩子問。
“對呀。想想媽媽給你讀的書里是怎么說的?!?/p>
姜楠輕輕地把藥灌進了孩子的嘴里。
“好寶貝,吃完藥就沒事了。”
“寶貝真棒!”梁宇也在一旁說。
孩子吃了藥,梁宇和姜楠一起把他慢慢放倒,小遠很快又閉眼睡著了。
“今晚我陪著他吧,”梁宇對姜楠說,“你去那屋多睡會兒?!?/p>
“還是我來吧,你照顧不好他的?!?/p>
“我能行?!?/p>
“你還是去睡覺吧,回頭夜里睡不好你又發(fā)脾氣?!?/p>
“怎么會?”
“你去睡吧。今晚這一宿我也不打算睡了。去吧。孩子病了,我到那屋也睡不好?!?/p>
“那好吧?!?/p>
說完梁宇親了姜楠的臉蛋一下。她的臉蛋又肉又嫩,可見這些年保養(yǎng)得不錯。
夜里,孩子開始咳嗽,咳嗽了一宿。但梁宇那屋關(guān)著門,他很快就睡著了,什么也沒聽見。
早上起來姜楠給孩子簡單地做了三明治,沖了一杯牛奶;自己吃了個蘋果,喝了杯茶。他們娘兒倆起來的時候梁宇早就走了,可能此刻已經(jīng)坐在了單位的辦公室里。
八點多的時候梁宇在單位和姜楠視頻通話了一陣。手機屏幕上,姜楠一臉的倦容,小遠在一旁吃著三明治。
“小遠,爸爸?!苯咽謾C對準孩子說。
“嘿!寶貝!”梁宇說。
孩子叫了梁宇一聲,然后就扭過頭去繼續(xù)吃早餐。
“你好點兒了嗎?”梁宇問。
“我好點兒了?!?/p>
“嗯,乖乖的??!”
……
這之后,姜楠又帶著孩子去了那家公立醫(yī)院。小遠的病情一點好轉(zhuǎn)的跡象都沒有,他還在不斷地咳嗽。醫(yī)生看了昨天的化驗結(jié)果以及上一位醫(yī)生開的處方,皺著眉頭說:“病情這么嚴重,藥量怎么開得這么少?”
姜楠說:“我怎么知道?”
醫(yī)生沒再說話,他開了更大劑量的藥,姜楠又帶著小遠從四樓下到一樓,繳費、拿藥,然后回到四樓輸液。
今天梁宇的媽媽倒是來了,她是中午到的,還帶了剛煮的面條。
“怎么了,寶貝?”老太太一進病房就關(guān)切地問道。
此時孩子正躺在床上,一瓶液體在身旁高高地吊著,沿一根細管源源不斷地流進他的身體。
孩子滿面病容,臉上像掛了一層銹。梁宇媽媽看到小遠這樣不覺心疼起來。
姜楠跟婆婆打了個招呼,接過她手里的保溫桶,老太太就走到病床前,低頭摸摸小遠正在輸液的小手,又抬頭看看液體,給孩子掖了掖被子,之后就坐在床邊陪著小遠。
“好點兒了沒有?”梁宇媽媽問小遠。
“好點兒了?!毙∵h說。他看到奶奶來了有些興奮,伸手指著吊瓶:“護士說輸完液會把這根小管管送給我?!?/p>
老太太抬頭看了看,吊瓶下面別著一根卷曲的小短管,那是用來使吊瓶內(nèi)外氣壓一致的。
“這個呀?”
“是,護士說一會兒送給我?!?/p>
“你要它干什么?”
“護士、護士說一會兒輸完液就送給我?!毙∵h重復了一遍,并沒有理會奶奶的問題。
“小遠,應該叫護士阿姨。”姜楠在一旁糾正道。
之后,梁宇媽媽喂小遠吃了些面條,姜楠則到醫(yī)院外面找了家便利店買了些吃的,算是自己的午飯。
他們輸完液回家,梁宇又快下班了。
當夜,小遠再次猛烈地咳嗽。當時梁宇正在外面的客廳看書,這一次他聽到了。他把書扣到沙發(fā)上。
“怎么還咳嗽啊!”他說,聲音里有點兒焦躁。
臥室里姜楠“嗯”了一聲,透著無奈。
“醫(yī)術(shù)不成??!這是什么醫(yī)院!以往輸兩天液就完全好了的!你說是不是!”
姜楠沒再說話。
梁宇站起來,快步走進臥室。
“你說是不是?”他問。
“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姜楠答。她側(cè)頭看了看孩子,小遠已經(jīng)睡著,不時來臨的咳嗽讓他的身體一顫一顫的,咳聲隨之浮出身體,牽動二人的神經(jīng)。姜楠趕緊拍著小遠的后背。她歪著身子,在閱讀燈的光線下所有的線條都那么柔和。
孩子終于咳醒了,他爬起來,眼里泛著淚花,撲到了媽媽的懷里。
“媽媽……”
“好寶貝,”姜楠抱住小遠,拍著他的后背說,“沒事的,不哭啊,沒事的……”
“哭啦?……”梁宇問。
“嗯,害怕了。”姜楠說,手還在輕輕地拍著:“沒事的,媽媽在呢。媽媽一直陪著你……”
“明天去私立醫(yī)院吧,”梁宇說,“我看這家醫(yī)院的醫(yī)術(shù)不成。明天一早,我陪你們?nèi)?,起來咱們就走。?/p>
“好。”姜楠說。
梁宇上前也撫了撫孩子的背,接著雙手把孩子和姜楠一起抱住了。三個人合成了一團。
“不怕寶貝,爸爸也在呢。”
梁宇感到三個人之間的空氣熱乎乎的。他用頭蹭了蹭孩子的小腦袋,又吻了姜楠一下。
“有事兒叫我啊!”走出臥室時,梁宇最后說了一句。
這一夜梁宇過得還是挺輕松的。他沒有心思再看書,躺在孩子的床上看了會兒手機視頻。由于怕聲音影響他們母子,梁宇關(guān)著門,就這樣竟看到很晚才睡。
早上起來,姜楠洗了個澡,然后頭發(fā)濕漉漉地系上圍裙給一家人做早飯。梁宇也起來了,走過去,從后面抱住姜楠,雙手由上到下感受了一遍她腰部的線條,然后又捏了她一把。
“躲開,別擋路?!苯f,聲音有些嬌嬌的,她轉(zhuǎn)身去拿碗,將梁宇扒拉到一邊去了。
“快去把小遠叫起來,我預約的九點門診,要遲到了?!苯f。
“好。他昨晚還咳嗽嗎?”梁宇一邊往臥室走一邊扭頭問姜楠。
“咳?!?/p>
梁宇來到床邊,叫了幾次才終于把孩子叫醒。
“小遠,起床啦!咱們要去醫(yī)院啦!……你不起我們可走啦!”
孩子爬起來,梁宇把頭湊過去親了他一下。小遠“咳咳”地咳嗽了幾聲,梁宇趕緊把頭抬起來。
“寶貝受罪了……起來啦!”
“媽媽呢?”小遠問。
“媽媽在外面做早飯?!?/p>
孩子下床,睡眼惺忪的,不顧身旁的梁宇,徑直來到外面找媽媽。
“媽媽……”他來到近前叫了一聲,雙手抱住了姜楠。
姜楠也蹲下身子,將小遠攬入懷中。
“唉,我的寶貝……”她一邊抱住小遠一邊一只手胡嚕著孩子的后腦勺。
之后姜楠帶他去刷牙洗臉,梁宇則把做好的早餐端上餐桌。那天他們吃的是姜楠烙的雞蛋餅,喝的粥。
吃飯時小遠還是有些咳嗽。每次咳嗽他都會用小手擋住嘴,這是梁宇和姜楠教了許多遍他才形成的習慣,二人夸獎了他一番。
“嗯,小遠真乖!爸爸媽媽說的話記住了是吧?”梁宇說。
“嗯!”小遠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梁宇笑著捏了他的臉蛋一下。
姜楠也笑著說,今天小遠好點兒了,咳嗽得沒有昨晚嚴重。
一家人去了那家私立醫(yī)院。
一切都是輕車熟路的,姜楠在前臺掛了號,來到兒科,護士依例給小遠量了身高體重。
“呀,輕了,”姜楠笑著對小遠說,“剛病三天你就輕了兩斤?!?/p>
梁宇也笑了。
他們見到了醫(yī)生。
診室內(nèi),醫(yī)生是個戴著圓眼鏡的中年女人,面容慈祥。她看了之前的血液化驗單和X光片,又給孩子作了例行的檢查。小遠老老實實地坐著,由于身體還小,他的兩條腿平著從椅子沿上伸出去。醫(yī)生讓他張嘴看看喉嚨,小遠就張嘴讓看看喉嚨,醫(yī)生用聽診器聽他的前胸和后背,他就讓醫(yī)生聽他的前胸和后背。最后,醫(yī)生確定了公立醫(yī)院所作的判斷——肺炎?!爸皇?,”她說,“用的藥一般,我給你們開點兒進口藥?”
姜楠說,好的。
姜楠和梁宇始終站在一旁,梁宇不時看看醫(yī)生和孩子,不時環(huán)顧診室一周。他看到診室內(nèi)窗明幾凈,窗外的陽光很好,也看不見什么人,這里確實是個安靜的所在。
醫(yī)生用筆寫著處方,她給開了三天的輸液,之后再過來復查,并建議孩子休息兩周。
“兩周都不能上幼兒園啦?”姜楠說。
“是的,”醫(yī)生說,“孩子的病很兇,必須得多休息,等根治之后才能去。否則,隨時可能復發(fā),到時候更麻煩?!?/p>
姜楠點頭應著:“好,好?!?/p>
梁宇聽到這個結(jié)果嘆了口氣,他原地轉(zhuǎn)了半圈,又看向窗外。
醫(yī)生翻了翻孩子的病歷,一個小藍本,然后半開玩笑地說:“蟲牙,中耳炎,腸炎,這個梁小遠倒是什么病都得。”
梁宇感到一陣情緒從心底涌來。他想到這些年幾乎每兩個月就要帶小遠往醫(yī)院跑一趟,動不動就得輸液。
“哼,沒好地方了!”他牙縫里冒出一句。
梁宇知道,他和姜楠上星期剛帶孩子到這里看過牙。那一次他們威逼利誘,梁小遠一直不配合,連哭帶亂動,最終好歹打了麻藥才把牙補上。兩人一身的汗。另外,從梁小遠三歲開始,就因中耳炎定期要去醫(yī)院復查。除此之外發(fā)燒,感冒,脊柱側(cè)彎,因挑食而營養(yǎng)不良臉上出現(xiàn)糠疹,外帶鼻炎,腸炎,肺炎……梁宇真想說一句:這孩子除了腳氣其他的病都得全了。
“還是抵抗力太低?!贬t(yī)生接著說。
“聽見沒有?”梁宇接過醫(yī)生的話對孩子說,而小遠立刻察覺到梁宇情緒的變化,有點兒害怕地看著他?!捌匠=心愣喑运卟四懵爢??”梁宇說,“不光不聽還發(fā)脾氣。你不聽我們的話,現(xiàn)在醫(yī)生阿姨這么說,是不是說明我們是對的?”
“是……”孩子瞅著梁宇。
“總是不聽話!”
“聽見了嗎,寶貝?”姜楠也說,“爸爸媽媽告訴你的都是對的。以后聽話,多吃水果蔬菜好不好?”
“嗯……”
“你不吃水果蔬菜就是這結(jié)果,”梁宇繼續(xù),“來醫(yī)院,打針,上不了幼兒園?!彼麕缀跻鲆恍┦謩輥碓鰪娬Z氣了。
三個人從門診出來進到一間單間的輸液室。那里有一張電動的大躺椅,墻上還掛著電視,可以看動畫片。之后姜楠出去繳費,臨去之前她看到梁宇臉色不對,囑咐他說:“我去繳費,你們倆好好的??!不許吵架,聽見沒有?”
梁宇“嗯”了一聲。
此時孩子已經(jīng)躺在那張大躺椅上準備輸液,梁宇坐在旁邊的一把軟椅上,他向后靠了靠,蹺起二郎腿。
“要我給你拿些小蛋糕嗎?”姜楠問他,“早上我看你沒吃多少?!?/p>
“不用了?!?/p>
“喝的呢?咖啡還是‘熱巧’?”
“‘熱巧’吧?!?/p>
“好。”
姜楠推門出去了。
此時室內(nèi)就剩下梁宇和小遠兩個人。一開始二人誰也沒說話,梁宇只是看著前方,不去理會身旁的梁小遠;梁小遠也一動不動地半躺著,他比什么時候都老實。但是最終,梁宇還是轉(zhuǎn)過頭來,開始對小遠說話:“你知道不知道,今天你為什么會來這里?為什么會在這里輸液?”
小遠兩眼發(fā)直地看著他:“不知道……”
“就是因為你不聽話!就是因為你不吃蔬菜水果!你告訴我,你為什么不吃?我們平時是不是叫你吃?”
“是……”
“你聽了嗎!我們說的話你什么時候聽過!叫你吃你是不是還對我發(fā)脾氣?”
“是……”
“就好像你全懂似的!你懂嗎!你多牛?。e的孩子怎么不生病,怎么就你生病?人家現(xiàn)在在干嗎?在上課!你呢?在醫(yī)院!在生??!在輸液!”
“醫(yī)生說要打針,那疼嗎……”
“你活該!疼也是你自找的!我告訴你,一會兒護士就進來,你就得挨針扎,一連三天!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少天沒去幼兒園了?以后這兩星期,你也都不能去,你知道會落下多少課嗎?你知道你上一天幼兒園是多少錢嗎?還有這家醫(yī)院,給你瞧一次病多少錢!你現(xiàn)在知道害怕疼了?你活該!”
孩子的眼淚唰唰地流下來,在臉上流成了兩行,很快匯集到下巴上。
“以后聽不聽話?!”梁宇繼續(xù)說,他幾乎要吼叫起來了。
“聽……”
“叫你吃蔬菜水果,你吃不吃?!”
“吃……”
“我告訴你,記住你今天的話,以后你要再不吃我直接扇大嘴巴!聽見沒有?!”
“聽見了……”
小遠的眼淚無聲地流著,流了滿臉,讓人感覺他濕漉漉的。他雙眼紅紅的,一邊無聲地哭著一邊呆呆地看著梁宇。梁宇的胸脯激烈地上下起伏,他扭回身去,不再看小遠,任那激烈的起伏自己去平息。
門開了,姜楠繳完費回來,手里端著一杯“熱巧”,臉上還帶著笑意。
“你倆這是怎么了?”一進門她就發(fā)現(xiàn)不對,看看小遠,又看看梁宇。
孩子一見到媽媽,“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媽媽,爸爸說護士要給我扎針,一連扎三天……”小遠一邊哭一邊說,眼淚流得更兇了。
“我把他罵了一頓?!绷河钫f。
“不是的,”姜楠放下紙杯,趕緊安慰孩子,“是護士要在你手上戴個套管,這樣每回來輸液就不用再扎針了。不怕,你上次不是戴過套管嗎?記得嗎?……”
“我說他活該!”梁宇還在一旁說著。
姜楠沒理他,依舊在不停地安慰孩子。小遠哽咽著,淚水都流進了嘴里。
護士進來了,她手里拿著幾包一會兒要輸?shù)囊后w和針管;她戴個大大的口罩,將臉遮去大半。
“小遠,護士阿姨來了,咱們堅強點兒,好不好?”姜楠說。
護士忙活了一陣,掛好液體,連接好軟管,看到小遠淚眼模糊的,笑了,也安慰了他幾句。
“小朋友,伸手……”她很溫柔地說。
小遠伸出自己的小手,眼睛一直盯著護士手里的動作。
梁宇也站起來,走到一旁冷冷地看著。
護士彎著腰,在小遠的手上找到血管,然后熟練地將針送入。小遠嘴張得大大的,并發(fā)出“啊”的一聲慘叫。他的臉更紅了。
“沒事兒的,小遠真棒!”姜楠扶著小遠的手說,“你看,不疼了吧?”
“嗯!小朋友真棒!”護士也在一旁說。她給小遠的手上纏了好幾圈紗布,然后直起身來,又調(diào)試了一下液體的流速。
“好的,完成!”她說。
她跟姜楠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項,告訴她,這種液體輸?shù)每鞎郏缘温恍?,姜楠和梁宇說了謝謝,之后她就出去了。
護士走后,梁宇在屋里走了幾步,然后重新坐下。他不時地瞥一眼孩子,見到他已經(jīng)停止哭泣,只是臉上掛著淚痕,兩只眼睛紅腫著。
“你喝點兒水吧?!苯獙α河钫f,示意他旁邊桌上放的那杯“熱巧”。
梁宇拿起來喝了一口,然后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姜楠沒再說什么,她坐到那張大躺椅上,一直陪著小遠。
“閉上眼睛睡會兒。”她小聲地對孩子說,“困嗎?”
“不困……”小遠答。
“那想不想看個動畫片?《小豬佩奇》?”
“嗯……”
姜楠找來遙控器,打開電視,一會兒工夫里面就播放起了動畫片。
姜楠調(diào)小了音量。“困了就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著了。”她對小遠說。
“嗯……”孩子已專注地看起電視,即使他的整個狀態(tài)就像霜打的茄子。
“你也喝點兒水吧?!绷河顚f,說著他還把自己手里的那杯“熱巧”舉起來遞給她。
“你放那兒吧,我不渴?!?/p>
梁宇把“熱巧”放回到桌子上。他偷眼瞧瞧姜楠,她的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梁宇又嘆了口氣。
兩人不再說話,姜楠陪著孩子一起看《小豬佩奇》,偶爾會抬起頭來看看液體還剩下多少。但是那藥液流速很慢,半天過去了劑量也看不出多大變化。
一會兒工夫,孩子歪著頭睡著了。姜楠趴在他的旁邊,漸漸地也睡了。電視里的動畫片此刻只放給梁宇一個人看。他看了一會兒,只見里面一群粉色的小豬在說英文,看看也挺有意思。
他站起來瞧瞧液體,那藥液一滴一滴地砸到一片小小的液面上,沉到下面會激起一小團的霧,看上去像雜質(zhì),頃刻就消失不見。接著又一小滴砸了下來。梁宇知道,其實這不是液體在砸下來,而是被小遠的身體吸下來,吸進他的身體內(nèi)。他的身體會過濾掉那些雜質(zhì)……
向上看,液體還剩一大袋子,輸完估計得三個小時。梁宇又看看墻上掛的鐘,計算一下三個小時之后是幾點——已經(jīng)是下午了。
“要不然你先回去吧。”姜楠突然說。
梁宇扭頭看她,見她趴著沒動,那聲音就像憑空出現(xiàn)的。
“我回去也沒什么事,”梁宇說,“還是在這里陪你們吧?!?/p>
“這里沒事了,我自己一個人就行?!?/p>
“我不回去。陪著你們?!?/p>
姜楠不再說話。她依然趴著沒動。梁宇靜靜地等了一會兒,見她沒再有什么動靜,就關(guān)上電視,推門出去了。
他在外面轉(zhuǎn)了轉(zhuǎn),又輕手輕腳地回來,坐在原處,低頭玩玩手機。中途護士來過一次,也是來看液體的,那時姜楠和孩子已經(jīng)醒了。二人都睡眼惺忪的。小遠把頭扎進姜楠的懷里,還想再睡,過半天才完全清醒過來。
等液體全部輸完,果然已經(jīng)到下午了。
就這樣,從那天開始,姜楠每天上午都帶小遠去醫(yī)院輸液。她大約十點多出門,輸完液回家差不多下午兩點,給孩子做碗蔬菜粥,自己隨便吃點兒冰箱里的剩菜。姜楠是位全職母親——當初梁宇努力工作,就是想有一天讓自己的老婆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他確實做到了。如今姜楠辭職在家已經(jīng)四年,她覺得再無必要——也無心情——出門工作。原先姜楠以為辭職以后自己會獲得自由,但是她錯了,孩子占據(jù)了她一天當中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來回幼兒園接送,去輔導班,在家監(jiān)督他彈琴、做作業(yè)等等。更別提像現(xiàn)在這樣,孩子病了。她完全沒有了自己的生活。每天僅有的獨處時間,她也只想睡覺或是玩玩手機。
梁宇倒還像往常一樣地上班。孩子病了這事對他其實影響不大。很可能,孩子因病早睡還讓他覺得更清靜了。
小遠在私立醫(yī)院輸液的第一天之后,狀態(tài)明顯好轉(zhuǎn)。當天夜里他不光沒有發(fā)燒,咳嗽也少多了。梁宇坐在外面的客廳,聽到臥室里安安靜靜的,只是偶爾才會有幾聲小遠的咳嗽。梁宇豎起耳朵,那咳聲沒有繼續(xù),他懸著的心放下來,感到很滿意。
他走到臥室,輕輕地推開門,閱讀燈亮著,姜楠還沒有睡。
“好多了吧?”梁宇問。他看看姜楠身旁,那是孩子的一個小黑影。
“是啊,”姜楠長出一口氣,“總算是好多了!”
“累了吧?”梁宇關(guān)心地看著自己的老婆。
“我現(xiàn)在累得已經(jīng)感覺不到累了……”
“出來坐會兒嗎?我給你沏杯茶,聊聊天?”
“你自己喝吧,我現(xiàn)在一步都不想動?!?/p>
“那好吧,你早點兒休息,有事叫我?!?/p>
“嗯,你也別太晚了。”
“好。”
梁宇走出臥室,輕輕地關(guān)好門,來到客廳重又坐下。他給自己倒了杯水,仰脖一口喝了。他感到那杯水順流而下,在胃里只冰了一下,隨即就消失于無形。他放下水杯,環(huán)顧室內(nèi),所有的家具、器物都被燈光打上了一層松脂的顏色。那是黃昏的顏色。
梁宇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感覺就像煙癮犯了,他的身體急需來一次梳理。于是他打開電視,電視連著優(yōu)盤,優(yōu)盤里有一千G的影片,足夠他很徹底地梳理一次。
選擇有很多,他最終選了經(jīng)常看的那一部。把音量調(diào)到只夠一個人聽見的微小,片刻之后,畫面出現(xiàn),梁宇看著電視的樣子就像是目瞪口呆。聲音確實很小,保證穿不透臥室的門,更甭提夠到姜楠的鼓膜。
他開始單手忙活起來……
明天是個周末。
依照慣例每到周末梁宇都會帶老婆孩子回父母家,但是這一次他們怕折騰孩子,于是周末的兩天他們?nèi)即诩依铩?/p>
上午姜楠還是帶小遠去輸液,他們穿戴整齊,姜楠往臉上涂了更多的粉,以掩蓋連日來疲倦的臉色。她身體本來就不好,貧血,一旦免疫力下降嘴角還會出現(xiàn)暗斑。
母子在門口換鞋,然后開門走了出去。
“中午你要餓就先吃吧,別等我們?!苯獙α河钫f。
“我看看吧?!绷河钫驹陂T口送他們答道。
門“咔噠”一響,關(guān)上了,梁宇的世界一下變得好安靜。他必須得緩一緩才能接受這突然的變化。
他回到床上躺了一會兒,又很快起來,收拾了剛剛吃早餐的餐桌,把碗筷放到水池里洗。他把孩子那些滿地都是的玩具重新放好,然后將所有的窗戶打開,讓新鮮的空氣涌進來。一切收拾好后,梁宇給自己沏了杯茶,半躺在沙發(fā)上。
他還是有些進步的。放到六七年前,他哪里干過什么家務,那時梁宇媽媽把他照顧得很好。
下午的時候姜楠帶著孩子回來了。梁宇只聽大門的鎖眼一響,二人就擁了進來。梁宇安靜的世界也隨之一變。
小遠確實好多了。進門時他首先清脆地叫了一聲“爸爸”,這讓梁宇喜出望外。
“回來啦,寶貝們!”他也叫了一聲。
姜楠放下包,換鞋,臉上的表情很一般。
“累了吧,寶貝?”梁宇問她。
“還成?!苯?。
“我看小遠是好多了?!绷河羁纯葱∵h,小遠一進門就快步走進里面,鞋都沒換便坐到地上玩起了玩具。頃刻之間梁宇早上的收拾成果便付諸東流:那些玩具又擺了一地。
姜楠換好鞋走了進來,梁宇迎面抱住了她,把頭放到她的肩膀上。
“心疼你,寶貝。”他溫柔地說。
姜楠也輕輕地抱抱他,在他懷里嘆出一口氣,然后就和他分開,走進臥室換衣服去了。
吃過午飯后,整個下午和晚上姜楠和梁宇一直陪著梁小遠。之前姜楠想睡個覺,她試圖讓小遠也睡,于是便把他帶進臥室,拉上窗簾,讓里面變得黑洞洞的。梁宇躺在外面的沙發(fā)上,一開始還聽到姜楠給孩子講故事的聲音,偶爾小遠也說兩句,漸漸地就沒聲了。他想他們已經(jīng)睡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臥室的門猛地打開,姜楠氣呼呼地走出來。
“你小子就折騰吧!我看你是好了是不是!”她一邊往外走一邊扭頭沖臥室說。
梁宇趕緊坐起來?!霸趺戳耍€沒睡?”他問。
姜楠一屁股坐在他旁邊,氣得說不出話。
“小遠,你怎么回事?”梁宇沖臥室說,“怎么還不睡覺?你不知道媽媽很累了嗎?”
“我睡不著……”臥室傳來孩子的聲音。
“你能不能考慮點兒別人?”
“可是我怎么也睡不著……”
姜楠一下子站起來,快步走向臥室。
“你睡不著是吧,起來!背書!寫作業(yè)!”
緊接著姜楠的聲音又從臥室傳來:
“起來!你起不起!出去!背書!”
二人從臥室走出來,孩子一見到梁宇就撲到他懷里。
“爸爸!爸爸!”
梁宇抱住他。姜楠站在孩子背后,怒目而視。
“小遠,”梁宇說,“媽媽這些天一直照顧你,已經(jīng)很累了,你應該關(guān)心媽媽?!闭f完他瞅瞅姜楠,姜楠依舊怒目而視,就像被什么東西定住了?!澳闳ニ?,”梁宇說,“我跟他玩會兒。”姜楠站著沒動?!昂貌缓??”梁宇伸手碰了碰她。姜楠轉(zhuǎn)身走了,重重地關(guān)上了臥室的門。
她睡了大約兩個小時,這段時間梁宇一直陪著孩子玩。梁宇也曾多次鼓勵小遠自己玩,他好躺在沙發(fā)上,可是小遠總是不斷地叫他:“爸爸,您能幫我把這個卸下來嗎?……爸爸,您能幫我把這兩根線連接起來嗎?……謝謝爸爸!”于是梁宇就一次一次地從沙發(fā)上坐起來。
“是這個嗎?”梁宇指著一輛玩具汽車的翻斗。
“是的!”
“好好的汽車你拆它干嗎?”
“不,爸爸,我想拆?!?/p>
“這個怎么拆??!”
“可以的,用改錐!”
“改錐呢?”
“就在那個柜子里!”梁小遠指了指客廳墻上的一只櫥柜。
“你倒什么都知道!”說完梁宇慢騰騰地走過去,找了把矮凳墊腳,在櫥柜里翻找起來。柜子里很亂,雜七雜八地放了許多東西。梁宇不得不把其中的一些拿下來,這樣才便于翻找。他中午也沒怎么睡,此刻找東西就像在夢游??偹阏业搅?,他重又把那些拿下的東西放回去,搬走矮凳,回來坐到沙發(fā)上給孩子拆汽車。
“你看,這里有一個螺絲釘?!绷盒∵h指示他。
梁宇動手擰起來。
就在這時姜楠從臥室出來了。
“你們倆玩得倒挺好……”她聲音沙啞地說。
“嗯?!绷河畹皖^擰著:“睡得好嗎?”
“一直沒睡著,腦子里胡思亂想了好多。我可能也發(fā)燒了,估計被他傳染了……”說著姜楠單手捂著自己的額頭。
梁宇抬頭看看她,見她嘴角兩邊的暗斑更加明顯了。頭發(fā)也亂糟糟的,兩眼無神。
“趕緊吃點兒藥啊?!?/p>
“我這就吃?!?/p>
姜楠在藥箱里找出兩片藥,倒水吃了。梁宇繼續(xù)低頭擰螺絲。那枚螺絲已經(jīng)打滑,估計是螺紋磨平了,梁宇一邊擰一邊使勁地往里推著改錐,可螺絲就是松不下來。他的手被硌得生疼。梁宇一氣之下把改錐和小汽車同時撇到了茶幾上。
“擰不動!不擰了!”
他站起來,走到臥室,一頭躺倒在床上。
外面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就聽到姜楠的聲音:“來,我來幫你擰。”
“不對不對!”小遠的聲音,“是這里!”
“星期一你給我上幼兒園去!”梁宇躺在床上喊了一嗓子,“你就害人吧你!”
梁宇正喘著粗氣,聽到姜楠走了過來,從外面把臥室的門使勁關(guān)上了。
門發(fā)出“咣當”一響。
周一的時候醫(yī)生給開的三天輸液結(jié)束,本該去醫(yī)院復查,但梁宇和姜楠直接把孩子送到了幼兒園。
“咱們這么做可以嗎?”姜楠還是有些擔心。
“沒事,”梁宇說,“他要再不去幼兒園我就該住院了?!?/p>
姜楠還是有點兒燒,早上起來的時候她覺得腳下就跟踩了棉花似的。她硬撐著爬起來,給小遠洗漱、穿了衣服,然后就和梁宇一起把孩子送了過去。
誰知,剛穿過幼兒園的院子,在教室門口的值班老師卻不讓他們進去。理由是,生病康復的孩子返校必須有醫(yī)院證明。姜楠和梁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梁宇又低頭看看梁小遠,孩子戴著個小帽子,一臉無辜的樣子。這時小遠班的外教過來了,見到小遠,先跟他打了個招呼,值班老師就跟他把情況也說了一下。外教聽后,嘰里咕嚕地跟梁宇他們說了一大串英文,最后攤開雙手,又聳了聳肩膀,很快就進了教室。梁宇、姜楠和梁小遠,一家三口傻傻地站在門口。
“我也很抱歉?!敝蛋嗬蠋熥詈笳f了一句。
往回開的車上,梁宇一直悶悶不樂。姜楠則有些氣憤:“走!咱們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把證明開了直接甩那老師臉上!”
“也沒必要這樣吧……”梁宇目視前方開著車,就像是自言自語,“他們這么做也是對的。”
“去醫(yī)院!”
很快,他們就來到了那家私立醫(yī)院。梁宇坐在診室外的沙發(fā)上等,一邊等一邊看著身旁一個大魚缸里的魚。那一缸魚每一條都紅彤彤的,遠看就像漂著一缸的西紅柿。
等了大約半個小時,姜楠帶著小遠出來了。
“證明開了?”梁宇迎上前問。
“沒有,”姜楠答,“醫(yī)生說讓住院?!?/p>
“我去,怎么回事?”
“剛作了化驗,你兒子支原體呈陽性,也就是支原體肺炎,需要住院治療?!?/p>
梁宇咬了咬牙,他走到一邊面沖那缸魚站著。
“喂,你沒事吧?”姜楠在他身后問。
梁宇沒說話,他只看到那些紅彤彤的魚睜著大眼睛從他面前平滑地游過。如果沒有魚缸擋著,他真想抓起一條塞進嘴里。
半天他才轉(zhuǎn)過身來,走回到老婆和孩子的身邊。
“走吧,咱們?nèi)マk手續(xù)?!彼f。
他摟住姜楠的腰,帶著孩子一起,向前方的醫(yī)院前臺走去。
“你沒事吧?”姜楠關(guān)切地看了他一眼,又問。
“我沒事?!?/p>
就這樣,本來想把醫(yī)院證明甩老師臉上的姜楠不得不帶著孩子在醫(yī)院住下來。她也不得不給幼兒園去個電話,告知對方孩子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都去不了了。
“就讓他們嘲笑我吧!”姜楠說。
梁宇看著自己的老婆直樂。
“你也要多休息,”他對姜楠說,“正好你們倆就一起住院吧。”
姜楠也樂了。她一臉的疲乏,嘴唇又干又白,毫無血色。
來到病房,病房是個單間,有一張兒童床,一張成人床,外帶一張三人沙發(fā),足夠一家三口人一起住。
當天梁宇回家按姜楠的指示拿了些必要的生活用品,然后又返回來?;貋頃r小遠已經(jīng)換上了病號服,正在輸液。下午另安排了霧化和捶痰。
暫住三天,再看化驗結(jié)果。
也不知為什么,一住進醫(yī)院小遠的咳嗽就突然劇烈起來。尤其是晚上,他經(jīng)常一咳到底,把一口氣咳盡,就像要吐出血來。姜楠趕緊爬起來給他拍背,梁宇則躺在沙發(fā)上,被那一聲一聲的咳聲攪得心煩意亂。
“我去!”他不自覺地說出一句。
姜楠不停地拍著。借著微弱的門廊燈,梁宇看到自己的老婆蓬著頭,臉上一副衰相。
咳、咳、咳!
“怎么還這樣啊!”梁宇焦躁地說。
姜楠一言不發(fā),還在重復手里的動作。
咳、咳、咳!
梁宇使勁翻了個身,頭沖里。
咳、咳、咳!
“我去……好不了了是吧……怎么回事?”
“你回家去吧!”姜楠突然說。
梁宇一時啞口無言。
“我就想知道,”他坐起來說,“怎么現(xiàn)在還這么咳嗽?!?/p>
咳、咳、咳!
“我去……”
梁宇索性站起來,看著孩子一陣陣抽搐的身體。光線很弱,小遠在一片暗影里,上面的姜楠也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隱隱約約地,梁宇聽到了哭泣聲。姜楠哭了。她聲音很小地哭著。梁宇看到一滴眼淚在有光的地方迅速地滑下,就像一道刀痕留在他的心里。
咳、咳、咳!
梁宇不再說話,他傻傻地站在原地。
姜楠一邊哭著一邊給小遠拍背,她吸溜著鼻子,偶爾抬起手來抹一下眼淚。
咳、咳、咳!
三天后,孩子死了。
是醫(yī)院的判斷出了問題。小遠得的是一種十分罕見的肺炎,醫(yī)生只是作為支原體肺炎來診治,完全沒有對癥下藥。他的病情不光沒有得到控制,反而越來越嚴重。在生命的最后,小遠倒是不咳嗽了,而是沉沉地睡了過去。當時所有人都覺得那是正常睡眠。過了半個小時,他開始劇烈地抽搐。他的嘴唇變得黑紫,醫(yī)生和護士紛紛趕來,但已無濟于事。不到十分鐘小遠就死了。他死的時候身體抽成了一團,看樣子還沒有一個籃球大。
一瞬間世界仿佛變成了無聲的。梁宇看到姜楠抱著小遠淚如雨下,卻聽不到她的任何聲音。梁宇媽媽癱坐在地上,兩條腿平著伸出去,蓬著頭,面無表情。梁宇不敢看小遠,雖然他就在他的旁邊,他卻一直把頭扭過去。偶爾瞥到一只腳或半截褲腿都會令他膽戰(zhàn)心驚。他知道,如果他朝小遠看上一眼,就會有一把刀子向他捅來,玩命地捅他。
他默默地回到家中。再次看到了小遠的那些小汽車、小玩具。有些還堆放在地上,還是他們臨去住院之前的樣子。那個小遠叫他拆的汽車翻斗也在里面,黃色的,斜放在地上,上面有一顆螺絲耷拉著,姜楠已經(jīng)幫他拆了下來;那輛沒斗的小汽車停在旁邊,因為少了翻斗顯得光禿禿的。
一瞬間,梁宇再也忍不住,他趴到沙發(fā)上號啕大哭……
不知道為什么,梁宇現(xiàn)在一個人的時候總會想到這些,想到小遠的“死”。他努力將這些不祥的念頭趕出腦子,但一會兒它們又偷偷溜進來。梁宇看到家里那些小遠的玩具,感到那深入骨髓的痛,他想,幸虧這不是真的。
現(xiàn)在,他該收拾一下東西,去醫(yī)院接他們母子出院了。
作者簡介
佟琦,1980年生于北京,畢業(yè)于蘭州大學。熱愛寫作。已發(fā)表《彼時春光》《游戲廳》《女朋友媛媛》《長河》等短篇小說,另著有長篇小說《就這么多》、電視劇本《出軌后遺癥》等。
責任編輯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