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驥翔?劉緯度
摘? ?要:從熊斌、何鍵、蔣介石與民國學者段正元及其創(chuàng)辦的民間宗教組織“道德學社”的交往看,維系他們的不僅僅是個人信仰那么簡單,更重要的是以此來結(jié)成一張關(guān)系網(wǎng),以達到擴充勢力的目的。
關(guān)鍵詞:段正元;民間宗教;熊斌;何鍵;蔣介石
一、段正元及其道德學社介紹
段正元(1864—1940),俗名德新,道號正元,四川內(nèi)江威遠縣望集鄉(xiāng)堰溝壩(現(xiàn)鎮(zhèn)西鎮(zhèn)紅林村)人,著有《師道全書》60卷。世人謂之“段夫子”或“段道人”,其弟子奉之為“師尊”,中國人民大學當代學者韓星則將其譽之為“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以及“中國近代史上的民間大儒”。1912年,段正元與弟子楊三生(本名楊獻庭)[1]在成都辦人倫道德研究會,講四書五經(jīng),發(fā)儒學真義。1916年,王士珍(前北洋政府總理,時任陸軍參謀總長)在北京發(fā)起具有民間宗教性質(zhì)的“道德學社”[2],并任社長,聘段正元為社師(實際負責人)。當時吸收了一批留日(包括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yè)生和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及北平陸軍大學畢業(yè)生,其中有段的兩位重要弟子雷壽榮[3](即雷??担┖完惥澳希ㄓ置悎虺酢㈥惾4]。據(jù)路石(段正元之女段平)的《段正元傳》所述,北洋時期的王士珍、吳佩孚、蕭耀南、盧永祥與段結(jié)交,南京政府時期的軍政要人何鍵、蔣介石、何應欽、顧祝同、秦德純、陳銘閣、邱煒等或與之來往,或拜入門下。二十余年間,段正元率其弟子周游各省,奔走于軍政要人和各地道德學社,“闡揚孔學大道,倡導人道貞義,希望實現(xiàn)天下為家、各國平等、人人自由的真正世界大同”。
對民國軍政要人加入民間宗教組織的原因,學界持兩種觀點:一是利用秘密教門宣揚的儒家“三綱五常”和“忠君孝親”思想,以及佛家末世劫難觀,來鞏固地位、擴展勢力;二是在中西思想激烈碰撞之下,舊時代的軍政要人們需要一種精神訴求。[5]但是具體到段正元與諸多軍政人物的交往細節(jié),一是學界還未做詳細梳理,二是相關(guān)記述大多來自段正元及其弟子的單方面記載或轉(zhuǎn)述,段正元作為“民間學者”難以進入軍政要人的正史(官方傳記、年譜等)。歷史細節(jié)還需要多方私人記錄來佐證。
因此,筆者就有必要去確認那些交往的真實性,包括在信仰層面他們是如何結(jié)交、信仰程度如何,拜師或會面背后的種種緣由和影響又是什么?目前筆者所發(fā)現(xiàn)涉及段正元的私人記錄(含日記和回憶錄)或未完全解密,或內(nèi)部出版,或淹沒于歷史文獻之中,計有:登載于臺灣《傳記文學》的熊斌《六十年回憶》和《塘沽協(xié)定經(jīng)過》,《何鍵王東原日記》中的《何鍵日記》部分,以及藏于斯坦福大學胡佛中心的《蔣介石日記》。這些私人記錄中或許就有我們想知道的答案。
二、段正元與三位民國軍政要人的交往鉤沉
(一)段正元與熊斌:師徒之情
熊斌(1894—1964),字哲民,湖北大悟人,1916年畢業(yè)于北平陸軍大學第4期,旋即入道德學社。1925年孫中山應馮玉祥之邀北上共商國是,熊斌負責接待和匯報。1930年中原大戰(zhàn)前后,熊負責協(xié)調(diào)整編各方軍閥勢力,受蔣介石器重,任國民政府參謀本部總務廳長。1934年,熊斌北上協(xié)助何應欽處理中日華北危機,為《塘沽協(xié)定》中方簽字人;1937年為臺兒莊戰(zhàn)役作戰(zhàn)計劃的執(zhí)筆人,1938年任軍令部次長,1941年任陜西省主席,1945年任北平市市長,頗有官聲。1949年之后,熊斌去臺灣。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之際,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向其家屬頒發(fā)抗戰(zhàn)勝利紀念勛章,以此紀念熊斌將軍在抗日戰(zhàn)爭中立下的功勞。
目前,有關(guān)熊斌和段正元及其道德學社的資料,一是在路石的《段正元傳》,記載熊斌為創(chuàng)社的編輯書記,無過多具體事跡。[6]筆者查閱臺灣出版的《傳記文學》(其中登載了國民政府軍政諸多要人回憶資料),內(nèi)有1994年第64卷第1期熊斌《六十年回憶》一文,回憶了他在道德學社的活動:
丙辰(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冬,修業(yè)期滿回部,供職頗清閑,經(jīng)友人介紹入道德學社聽講。該社以締造大同為目的,倡三教同源、萬教歸儒,闡揚孔孟學說,提倡躬行實踐。旋入社為社員,社長為參謀總長王士珍,社師為段正元師等,同事參加者數(shù)十人,以余長記錄、任書記。民十一年以前師等講義大部分皆余手編,因于身心性命之學略窺門徑,做人做事之道得其指歸,以后辦教育、參戎幕、治軍從政俯仰無愧者,實受益于斯。丁巳(民國六年,一九一七)春,……只身留京,道德學社。值張勛復辟之役,人咸懼大禍之將臨,獨段師等預言,不過曇花一現(xiàn)?!尚纾駠荒?,一九二二)春,隨侍段師尊應鄂督蕭耀南禮聘到武昌講道,旋經(jīng)南京道德分社小住,轉(zhuǎn)杭創(chuàng)立杭州道德學社分社。[7]
1916年到1922年,熊斌常伴段正元左右,隨后輾轉(zhuǎn)武昌、南京和杭州講道,并整理謄寫大部分講義。這一當事人的私人記錄也證實了《段正元傳》中所說——段氏《萬教丹經(jīng)》為熊斌“一氣呵成,迅速編輯成書”[8]。另一方面,熊斌經(jīng)友人介紹入道德學社,其背后也映射出道德學社創(chuàng)立之初,在時任陸軍總長王士珍影響下,當時部分陸軍大學學員如秦德純、王鵬飛、江中如、顧祝同或拜入門下或與之來往;甚至到了南京政府時期,這種影響通過校友同窗的關(guān)系進一步擴展到保定軍校早期畢業(yè)的陳銘閣、何鍵,乃至于蔣介石。
直到1930年,《道德學志》刊物上再次出現(xiàn)書記員熊斌,他與段正元、楊三生或雷壽榮共同署名了7篇講稿文章。1933年春到1934年春,日本在華北不斷挑起武裝沖突,日軍兵臨城下,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熊斌時任參謀本部中將總務廳和第二廳廳長,奉命協(xié)助何應欽周旋于中日軍政雙方,以談判遲滯日軍擴張,而后蔣介石親自致電令其簽訂《塘沽協(xié)定》[9]。在熊斌對這段危機處理的回憶資料《塘沽協(xié)定經(jīng)過》[10]中,段正元再次出現(xiàn):
當即回城,略事安排。幸已先期送先父母及眷屬往太原,城中僅仆役留守。四時許,至道德學社,將行止稟告師尊段正元夫子,承示:“日軍氣已停止,不會攻平,不必走。”當對:“軍事既經(jīng)決定,我個人不得獨留?!睅熢唬骸氨匾?,也無妨,一、二日后,仍將轉(zhuǎn)來?!笔畷r許,私事料理完畢,到居仁堂。入,則見何上將,及張岳軍(群),俞樵峰(飛鵬),黃季寬在座。[11]
正是通過這種帶有私人記錄性質(zhì)的回憶錄,我們才知道熊斌前后相伴段正元總共近8年(包括1933—1934年)。熊斌先后見證了段氏兩次成功“預測”時局(張勛復辟失敗、日軍暫不會發(fā)動全面戰(zhàn)爭),并對其“身心性命之學”服膺之致。熊斌在《六十年回憶》中仍不忘初衷:“愿以余年宏揚孔孟學說,提倡實行五倫八德,……協(xié)助政府重建社會秩序,促進世界大同,使人類永享和平、自由、幸福,則此生為不虛矣!”[12]熊斌終其一生,歷經(jīng)軍國要務無數(shù),晚年幾則回憶資料卻將早年入道德學社之緣起、細節(jié)活動、生死之際的師徒對話,事無巨細,一一錄入其中。段正元對其影響可見一斑,師徒之情溢于言表。以此私人記錄為證,兩人交往并非出于社交敷衍,更非互相利用,互相攀附,以此來鞏固自己的勢力,而是因為熊斌與段氏之間的深厚師徒情誼,以及服膺段氏學說。
(二)民國讀經(jīng)運動中的《何鍵日記》與段正元對何鍵的影響
何鍵(1887—1956),國民革命軍二級陸軍上將及國民黨中央委員會執(zhí)行委員,湖南省政府主席(1929—1937年)。在談段正元與何鍵關(guān)系之前,需要先了解民國時期的“讀經(jīng)運動”——激進派和保守派爭論學生是否應該研讀四書五經(jīng)。這場爭論集中體現(xiàn)在1935年上海商務印書館的《教育雜志》編輯的《全國專家對于讀經(jīng)問題的意見》一書中。當時該雜志征集了錢基博、蔡元培、蔣復璁、陶希圣、柳亞子等72位全國著名學者的意見,其中就有何鍵的《何鍵先生的意見》[13]。何鍵也是唯一親自撰文參與、支持中小學生讀經(jīng)的地方實力派軍閥,而絕大部分學者反對小學生讀經(jīng)。
1949年后,據(jù)何鍵早年部屬劉岳厚[14]的“揭發(fā)”:反動文人胡適來長沙“講學”一次,何鍵送了五千元;段道人(段正元)來湘,前后送了三萬。[15]1933年何鍵、王一亭和段正元等聯(lián)合發(fā)起“闡揚孔子大同真義,祈禱世界和平大會”,并由何通電全國,各方軍政要人紛紛響應。1934年何鍵還支持段正元弟子張樹璜[16]成立了湖南國學館(后更名為湖南國學專修學校),并以《國光雜志》為輿論陣地,主張讀經(jīng)尊孔,“欲研取中國固有的文化之精神,使明行于內(nèi),輝照于外,以定國是而挽世運”。何曾兩次前往學校演講《要用新的科學方法來研究國學》《研究國學之方法與應具之眼光》,張樹璜也發(fā)表過《國學今后之趨勢》[17]。三篇文章皆主張讀經(jīng),其中“通經(jīng)致用”“大同”或“師弟”的概念或闡述皆來自段正元的學說。據(jù)何鍵親信部屬曹伯聞[18]回憶:何鍵統(tǒng)治湖南期間,大肆宣揚所謂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八德,經(jīng)常親自到機關(guān)、學校、部隊講演,并通令部隊和行政機關(guān)在墻上和公文紙上一律寫上、印上八德字樣,以廣宣傳。其思想來源就是段道人。何鍵到處宣揚八德的講演稿多半出自段正元徒弟張樹璜和楊三生之手。而楊三生幾乎成了何鍵每次南京之行的私人秘書。[19]
此類讀經(jīng)國學為當時激進派學者所不齒。當時另一位文化名人曹聚仁(也是道德學社重要成員王鵬飛的女婿)[20]在其文章《春雷初動中之國故學》里抨擊各種假國學,視道德學社為“神秘宗教”,斥責段正元“貪財如命,不知人間有廉恥事”。[21]1937年,何鍵以國民黨中央委員的身份在國民黨三中全會上提出“明令讀經(jīng)議案”,以此恢復固有道德——學生應從小學開始讀經(jīng),評議人胡適持否定態(tài)度,更招致陳公博等人的批評。[22]可見,讀經(jīng)爭論背后,總有段正元及其道德學社的影子。盡管何鍵同當時諸多軍閥(包括陳濟棠、宋哲元等)一樣推崇中國儒釋道整個文化及其實踐,但為何獨獨何鍵跨界進入了“文化學術(shù)界”的這場爭論呢?
據(jù)路石的《段正元傳》記載:何鍵于1930年秋邀請段去湘,愿拜門學道救國,解決內(nèi)亂。何于1934年回訪北平致謝,以轎車相贈。楊學東在《何鍵傳》中描述兩人密切聯(lián)系,但訛誤較多,[23]對幾則史料梳理不清。兩者實質(zhì)性聯(lián)系的記述并不多。
然而,筆者就目前發(fā)現(xiàn)的材料《何鍵王東原日記》(內(nèi)部出版,發(fā)行數(shù)量及范圍有限),再結(jié)合何鍵的文化背景及其文化教育主張,發(fā)現(xiàn)段正元及其楊三生等弟子對何鍵的個人精神生活以及傳統(tǒng)文化教育主張的影響之深,遠非段正元本人當時所能預料。1930年秋,段離開長沙,1931年3月1日何鍵開始寫日記。首篇便提及“接楊學長三生函,囑以及時研學修己安人,當復電謝,并請來湘指教”[24]。據(jù)其日記,整個4月至5月初,幾乎每日楊三生都為何鍵講授段正元學說,甚至一日兩次,其中曾談及“中、貞”“三十法界及五不還天界”“忠信、忠恕、中和、中庸”“下天九法界、中天十法界、上天十法界又一法界”“十手十目”“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及君子有三畏”“五數(shù)”“太上之道”“異語之言、法語之言”“禮運大同及舜之復學”。[25]其間,段正元弟子江中如、雷???、汪秉乾、張樹璜也在長沙反復逗留,交流切磋。何鍵甚至在去南京開會途中,并在這一私人記錄中不厭其煩地記錄自己研習的過程和心得,例如關(guān)于《永生法語》《大成禮拜》《圣道發(fā)凡·原教天地論略》《萬教丹經(jīng)》的心得;尤其對《大同貞諦》和《中道貞經(jīng)》,僅僅一月之內(nèi),日記明確記載的次數(shù)前者9次[26],后者達14次[27]。1931年8月2日,何寫信“呈師尊段正元,告以演講四愛、八德以正人心,并本大同之旨以求世界和平,絕不為一時之厲害,一己之利害所計較”[28]。據(jù)楊三生后人所記,1937年楊三生、楊守一父子依靠何鍵的謝儀修建了北京著名的長安大戲院。[29]由此可見段、楊師徒二人與何鍵之關(guān)系確很緊密。
除此之外,何鍵對段氏“八德”“忠”“弟道”等概念的闡釋和宣傳,身體力行?!逗捂I日記》記錄了在省府紀念周中多次演講《〈大學〉與四愛》《三民主義之精神與八德》《孝之動機及其標準》《弟道與人生及世道之關(guān)系》《忠是完成人格之要素》《信之人已兩義》《禮之起源及其效用》《義的幾個要義及標準》《八德只是一德》等。[30]這些文章大部分收錄于何鍵《八德衍義》[31]之中。何鍵失勢后直到新中國成立前夕,依然對段正元的某些言論極為信服。[32]
可見段氏學說對何鍵的影響已經(jīng)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何鍵的精神世界不僅與段氏學說契合(何視其為理論來源),并且將其道德文化教育主張在湖南推行,甚至試圖普及全國。
(三)《蔣介石日記》背后的段正元:民國軍政圈結(jié)交的紐帶
在眾多民國軍政要人的會晤之中,有關(guān)段正元在1930年底或1931年初與蔣介石會面的記錄可謂最為讓人不可思議。[33]段正元及其弟子多次記錄此事,但多以“當?shù)馈薄鞍蔡煜轮恕被颉白罡弋斁帧敝干妫纭兑颐ㄕZ》《丙子法語》和《道語常經(jīng)》。[34]不過學界還未在其他當事人文獻中找到佐證。筆者通過相關(guān)渠道查閱到目前藏于斯坦福大學胡佛中心、處于半公開、半保密狀態(tài)的《蔣介石日記》,發(fā)現(xiàn)確有其事,兩則日記如下:
一月十六號。有段某者言修齊治平之學,外視之未見有道,明日約(見),再后以視其究竟。
一月十七號。上午批閱會客,正午對官兵訓話。約二時到湯山與段某談話。彼以格致誠正之學而參之陰陽之道,以古術(shù)干進者乎?[35]
段正元某弟子所著《師道為文化之本原》曾談及這次“南京最高當局請師蒞寧叩問國事大方針,師尊告以大學、中庸、內(nèi)圣外王,修齊治平全體大用”[36]云云。段的另一位重要弟子王鵬飛(顧祝同保定軍校同窗摯友,并介紹顧拜入段正元門下)[37]之子王聞當口述說,“第二天蔣介石就把剛剛聽來的關(guān)于大學、中庸的新論點……對下屬們大談特談”[38],這也與日記中第二天“正午對官兵訓話”之事一致。蔣介石稱段正元為“段某”,有“未見有道”“以古術(shù)干進者乎”之語,可見蔣對其學說不以為然。這一態(tài)度與《段正元傳》中段氏失望無奈的態(tài)度十分吻合。除此之外,日記所記時間(1930年底、1931年1月16日、17日)、地點(南京湯山)、姓氏(段某)、內(nèi)容(修齊治平)皆與傳記中所述相符。這一私人記錄的發(fā)現(xiàn),證明段正元所言非虛,是很忠實地反映了自己的境遇。
另一方面,蔣兩日兩次約見民間人士段正元,并錄入日記,這極為罕見。因為《蔣介石日記》多記錄軍國要務,或家中私事。幾乎可以肯定,引薦者應為蔣親近之人。那么從這則私人記錄可以看出段正元在高層人物圈子中充當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呢?
王聞當回憶,其中一次接見由其父王鵬飛陪同。王鵬飛為中下級軍官,無法引薦;但王和顧祝同既是同門,也是同窗摯友,顧亦有可能從中斡旋。如我們稍加梳理,就會發(fā)現(xiàn)段正元的幾位弟子在1931年前后與蔣關(guān)聯(lián)緊密。邱煒[39]時為全國通訊交通最高負責人,幾次段正元遠行,皆由他安排。邱在1931年1月3日剛被蔣授予三等寶鼎勛章。此時,熊斌正負責協(xié)調(diào)中原大戰(zhàn)后的軍隊編遣,并與編遣辦事處同門唐豸(與熊斌同為創(chuàng)社成員)[40]和陳銘閣[41]共事。陳銘閣為蔣介石親信,曾替蔣造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yè)生的假身份。巧合的是,當時各個地方政府正在取締各類民間宗教組織,道德學社未能幸免,陳銘閣亦牽涉其中。1930年12月14日(即蔣見段1個月之前),據(jù)《申報》報道段正元攜弟子陳銘閣和唐豸在常熟道德學社分社(仁本堂)活動,被當?shù)攸h部“破獲”,“段某逃脫”,現(xiàn)場扣留監(jiān)視陳、唐二人,翌日核實身份后釋放。[42]隨后,1931年1月8日《中央日報》則發(fā)《亟待取締之秘密結(jié)社——道德學社之內(nèi)幕》一文。隨后,5月30日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訓練部發(fā)函,要求各省市黨部取締道德學社。[43]在這次取締活動中,陳銘閣幾乎身陷牢獄。陳與蔣親近,可能曾最為積極地撮合蔣、段會面之事。
可能促成此次蔣、段會面的段正元的幾位弟子,在公務層面更有密切復雜的交集。他們的職位頻繁調(diào)動于不同時期的編遣委員會系統(tǒng)(熊、陳、唐),津浦鐵路委員會系統(tǒng)(陳、邱、王),典禮局系統(tǒng)(陳、唐),軍令部系統(tǒng)(熊、王)。如果再聯(lián)系到段氏弟子江中如[44]介紹段正元給何鍵,何鍵與邱煒又將段正元介紹給何應欽[45],這背后犬牙交錯的關(guān)系網(wǎng)才是問題所在。軍政要人當然明白段正元并不能直接解決任何實際問題,但通過介紹段正元給持有相同精神文化信仰的上級或同僚,卻不失為一種結(jié)交和維護關(guān)系的手段。
借助上述《蔣介石日記》,我們發(fā)現(xiàn)1930年至1931年段正元的道德學社將其活動中心逐漸從北平轉(zhuǎn)移到滬、寧一帶,以尋求更多的政治資源來獲得支持和保護,這其中包括之前的何鍵,以及之后的何應欽。從整個結(jié)交體系來看,還可說明其時國民政府高層是在互相介紹民間宗教文化人士。段正元及其道德學社無疑成為高層互相維系、擴大圈子的紐帶。
三、結(jié)語
據(jù)前述三則私人記錄直接或間接透露出來的信息,確有不少民國軍政人物拜入段正元門下,或與之交往。其既有學界所說的精神文化信仰訴求的需要,也有借此結(jié)交擴大勢力的原因。但具體到個體而言,各自交往的動機或過程卻復雜和微妙。熊斌常年伴段正元左右,既服膺其學說,更兼有師徒之情誼。何鍵與段氏精神相契合,亦借重其學說來主張自己的“讀經(jīng)”教育主張。蔣介石會見段正元的背后,的確有一張相互結(jié)交的關(guān)系網(wǎng)。三人都受民間傳統(tǒng)宗教信仰潮流的裹挾;又因個體經(jīng)歷、動機、地位、教育背景的不同,所表現(xiàn)出的具體情況有所差異。更為重要的是,通過發(fā)現(xiàn)、整理或分析這些私人記錄,有可能進一步重新定義道德學社的部分性質(zhì)及社會意義。那些民國軍政要人與段正元的交往,是否純粹地只是作為舊軍人的信仰訴求抑或以此當作個人擴充權(quán)勢的工具——頗值得深入探討。
注釋:
[1]楊獻庭(又名楊三生),準確生卒年不詳,活躍在20世紀上半葉,四川新津資本家家庭出身,早年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回國后民政部供職,后拜入段正元門下從事儒學傳播工作。
[2]在不同的領(lǐng)域或不同時期,各界對段正元的道德學社有不同的稱謂。學術(shù)領(lǐng)域:當代美國學者杜贊奇稱之為“救贖團體”,日本學者稱之為“新興宗教”。政治領(lǐng)域:民國時期北洋和南京政府視之為“民間宗教團體”或“封建迷信組織”,傳統(tǒng)稱謂為“秘密結(jié)社”;1949年后,中國政府稱之為“反動會道門”。朱有等學者則將其視為民間教育團體(參見朱有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教育機構(gòu)與團體》,上海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577頁)。在筆者看來,不妨暫將其視為一個救贖團體、新興宗教和教育組織的綜合體。
[3]雷壽榮,湖北武昌人,畢業(yè)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五期步兵科,1926年任北洋政府代理參謀次長,后失勢賦閑。1933年,國民政府重新啟用雷協(xié)助處理華北危機對日事宜。
[4]陳景南,北洋時期國會議員,早年畢業(yè)于日本早稻田大學,同盟會會員。
[5]參見秦寶琦:《清末民初秘密社會的蛻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45—246頁;杜博思:《政治與慈善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道院暨世界紅十字會》,提交濟南“第二屆中國秘密社會史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2009年8月;酒井忠夫:《民國初期之新興宗教運動與新時代潮流》,王見川編《民間宗教》(第1輯),南天書局(臺北)1995年版,第26頁。
[6][8][34][36][38]路石:《段正元傳》,世界知識出版社2015年版,第118—119頁,第119頁,第264—269頁,第267頁,第264—269頁。
[7][9]熊斌:《六十年回憶》,《傳記文學》1994年1月第64卷第1期。
[10]據(jù)資料提供者王建民在該篇文章前的說明,該文來自熊斌生前回憶《卅年回憶》,其中一篇名為《經(jīng)過資料片紙無存》,王建民重新命名為《塘沽協(xié)定經(jīng)過》。
[11]熊斌:《塘沽協(xié)定經(jīng)過》,《傳記文學》,1968年6月第12卷第6期。
[12]熊斌:《六十年回憶》,《傳記文學》,1994年2月第64卷第2期。
[13]何鍵:《何鍵先生的意見》,《教育雜志》社編《全國專家對于讀經(jīng)問題的意見》,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24—28頁。
[14]劉岳厚(1892—1970)字子奇,民主人士,湖南醴陵仙霞人,曾為何鍵抓黨務工作。
[15]劉岳厚等:《何鍵在湖南的搜括概況》,湖南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湖南文史資料選輯》第7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0—131頁。
[16]張樹璜(1878—1951),同盟會會員,江蘇睢寧魏集張行人。
[17]三篇文章分見《國光雜志》1936年第17期、1935年第5期、第12期。
[18]曹伯聞(1893—1971),1929年在何鍵主湘后,任民政廳廳長兼湖南清鄉(xiāng)司令部參謀長等職。
[19][32]曹伯聞:《何鍵在湖南的搜括概況》,湖南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湖南文史資料選輯》第7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1—22頁,第130—131頁。
[20]曹聚仁(1900—1972),民國著名記者、作家,章太炎入室弟子,浙江浦江人,先后任教于暨南大學、復旦大學等校,曾主編《濤聲》《芒種》等雜志,1950年赴香港,任新加坡《南洋商報》駐港特派記者。1949年后,為周恩來與蔣經(jīng)國之間的聯(lián)絡人,促進祖國統(tǒng)一事業(yè)。
[21]曹聚仁:《春雷初動之國故學》,桑兵、張凱、於梅舫、楊思機編《國學的歷史》,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版,第386頁。
[22]何鍵、胡適、陳公博、張博言、孟拙:《讀經(jīng)特輯》,《現(xiàn)代國際》1937年第1卷第6期。
[23]例如,認為段正元是來自上海一貫道的宗教人士。
[24][25][26][27][28][30]何鍵:《何鍵日記》,高原、陳永芳編《何鍵王東原日記》,中國文史出版社,1993年,第1頁,第18頁、第19頁、第22頁、第23頁、第25頁、第26頁,第32頁、第33頁、第39頁、第40頁、第47頁、第50頁、第52頁、第55頁,第32頁、第38頁、第49頁、第51頁、第54頁、第57頁、第60頁、第61頁、第62頁、第63頁、第66頁,第79頁,第34頁、第62頁、第65頁、第69頁、第73頁、第76頁、第80頁、第83頁、第94頁。
[29]見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a61e79010009jv.html。
[31]何鍵:《八德衍義》,上海明善書局,1933年版。
[33]筆者曾詢問過段正元之女段平先生,她對此也不敢完全肯定。
[35]蔣介石:《蔣介石日記》(1月16日,1月17日),F(xiàn)older2,Box8,第18—19頁。此兩則日記由加利福尼亞州立大學洛杉磯分校衣冠錫博士查閱抄錄并提供。括號中“見”字,難以辨認,筆者根據(jù)上下文及其字形疑為見字。
[37]王鵬飛(1894—1962),字圖南,號位誠,道德學社重要弟子,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第六期炮科,與顧祝同為同窗好友,先后任鐵道運輸津浦線區(qū)專員及其司令部總務處長、軍令部上校參謀。
[39]邱煒(1891—1935),浙江溪口人,在軍中長期從事通訊交通工作。1928年,邱煒擢升為陸??哲娍偹玖畈拷煌ㄌ幹袑⑻庨L,后又升任津浦鐵路中將委員長。
[40]唐豸(1886—1956),字仲揆,湖北廣水縣陳巷鎮(zhèn)人,法國圣西爾軍官學校騎兵科畢業(yè),同盟會會員,國民革命軍陸軍中將,北洋政府軍事部參謀署第二司司長,駐法國大使館武官,國民政府參軍處參軍兼典禮局局長。
[41]陳銘閣(1881—1954),字守謙,河南正陽人,畢業(yè)于保定陸軍速成學堂第一期,1928年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副官處處長;國軍編遣委員會總務科少將秘書。
[42]《地方通信》(常熟),《申報》第10版,1930年12月17日;《地方通信(二)》(常熟),《申報》第9版,1930年12月18日。
[43]《函各省黨部——函知辦理取締【道德學社】之經(jīng)過》,《中央黨務月刊》1931年第31期。
[44]江中如,湖北黃陂人,國民革命軍陸軍中將(1946年),畢業(yè)于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第一期步兵科、陸軍大學第五期,上世紀40年代曾籌資修建位于四川威遠縣鎮(zhèn)西鎮(zhèn)的段正元故居。
[45]根據(jù)段平提供的信息。附另一史實:段正元離開何鍵后不久,何應欽赴湘會晤何鍵商議進攻廣西軍事,或借此機會知曉段正元其人。何應欽與邱煒交好,邱于1935年去世,何為其題寫墓碑。
(基金項目: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儒學研究中心2019年度一般科研項目《段正元道德思想當代價值的研究》,項目編號:RX19Y01)
作者? ? 劉驥翔:成都理工大學講師,香港浸會大學哲學博士,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后
劉緯度:四川省中國哲學史研究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