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亞

那一次我在里昂住了一年。我的鄰居巴維爾先生，可以說是一個少見的美男子，他有一個愛好，就是經(jīng)常去市里的匯流博物館，開始我以為他僅僅只是出于一種對藝術(shù)的愛好，后來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了市中心羅納河和索恩河交匯處的匯流博物館，去看一個雙年展，展覽看完之后，我們又去了固定的傳統(tǒng)展廳，在那里，我注意到巴維爾先生在一幅油畫前面看了很久。我知道他喜歡藝術(shù)，自己偶爾也會畫畫，我也跟著他一起，在那幅油畫前面探尋起來，我發(fā)現(xiàn)，油畫上站在角落正往窗口外面觀望，穿一件暗紅色披風(fēng)的男子，很像巴維爾先生。我笑了笑，覺得這可能不過是一種偶然的相似而已，在里昂，在西班牙，在意大利，在歐洲，相貌多少有點相似的男子，其實并不少見，對于我來講，這真的一點都不稀奇。

“也許是中世紀裴克多的那幅油畫，吸引了他。”我這樣猜想。而巴維爾先生后來，也承認那幅油畫里的男人，長得很像自己。

我的鄰居巴維爾先生是一個電信局的職員，個高，有點瘦，除了外表英俊之外，還留著淡淡的胡子，多少也有一點點憂郁。他的眼神看上去有點像意大利的足球運動員巴喬，就是在眉毛下面，有一雙隱約透露出淡淡憂郁的深邃迷人的眼睛。我不知道巴維爾先生憂郁什么，他有一份工作，一個女友，一段可以隨時去度假的假期，一份不錯的薪水，還有一個經(jīng)常關(guān)心他的母親;當(dāng)然到了周末，如果他愿意，他隨時可以約上我，我們會一起去附近的M5酒吧坐坐。我們都喜歡藝術(shù)與建筑，也喜歡文學(xué)和歷史，我們可以從中午開始，各自點一份火腿腸面包套餐，加一份蔬菜沙拉和咖啡。我們往往會選擇街邊露天的位置，在太陽好的時候，我們會一直待到天黑，甚至深夜。有時我們也會去卡爾廣場，在廣場上選擇一個帶陽篷的木桌子，然后在椅子上坐下，邊喝酒邊聊天，至于聊了些什么，我最后往往也記不住，總之我們一般都是瞎聊，聊聊各自的生活，聊聊歐冠聯(lián)賽，有時也聊聊里昂隊的表現(xiàn)。我們對新來的一位射手都一致夸贊，他是一位速度很快、爆發(fā)力很強的黑人，在對大巴黎也就是巴黎圣日耳曼的比賽中獨中兩元，我們在電視前面為此一起歡呼過，覺得他的球技真的很棒。

M5酒吧在馬勒路，是一個來自加勒比島國的胖女人開的。她穿一件寬松的黑色衣服，乳房有點下垂，臉上帶著純樸的微笑，非常地?zé)崆椤Ｋ嬖V我說她叫瑪莉亞，她招呼我們坐下，轉(zhuǎn)過身回吧臺拿東西的時候，我覺得她的下肢和屁股有點過于肥大，我估計是她喝碳酸飲料太多，或者吃烤腸太多，又缺乏運動導(dǎo)致的。我喜歡那些苗條的、腿部有彈性的女人，不喜歡大屁股下墜的女人，因為她們看上去，多少都會讓我想起一些腿短的花羽毛的下蛋母雞。那個下午，午餐之后我們翻了翻店員拿過來的報紙，看了看體育版和彩票版，然后又開始喝一種深咖啡色的精釀啤酒，聊聊各自生活中最近遇到的一切。

巴維爾先生非常坦率，跟我說起他最近的迷惑。他說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就是博物館那幅油畫上面的男子，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幅油畫上，并且很多時候，他也有這樣的習(xí)慣，喜歡站在窗口那里，靠著拉到旁邊的窗簾向外面觀察，在傍晚或者周末的時候，看那些在樓下走過石塊路面的行人，或者抬起頭，遙望遠處城市的屋頂，慢慢在黃昏變成金色的天空，突然飛起的一些鳥。他說他有一種錯覺，總是覺得畫面上的那個男子，可能就是自己。

我跟他說，這個最多只是偶然，外貌相似的人太多了，更何況那只是一幅畫，你可能因為自己有過類似的舉動和經(jīng)歷，甚至因為自己長得像畫面中的那個男子而胡思亂想，把自己代入到了那幅油畫的年代與情景，我拿著酒杯跟他這樣說。

巴維爾先生說有一天下午，他自己又去了一次博物館，在那幅油畫前站立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喜歡這幅油畫，也許是畫家高超的技藝吸引了他，也許僅僅是因為畫面中的男人有點像自己，也或者在這幅油畫中，他可以任由自己去想象發(fā)生了什么，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有一瞬間，畫面中的那個男人，把之前一直往窗口外觀看的臉，突然轉(zhuǎn)了過來，盯著他，然后問：“先生，能告訴我現(xiàn)在是幾點么？”并且還問道，現(xiàn)在的國王和圣讓主教堂的神父是誰？

“我以為我聽錯了?！卑途S爾先生盯著我說，“或者只是我正佩戴著的講解耳機里傳出來的聲音，或者是一種幻聽，我集中注意力，發(fā)現(xiàn)耳機里并沒有這樣的聲音，就在我想再次仔細分辨聲音到底來自于哪里時，我的耳邊，又傳來了剛才的那種問話。我回頭看了看四周，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只是在畫面前安靜地移動，并沒有人和我說話，也沒有人注意到我。

“后來，是那幅畫面上的男人右手移動了一下，拉了拉窗簾，我才注意到似乎是畫面中的男人發(fā)出的聲音，他在和我說話？他在向我提出問題？我盯著他，看見他轉(zhuǎn)過來的臉正對著我，眼睛定定看著我，再一次發(fā)問，‘先生，你確定我現(xiàn)在所在的這個位置，是拉舍爾大街613號嗎？’

“‘我怎么會在這里，那個讓我給他當(dāng)模特的畫家裴克多他現(xiàn)在到底去了哪？我給他當(dāng)了一周的模特，他還沒有給我付賬呢?！?/p>

聽到巴維爾先生的描述，我?guī)缀豕α似饋恚X得我面前的巴維爾先生也真的是太會編故事了。我不太相信巴維爾先生所說的這些，我覺得這一切不過是他的幻覺、幻聽，或者自己的想象和杜撰而已;就像有一次晚上，我和他一起出現(xiàn)在另一個街頭酒吧，酒吧后來進來了幾個人，閑談中不知怎么回事巴維爾先生表演起了魔術(shù)，當(dāng)著一個人的面，在手上吹了一口氣，然后讓一支香煙瞬間消失，在別人正迷惑不解的時候，香煙又突然出現(xiàn)在了他的手上，他一連表演了幾次，都極其成功，最后又拿起一枚錢幣表演起來，后來我纏著他，非得讓他教我一下魔術(shù)，以便我了解其中的奧秘，最后我發(fā)現(xiàn)，巴維爾先生不過是憑借一點點不為人注意的小技巧，欺騙了大家的眼睛，所以我覺得他跟我說的這些，就像他在人們面前玩起了一個小魔術(shù)而已，并不真實可信。不過巴維爾先生不這么看，他先是說自己當(dāng)時確實是有點點愣住了，手里拿著一份博物館最近展覽的海報，指了指自己，然后對著那幅油畫，問畫面中那個英俊的男人，“先生，你確定是在和我說話么？”

這時候從展廳的通道那里走進來一個講解員，她帶著十幾個游客轉(zhuǎn)到了這個展廳。巴維爾先生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剛才和自己說話的畫面中的男子，此時正和之前的動作、神態(tài)一模一樣，靜靜地靠在窗簾的旁邊，往窗外觀看。

巴維爾先生的耳邊，響起來那個女講解員的聲音。

“這幅裴克多的油畫距離現(xiàn)在有快400年了，畫面表現(xiàn)的是一個細雨之后的下午，一個憂郁的男子在午睡起來后，在窗口等自己的戀人。男子的打扮和房間的裝飾，有著路易十四時代的特征，畫面中的男子，可能是畫家請來的一位模特，也可能是他親密的朋友，當(dāng)然也很有可能就是畫家本人，藝術(shù)家把自己本人放進作品里面在藝術(shù)史中并不少見，它呈現(xiàn)了藝術(shù)家在某個時刻的某種狀態(tài)。這幅畫的特點，是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生活細節(jié)，手法上有一種日常的真實性與寫實性，它描述了下午一段漫長的等待，窗外的光線在明亮中正在慢慢變暗，外面的一抹云彩透露出這是雨后夏日的黃昏，他的戀人此時也許正穿過街道，準(zhǔn)備來到他家里，約他一起去共進晚餐。在一種茫然與焦慮的等待中，他的戀人遲遲沒有出現(xiàn)，他手里的一束玫瑰，透露了他正準(zhǔn)備把玫瑰獻給她。這幅油畫精彩地刻畫了人物在孤獨中的期待，這種情景，在我們當(dāng)代社會中也同樣存在，它呈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一種彼此相連的感覺，正是因為畫家抓住了人物表情的微妙變化，加上高超的繪畫技藝，讓這幅畫受到了觀眾和游客的喜愛。”

巴維爾先生那時正處于一場特別的戀愛之中，他的女朋友來自我所在的國家，一個位于遠東幅員遼闊的國家，他們是在一次藝術(shù)家的聚會中認識的，不過女孩的父母不是特別同意這樣的婚姻，她的父母更希望她找一位本國的男子，文化接近，生活習(xí)慣相近，相互之間更容易協(xié)調(diào)和溝通，留學(xué)結(jié)束后再回到父母身邊。但巴維爾先生，不是特別認可這樣的看法，他覺得事情總是可以改變，他們斷斷續(xù)續(xù)交往著，但關(guān)系似乎也談不上有特別的進展和親密。

在那一次經(jīng)歷之后，巴維爾先生有次在另一個當(dāng)代攝影展舉行時，又去了那個博物館。下午快閉館之前，他又一次走進固定展廳的空間，來到那幅油畫面前。他的手腕上搭著一件薄薄的外衣，當(dāng)他靜靜地盯著油畫中站在窗邊的男人時，畫面中那個長得很像他的男人終于開口了。

“先生，我注意到你已經(jīng)很久了，你幾乎每個月都會過來，然后在我的前面站立很久，比所有觀眾和游客觀摩的時間都要長。我也發(fā)現(xiàn)你和我一樣，在外表上是如此相似，我們都是外貌英俊的男子，但自從那個該死的一直沒有給我付工錢的畫家裴克多過世之后，我就一直不得不站在這里，在他的畫面里充當(dāng)一個被人們圍觀的道具。每天，我在窗口的一側(cè)觀望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其實不過是為了等我的女友。我的女友那個下午一直沒來，后來樓下負責(zé)公寓衛(wèi)生的管理員告訴我她遇到了一個意外，她和她的姐妹那個上午外出郊游，不幸失足跌落夏季湍急的河水導(dǎo)致溺亡，我憂郁的眼神，大概就是因為收到這個意外事故和消息的打擊，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意外，她應(yīng)該會在這一天的傍晚過來找我，我們會一起去外面晚餐。只是她，已經(jīng)不可能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窗口，那些事情確實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畫家裴克多有一次在酒吧里聽到我的故事之后，就邀請我去他的畫室做他的模特，把我的不幸的遭遇畫進油畫里。我后來每天都待在博物館，為到來博物館的游客呈現(xiàn)那個下午我所遭遇的一切，人們著迷于我的憂郁和淡淡的悲傷，但說實話，我厭倦了那樣一種一成不變的生活，每天如此，沒有任何的改變，單調(diào)、枯燥、乏味至極。街上人來人往，人們在傍晚時分又開始光顧街上的海鮮餐廳和酒吧，那種鮮活生動的生活才是我最想要的。我在博物館已經(jīng)待得太久太久了，如果可以，我請求我們之間，是否可以相互調(diào)換一下位置，既然你如此著迷于眼前這樣一幅場景，你和我的外貌、神情又如此地相似，看上去仿佛就是我完美的替身，或者之后的一次轉(zhuǎn)世與重新投胎，我相信我們之間沉迷于時間與愛情的心靈，可以彼此理解并產(chǎn)生共鳴，你可以嘗試站在我的這個位置，它其實并不需要太過于投入，在觀眾和游客進入博物館展廳的時刻，你僅僅只是需要靜靜地假裝深情地往窗外觀看，在觀眾發(fā)出各種議論、贊美的時候，你可以假裝完全沒聽見，你只需要全身心地沉浸在這種觀望時刻，盼望戀人到來的時刻。你專注的神情、眉宇上淡淡的憂傷，將會激發(fā)起觀眾對你的贊美和對這幅畫的濃厚興趣。”

巴維爾先生聽到畫面中的男子這么一說，覺得這未嘗不是一件可以值得嘗試的事情，既然他覺得自己這么像油畫中的那個男人，既然那個男人也厭惡了長時間的博物館的生活，也許他走進畫面，他的人生和經(jīng)歷會發(fā)生奇妙的變化也未可知。他一次次地觀摩這幅畫，其實并非僅僅因為畫面中的男子和自己相似，更重要的是，他仿佛已經(jīng)多次沉浸在對過去歷史的想象之中，他渴望了解以前人們的生活，了解中世紀藝術(shù)家裴克多的那段歷史。他走上前去，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和畫面中的男子相互交換了衣服。畫框很大，他站上去并不覺得有什么困難，頭部和腳也并沒有超出畫面。這個靠著窗口觀望的動作，巴維爾先生在家里，在每一個盼望戀人到來的黃昏，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很多次，他很熟練，也很習(xí)慣，這一切對他來講，沒有任何的困難與障礙。

“你叫我巴維爾先生好了。”他們對換位置的時候，巴維爾先生對那個男子說。

“好的，我記住了，巴維爾先生。我是班克斯先生，你就叫我班克好了?！?/p>

那個傍晚，巴維爾先生遞給班克斯先生一張手寫的卡片，上面寫著他的居住地，是拉舍爾大街613號，五樓?！拌€匙就在這里。”離開時，巴維爾先生告訴班克斯先生，你的隔壁，住著我的一位朋友，如果有事，可以去找他;如果你感到孤獨和寂寞的話，他也會愿意陪你，去附近的酒吧喝喝小酒。

班克斯先生在下午接近傍晚的時候走出了博物館大門，巴維爾先生自己一個人則留在匯流博物館，在那幅油畫的畫面里，體驗過去的故事和生活。面對這么一座美麗的光線四溢的城市，終于從畫面走下來的班克斯先生，此時像籠子里飛出來的一只鳥兒，倍感輕松和愜意。內(nèi)城的格局，和以前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改變，羅納河和索恩河依然靜靜地流過城市，沿著匯流博物館前面的一條路，班克斯先生拐進了通往老城的街道。離他不遠處的城市一側(cè)，房屋錯落有致地布置在山坡上，隨著暮色的降臨，城市各個角落也漸漸亮起了燈光，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照亮了夜色漸漸降落的夜空。離開博物館，往拉舍爾大街走的時候，班克斯先生漸漸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一切似乎已經(jīng)和他以前所見到的場景有很多不同，他一路發(fā)出各種疑問，疑問到底是什么使得生活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似乎感覺自己正置身于一個不真實的夢境里，夢里的場景與以往的記憶之間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位移、錯裂，和變形，街道上多出了一些移動的帶金屬殼的東西，殼的下面，幾個黑色的滾輪在路面上發(fā)出巨大的響聲，有人坐在透明的玻璃后面，雙手扶著一個圓形的操縱桿件的玩意。班克斯先生有點好奇地問路邊一個抽煙的男人，那個男人告訴他，這一輛是雷諾牌汽車，另一輛白色的是德國大眾牌汽車，可以坐五個人，那個圓形的操縱桿是汽車的方向盤。他們說話的時候，有兩個騎著自行車的青年閃電般地沖過馬路，那個男人告訴他，現(xiàn)在的年輕人覺得騎自行車更低碳和環(huán)保。在轉(zhuǎn)彎的小廣場上，有幾個青年在斜坡上快速地滑著一塊移動的木板，輪子摩擦地面的哇哇聲，讓班克斯先生覺得好像天空頓時在旋轉(zhuǎn)，似乎生活和一切東西都變得快速了。

憑著對老城的記憶，班克斯先生終于出現(xiàn)在了拉舍爾大街613號。到樓下的時候，他并沒有遇到以前的那個管理員，也就是他以前出門時經(jīng)常跟他打招呼，矮個子的肥胖的喬治先生，倒是在門衛(wèi)室里，坐著另一個男人，在跟自己打招呼，“嘿，巴維爾先生，你又去哪里了？這里剛好有你一封快遞?！卑嗫怂瓜壬ゎ^看了看，發(fā)現(xiàn)只是一個類似信件的東西，他想也許只是一本書，或者一本畫冊。他拿上五樓，掏出巴維爾先生之前給他的鑰匙，開了門進去。

房間還是和他以前居住的布局差不多，靠街道的客廳，窗口的兩側(cè)垂掛著深紫色的窗簾，窗口的前面放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擺著一瓶酒、一個棕色帶花紋的花瓶和一束鮮花。門打開的時候，客廳墻壁上有一個長方形的黑色東西，突然自動播放聲音和畫面，班克斯先生嚇了一跳，覺得有點奇怪，以前客廳那里，只是懸掛了一幅油畫?？蛷d的茶幾上有一個精致的遙控器，班克斯先生不知道那是拿來干什么用的，“也許是一個小型的裝寶貝的盒子?！迸P室倒是沒有什么變化，床，床墊，床頭柜都在那里，不過床頭的兩側(cè)，多出了一對床頭燈，巴維爾先生之前跟他說過，“床頭那里有一對床頭燈，你睡覺的時候，可以摁旁邊的按鈕，把燈關(guān)掉?！?/p>

他四處瞧瞧，看看和以前自己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同和變化。衛(wèi)生間的墻壁上還是有一面鏡子，只是鏡子和他當(dāng)年用的那面，在形狀上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曾經(jīng)，班克斯先生在鏡子前凝視過自己的面孔，現(xiàn)在他的面孔和以前相比沒什么變化，他還是那么年輕，只是微微地有點點憂郁，不過此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憂郁似乎變得濃郁起來，一個他以前從來沒見過的圓筒形的熱水器懸掛在墻壁上。他看見上面寫有“激流牌熱水器，電壓220伏”，他伸出手，試了試開關(guān)，他看到，溫暖的熱水，瞬間就從管道和花灑噴了出來。

廚房里有著嶄新的廚具，煤氣灶就安裝在案臺上，他看到上面寫有“白朗牌”，另一側(cè)有個電磁爐，上面寫有“歐凱”的牌子和文字。冰箱（哦，一個大東西！），巴克斯拉開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里面有各種水果和蔬菜。蘋果、香蕉和草莓都是他喜歡吃的食物，罐裝的牛奶擱在冰箱的柜門架上。這些他以前從未見過的電器，是分手前巴維爾先生告訴他的，他告訴他房間里有各種電器，應(yīng)該如何使用。而在冰箱上面，整整齊齊擺放了一些波爾多紅酒。

我在隔壁看著電視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人敲門。我出去開門，看到巴維爾先生正站在門口。

“有事嗎？巴維爾先生。”

“不，我不是巴維爾先生，我是班克斯先生，巴維爾先生向我提起過你，你是他的朋友，我之前一直在博物館，我就是巴維爾先生跟你提到過的那位男子。我在博物館待了很久很久，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來過很多次博物館的巴維爾先生。他和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我和巴維爾先生外貌上確實長得很像，他一直覺得我就是他的前身，對我的一切與過去經(jīng)歷的生活和場景充滿好奇。在我的身上，巴維爾先生仿佛能看到自己的過去，而我在博物館待的時間實在是太長，我有點厭煩了那種一成不變的充滿表演的生活，被游客或者觀眾觀摩、點評、低聲議論，我想離開那里，回到我熟悉的生活，而巴維爾先生對過往的歷史又充滿了憧憬與追憶。我了解他的渴望，因此我建議他，我們可以試著互換一下位置，在偌大的博物館，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這一點。我很愉快地從畫面中走了下來，回到我記憶中的街道、廣場和小巷。而巴維爾先生在黃昏靠近窗口的一次又一次凝視中，也許能等來讓他心碎的戀人?！?/p>

我拉開門，把班克斯先生迎進客廳，請他坐到沙發(fā)上，我去廚房拿酒杯，問他想喝點什么。

客廳的電視正在滾動播放最近世界發(fā)生的新聞，貿(mào)易和政治紛爭讓一些國家不停地吵來吵去，對有色人種、亞裔、婦女不平等的對待最近引發(fā)了一場又一場抗議，一些國家的總統(tǒng)競選正在火熱地進行。大象黨和驢黨，鯨魚黨和橡樹黨，A黨與B聯(lián)盟都在相互抨擊彼此的政策，誰都想有機會最后入駐總統(tǒng)辦公室……不過這沒什么，政客們總是迷戀權(quán)力，就好像那個東西，真是他們身體里那根下垂的陰莖，有著無比重要的作用。我告訴班克斯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路易十四的年代了，人們總是喜歡嘲笑那些他們不喜歡的政客，會對著電視、報紙，對著掛在街頭的政客畫像，伸出他們粗大的中指，然后大罵一句：“草！”

我拿起酒杯，和沙發(fā)上的班克斯先生碰了碰。

我告訴班克斯，現(xiàn)在科技已經(jīng)非常發(fā)達，我跟他說，“我手里的這個玩意，是蘋果牌手機，它可以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看到世界各地的新聞、美食、旅游和各種故事，可以輕易瀏覽到每天的球賽。里昂隊最近運氣有點背，連輸了兩場聯(lián)賽。哦，用手機我們還可以給朋友發(fā)發(fā)短信，而不用再坐到桌子前，正兒八經(jīng)地寫一封信，當(dāng)然，如果你愿意寫信也可以，反正郵局一直都還在。至于經(jīng)濟，現(xiàn)在確實是有那么一點不景氣，貿(mào)易保護主義正在一些國家上演，傾銷與反傾銷的爭吵真是讓人頭痛，關(guān)稅與貿(mào)易壁壘的報道充斥電視和報紙的版面，投資與刺激經(jīng)濟的政策成為經(jīng)濟學(xué)家熱衷探討的話題?！?/p>

“不過有些新聞就是狗屎，缺乏真實性和客觀性，有些新聞則值得去看一看?！蔽腋嗫怂瓜壬f，“你待在博物館的那些歲月，在上一個世紀工業(yè)革命之后，因為帝國主義利益的爭奪和納粹希特勒的興起，曾經(jīng)爆發(fā)過兩次慘烈的世界大戰(zhàn)，一些國家的邊界，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也發(fā)生新的變動。二戰(zhàn)的納粹設(shè)置了集中營，大肆地屠殺猶太人，他們進攻了波蘭、法國、英國和前蘇聯(lián)，將很多國家卷入戰(zhàn)火。那些該死的納粹分子，和戰(zhàn)爭狂人希特勒以及他的情婦愛娃，在盟軍和前蘇聯(lián)軍隊的反擊下，最后在地下室自殺，柏林和很多城市最后成為一片廢墟。好不容易二戰(zhàn)結(jié)束，因為立場不同，整個世界又被劃分為東西方兩個世界，兩大陣營對峙了幾十年，柏林墻讓東西德分離了幾十年，一直到1989年之后倒塌，東西德重新統(tǒng)一，這個對峙的陣營才宣告解體。而那個龐大的前蘇聯(lián)，最后又解體為俄羅斯和眾多的國家……我不喜歡談?wù)撜?，但政治總是會影響和改變我們的生活。不過班克斯先生，請你別擔(dān)心，我說的這些，只是你沒經(jīng)歷過的事件，它們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成為過去，已經(jīng)作為記錄寫在人類歷史的教科書上，成為歷史的記憶和一面供后人反思的鏡子。”我看著班克斯先生，跟他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管你喜不喜歡，它總是得有點事。”

喝酒的中間，我轉(zhuǎn)動著放在桌子上的一個藍色的地球儀，告訴班克斯先生，現(xiàn)在的科技已經(jīng)非常發(fā)達，人類已經(jīng)確認了太陽才是太陽系的中心，地球圍繞太陽作公轉(zhuǎn);除了月球探測，火星探測正在進行之中。最近的“旅行者”探測器發(fā)回了火星的圖片，那個荒涼的球體，人類想嘗試將來移民上去，他們尋找水源，并打算利用二氧化碳制造氧氣……不過我可不想去那個荒涼的沒有一點綠色的鬼地方，在那里生活我不做噩夢才怪，我寧愿待在這里，待在我的拉舍爾大街613號。

脫離了人世幾百年，班克斯對當(dāng)下這個世界感到尤其陌生，臉上流露出了一種迷茫和不知所措的表情。我跟班克斯先生說，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都是一些跨國集團公司在控制，他們操縱各種股市、油價、期貨市場，祈求在一單買賣中大發(fā)橫財，這些都是你過去沒經(jīng)歷過的事情。當(dāng)然，文學(xué)和藝術(shù)也在進步，巴維爾先生就特別喜歡藝術(shù)，和以前你們的油畫不同，現(xiàn)在除了架上繪畫，還有使用各種材料的裝置、攝影、行為藝術(shù)、觀念藝術(shù)，視頻、新媒介已經(jīng)進入到博物館。你待的那個地方只是一個傳統(tǒng)繪畫的固定展廳，新建成的匯流博物館，目前正在展出最近一屆藝術(shù)雙年展，藝術(shù)家們竭盡各種可能，去表現(xiàn)這個變動的世界。文學(xué)家也不例外，詩歌、小說正在變得豐富多樣，自由體詩歌代替了以前的莎士比亞英雄雙行體，押韻已經(jīng)變得不重要，呼吸、節(jié)奏取代了韻律，成了詩歌在音韻上更為看重的東西，詩歌的形式、結(jié)構(gòu)也變得更加地開放自由，“運動派”詩歌強調(diào)生活與口語，“自白派”坦誠于靈魂的深度，“垮掉派”在吸食大麻中體驗肉體的快感，大胡子金斯伯格是個同性戀，他很有勇氣去反對“越戰(zhàn)”，詩也寫得不錯，繼承了惠特曼的傳統(tǒng)，誠實又開放，感人而又客觀。

我還跟班克斯先生談到巴維爾先生，談到他的工作，他在電信局里做一份技術(shù)工作。我有點擔(dān)心班克斯先生如果代替巴維爾先生去電信公司上班的話，也許面對機房里面一大堆電信設(shè)備，會暈了頭過去。不過只要你肯學(xué)，也許也能適應(yīng)，就像我，我抱著活到老學(xué)到老的心態(tài)，不會為那些陌生的新東西減少自己的好奇心。

聽了我的一番介紹，班克斯先生似乎覺得自己即將逐漸面對的這個世界，相比于他以前所在的世紀，實在是過于復(fù)雜了。以往節(jié)奏緩慢的中世紀生活，以及油畫里博物館的那種安靜，讓他感覺自己難以融入和適應(yīng)這個世界。在新的人類面前，他感到自己對很多新事物一竅不通，理解起來困難重重，甚至因為知識的缺陷，失去了一種和他人自由交流的能力，他覺得自己在這個新的年代，可能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一個局外人。他不懂得開車，不懂得股市和新的數(shù)字經(jīng)濟，電腦不會操作，軟件不會使用，他對人們談?wù)摰脑掝}沒有任何共鳴，如果出門和上街，一定會被人們?nèi)⌒?。班克斯先生坐在沙發(fā)上，情緒低落地告訴我，他覺得每個人都有屬于他的那個時代。

“也許我的時代，僅僅只是屬于過去那種簡單的生活。巴維爾先生不過是出于好奇，和對自己過去的某個夢以及一段情感的迷戀，愿意和我對調(diào)位置，我估計他，也未必會習(xí)慣博物館閉館后游客走光、黑燈瞎火的寂寞?！?/p>

“在博物館里那些安靜的夜晚的空間，連空氣里的細菌都在撕咬、吞沒你的心。”有點沮喪的班克斯先生，最后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說。

第二天一早，我剛剛起床不久，正在廚房準(zhǔn)備早餐和中午的一份便當(dāng)，早晨的陽光透過窗口，灑在客廳與臥室的地板上，樓下隱隱約約傳來人們在石塊路面行走的聲音。我突然聽到有人來敲我的房門，我透過貓眼往外觀看，原來是隔壁的班克斯先生。我打開門，看見他一臉疲憊地站在門口，似乎是一夜沒有睡好。他站在門口，并沒有進來，而是扶著門框，告訴我，說他經(jīng)過一夜的嚴肅思考之后，決定過來向我告別，說要回到博物館去，繼續(xù)自己在那幅油畫里的生活。“那樣簡單，我也省得再動腦子，我愿意沉浸在我的過去，在裴克多的畫里，每天看看窗外，看看戀人是否已經(jīng)到來，看看窗外的天空在鳥兒的撞擊中不斷變幻。游客圍觀著我，對畫面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認真地分析和思考，他們愿意聯(lián)想，甚至想象他們就是畫面中的我也未嘗不可，就像巴維爾先生那樣，迷戀我的過去，迷戀我逝去已久的生活，這未必不是一種屬于我個人的成就與愉悅。和現(xiàn)實這個陌生的世界相比，也許我更適應(yīng)我的那個世界?！蔽艺驹陂T廊和門的后面，看著班克斯先生。我就知道班克斯先生肯定會不適應(yīng)現(xiàn)在21世紀的生活，在一種不適中如果再待下去，只會讓他的憂慮加重，最后弄不好會變成一種抑郁癥。我盡量開導(dǎo)著他，告訴他回到博物館，回到那幅著名的油畫，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和巴維爾先生會經(jīng)常去看望他。送他下樓的時候，我跟他說，等巴維爾先生回來，有機會，我們一定再去博物館看他。

班克斯離開的時候，把房間的鑰匙交到了我的手中，我和他告別，祝他在博物館生活愉快。后來我站在陽臺上喝著一杯早餐牛奶，看著樓下街道四處行走的人們。太陽的光芒此時已經(jīng)灑遍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廣場上有人在遛狗，幾個退休的老頭，正坐在剛開門不久的比薩店吃著各自的早餐。鴿子咕咕地叫著，從一個屋頂飛向另一個屋頂。我對面的那幢住宅，安格爾太太的窗臺和陽臺，開滿了鮮花。

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有人好像在敲我的門。我從陽臺過來，把門打開一看，門口站著的，原來正是巴維爾先生，經(jīng)過一個晚上在博物館的寂寞生活，他再也無法忍受那里的黑暗和孤獨，“我一個晚上都沒能好好睡覺，我站在那里，在博物館夜晚的黑暗中思考我的生活，想念我的戀人和朋友們。沒有了酒喝，只能一個人待在鬼影都不見一個的博物館里，窗外的蝙蝠飛來飛去，我在展廳里，似乎都聽到了它們的怪叫?？諘绲拇髲d和漆黑的展館真叫人害怕，也許是我發(fā)了神經(jīng)，和一個長得很像自己的人產(chǎn)生了心靈的碰撞和情感的交匯，以為自己可以回到過去，回到臆想的一種生活里。那種安靜、單調(diào)，甚至帶點古怪與惡心的中世紀生活，讓我自由慣了的心靈實在是難以適應(yīng)，也許我迷戀的，只是一種情調(diào)，一種我日常生活中曾經(jīng)體驗過的情調(diào)，在黃昏的窗口邊等待戀人的到來，并展開自己的想象。但我寧愿讓和畫中人思想的交匯只發(fā)生在我觀摩這幅油畫時那個想象的瞬間，脫離了博物館那令人沉悶和窒息的空間，我更愿意回到大街上去，那里有陽光，有風(fēng)雨，有季節(jié)的變化與花開花落，無論現(xiàn)在這個世界變化到了哪種程度，無論這該死的生活有多么令人厭煩的地方，無論那些愚蠢的政客又鼓搗出什么狗屁理論和爭吵什么，我們只管喝我們的酒就好了?！?/p>

我告訴巴維爾先生，這個當(dāng)然，我也不愿意整天看著一個操蛋的亂七八糟的世界，我更愿意每個人都安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而政客們在他們的辦公室，就應(yīng)該好好地做他們該做的事情，而不是彼此爭吵，表演來，表演去，不干一點實際的事。

“你稍等一會，我回房間洗個澡，在博物館待了一個晚上，我感覺我的身體都要發(fā)霉發(fā)臭了?！卑途S爾先生捋了捋自己的頭發(fā)，在門口對我說。

“我們待會，繼續(xù)去M5酒吧，我喊上我的女朋友，我們?nèi)ツ抢锍晕绮?，喝喝酒，曬曬太陽，看看球。午間新聞的時候，我倒想看看最近的那些政客們，就這個地球的未來，又搗弄出了什么花樣。”

我關(guān)上門，換上一件衣服，到洗手臺的鏡子前刮胡子，修整一下頭發(fā)。我注視了一會自己的眼睛，然后回到客廳。我等待著巴維爾先生待會過來喊我，等待著我們一起下樓，一起沿著拉舍爾大街，在前面的廣場左拐，快步走去索恩河旁邊的露天餐吧，一起共進午餐的美妙時刻。

至于班克斯先生，我們會抽空去博物館看他，一定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