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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1-04 01:45:12李宗德
        四川文學(xué)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王帥彩霞

        □ 文/李宗德

        程前昨晚臨睡前看了雙色球開獎短信信息,那六紅一藍七個數(shù)字照例與自己填寫的不符,好像只有一個符合,就是說他沒有中獎。他有些沮喪,但也習(xí)以為常了,畢竟中獎的概率少之又少。晚上起夜時似乎又看了一下,究竟有沒有看,不記得了。彩票已成為他生活日常的一部分。

        但他今天上班在午后休息時看到一個消息,全國昨晚中了雙色球一等獎23注,其中上海中了20注,是一個人一張彩票上的,倍投。紅球“1”“8”“9”“19”“31”“33”,藍球“4”,就是這七個數(shù)字,沒錯,就是這七個數(shù)字,第三區(qū)的數(shù)字很大,藍球數(shù)字很小,有些怪異,正是這怪異形成了極低的中獎率,就是這極低的中獎率也有人能中,造就了這極少數(shù)人的一夜暴富。上海市這20注是七位藍球數(shù)一位紅球數(shù)20倍倍投的,共花費280元,這就是說,這不僅中了20注一等獎,同時還中了若干2~5等獎,媒體分析共得獎金1.23億元?!?”也是程前的幸運數(shù)字,他的生日里有“4”字。再看下去程前的呼吸急促,神情緊張,近乎窒息,雙手有些哆嗦,因為他看到中獎的福彩投注站是在閔行區(qū)莘莊,這與他的租房地不遠,大約只隔公交車十五分鐘車程距離。這是奇跡,太不可思議了!

        再下來他無心上班,神情恍惚,做事盡出錯。在切配好茭白時將茭白與肉絲一道在沸水里焯了一下,被小黃笑了一下;晚上出一個菜品時又過火了,菜品報廢;送到前廳的一個菜品又被食客退回讓服務(wù)員送來回爐了,說菜不對味,鹽放多了。大廚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說身體有點不舒服,大廚讓他一邊待著去。程前是這家酒店的二廚。

        他就待一邊休息了會兒,腦子里滿是彩票的數(shù)字。他買雙色球、七樂彩、六+一,也買大樂透,平時喜歡買張彩報研究走勢圖,在小本上記記畫畫,但收獲甚微。他想貴在堅持,保不定哪天能行大運。他持續(xù)不斷地投資,有個恒定的數(shù)額,一個月八百元左右,最多不超過一千元。有人喜歡單注復(fù)式,他喜歡單注倍投,這樣花錢少如有收益還會大,要中就中多倍大獎。他相信概率,更相信行大運。他堅持有幾年了,學(xué)校畢業(yè)就開始了,也不是一無所獲,也中過幾十幾百的;到上海來竟中過一次雙色球三等獎三千元,他去了四川中路的福利彩票中心領(lǐng)獎,中心給兌了獎,開了單子到建行網(wǎng)點拿錢,但告訴他,三等獎在彩票店就可以兌,無須到中心來。哦,他不知道。但進了福彩中心他還是很興奮,總算到大本營窺探了一番,有時機能在彩票點大大渲染了。建行營業(yè)點是在四川中路向南左拐,哪條路他沒注意。但建行窗口的營業(yè)員看了他的身份證對他笑了一下:老鄉(xiāng)。程前“哦”了一聲。營業(yè)員用他身份證幫辦了張儲蓄卡,往他卡里存了三千塊錢。他原有兩張銀行卡,一張是農(nóng)行卡,一張是工行卡,這兩張是在學(xué)校用的。建行卡沒有,現(xiàn)在補辦上了。

        程前原名“程錢”,他爸爸想他以后錢多,上學(xué)后同學(xué)譏笑,他自己改名“前”,文雅,寓意還大。程前高考沒考好,讀的是職院,烹飪專業(yè)。他很沮喪,他爸爸卻很高興,說上這個學(xué)吃喝不愁,還省學(xué)費,以后一技在身不比坐辦公室差。爸爸身體不好,長年在新鄉(xiāng)的大山里礦上上班,得了矽肺病,以前抽煙抽得厲害,現(xiàn)在咳得兇不抽了,下礦少了收入也少了,就喝酒,臉兩顴骨泛著紅潮,眼珠渾濁,有時清鼻涕直淌,沿著開始泛白的鼻孔毛往下吸溜,他用衣袖拂一下,或是將手指頭捏一下,在褲子上蹭一蹭繼續(xù)喝。媽媽死得早,爸爸拉扯著姐弟三人很不容易,脾氣變得很大,動不動用棍子揍他們。他姐挨的揍最多,吃的苦最多,上山砍過柴,下田插過秧,洗衣做飯,喂豬放牛,甚至幫大大下過礦井。為了減輕家里負擔(dān),姐姐初中畢業(yè)就早早進城打工去了,做鞋做衣,端盤子當保姆,甚至做過洗腳店的足浴工,后來遇到鄰縣一男的早早出嫁了,隔三岔五寄幾個錢回來,逢年過節(jié)也回來看看爸爸,后來添了小孩,一個,兩個,就不再寄錢了,回來也少了,只春節(jié)回來一趟。弟弟讀書讀不進去,在程前讀職校時讀高二的弟弟與同學(xué)打了一架,就早早輟學(xué)不讀了,進城當了保安,也跑過快遞?,F(xiàn)在他姐弟三人不用爸爸負擔(dān)了,他爸爸總算熬出頭了,身體卻每況愈下,一天不如一天。

        程前總算將烹飪專業(yè)讀完了,一年半上課一年半實習(xí)。他不喜歡這個專業(yè),原想復(fù)讀一年再考,他爸爸卻不容許,半是威脅半是勸導(dǎo)連拉帶扯讓他讀完了。烹飪專業(yè)讓他學(xué)了十大菜系,學(xué)會了切配打荷、紅案白案、熱菜涼菜、烹炒蒸炸,刀工著實可以。畢業(yè)就在學(xué)院所在城市當了兩年廚師,考了初級證書。說是廚師,其實就是在小飯店算是廚師,到有點規(guī)模的酒店只能當下手,甚至在有些酒店兼過服務(wù)員和廚工。在鄉(xiāng)下一個酒店也待過一年。待到有人推薦他到上海這家酒店,有了三年歷練的程前二話不說立馬就到上海來了。

        雖說讀書時并不喜歡烹飪專業(yè),但畢業(yè)后卻成了他的吃飯飯碗,各飯店老板主家對菜品要求很高,他只有悉心鉆研。要說過去他將餐飲只停留在“吃”的印記上,那么他現(xiàn)在就上升到“食”的層面上了,飲食,食品,美食。上海菜品偏甜,濃油赤醬,稱是“本幫菜”,但大廚告訴他,就是外來菜淮揚菜杭幫菜寧波菜的大雜燴集大成,也有川湘菜徽魯菜京津大菜,還有東北大拉皮東北亂燉,海納百川,應(yīng)有盡有。

        做廚師吃喝不愁,這點實惠,兩點一線,免了跑來跑去,能省不少錢。有的飯店還管住宿,服務(wù)員七八頭十個人住一間集體宿舍,廚師人少能優(yōu)待,一到兩人一間;有的酒店不管住宿,就自己租房住。程前在徐家匯酒店上班,在莘莊租房子住,地鐵一號線來回。

        程前實習(xí)時就買彩票,跟師傅學(xué)的。師傅經(jīng)常買彩票,有時讓程前代他買,說是每人運氣不同,程前還是童男子,手氣應(yīng)該好。中沒中過獎他不知道,廚藝學(xué)多學(xué)少是一回事,但他倒把師傅買彩票的愛好學(xué)到了;別的同學(xué)抽煙喝酒談女人斗地主,樂此不疲,程前也抽煙喝酒談女人斗地主,但程度有限,只是彩票迷了道。畢業(yè)后每到一個飯店,有事沒事總愛往彩票站湊,看開獎結(jié)果,看走勢圖,琢磨下期紅球開什么藍球開什么,與人討論。就買,小玩怡情,開始兩塊十塊不等,有的認為對路感興趣的數(shù)字就加注,倍投,一月下來也有好幾百塊。后來他到上海來,收入穩(wěn)定,每月有六七千塊,他在規(guī)劃支出時把租房固定在一千五百塊(酒店補貼五百塊),買彩票八百到一千,抽煙買衣手機通信費一千塊,其他用場五百塊,余下三四千塊存起來。

        買彩票開始是玩玩,后來卻是有癮,有了企圖心,認為會中大獎、巨獎。他甚至盤算中了巨獎如何用度如何安全如何增值。因為概率低,平時他買了彩票往哪一放也不管它,只在手機短信上大致看一下開獎結(jié)果。但今天不同,上海開出二十注一等獎巨獎,彩票站還是在他租房的莘莊,就使他神思恍惚,心里有些痛。他在想怎么莘莊就開了大獎呢,得獎的是什么人呢,這錢怎么用??!

        他無心做事,就向大廚告假,說是頭疼,得去買點藥,回去睡一覺,大廚看了看他,想他硬撐著也做不好事,就準了他假,回頭再向老板知會。程前脫了廚師帽和白大褂就忙不迭地奔向地鐵站,出了地鐵就直奔彩票站。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了,遠遠地果然見到彩票站燈火輝煌,人流洶涌,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盁崃覒c祝我站喜中雙色球一等獎20注”大幅標語掛在門樓上方,醒人眼目,還有上海市福利彩票中心的賀信。這就幫彩票站做了廣告,過去只會站內(nèi)有人,現(xiàn)在門外也擠滿了人。過去只按先后順序買票,無須排隊,現(xiàn)在買票排隊都伸到門外好遠,轉(zhuǎn)了兩個彎;很多彩民在看開票結(jié)果和走勢圖,反復(fù)研究著,嘴里咕咕噥噥念念有詞,有的還在討論,交頭接耳,比比畫畫;更多的人在外面議論著昨晚開大獎的事。老板娘歡喜不迭,一面來不及給彩民打彩票,一面高聲招呼大家,說今天購買彩票一律按比例贈票。

        在锃亮的燈光下,程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買票也不是,聊天也不是。他前胸后背都沁出了汗,腦門上也沁出了汗,呼吸近乎急促,人虛脫一般。

        對于彩票,他有一份執(zhí)念;對于中彩票大獎,改變他人生的境遇,他深信不疑,近乎癡迷、狂熱、執(zhí)著。每念于此他身心俱醉,意緒難平,被自己的偉大憧憬激動到要哭。

        夢想是要有的,萬一實現(xiàn)了呢。

        程前頭疼。昏昏沉沉,脹痛欲裂。身子想起來,卻不聽使喚,動彈不了,半天挪起了頭,又“砰”一下撞到了枕頭后的墻上,這次是后腦勺痛了。痛使他有些清醒。是真感冒了?這樣想對自己就有些依縱,身心放松了。索性今天不上班去。他用手機向大廚發(fā)了微信,說是從昨晚到現(xiàn)在感冒了,身體不舒服,上午不能上班,下午如好轉(zhuǎn)再來。他也不管大廚回不回他同不同意他,反正昨晚已請假做了鋪墊。這樣想心情輕松了很多,他把手機一扔,頭又沾回了枕頭,身子縮進被窩睡了個回籠覺。

        再醒來,已近中午。他想起了昨天雙色球彩票事情,頭腦完全清醒了,重又興奮起來。他背墊著被褥枕頭,倚靠在床上,抓起昨晚帶回的彩票報紙,囫圇吞棗走馬觀花從頭版看到第二十版,七樂彩、大樂透一一都看,再重點看雙色球,看開獎結(jié)果,看一等獎23注,每注536萬元獎額。興奮異常,手抖,心也抖。上海20注一等獎。會是誰呢,怎么八個數(shù)字就中了一等獎,還倍投二十倍,總金額達到1.23億?中獎?wù)呤裁磿r候去領(lǐng)獎?也許過幾天就去,也許甚至過一個月?男的還是女的?應(yīng)該是男的。也會蒙著面去吧,畢竟這是大數(shù)額,錢都能把人腦袋砸昏呢!其中單注上萬元以上的大獎要繳百分之二十的稅,就是兩三千萬,那差不多還有一億多,錢也會讓他存在卡里吧,那就成了建行的VIP了,隨時取錢,隨時轉(zhuǎn)賬。這錢怎么用啊!要是他程前會怎樣用?他自我忖度,設(shè)計錢的用場。首先是離家出走,避免嫌疑。如果是打工的就會辭職,當老板的呢?如果是他程前,就會旅游一陣子,遍訪名山大川,再去幾個國家,起碼一年,這樣也能暫避風(fēng)頭,消除痕跡,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也可以考察考察項目,在上海、香港買兩套房子;然后呢?當然是投資當老板,暫時不能回家鄉(xiāng),只在北京上海,淹沒在茫茫的人海大潮中,也許什么都不做,全部買房子做房東當包租公。這樣想著,程前頭又疼起來了。

        這樣反反復(fù)復(fù),時間已過正午。想起今天又是雙色球開獎日,他又興奮起來,下了床,趿拉著鞋,呼哧呼哧風(fēng)風(fēng)火火刷了牙搞了衛(wèi)生,準備出門吃飯,再去彩票站。在小吃店他買了份蓋澆飯,手上又拿著那張彩票報紙,邊吃邊端詳邊琢磨。

        手機響了,胡小萍打來的,程前飯店的服務(wù)員,老鄉(xiāng)。胡小萍問他怎么沒來,聽后廚說他感冒了,現(xiàn)在要不要緊。程前說不礙事,現(xiàn)在好很多了,都起床吃飯了。胡小萍讓他多喝開水,到藥店買點藥。程前一一應(yīng)諾。她問他晚上來不來飯店,他說到時候再看。

        這胡小萍有些黏他,有事沒事總愛往他跟前湊,找他說話。一方面以老鄉(xiāng)說事套近乎,一方面把餐廳的許多新聞告訴他,飯店很多事發(fā)生在餐廳,老板的想法和對員工的看法總是第一時間在餐廳先傳開,胡小萍就一五一十跟程前說。看他倆接近,飯店人就拿他倆開玩笑;以醫(yī)生與護士、廚師與服務(wù)員、電商與快遞員的關(guān)系為例來調(diào)侃他們。程前原先不大注意她。胡小萍短頭發(fā),圓圓臉,臉上經(jīng)常紅撲撲的,有時候顯得挺漂亮。有次程前燒菜火候有些老,顧客不愛吃,吵吵嚷嚷,要向老板投訴,程前與他吵起來了;胡小萍向顧客反復(fù)求情,又將程前支走,將菜重?zé)?,顧客才善罷甘休。又一次,程前沒注意手機欠費停機了,到下午來店時胡小萍問他怎么了,她將他手機充了話費,手機才開通了,程前這才知道,他要將五十元話費給她,她連連拒絕,程前將話費打到她手機上才作罷。程前也關(guān)心她,打員工餐時經(jīng)常多打菜給胡小萍,特別是葷菜,一塊大肉,一個雞腿,或是魚塊,都比別人大,炒菜分量也足,胡小萍吃不完,服務(wù)員姐妹就到她碗里搛菜吃。一來二去,倆人關(guān)系顯得親近,但沒有確認戀愛關(guān)系。程前之所以沒有與她捅破窗戶紙是因他與這家酒店老板和大廚關(guān)系都很緊張,怕在這家酒店做不長,這樣與胡小萍的關(guān)系發(fā)展下去就會拖累兩人。

        彩票站依然人頭攢動,昨天的興奮勁兒還在延續(xù)。太陽懶洋洋地照著,照在身上好舒服,就這樣不上班閑逛的感覺真好。彩票站的人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總是塞滿了人,仍在談?wù)撝歇劦氖潞腿耍咦彀松?,議論紛紛。大家都認為老板認識那人,老板卻說不認識,又說好像有點印象;大家讓她好生回憶那人模樣,老板卻又說不大清爽。有人問老板打出的彩票具體時間段,再調(diào)侃說調(diào)閱周邊的監(jiān)控視頻看,一個個比對,一個個排除,最終可能確認;眾人就哄笑起來,虧你想得出,誰有權(quán)能調(diào)閱監(jiān)控啊!仍舊分析中獎?wù)呷绾问褂眠@筆巨資。與程前的思路大部分趨同,也有在他基礎(chǔ)上延伸。大部分認為是休閑做投資,但沒有程前想得細。程前一再認為,中獎人不管是打工的還是當老板的,都要把原來的業(yè)務(wù)關(guān)掉,將自己的生活運行痕跡抹掉,關(guān)閉自己的生活圈子;休息一年,旅游一下,出國轉(zhuǎn)一圈;再考察一下項目,在北京上海和香港買幾套房子,不做生意就收房租;也可以移民。聽了他的想法,大家嘖嘖稱奇,認為想得細心周到,夸他也是中大獎的料。

        興奮之余,還是要回到投注上來。雙色球獎前有中二十三注,現(xiàn)獎池還有十億元,這誘惑有多大呀!有人說這個站點大獎開走了,運氣帶走了,幾年內(nèi)不會再出一等獎了;有人認為有道理,也有人認為不一定,不管怎么說該買還得買。有人理性投注,幾元幾十元小心投注,也有人“轟”一下買幾千塊的,程前看著兩個買了幾千塊的人,愣怔了半天。兩個買多的匆匆走了,好像就要中大獎避嫌疑似的。程前也買了一注十位數(shù)復(fù)式七樂彩,買了一注雙色球單注十倍票。

        臨近晚上,胡小萍又來電話,問他今晚回酒店嗎?他說不去了。

        程前第二天上班接二連三發(fā)生了狀況。首先是與大廚發(fā)生了爭執(zhí)。大廚絮叨了一番,說是現(xiàn)在后廚人手少,一個蘿卜一個坑,長期請假會影響工作;頭疼腦熱的小毛病要克服一下,上班能堅持就堅持,如果長期自由散漫怎么能工作?老板已說過幾次,如果再下去只好好自為之了。程前當然是為自己申辯,生病了怎么工作!他知道好自為之就是卷鋪蓋走人。

        再就是他又與餐廳經(jīng)理胡梅梅發(fā)生了爭執(zhí)。胡梅梅是一個離婚的上海女人,三十五六歲,大專生,精致,做事嚴苛,在幾個單位謀職后轉(zhuǎn)聘到這家餐廳。餐廳老板是北方人,精打細算,摳得要命。這是家連鎖餐飲企業(yè),在上海有五六家店,老板一天有時到店點下卯,待一兩小時,有時四五個小時,有時一天也不來;他就倚重餐廳經(jīng)理,賦予餐廳經(jīng)理一定的管理權(quán)限,也可以說主持日常工作,在員工與員工、員工與顧客關(guān)系上也由她左右平衡。餐廳經(jīng)理在前廳,直接面向顧客,也直接聽命于老板,眉毛胡子一把抓,常常恃寵自重;在程前眼里她是拿著雞毛當令箭,對員工工作吹毛求疵。酒店員工基本都是來自外地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流動性大,過去老板從不給員工交金上保險,只是在員工多次上訪和上級主管部門一再要求下給幾位管理人員交了保險,胡梅梅是幾位為數(shù)不多的納入保險人員,當然要體現(xiàn)她認真負責(zé)的工作態(tài)度。她指出程前的菜品有問題,還不是一道菜,而是多達三道菜,中午顧客本來就不多,大廚負責(zé)大菜,家常菜交由程前負責(zé),程前也就燒了幾道菜都有問題,不是顏色有問題就是配料搭配不適合,再就是連油鹽口味上都有問題,顧客都沒提,她卻洞若觀火,明察秋毫,提出了一大堆問題。這就對程前的工作基礎(chǔ)產(chǎn)生了動搖。本來程前來這家餐廳就是經(jīng)人介紹、老板面試,大廚與餐廳經(jīng)理一道試廚考核合格被錄用上班的?,F(xiàn)在反反復(fù)復(fù)在他廚藝上找問題,不是找碴存心與他過不去嗎?

        胡梅梅還跟他說了一個問題,就是有員工反映他給胡小萍打菜特別多,她每餐都吃不完。程前哭笑不得,說這也是問題啊,不是機器人,有時手抖一抖會忽多忽少,多打點少打點應(yīng)該是正常的吧;再說他不會給胡小萍多打菜,現(xiàn)在都在減肥呢。胡梅梅說聽到反映,讓他注意點。又詭笑著問,是不是兩人在談戀愛了呀,鬧了程前一個大紅臉,連忙矢口否認,胡梅梅說談戀愛也不要緊,正常的嘛。程前反復(fù)就幾個事與她展開了辯論,她說服不了就只好上交老板。

        下午老板就來與他談了,說最近集中反映程前事情比較多,問他有什么問題,思想工作家庭生活等,程前說沒有什么問題,有時感冒,有時睡過頭了,都是細節(jié)問題。老板說細節(jié)體現(xiàn)精神,又談了菜品的品質(zhì)還要保持一致,不能時好時壞,顧客有投訴。程前覺得憋屈。

        下午上晚班時他接了一個電話,說是老鄉(xiāng)。老鄉(xiāng)?程前愣怔了一下:老鄉(xiāng)?哪個老鄉(xiāng)?

        電話里那人笑了,你不記得我,我記得你,我是建行營業(yè)部的老鄉(xiāng),我叫王帥。

        王帥?哪個王帥?

        我在四川中路,為你辦過存款。

        四川中路?程前還是沒想起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王帥在電話里又笑了:沒什么事!哥你知道,我們現(xiàn)在存款儲蓄任務(wù)很重,哥有存款可要支持老鄉(xiāng)哦。

        哦,我沒什么錢存啊,就一點破死工資。說了這句話后程前很快想起來了:一年前,雙色球,四川中路,建行。他忽然想起什么,興趣大增:想起你是誰了!要不什么時候見面敘一敘?

        見面就不用了吧,今天先打個招呼。王帥忽然有了退縮。

        不不不,就今晚見一面吧。我請你敘敘,晚上消夜。我晚上八點下班,你幾點?

        我六點。老鄉(xiāng)真不要客氣,我今天就這么一說,打個招呼,以后有時間再見吧。王帥似乎有點后悔。

        不不不,難得一見,今天就見面認識一下。你住哪里?我來找你。我請客,敘談敘談。今天一天倒霉事,現(xiàn)在忽有這樣一件高興事,程前哪能放過,就一直堅持。

        王帥大概也想拉存款,就說那就見見吧。兩人約了時間地點,王帥也將手機號告訴了他。

        晚八點時,程前在離開酒店出門時遇到了也下班的胡小萍,胡小萍問回去嗎?程前說去見一老鄉(xiāng),晚上消夜一下。胡小萍說見老鄉(xiāng)我也去。程前說太晚了恐不方便,胡小萍就說有什么不方便的,都是老鄉(xiāng)介紹認識一下唄,帶帶我去唄。程前遲疑了一下,兩人已經(jīng)一個方向同行,他只好答應(yīng)。

        兩人乘地鐵轉(zhuǎn)到虹口,大約花四十分鐘到了王帥說的地點。王帥正在閑逛,打電話聯(lián)系上了就見了面。看到胡小萍,王帥問是嫂子?程前說不是,是酒店同事,老鄉(xiāng)。王帥向胡小萍點點頭,老鄉(xiāng)好老鄉(xiāng)好。胡小萍回說老鄉(xiāng)好。

        三人找了一夜市排檔坐下,點了燒烤、龍蝦和啤酒。王帥與程前再次詳細互相介紹認識了,王帥大學(xué)畢業(yè)應(yīng)聘到上海建行這家網(wǎng)點,主要做柜臺工作,儲蓄存款任務(wù)很重,以后看看兩位老鄉(xiāng)能不能幫幫忙。今天算我請客。程前說哪要你請客,說好了的我請你,儲蓄上的事以后好說。

        三人吃吃喝喝,聊天盡興。胡小萍也陪點啤酒,聽他們兩人講話。說著說著,程前話鋒一轉(zhuǎn),說雙色球獎金由你們發(fā)放?王帥愣了一下,說不僅僅是我們發(fā)放,而是上海福彩中心在這里,就在建行簽約開了戶,資金進出歸集管理獎金發(fā)放都由我們操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哦,你也是彩迷,到我們門點領(lǐng)獎我們才認識的。程前說,這個中獎人多,獎金多嗎?王帥說中獎人很多,獎金量還是很大的,雙色球、七樂彩、刮刮獎資金量還是很大的。程前說自己是彩迷,每月要花一千多元買彩票,沒中什么獎,都是為國家作了貢獻。王帥說畢竟中大獎人少之又少,人有個娛樂愛好也挺好,不過要量入為出,理性購彩。

        程前進一步打探福利彩票情況,王帥說話謹慎,說得少了,只說存款儲蓄希望兩人幫忙,最好酒店同事也能到這里開戶,我也可以上門服務(wù)。程前說這個好說,大家老鄉(xiāng)之間理應(yīng)幫忙。說到了收入上的問題,王帥是本科生,每月只有四五千,就羨慕說還不如程前職校的能拿七八千。胡小萍就說自己高中生只拿到三千五百塊。程前胡小萍又說到王帥前途遠大,特別是在銀行,吃著官飯,金領(lǐng)中產(chǎn),以后會飛黃騰達的。王帥說自己還是個聘任制,現(xiàn)在銀行競爭激烈,淘汰率很高,不知何時能熬到個頭。程前又說到福利彩票上的事,問最近上海開出了雙色球二十注一等獎,這是巨獎啊,也會是你們辦理嗎?那人不知什么時候來兌獎,來都化裝戴面具嗎?王帥說知道雙色球開出了二十注一等獎這事,我們作為經(jīng)辦單位經(jīng)常關(guān)注福利彩票,有時也買一兩注,小獎怡情;又說當然是我們辦理,巨獎是到VIP室辦理,我也參與;過去人來兌獎時間不定,有時第二天就來,有時拖到一個多月快要截獎了才來;基本上都是戴面具,特別是巨獎都戴面具;幾萬幾十萬都不戴,幾百萬幾千萬都戴,上海人五百萬也不戴的,大概認為錢不是頂多的,還比不上一套房子吧。胡小萍嘖嘖嘖嘴,這么多錢怎么用?程前笑著說我也要中大獎,王帥說持之以恒,再加運氣,到時我為你理財,胡小萍趕緊說我為你服務(wù)。程前說中了大獎大家一道快活。胡小萍就連忙向程前舉杯,預(yù)祝中獎。

        王帥買單要撤,說今天算認識了,后會有期。程前哪要他買單,搶著付了錢。三人互相道別。

        已經(jīng)十一點了,程前胡小萍一道,匆匆回返。他倆是一個方向,搭上地鐵末班車。車廂里,胡小萍酒意闌珊,依偎著程前,程前看著她,也不言語。一會兒,胡小萍說,程哥,今晚,我上你那去。酒意使程前微醺,昏昏沉沉。他看著胡小萍,摟起了她,頭點了點。胡小萍很興奮,向程前依偎得更緊了。兩人看上去像一對情侶。

        下了高鐵再打出租車。到了程前的出租屋已近半夜。這房是兩個人合租的,另一個房客也是上班族,單身客,平時兩人沒有往來,互不干擾。程前胡小萍躡手躡腳進了屋子。一進房間兩人燈也不開就在暗中吻上了。程前長時間地吻著胡小萍,手伸進她的胸衣,胡小萍雙手緊緊箍住了他的脖子……翌日早上胡小萍去上班了,又為程前請了假。

        過了半月,待酒店發(fā)工資時,程前胡小萍聯(lián)系了幾位員工,動員他們到建行儲蓄,就是在建行再增開個戶頭,存上一筆錢;之前他們都有各種銀行的卡,現(xiàn)在加辦張建行的。王帥來了,讓他們登記了表冊,預(yù)交了錢款,讓他們休息時拿身份證到王帥所在網(wǎng)點窗口去補辦手續(xù)。晚上,王帥就在這個酒店小小請吃一下程前胡小萍。他是在自己六點下班之后在程前他們八點下班之前掐著時間趕著點到酒店的,就是想在辦事后請他倆一道小聚一下。程前燒了一個烤魚一個炒三鮮一個蒜泥茄子一個西紅柿蛋湯,三人喝起了啤酒。王帥感謝兩人幫忙,兩人就說是老鄉(xiāng)應(yīng)該的。喝了一半,趁胡小萍上洗手間時,程前又問起了雙色球二十注一等獎的事,媒體至今沒報道沒消息,中獎?wù)咧两襁t遲沒有露面來領(lǐng)獎。王帥就說是還沒領(lǐng)獎。程前說這到底會是什么人呢,什么時間去領(lǐng)獎呢,這一億多元到底怎么花呢,重復(fù)念叨著這些。王帥就說程前不要操心太重,到時自會揭曉。他只是吃菜,并不多說,程前只好訕訕打住。

        程前變得敏感、多疑,總覺得有人在關(guān)注著他,在觀察他注視他議論他。酒店?彩票站?出租屋?會是誰誰誰呢?是不是酒店有人議論我?他眼睛時常在餐廳搜索,各人都在忙活,服務(wù)員在翻臺、擺放餐具、打掃衛(wèi)生,沒有人特別注意他;后廚火焰四起,爆炒燉燒,空氣都特別緊張,誰還注意他。有的只是正常說笑或例行公事。那么是大廚在暗中窺視,或是老板布置人在盯梢?他有些耳鳴,腦子嗡嗡嗡響,像有一個聲音始終在跟著他。他謹慎地問胡小萍有沒有人問起過他,或暗中特別關(guān)注過他,胡小萍說沒有呀,是有人問起過他怎么到點了沒來上班呢,但都沒有特別的意思,沒有往下延伸。在彩票站填寫單子時他余光四顧,也沒人刻意觀望他。他是多心了,疑神疑鬼。我又沒做虧心事,注意我干嗎!但他心里到底有個結(jié)。

        大約一個月時間后,雙色球中獎?wù)呓K于領(lǐng)獎了,媒體大爆。果不出所料,這人是戴著面具去領(lǐng)獎的,媒體說他姓張,但又說明是化名。是一位外來工作人員,四十幾歲中年人。在回答媒體提問時此人說上海是個海納百川的大城市,自己實現(xiàn)了城市夢,特別感恩上海感恩政府,以后要更加支持社會福利事業(yè)。他捐了一百萬元。媒體炒作很多渲染很多,但具體事實就那么多,其余的不過是圍繞這些事實的渲染、放大、延伸。程前非常興奮,第一時間給王帥打了電話,王帥沒接,可能在忙。晚上他回過來了,程前又問許多細節(jié),什么人,姓什么,哪兒人,在上海住哪兒,怎么領(lǐng)的獎?王帥只說這是秘密,不能泄露,一切以媒體報道為準。程前說我們雙休日聚聚,王帥說現(xiàn)在很忙,以后再說。

        程前急匆匆直奔彩票站。人頭攢動,人潮洶涌,都在議論雙色球領(lǐng)獎這事。興奮,歡喜,猜測,疑慮,癡迷,惆悵,緊張,沮喪,莫衷一是;買票的,推算的,喜慶的,議論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沉默不語頓有所悟的,花樣百出。彩票站成了人群聚集的中心、信息發(fā)布的中心、輿情漩渦的中心,不僅街坊鄰居過來,附近彩迷過來,就連寶山、嘉定、楊浦、浦東、崇明的彩民也特意過來一睹風(fēng)采,更有甚者,連江蘇、浙江、安徽長三角的鐵桿彩迷也不遠數(shù)百公里前來一探究竟,新疆、海南、廣東、黑龍江的彩迷也讓在上海的親友趕到彩票站,拍照片拍視頻給他們看。從外地趕到上海的就住著賓館旅社,吃住在彩票站附近,每天都耗在彩票站,在這里安營扎寨,形成臨時新的生活形態(tài)和生活圈。程前也連續(xù)幾天請假不上班,天天泡在彩票站,弄得胡小萍天天給他打電話,下班到彩票站來找他。她也被程前感染了,被二十注雙色球巨獎?wù)鸷沉?,隔三岔五也買幾注彩票。然后兩人一道回出租屋。

        兩人在一起是有時限的,新鮮感也會過時,可彩票永遠不會過時。程前吃飯說彩票,睡覺說彩票,就連講夢話都在說彩票。胡小萍說程前中了彩票蠱,連她都沒彩票重要,程前糾正她說彩票就是我的生命。

        終于,老板給他打電話了,說是目前狀態(tài)不能延續(xù),現(xiàn)在酒店生意并不好,所以還是請他……老板的“另謀高明”沒說出口,程前就答應(yīng)了,辭職。他沒有表現(xiàn)出很沮喪更沒有痛苦的樣子,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慶幸的是,不用自己主動申請辭職去辦那些煩瑣的手續(xù)。他去也不去酒店,就讓胡小萍給他代辦所有手續(xù),待領(lǐng)押金和工資,他也退回了工作服和胸卡。倒是胡小萍有些擔(dān)心他,不上班怎么辦,程前就說再找工作唄;胡小萍說工作找來找去換來換去也不是個辦法,程前說遇到這樣的老板和大廚處處與你作對有什么辦法;胡小萍就說也不是他們與你處處作對啦,倒是你長期請假不注意影響。程前無語。胡小萍說程前再找到工作兩人又不在一起了,程前說我盡量跟老板說,帶上她在一起,一個普通服務(wù)員還不好辦。胡小萍喜滋滋地在他臉頰上點了一個吻。

        可工作一時還真不好找。程前不去偏遠郊區(qū),核心地段工作苛求嚴格,現(xiàn)在也沒有崗位缺位。西餐店不去,料理店不去,火鍋店不去,小南國進不去,湘鄂情不差人,程前被卡在這檔口,上不得下不得,一時無著。他索性休長假,長期在家躺著,到彩票站泡著。他看了下自己的存款的短信:6.9萬。這是他三五年的存款積蓄,前面在外地收入少存得少點,到上海掙得多存得多點。那么他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還能撐很久。但生活消耗也很大,不能坐吃山空,他心里空落落的。說到存款他又想到了王帥,便跟他打電話說自己辭職了,目前休息,雙休日有時間兩人見面聚聚,王帥說好。

        周六王帥仍然加班。晚上程前應(yīng)約來到虹口與王帥見面。這次胡小萍上班沒來。王帥讓程前來他小區(qū)的出租屋看了。也是兩室加廚衛(wèi)的,與人合租。屋子里干干凈凈,物品擺放整齊,還有些花草飾品,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水味,程前嘖嘖稱奇,說不愧是城鎮(zhèn)居民不愧是銀行白領(lǐng),懂情調(diào),會生活,有品位。

        兩人在飯館點了盤酸菜魚一個炒菜和一個排骨藕湯,外點了份小龍蝦,都是大葷硬菜。喝著酒,說起各自的狀況,兩人感慨頗多。程前說起在找工作,廚師也是技術(shù)活,要有一段時間,可能會休息一段時間,也可能回河南老家去一趟。王帥也有些不順心,因為儲蓄任務(wù)完成不好,這季度獎金減半。他們本來是工資一半獎金一半的,獎金分量很重,平常一月平均到手五千五百塊左右,這樣最近幾個月到手不到五千塊,還要開銷房租。另外家人要他回去相親,其實是訂婚,是老家的表妹,大專生,現(xiàn)在鄭州上班。他倆在一起時就在一起。這話有些拗口,就是:他倆要是在鄭州或老家時就住在一起?,F(xiàn)在表妹要讓他按揭首付買房,如王帥錢款不夠她拿一點,產(chǎn)證上寫兩人名字。說起這些煩心事,兩人更煩心,喝了不少悶酒。

        難得盡興,兩人喝了八瓶啤酒,王帥有點多,舌條打滾,捋不直?!澳莻€人,”王帥伏在桌上,鼻息里發(fā)出聲音?!澳阏业哪莻€中獎人,”王帥已在喘息,語無倫次,聲音顫抖,“他叫潘、天、然”,他使勁說,“江西撫州人。”

        天哪!他說的是什么?“潘、天、然”,王帥又一字一頓說了一遍。這回程前聽清了,他頭昏目眩,頭腦昏漲,但用心記了這個名字。

        樊?潘?天然?程前罵了一聲自己,向飯館要了支筆,用心使勁在手心里寫上三個字:潘、天、然。

        王帥抬頭,滿臉通紅,向他叫著:我說的、你聽到、沒有,有沒有、記?。?/p>

        程前趕緊結(jié)了賬,將王帥一只胳膊架起,另一只手將他托著,兩人跌跌撞撞向王帥出租屋走。王帥居住小區(qū)并不遠,但他已大醉,身子不聽使喚,口里含含糊糊說著什么。

        路經(jīng)一個公交站臺,程前將王帥放在椅上休息一下,但王帥口里又叫了:你說的那個人,那個雙色球中獎人,叫潘、天、然,江西撫州人,聽清了沒?

        程前酒都嚇醒了,心里又記了一遍,趕忙又背起王帥,背到他的出租屋。他將王帥扶上床,脫了鞋子;他想回去,但頭沉,身子也不聽使喚了,就和衣倒下睡了。屋子里彌漫著酒氣和菜肴在胃里反芻的臭味。

        快天亮?xí)r程前醒了,潘、天、然!他一驚,將手掌張開,幾個字歪歪扭扭模模糊糊還在。他驚喜,江西撫州人,又在心里過了一遍。

        王帥也醒了,依然頭痛欲裂,昏昏沉沉,但要起夜,踉踉蹌蹌上了廁所,又回來,向床上一倒;半晌,想起什么似的,一個激靈鯉魚打挺坐起來,看著程前:我昨晚跟你說什么了?程前看看他,沒吱聲。我有沒有說雙色球開獎?程前說沒有什么,都是酒中戲言。王帥又喃喃自語:好像說過什么?不記得了!程前說:你不用擔(dān)心,沒說什么!王帥說:好好!又轟一下躺下去。程前再也睡不著了,挨到地鐵早班車時間,跟王帥說我走了,王帥含含混混應(yīng)了一下,睡得像死豬一樣。程前回了莘莊。

        “潘天然?!?/p>

        程前心里使勁念著這個姓名。攤開左手,他看了看,更加模糊,已經(jīng)辨認不清了。好在他記得,永遠記得,滄海桑田,??菔癄€,都記得。這名字這個人是他的偶像、他的靈魂、彩票界的導(dǎo)師,終生要慕仰崇拜的人。

        他用一本子,將這三個字記下了,不是記在一起的,而是分開將潘、天、然三個字連著每個字記一頁,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樣。是為了怕別人記著?這樣別人即使看到也不知道這個秘密?不知道,他就是要這樣分開每個頁碼記一個字,只有他連起來知道。他還在后面寫著:江西撫州。他念叨著,又昏昏沉沉睡去。

        醒來又近中午。手機有胡小萍的微信:記得吃早飯,不要貪睡!他笑了一下,不去理會。1,8,9,19,31,33和4這幾個數(shù)字又跳入他的腦海中,與潘、天、然三個字聯(lián)系在一起。他想,這個雙色球六個紅球一個藍球數(shù)字可能是潘天然的生日?是他家人或最親近的人的生日?不然怎么說,這七個數(shù)字是他的福字,是他生命的密碼。程前的幸運數(shù)是“4”,卻沒中獎?,F(xiàn)在完整地理一遍,一個在上海的叫“潘天然”的江西撫州人中了雙色球一等獎20注1.23億元。

        這潘天然何許人也?看這名字不像年輕人,至少四十歲以上,這與媒體報道的倒相符合。他的身份證上所有信息都有,可惜他不可能再去找王帥。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否則就是,就是什么?程前沒敢往心里深處想。

        晚上胡小萍來了,帶來了他一個快遞。

        快遞?程前想起了什么,頭腦更加興奮,發(fā)熱!潘天然在莘莊購買彩票,他一定居住不遠,很可能就在閔行,甚至是莘莊。要么住這里,要么在附近上班。那么他的生活起居,住家、購物、通信、快遞都會有痕跡。他的手機號、地址、對方地址都會出現(xiàn)在快遞上。他現(xiàn)在肯定會停機銷號,轉(zhuǎn)移住址,停止網(wǎng)購,中斷快遞,但他過去一定會有??爝f公司的內(nèi)部存檔或電腦里一定會記載他的信息。這樣順藤摸瓜一定會找到潘天然的蛛絲馬跡。

        太興奮了!這叫天無絕人之路!我很快會與恩師見面的。潘天然儼然已是程前的精神導(dǎo)師。

        他找了兩家快遞公司,試著辦了兩件快遞業(yè)務(wù),一是將他在上海的部分私人用品打包快遞回了老家,一是在市區(qū)向他住地試寄了一件物品,然后分別找到兩個快遞公司的快遞小哥,說自己的物品被耽誤了,要投訴他們。兩個快遞小哥慌了,就說再等等,郵在途中,這也不關(guān)我們的事,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程前半威嚇半和緩,這也不能完全怪你們,只怪你們公司、你們網(wǎng)絡(luò)。他分別試探著向他們說起一個叫“潘天然”的人曾問他借過八千塊元,現(xiàn)在失蹤了,手機停機,音訊全無,此人居住地不詳,可能就在附近,老家是江西撫州,兩位小哥可能幫忙找到他。討錢事小,主要是出口惡氣。兩位小哥說這怎么幫忙。程前就說他可能會留下一些網(wǎng)購快遞線索在你們電腦里,兩位小哥可能調(diào)用內(nèi)存的購物快遞記錄,提供一點這方面的信息?兩位小哥一口拒絕,說這是公司秘密,怎么能給你,不好意思,愛莫能助。程前每人給出五百元,說這是先付訂金,事成之后再重金酬謝,也分別被兩人當場一口拒絕了。程前說,話不要那么說絕嘛,來日方長,大家交個朋友。又問到兩人哪里人,多大,有沒有成家,工作待遇怎樣。程前說大家都是從外地來上海打拼,多個朋友多條路,以后我請兩位聚聚。兩人說聚聚可以。

        最后程前花兩千塊錢從其中一位快遞員那里拿到了潘天然全套的完整的個人信息資料。

        潘天然有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上海的,后面帶了“88”兩數(shù),一個是江西撫州的。地址有三個,一個是莘莊附近的居民小區(qū),程前估計是潘天然的居住地,一個是上海南站廣場附近的門面房,程前估計是潘天然的工作地點,還有一個就是江西省撫州市馬頭山鎮(zhèn)潘天然的老家了。是此人,確定無疑。

        程前又估計潘天然已銷號停機,搬離此地,盡可能抹去個人信息和生活運行軌跡,做到?jīng)]有一點痕跡,仿佛他就是一團空氣,從未在這里出現(xiàn)過。這樣驗核是為了一種確定和查證,對自己邏輯思維的一種驗證。

        經(jīng)過認真準備和身心恢復(fù),程前的精神狀態(tài)達到了最佳時候。他還要再休整一段時間,做些細節(jié)上的安排和推敲,確保滴水不漏,安全無虞。

        那么,準備好了,就要行動。他有個老手機,用老手機辦了張新卡。用這個手機向潘天然的那兩個手機打去,果不其然,正如程前所預(yù)料到的,手機停機,這兩個手機號已銷號,里面是語音小姐柔和而有禮貌的拒絕提示。

        程前開始很緊張,非常害怕,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打過去,不知道對方電話通還是不通,他內(nèi)心是希望通還是不通。他怕突然通了他會嚇一跳,不知道跟對方說什么,對方又是什么人,那么與預(yù)判的就有差錯了。如果通了,那就是活見鬼了。打過不通,緊張心情有所緩和,第二遍第三遍再打過去,不通,略略有些舒緩。這樣程前并未沮喪,相反非常高興,證明他是對的,潘天然就是雙色球中獎人,確定無疑。

        第二步,他到了潘天然的居住小區(qū)。這是一個普通的半新半舊小區(qū),20世紀90年代的建筑。門口有保安和門禁,保安并不查問,程前尾隨手持電子門禁的人進了小區(qū)。開頭他就想好了,若保安問起他就說來看房租房的,若保安不讓進他就找房產(chǎn)中介進來看房,沒想到進小區(qū)很容易。保安和這些居民不會想到,這個小區(qū)就誕生了一位億萬富翁吧。

        六單元三〇二。沒有電梯。程前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一圈,小區(qū)綠化很好,西北角有個活動區(qū)域,不少大爺大媽在活動身子骨,有拉滑輪吊繩的,有踩前后太空步的,有活動鞍馬椅的,還有個小朋友玩的滑梯,程前在一邊靜靜看了下他們活動,悄無聲息地繞著走開了。

        他走到六單元,底樓又有門禁,不過門是開的。程前走進了樓梯,樓道里陰涼,風(fēng)裹挾著陰氣從樓道深處而來,不知彌漫著向何處而去。程前背上卻沁出了汗水。緊張,兩手痙攣。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年輕阿姨穿著工裝服自樓上下來,手上拿著掃帚簸箕,走路沒有聲響,走經(jīng)他時看了一眼,卻不言語。程前停了一下,鎮(zhèn)靜了一下,再往上走。

        三樓很近,幾步就到。兩戶人家門都是關(guān)著的,向程前閉著臉,幾分冷漠。程前不去管它,到三〇二門口,里面沒有聲音,好像沒有人居住。

        篤,他敲了一記,沒人應(yīng)。

        篤、篤,他再敲,沒人應(yīng)。

        篤、篤、篤,還是沒人應(yīng)。

        程前緊張得心提到嗓子眼,頭腦一片空白,手腳不知所措,背上依然沁出汗津。他退到一邊休息會兒,輕輕輕輕喘著氣。

        好一會兒,他欲再敲,邊上一戶門開了,出來一個男人,看了看程前。程前指著三〇二問,這戶人家沒人嗎?那人說,不知道,可能有可能沒有,你再敲敲看。下樓梯走了。

        程前心里直罵,你這不是廢話嘛!但他哪敢聲響。待了半晌,他再敲幾記,沒人,就是沒人。

        程前如釋重負,心情輕松大半截。他緩緩下樓,走出了六單元。不知道沒人心里反而更輕松。

        不去不行,任務(wù)還要完成,雙休日程前再次來到小區(qū)這個門口。這回門開了,一對小夫妻在屋里。程前鎮(zhèn)定了一下說,請問這里住的是姓潘的嗎?那男生說不是,你弄錯了。程前就說是一姓潘的住這兒的,向他借過錢。說到這點上,那男的比較認真了,說我們不姓潘,這兒也沒姓潘的呀!程前就說可能搬走了,你們住這兒多久了?是房東嗎?那人說,我們不是房東,是房客,租這兒近一個月了。哦,那姓潘的可能是你們之前的住客,搬走了。你確定是才來一月嗎?對,可能他搬走了,我們的的確確來一個月。對話就結(jié)束了。程前道著謝退出六單元。這回可以確定了,潘天然停機銷號搬離了這里。

        還有一個地址,上海南站廣場。程前來到這里,這是一個商業(yè)街區(qū)的門面房。程前遠遠觀察了一下,那間門面房現(xiàn)在做著房產(chǎn)中介,一個大玻璃門貼著各種房產(chǎn)信息,有租有售,里面七八臺電腦前坐了五六個人。他到中午時間幾人吃飯去了,里面剩兩個人時進去了,也是問可有一位姓潘的。那里面一人可能是負責(zé)人的說了,姓潘的是前面一個房客,做放高利貸的小貸公司的,破產(chǎn)走了,很多人被他騙了錢打水漂了,怎么,你也是受害者?程前說,對對,我也是受害者,所幸錢不是很多,原來說還錢的,我來看看。那負責(zé)人說,我們租這房子有大半個月了,來了好幾個找他要錢的,現(xiàn)在找不到他了。報案吧。好的好的!程前點著頭離開了。程前上網(wǎng)查了,確實有潘天然注冊過金融信貸公司,現(xiàn)在注銷了。

        現(xiàn)在線索脈絡(luò)清晰,都很明確了:潘天然,男,1973年9月4日生,江西撫州人,租住在莘莊附近小區(qū),在上海南站廣場開著一家金融小貸公司,現(xiàn)在“倒閉”(注銷)了,人跑路了。只有程前知道他不是倒閉跑路而是藏富跑路了。

        那么,他去了哪里?還在上海?回了老家?到了其他城市?出國了?程前認為不可能還在上?;蚴腔乩霞?,最大的可能是在旅游包括出國旅游了。暫避風(fēng)頭,游山玩水,養(yǎng)精蓄銳,商務(wù)考察,這應(yīng)在情理之中。

        胡小萍晚上來了,程前告訴她自己可以要回老家一趟。胡小萍說回就回唄,又不要她陪著回去。程前說可能要過一段時間,胡小萍說是不是回去相親呀?程前說他爸爸身體不大好,要照應(yīng)一下。租的房子快要到期了,想退房了,暫時不租了,有些物品想放到她那兒一下,兩個行李箱一個蛇皮袋。胡小萍說,是這樣??!她沒有想到,有些詫異。

        程前也跟王帥說了,讓他幫著照應(yīng)胡小萍。酒店和住房都還有押金,程前讓胡小萍把錢拿回來幫著處理后續(xù)事情。此去江西,他知道跨出這一步意味著什么,不知道要離開多久,還會回來嗎?或者再也不回來了?那么,讓王帥照應(yīng)胡小萍會不會成為一種刻意的安排和交代?留給胡小萍的押金會不會是一種經(jīng)濟上的補償?

        他要下一盤棋,一盤很大的棋。

        江西撫州,我來了!

        馬頭山鎮(zhèn)位于撫州市東南。這里群山環(huán)抱,巍峨矗立;林木密集,古木參天;梯田茶園,郁郁蔥蔥,是有名的茶鄉(xiāng)和自然保護區(qū)。這里水系發(fā)達,河溪縱橫,流水潺潺,奔流不息;資溪河匯聚著山澗水、地表水、天然水,汩汩流淌,奔向遠方。

        馬頭山鎮(zhèn)上了一點年紀的人幾乎都知道潘天然,這里處處傳誦著他的傳說。傳說他二十年前才剛剛二十七歲那年,帶領(lǐng)一部分人在大山深處荒山野嶺開天辟地,硬是開出了一爿石礦。他當董事長兼礦長,占一半股份,其余三人占一半股份。石礦當時熱火朝天,人歡馬叫,炮聲隆隆,彩旗飄飄。石礦就是采石,將幾十噸幾百噸大的白云石、花崗巖鑿眼爆破,再將碩大的石塊錘小破碎,然后運往工地,很多道路拓寬、路橋工程、房屋夯基都需要這些各種規(guī)格的石塊石子,為此他們購置了破碎機、粉碎機、運輸機和雷管、炸藥,開山采石,爆破作業(yè),錘打釬鑿,道路運輸,叮叮當當,轟轟烈烈,方圓幾里十幾里都聽得到動靜。潘天然那會兒身強力壯,血氣方剛,既在一線指揮作業(yè),又在現(xiàn)場做著苦工,還去單位聯(lián)絡(luò),其余幾位股東也各司其職,有的指揮爆破,有的破碎石塊,有的管理運輸。潘天然在這里起步,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過了近十年,石礦幾位股東產(chǎn)生不和,為費用和分紅,為派工派料,為各種雜項開銷,明爭暗斗,甚至撕破臉皮大打出手,潘天然心生倦意;加上鎮(zhèn)領(lǐng)導(dǎo)告訴他,縣里要建自然保護區(qū),山區(qū)以封山育林和自然植被為主,不搞大開發(fā),污染企業(yè)都要關(guān)停并轉(zhuǎn),弄得山崩地裂巖體裸露的石礦當然也在禁采之列,更不要說發(fā)生過安全事故的企業(yè)更是在關(guān)停之列了。潘天然見好就收,在股份轉(zhuǎn)讓中獲取了諸多主動權(quán)益后順利撤資退股了。

        程前對石礦有了興趣,決計到石礦去看看,有必要就在那里上班。他爸爸原來就在礦上上班,不過那是煤礦,下井掘煤,這是石礦。歷史是驚人的相似,但卻在螺旋式上升。他爸爸是為生計,嘔心瀝血,被迫無奈;程前是為事業(yè),主動請戰(zhàn),一探風(fēng)險。既然他師傅是在這里起步,走向發(fā)跡,那么他也可以循著他的步履足跡去嘗試發(fā)展。富貴險中求,他也可以險中求財。

        石礦在偏遠的老虎崖,還在開采。程前步行十多里,遠遠就聽見礦上炮聲隆隆,有人在吹著口哨揮著小紅旗在指揮,有車輛在行駛。程前很興奮,看到了貼有“招聘啟事”,三個月前的,他更興奮。他上前問一個姓陸的大爺這兒要不要人,陸老頭說忙時要閑時不要,程前問這會兒是忙還是閑,陸老頭說不忙不閑又忙又閑。程前說那這會兒又要人又不要人,陸老頭說你聰明。陸老頭去問了管事的人,說要重勞力人員。程前說哪些是重體力人員,陸老頭說鑿眼放炮揮錘打石都是,拉車運輸也是。五百塊錢一天,一周一結(jié)。程前說那就是短期聘用打零工了。陸老頭說差不多是,又說程前看上去年輕,但身子骨單薄,弱弱的,不像干重體力活的人。程前說可以試試。程前外表的敦厚獲得了石礦班組長的同情和信任,以為他是一時遭遇不慎前來為謀生計的,誰生活命運中不有那么一會兒人在低谷鳳凰落毛不如雞的時候呢。這樣程前就被留下了。

        程前果然掌釬也不行,打錘也不行,掌釬怕手被砸著,手扶不穩(wěn),打錘又怕把別人砸著,手也不敢使勁。放炮是技術(shù)活,還要安全生產(chǎn)許可證,程前就更不談了。他就拉車。石場現(xiàn)場道路逼仄運輸車輛進不來,要將爆破以后再用鐵錘砸小的石塊石片用板車拉到外面路場上裝車,就是接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要想做大事業(yè),就要走師傅的路。

        中午附近農(nóng)戶送來了盒飯,幾公里遠,開了電動車送來。肉燒豆腐,炒三絲,一個炒青菜,海帶蛋湯。程前饑腸轆轆,吃了滿滿兩大碗飯,喝了一大碗湯,疲乏勁兒這才緩過來了。吃飯時程前正愁晚上在哪睡覺,礦工們告訴他,這里離最近的村子有五里地,村里可以花點小錢投宿搭鋪,否則只有到有十幾里遠的鎮(zhèn)上住旅店了。陸老頭告訴他,這里有個山洞,人稱老虎洞,但洞里沒有老虎,陸老頭自己晚上就住那兒。程前很驚奇,就說下班去看看。

        晚上下班,程前隨陸老頭到了老虎洞。山洞很深,里面漆黑麻糊,滴著水滴,冷風(fēng)習(xí)習(xí),鹽老鼠成群結(jié)隊在洞里棲息紛飛。程前不敢往洞深處看。陸老頭在洞口打著地鋪,下面鋪了稻草,上面有層被褥,半墊半蓋,陸老頭拿出一個手電,照著亮拆了兩盒方便面,給程前一盒;沒有水,他們在暗中就著咸菜干嚼。蚊子襲來,陸老頭點燃了一盤蚊香,但還是擋不住蚊子的密集攻擊,陸老頭和衣睡在地鋪上。程前真想離開,但天色已晚,能去哪里?他想到陸老頭可能會有些有用的信息,便也強忍著睡下,與陸老頭拉呱起來。

        陸老頭女兒出嫁了,兒子媳婦在外打工,老太婆子與孫女還在村里,他長年在石礦上工,家離這里有七八里地,為圖方便,有時就住在這洞里,兩三天回家一趟。

        陸老頭告訴他,縣里搞自然保護區(qū),石礦停過一陣子,潘天然就是那時候撤資退股的,后來修國道修省道需要大量的土石方夯地基駁橋涵,很多水庫也需要石片護基,老百姓蓋民宅也需要石塊石片,經(jīng)縣礦山管理局、環(huán)境保護局和安全生產(chǎn)局特批,這里又恢復(fù)了生產(chǎn),小范圍開采石片。潘天然后來將老宅半賣半送給了堂哥,在縣城買了個房子安頓父母和妻兒,自己只身直奔上海去了。后來的情況外人就不知道了。程前睡意蒙眬,又不得安睡,半醒半寐,昏昏沉沉恍恍惚惚過了這終生難忘的一夜。

        第二天吃過午飯程前說什么也不干了。他向陸老頭辭別,陸老頭說一天半的工錢如老板同意結(jié)給程前,他就給代領(lǐng)回來給他,程前說如能領(lǐng)就讓給陸老頭了。

        程前徒步向潘家老宅走去。正是江南的初夏,雨汛天還沒有過去,悶熱難熬,走在路上天上就烏云翻滾雷聲轟鳴,一陣疾風(fēng)暴雨就襲擊過來。原野,一片稻田,四下里無可遮擋無處可躲。他看到有人往橋洞里去躲雨,他也跟著跑過去。橋下有橋堍,橋堍上有橋洞可蹲人。程前狼狽不堪地奔到橋洞里,身上還是被急雨淋濕透了,衣襟幾乎是貼在身上,又有幾分涼意。橋洞里逼仄,擠擠挨挨待了三個人,兩男一女,程前很難受,蹲地上苦瓜著臉與他們搭訕。好在雨來得快也去得快,不一會兒又是烈日當空高照人間了。程前干脆將濕透的衣裳在河溪里沖洗揉搓一番,拿起來擰干了水,披在身上有一搭沒一搭往前走。

        遵照陸老頭的描述,程前找到了潘天然老宅。潘天然堂哥家門開著,沒人,見一老農(nóng)在門口的菜地忙碌,在扶起剛被暴雨打倒的菜苗;一問,正是潘天然堂哥。潘天然堂哥近六十歲的人了,臉上密布皺紋,一看就吃過苦。潘天然堂哥問有事嗎,程前說沒事,路過這里躲雨;又說是在石礦上過來的,這就引起了潘天然堂哥的好感。

        他將程前引到屋里坐下,倒了杯熱茶,程前四下打量著這屋子,說聽礦上人說這屋是你兄弟的,潘天然堂哥說對,本來兄弟沒打算要錢,后他非給了三萬塊錢,算是半賣半送。程前問起潘天然堂哥家人,他說都去城里了,老婆子在城里當保姆,女兒在超市收銀,已訂婚,未婚女婿在外打工。

        潘天然堂哥告訴程前,上海搞大開發(fā)大建設(shè),沒過多久潘天然將妻子召了去,開了個快餐公司,買了個小四輪,專門給工地和辦公樓送快餐,生意出奇的好,也得到了上海市區(qū)政府的贊賞與支持。近幾年上海工地減少,他用前些年積攢的錢開了家小貸公司,就是民間借貸,還在老家縣城開了家擔(dān)保公司,吸納資金供應(yīng)上海,一條龍作業(yè)。潘天然堂哥又告訴程前,潘天然的父母孩子現(xiàn)在又都去上海了,在縣城的房子現(xiàn)在也空著,自己的老婆女兒就在那房住著,算是給他看家。

        到晚飯時間,潘天然堂哥留他吃飯。程前趁這時機屋前屋后看了看。屋后是山,樹木蔥蘢,鳥語花香,門前是條大路,再前有口水塘,水塘里長著蓮藕養(yǎng)著魚。飯菜簡單,一盤西紅柿炒蛋,一盤炒青椒,一個西紅柿蛋湯。程前要付錢,潘天然堂哥堅辭不受。眼看天黑了,潘天然堂哥讓他留宿。程前欣然接受。

        晚上,睡在準師傅潘天然原先的宅屋里,程前無限感慨,沒想到自己竟然在潘天然的石礦上了班,還在他的老宅住了一宿。這是緣分,宿命。不知是累還是怎的,這晚程前睡得特別沉。

        到了縣城,程前用原先在上海私下做的一個身份證租住了一間房子,又弄了本地的一張手機移動卡號,用在那個老手機上,上海的那個手機號關(guān)機停用了。他現(xiàn)在也要切斷過去的運行軌跡,抹去過往的生活痕跡。

        他現(xiàn)在需要休息一下,調(diào)整一下,觀察一下。這些天長途跋涉,舟車勞頓,石礦勞作,弄得他寢食不安,疲憊不堪,過著非人的生活,曾幾何時,他即便是在老家農(nóng)村也沒做過這種重體力勞作,吃過這些苦。好在辛勞沒有白費,運作還比較順利,一切都在向他推斷和設(shè)計的方向發(fā)展,每個階段都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獲得了階段性成果;好比方一個鏈條、一只風(fēng)箏,抽絲剝繭,順藤摸瓜,真相總會大白于天下的,事情總會有水落石出這一天的。他做的是事業(yè),前無古人,成功了就是財富教科書,又一經(jīng)典案例。

        眼下他借休息之機了解一下這里的地理方位和風(fēng)土人情。他睡了一天,買了兩件襯衫一件牛仔褲和一雙休閑鞋,舊的衣物太爛就扔了;早晚都洗澡,想要洗去疲乏和汗臭味;又理了發(fā),原本蒼白瘦削的臉上重又變得紅潤,氣色好看很多,精神抖擻,神采飛揚。

        休息好了他就上街了,徒步走了幾個街區(qū)。他先在外圍對這里做個了解和預(yù)先察看。這個縣城原本規(guī)模不大,通過撤并建設(shè)有了一定的擴張,這從商品房開發(fā)、城鎮(zhèn)建設(shè)可以看出來,痕跡還是很明顯的,中心城區(qū)偏舊,也有一定體量的新房建設(shè),新舊參半;新開辟的一條大道上建著政府機關(guān)公檢法各單位大樓,看過去高樓林立,成為窗口亮點;政府對面廣場寬敞空闊,有寬闊的水泥地面、綠草如茵的草坪和行道樹綠化帶,還有高大的雕塑、花籃和鐘鼎銘文。有個不大的公園,有人在打拳,有人在打牌,有人在跳舞,有的聊天,有的獨坐假寐,昏昏欲睡。這里節(jié)奏慢了不少,時光在這里好似放緩了腳步。外圍就是新區(qū)了,開發(fā)了不少住宅小區(qū)和開放式的獨棟商品樓宇,氣象一新。

        徒步以后,為了不致因身在其中踽踽獨步而對城市風(fēng)貌產(chǎn)生零亂割裂的印象,他叫了人力車,在幾條主要街區(qū)進行了來回總體瀏覽。人力車不疾不徐,悠然自得,又無遮攔,程前得以一覽城市總體風(fēng)貌。人力車夫很高興,難得有他這樣連著乘車的乘客,便操著本地方言介紹著哪條街哪條路,出過哪些人物,對主要建筑物和商業(yè)區(qū)域、小吃一條街向他做著講解,臉上露出自得和諂媚的笑。順著車夫的指引,程前看了城里城外幾個本地的名勝古跡和旅游景點。

        作為廚師,程前當然惦記著這里的特色菜肴和風(fēng)味小吃。程前一天三餐就在街頭小飯館解決,把什么客家釀豆腐、臨川牛雜、菜梗泥鰍、藜蒿炒臘肉、南豐魚絲、蓮花血鴨吃了個遍;小吃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有墨魚炒粉、爆炒螺螄、燈盞果、金溪油面、藕血糖等,程前走一處吃一處,正餐夜宵輪著吃。這里的口味就是辣,無辣不歡,跟他老家差不多,程前很是喜歡,十分熨胃。

        彩票點也多,福彩體彩這里一處那里一處,買彩票非常方便。不過人流不比上海,三三兩兩,稀稀拉拉,程前一次不拉每期多少買幾注。不過他不用微信和支付寶支付,而是全部使用現(xiàn)金,吃飯購物也一律使用現(xiàn)金,這是對潛在風(fēng)險的防范和自己的一種保護。他想這里的人不知道他們有位老鄉(xiāng)在上海中了雙色球巨獎,知道了會怎樣呢?

        想到胡小萍,晚上他用上??ńo她打了電話。她很著急,電話里都快哭了。她問他在哪兒,怎么這么長時間音信全無,手機不通,微信也關(guān)了。程前說上??ㄅ率情L途收費就給關(guān)了,微信可能是沒信號。他這會兒在老家哩。胡小萍問他還有多久能回上海,他說父親身體不好還要照應(yīng)一段時間,另外家宅漏雨想請人撿漏翻修一下,還有宅基地事項要處理,可能要過段時間回來。胡小萍說你不是在老家建房子相親結(jié)婚吧?程前說不不不,不存在的事,我只喜歡你,你等我回來。胡小萍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說想他,愛他,要他,他再不回來就給他行李扔了。程前哄著她,不要猜疑,不要顧慮,回來給她帶好吃的。放下電話,程前一種情緒充溢心頭,五味雜陳,不是滋味。

        程前找到了本縣最大的最有名的超市:華聯(lián)超市。有四五千平方米,兩層。這里地處中心城區(qū),購物方便,但現(xiàn)在是白天,人流不是很多。剛要進去,看到門口貼有“招聘啟事”,招收理貨員、收銀、保潔等人員,程前用手機將啟事拍照下來。進入超市以后,燈火通明,貨物琳瑯滿目。出口有三個人在收銀,兩女一男,沒人時兩個女的就聊天,男的就看手機。程前側(cè)面看上去,兩個女的都很年輕,個兒一般高,只是一個長發(fā)瓜子臉,一個短發(fā)圓圓臉,衣服外面都套著超市標志的紅馬甲。程前觀察了一下,圓圓臉講話很快,機關(guān)槍似的,活潑開朗,聲音清脆,長頭發(fā)女孩喜歡笑,甜甜的。程前猜想這兩人中可能有一人是潘天然的侄女兒,可能那圓圓臉就是,因為個頭臉形與潘天然堂哥相仿佛??吹揭粋€穿著保安服的男人在店外回收歸攏購物車,便問那收銀女的可是姓潘的?男人面無表情說差不多是吧,看他一眼,不再理會。

        果然姓潘,是她!程前心里一陣竊喜。

        程前晚上給超市老板打了個電話,說要應(yīng)聘理貨員,對方先說可以,后又問他多大,程前說二十七,對方“哎喲”一聲說,那不合適吧,年齡小了點,我們這兒理貨都是中老年人呢,主要是工資低,程前問多少,對方說兩千,程前考慮了一下說可以。對方說你怎會想來做理貨的,程前說剛剛辭職,找份工作先干著,比坐吃山空強,有個工作先過渡一下也行。對方說這樣你就明天過來看看。又說了每天工作十四個小時,做二休一。

        程前第二天早八點就來到超市,被分配到蔬菜區(qū)。理貨,就是要補貨碼貨,將蔬菜擺放整齊,菜品空缺立刻補上,要抬貨、裝貨、分拆、碼放、整理、撿葉,處理枯枝敗葉,打掃衛(wèi)生,將廢棄蔬菜丟擲垃圾桶;還要給菜灑水,貼上品名價格標簽,甚至要給客戶買的菜品削皮包裝??雌饋磔p松,實則又臟又累,還只站沒坐,半天下來程前也夠累的,腰酸背疼。他忙里偷閑到收銀臺轉(zhuǎn)了兩圈??吹阶蛱炷莻€胖胖的圓臉女孩在忙著,他現(xiàn)在知道她叫“潘彩霞”。潘彩霞見他盯著她看,又同樣穿著超市的黃馬甲,知道是新來的同事,就友善地向他點點頭,最后一次還露出牙齒沖他莞爾一笑。

        超市員工有個內(nèi)部微信群,程前在群里看到了潘彩霞,便私自申請加她微信,她通過了。程前瀏覽一下她的朋友圈,都是些家長里短吃的喝的玩的,除了她媽媽幾張,很少有家人,也很少有自己的照片,可能她不夠漂亮吧,不過旅游景點倒有幾張,還有都是轉(zhuǎn)發(fā)的,再有就是超市統(tǒng)一發(fā)的廣告優(yōu)惠促銷活動。

        下班已是晚上十點,超市九點半就不進人,顧客陸陸續(xù)續(xù)走出超市,收銀臺還要忙活最后一撥顧客的收銀。程前磨蹭了一會兒,故意騰后??吹脚瞬氏记妩c完鈔票,關(guān)上收銀柜,交到辦公室保險柜里,脫下紅馬甲,拿上自己的私人物品一個小包一個塑料袋,才慢吞吞走出超市。超市的燈火漸次熄滅,卷簾門在身后拉下了。程前齊步上前,欲與潘彩霞并行,不料她還去了趟外面的洗手間。從洗手間出來,她的劉海有點潮濕,看得出她整理了下自己的頭發(fā)面容。

        潘彩霞看到程前,一笑,說,今天新來的?

        程前說是。

        理貨?

        是呀!

        你這么年輕,怎么做這個?這都是上年紀的人做的,這個收入少,還沒我們收銀多。潘彩霞快人快語。話的意思與老板說的差不多。

        收銀多少?

        兩千三呀!

        剛剛辭職,臨時做一下,過渡一下,再找工作。

        這樣啊!

        潘彩霞有個女式自行車,她將包和塑料袋放進籃子,開了鎖在人行道上與程前并肩走了幾步。

        在這里還請你多關(guān)照我,教教我。程前說。

        這有什么!都是老板說了算,再說我倆做的不是一回事,不同行當。

        主要是注意事項。你先來的,人熟事熟。

        潘彩霞咯咯笑起來。你的工作我還真不熟,超市里面貨物區(qū)我還真不怎么進去,有時休息自己去選東西買東西進去一下。

        程前想與她說在石礦和她老家住宿的事。說不說呢,話到嘴邊猶豫了一下。

        不早了,我回家還要洗澡洗衣服,再見。走出人行道,潘彩霞騎上車就走。

        她走了一截,程前想起什么似的,揮手叫她。她下了車,怎么啦?

        這樣吧,我騎車帶你,你家住哪?

        這樣啊,我這是女式車,不知車胎有沒有氣。

        程前推起車騎起來,潘彩霞就坐在后座。

        程前的住宿地往西,潘彩霞家在北門,從西南方前行,兩人能共一段路。因為車小,潘彩霞不得不貼著程前的后背,車不穩(wěn)還要抓捏一下他的衣襟扶一下他的腰平衡一下,程前的男人體味隨風(fēng)傳導(dǎo)到潘彩霞的鼻舌中,潘彩霞淡淡的香水味兒也傳到前面,氤氳一團。有一點曖昧的意味,兩人一時無語。

        進了北門一段,潘彩霞不讓程前往前騎了,說離他西街越來越遠了,耽誤他回去;再說這老北門路況不好,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路燈還不全,黑燈瞎火的,程前不熟。程前沒再堅持,下車說那你多保重,光亮不好。潘彩霞說我沒事,路道熟。兩人互道晚安。晚上程前在微信中向潘彩霞道了晚安,過了許久,潘彩霞回了他一個笑笑的表情包。

        第二天程前吃過早餐就到了超市,買了一格小籠包子給潘彩霞,潘彩霞說吃過了,你太客氣了。中午超市不管飯的,程前看到潘彩霞她們都是在家?guī)Я孙垇?,在微波爐里熱一下,也有家里送了來的,程前就吃盒飯。晚上,程前挨到潘彩霞下班,說請她宵夜。潘彩霞熱烈響應(yīng),說幾個收銀的都去,就不用你請客了,AA制吧。

        他們就到了一個街巷,小吃夜市,食物好多,都擺放到街巷店外來了,他們點了鹵干子、鹵肥腸、涼菜、小刀面和啤酒,幾個人吃喝起來。他們東拉西扯,說些今日見聞、街談巷議、秘事緋聞。又說到故土家事個人身世。程前不談自己,別人問他,他就說鄰縣人,別人問鄰縣怎么到這來了。程前不說,他們就猜測,有說是原來就在這里打工,有說是失戀了來的,程前笑笑,只是與那男生喝酒。潘彩霞說些她老家馬頭山鎮(zhèn)現(xiàn)在公路拓寬了,住宅新建了,大家就說人都跑光了,路修得再好樓建得再多有什么用,有人就說家鄉(xiāng)是根,逢年過節(jié)人還是要回到這里來的。程前插了一句,聽說馬頭山鎮(zhèn)有個石礦很有名?潘彩霞兩眼發(fā)光,你聽誰說的?那就是我叔一開始建的。我叔是創(chuàng)辦人,做了十年就不做了,丟給他們了,石礦帶動了我老家的就業(yè)和經(jīng)濟發(fā)展。后來我叔就到上海去了,老家的房子給了我爸,我現(xiàn)在縣城住的房子也是他們的,逢年過節(jié)他們回來住一陣子。

        程前就問,你叔現(xiàn)在上海做什么?

        不是很清楚,說是小貸公司。

        你叔?;貋韱??

        過去?;貋?,最近有幾個月沒回來了;過去常聯(lián)系,現(xiàn)在也沒聯(lián)系了,可能比較忙。我們也不主動跟他聯(lián)系,都是他與我爸媽聯(lián)系的。

        大家就贊嘆還是上海大城市好啊,人忙說明有事做有錢掙,好啊。

        潘彩霞又說我們潘家有個家人微信群,原來比較熱鬧,現(xiàn)在也很長時間沒看了。

        程前就問,你叔最近會回來嗎?

        誰知道啊,可能回可能不回,回來也不是都聯(lián)系,一般人也不見面,但會和我們見面,因為我們住著他那房。

        哦。

        大家又說到哪里去玩,說是郊區(qū)有個廟很長時間沒去了,休息時去玩玩;又說輪休的,玩也玩不到一處去。那廟老靈的,有人求子,有人求財,有人求消災(zāi)除厄。又有說現(xiàn)在有了到杭州黃山兩日游六百塊的經(jīng)濟又實惠,有人就說,那還不是起得比雞早跑得比狗快住得比驢差吃得比豬孬。大家就笑。

        程前又要送潘彩霞,潘彩霞不讓他送,就推著車走了一會兒,說了一會兒話,就此道別了。

        因是做二休一,程前與超市老板要求,將自己的工作休息時間調(diào)整到與潘彩霞相一致,這樣朝夕相處,慢慢就熟悉了。

        這天下班剛好第二天兩人都休息,那兩個收銀員當班,程前要潘彩霞帶他到廟里去玩。潘彩霞說可能要做家務(wù),沒得時間哦。程前說我不熟,你做導(dǎo)游嘛,潘彩霞說就在郊區(qū),你自己去玩就可以了,不要熟的。程前說一個人玩那多沒勁,人生地不熟的。潘彩霞就笑了,說我晚上回去問問我媽,看可有事,沒事看能不能陪你一道。程前連聲道謝。

        晚上,潘彩霞發(fā)了微信來,明天可以陪程前去廟里玩,家里有點小衛(wèi)生回來帶著做做就可以了。她還提議有個美蘭湖可以劃船,也可去玩玩。兩人商定早上八點在十字街的早餐店見。

        第二天一早,程前潘彩霞吃過早飯便乘車到桃花山寺廟。人多,攜家?guī)Э?,成群結(jié)隊,人人臉上洋溢著笑意。寺廟在山上,山下是個廣場,商業(yè)服務(wù)區(qū),賣吃的喝的紀念品的,賣香火的,說比山上便宜一半。程前買了兩張門票和兩瓶礦泉水。兩人隨人流往山上走。向山上的是石階路,說有9999個臺階,要走一個多小時,程前潘彩霞年輕,腳力好,開頭還很輕松,那些六七十歲的大爺大媽上去就有些費勁。游客自然形成群體,有全家六七口人的,有三口之家的,有兩人世界的,也有一人踽踽獨行的,更有甚者還有三步一磕頭一步一磕頭上去的,可見其拜佛之虔誠。

        正值酷暑,溽熱難當。早上就開始淌汗,這會兒更是熱。程前潘彩霞上山并不費力,但酷熱難當卻使他們有些體乏。走了一半,他倆在休息臺坐下休息了。休息臺是在山腰專門辟出的平地,有石凳石椅供人休息。潘彩霞手搖紙扇,扇個不停,臉上紅撲撲的,被汗水浸濕透了,風(fēng)一吹,短時半干了,粘在身上,更是難受。

        到了寺廟,人流擁擠,香煙繚繞,古柏森森,鐘鼓齊鳴,悠遠的鐘聲在空曠的山谷間鳴響,更添幾分莊嚴氣象。香燭不得進入廟門,門口有個大鼎,記載著寺廟的歷史淵源,兩側(cè)各有一個大香爐,燒香就在這里。程前買了香火,要給潘彩霞買,被她制止了。她說香各買各的,她自己買了一筒。他們在香爐前焚香禱告,禮拜四方,口中念念有詞。

        進得三門洞的山門是三進大殿,他們在天王殿、觀音殿、大雄寶殿叩了頭敬了香錢,又到兩側(cè)的財神菩薩文殊菩薩大殿叩了頭敬了香錢。程前閉目許了愿,什么愿只有他自己知道。

        吃午飯的時候,程前再次提到了潘彩霞的叔叔潘天然。從潘彩霞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中程前了解了她叔的基本情況。潘天然一家六口人,父母老婆和兒子女兒。他父母原本在縣城就是潘彩霞現(xiàn)在住的房子照應(yīng)孫子孫女兒,燒飯洗衣接送上學(xué),因這兩年經(jīng)常有人上門要債,不得安神,孩子上學(xué)也受到影響,就把他們?nèi)拷拥缴虾Hチ?,在上海有沒有買房不清楚,丟下這里的房子讓潘彩霞母女住著看著。潘天然前些年在家辦石礦到上海做快餐外賣都挺好的,好像很風(fēng)光;這些年辦了個小貸公司,聽說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油水很足,但上海管得很嚴,不允許違規(guī)操作打擦邊球,這邊縣里也在整頓擔(dān)保公司,潘天然的公司也在其中,現(xiàn)在都停辦了,但還經(jīng)常有人上門要債。估計是高息吸納存款,到上海那邊放貸?,F(xiàn)在資金鏈斷了,貸的款收不回來,存款的人又來催討,聽說進出都有好幾百萬。這些存款有的是自己養(yǎng)老的血汗錢,有的是多年積蓄想存這里賺幾個錢,也有的是擔(dān)保的,其中還有機關(guān)領(lǐng)導(dǎo)干部,弄得他們也受處罰,法院追究連帶責(zé)任,工資只拿生活費,潘天然也沒辦法。其實我叔是個很好的人,在石礦安排就業(yè)不說,他還拿錢修了跑運輸?shù)穆?,還拿過錢給地方學(xué)校,縣里還給他戴過大紅花。

        要是你叔有了錢會不會跑掉?程前問。

        潘彩霞看了程前半天,非常奇怪。他為什么要跑呀?他又沒做犯法的事。

        我是說,他忽然有了很多錢,會不會跑掉?或者到國外去?

        你是說他擔(dān)保公司小貸公司來的錢呀?那又不是大錢,幾百萬而已。再說他有債務(wù),也有債權(quán),不至于跑路。興許是這些年流行起來了,她也熟稔這些詞了。

        我是說如果不止這么多錢呢?

        那也不會跑路吧!我叔是個特別有擔(dān)當?shù)娜?!潘彩霞急紅了臉。

        你叔幫過你們嗎?程前想找一個詞,換一個說法。就是,你們沾過你叔的光嗎?

        幫呀,家里人他都幫,外面人也幫。我老家房子不是他給我們的嗎,他要送給我爸,我爸一定要給錢,給了三萬塊錢。其他的親戚婚喪喜慶、老人生日、蓋房生病,他都拿錢。

        哦,你叔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那還用說!潘彩霞口氣堅定,不容置疑,眼睛閃閃發(fā)光。你要有機會見到我叔一定會佩服他的!

        我能見著嗎?程前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有緣就會見著。

        我的緣就是你。

        潘彩霞這會笑了。

        我也想到上海去發(fā)展。

        到上海要能吃苦,要有一技之長?,F(xiàn)在不比從前光打拼就可以,現(xiàn)在腦筋要活。

        上海機遇總會比我們這兒多,機遇偏愛有準備的頭腦。

        對,對,對!要抓住機遇。

        回去已經(jīng)晚了,兩人在外面吃了飯,程前把潘彩霞送到了她家樓下。

        這個縣有個五星級酒店要開業(yè),招聘一批包括廚師長、大廚、二廚等人員,潘彩霞在電視里看到了信息,告訴了程前。程前報了名,接著是面試、試菜,程前以其扎實的功底、造型獨特的菜品過關(guān)斬將,順利入職二廚崗位。

        酒店正式營業(yè)時間是九月二十七日,要趕上黃金周旺季的趟,這之前是上管理課、試營業(yè),還有半拉個月時間。試用期期間工資五千塊,試用期后是六千塊。得到消息程前就告訴了潘彩霞,潘彩霞很高興,收入增加差不多一兩倍呢。接下來為要離開超市而留念,程前和潘彩霞,雖說還在小縣城,以后說不上朝夕相處,也可以經(jīng)常見面甚至天天見面,但同在一個單位和同在一個縣城還是有區(qū)別的。

        他們盡量珍惜還在一起的時光,小心翼翼守護著這份情誼。程前每天買一份早點給潘彩霞,即使早上她已吃過,那當零食吃也很好;晚上都去排檔,連晚飯帶夜宵,吃過再送她回家。潘彩霞已經(jīng)習(xí)慣了,早點——夜宵——回家,都由程前安排著,差不多已成固定態(tài)勢,過去她還客氣推脫,現(xiàn)在已成習(xí)慣,聽之任之。如果某一個環(huán)節(jié)缺失,潘彩霞會感到空落落的,無所適從。接下來不在一起怎么辦呢?那就盡量克制和適應(yīng)吧。

        潘彩霞的媽媽要過五十五歲生日。她本想小生日是不過的,家里親友天南地北各居一方,自己農(nóng)村粗人一個,不勞親友大駕。潘彩霞媽媽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子女都在外面打工讀書,剩下些老的小的也都居住偏遠。潘彩霞爸爸這邊人也差不多,也是來往不方便。潘彩霞媽媽想自己打兩個雞蛋煮碗面條吃完了事,連潘彩霞要不記得都不告訴她,記得就兩個人吃點雞蛋面條過去。偏偏潘彩霞就記得,家人微信群里說了,有人就嚷嚷要來。潘彩霞媽媽不讓大家來,有人就說在一起吃個飯;吃個飯潘彩霞媽媽就沒轍了,說問問做保姆的東家給不給假,東家還很開通,就說準假,時間安排在雙休日吧,孩子就讓他們自己來帶。這樣就安排吃飯,家人平時見一面不容易,吃個飯熱絡(luò)熱絡(luò)也可以。那在哪吃?酒店吃飯不實惠,潘彩霞媽媽也舍不得那個錢,兩桌要好幾百上千呢;不在酒店就在家里,家里燒又累,場地小,費力費時間。就說安排在某個星期天的中午。潘彩霞將媽媽的話在微信群里說了,遠的不方便的就不要來了,在本縣的家人親友愿來就來,來了也不要帶東西,就是吃個便飯。

        潘彩霞把這事當笑話給程前說了。她心底也想程前來玩玩,但想想是家宴,程前一個外人來不尷不尬不太妥當;但程前現(xiàn)在與她常常在一起,關(guān)系比較密切,私交很好,作為朋友要來也無不可;再說他馬上要離開超市去酒店上班了,以后見面沒現(xiàn)在方便了,他還沒上過她家來過呢。沒想到程前一聽說就要來。潘彩霞是上午說的,中午程前想起什么似的對她說,我可以幫廚,燒飯。潘彩霞愣住了,對呀,他是廚師,我怎么沒想到呢?但轉(zhuǎn)而一想,就是廚師也不太妥當吧。程前說這有什么不妥當?shù)模媒铏C獻獻手藝,練練廚藝。潘彩霞說做不了主,回去問問媽媽。

        她媽堅決反對。家里人吃個小菜便飯,弄個外人摻和干嗎!她多次聽女兒說起過程前這么個人,關(guān)系比較要好,對她照應(yīng)挺多,但也只是個同事,普通朋友,要有個別的什么她會不允許,畢竟潘彩霞已訂了婚,是個有主的人了。

        潘彩霞去跟程前說了,程前只好作罷,也是事有因緣,潘彩霞媽媽臨雙休日前幾天犯心口疼,不知到時能不能好,程前又熱切響應(yīng),要去幫廚,這回潘彩霞母女倆就都同意了,麻煩麻煩您了。

        程前問你叔會回來嗎?潘彩霞說,他怎么會回來,大老遠的,他那么忙,這小生日不值得他回來。聽說他一直在旅游,前段時間在云貴川,這會兒在國外,一會兒新馬泰,一會兒英法德的,可能還要去美國。年底過春節(jié)不知能不能回來。程前很興奮,與他推斷的十分吻合。

        程前積極準備。弄清了估計是兩桌,他就往鄉(xiāng)下人吃大餐那種標準來辦,分量大,油水足,多是大菜硬菜。先是準備配料,他在超市拿了各種調(diào)料讓潘彩霞買了帶回,又開了個食材單子讓潘彩霞母女倆照著在菜市場買回去。他仿照酒店在打字社做了個立式菜單牌,共十六道菜,一式兩份。

        因為壽宴安排在中午,程前上午九點到了潘彩霞家,帶了一只蛋糕和二十只大閘蟹,把潘彩霞媽媽感動得不行,直說這可怎么辦,要回頭連工錢一道算給他。潘彩霞母女已經(jīng)擇菜洗菜整理菜,程前來開燒即可。他用兩個灶頭加一個電磁爐燒起來。

        上午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來,潘彩霞母女一邊招呼乎客人一邊打著下手。潘彩霞母親心口疼好多了,正好可以做事。到了十一點來了一大群人,帶來了各色禮品,主要是些水果點心,還有兩個蛋糕。屋里立時就擠滿了人。人們向潘彩霞媽媽道著生日快樂,一邊說些各種有關(guān)本地新聞、老家年成、外地打工收入和老人身體小孩上學(xué)的話題。潘彩霞媽媽給了小孩每人一百元的紅包,孩子們奔跑嘻嘻不迭,屋里充滿了歡聲笑語。

        來的人還是老人孩子女人多,中青年人男人少。大人小孩分坐兩桌,大人桌是張八仙桌,上面將一個圓盤找來放上,小孩桌就是一個方桌。人差不多齊了就開始吃。潘彩霞將程前的那只蛋糕拿上來,點了蠟燭,讓媽媽許了愿,大家拍手唱了“祝你生日快樂”,潘彩霞媽媽就給孩子們分了蛋糕。孩子們一片歡呼。

        菜先上了八道,客人邊吃程前邊燒,陸陸續(xù)續(xù)上著,潘彩霞負責(zé)傳菜。潘彩霞媽媽向來人介紹了程前,女兒的超市同事,即將到大酒店當廚師??瓷先ッ康啦硕际止ぞ拢煨蛣e致,口味鮮美,客人們品嘗著,嘖嘖稱奇,贊嘆不已,直夸不愧是廚師手藝,比家常菜好不知多少。這十六道菜是:鹵味雙拼、涼拌海蜇、蒜泥菜心、清炒時蔬、爆炒腰花、紅燒排骨、水晶蝦仁、東坡扣肉、西湖鱖魚、清蒸鱸魚、宮保雞丁、啤酒燒鴨、孜然羊肉、杭椒牛柳、桂圓晶湯、母雞高湯。潘彩霞家來客真正長了見識,放懷大吃大喝。

        席間他們談天說地,說到了潘彩霞堂叔潘天然。說他這么長時間沒有消息,現(xiàn)在朋友圈家人群也不發(fā)信息了,聽說都在國內(nèi)國外旅游,那也沒見發(fā)一張景點合影照片呀。有人小心翼翼地說莫不是貸款公司有了問題,現(xiàn)在抓得很緊呢,縣里的擔(dān)保公司全部出了問題,很多老板跑路了,沒跑路就進去了。有人說潘天然不會,那樣精明一個人,那樣聰明一個人。他們的議論斷斷續(xù)續(xù)傳入了廚房里程前的耳中。他用心捕捉每一句話每一條信息。

        到程前上大閘蟹時酒宴達到了高潮。孩子們歡呼雀躍,大人也都口舌生津。有的孩子抓了兩三只,大人直打他們手,讓他們退回去,再將自己那份給孩子,或吃些蟹鉗蟹爪,讓孩子吃蟹黃蟹肉。程前就向他們示范怎么吃蟹,吃鉗或殼里的肉,沾著泡著蒜末姜末和鮮料的醋,他們直笑自己是鄉(xiāng)巴佬開洋葷了,早年在鄉(xiāng)下誰吃蟹,現(xiàn)在都當稀罕寶貝了。他們讓程前趕緊上來坐,搶著向他敬酒。

        一直到下午三點,才忙活結(jié)束,客人逐漸走散,潘彩霞媽媽說不走的就現(xiàn)成菜飯晚上再來吃,不吃浪費了,就有不走的,到街上玩去了;潘彩霞媽媽讓程前程潘彩霞趕緊歇手,哪里好玩上哪去,剩下的殘局她來收拾,兩人就出了門,到電影院看電影去了。

        在電影院,程前吻了潘彩霞。

        程前潘彩霞接觸得更頻繁了,白天基本上黏在一起,晚上也微信發(fā)個不停,彼此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貼。為了全身心做好新的工作,程前提前結(jié)束了超市的工作,太累,又臟,也沒什么好做的。偶然一次他看到了縣電視臺播的旅游廣告,黃山兩日游,星級酒店,包食宿,每人600元。程前有些動心,問潘彩霞去不。潘彩霞又是老樣子,猶豫,遲疑,說要問問她媽媽。程前就說不要說是他邀她去的,潘彩霞說為什么,程前說這不好,就說超市同事和小姐妹去的。終于,潘彩霞同意了,她媽那里她打了個馬虎眼,敷衍一說了事。

        黃山游成行了。這是個旅行社不在計劃之列的臨時開辟的旅游線路,電話預(yù)約,微信支付,班車集中,人滿即走。程前支付了兩人資費,將潘彩霞信息也報給了旅行社。時間當然是起得很早,說是早上五點集中,七等八等,到六點終于出發(fā)了。

        同伴游客都把他倆當成一對男女朋友、情侶。潘彩霞在城里熟人不多,平時在超市收銀別人見她至多面熟,談不上認識,程前就更沒人熟悉了。他倆也顯得比較密切,沒有了之前的疏離感。都是程前照顧潘彩霞,買吃的喝的,還買了點水果,潘彩霞帶了些女人用品備用,旅行社發(fā)了一頂旅游帽。

        晚上,旅行社給程前潘彩霞兩人是個標間,兩張床。潘彩霞不管,關(guān)上衛(wèi)生間門洗漱一番,累了,往床上一倒。程前也到衛(wèi)生間洗漱一番,出來一看,以為潘彩霞睡了,就湊到她跟前看她。潘彩霞卻睜開眼向他笑著。他就俯下身去吻她、抱她。

        一切都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程前合租私宅,有房東一大家人,進出不方便,偶有一兩次兩人會去那里過夜。晚上潘彩霞隨了程前,躡手躡腳進了屋子,但晚上起夜不方便,潘彩霞只好憋著。兩人就隔三岔五上潘彩霞家來住。潘彩霞晚上十點下班,這就為兩人活動提供了便利和掩護。一般晚上消夜后已經(jīng)很晚了,待到兩人躡手躡腳進了屋子,慣于早睡早起的潘彩霞媽媽早已睡到爪哇國去了。程前晚上也起夜,但都沒碰到過事情。過去潘彩霞屋門都是掩著的,對媽媽不設(shè)防,現(xiàn)在都關(guān)門插閂了。有時媽媽早上起來,推不開房門,就在門上敲敲,有什么事說說,便也作罷。她也有些察覺女兒的行為,但沒有實據(jù)也就只好睜一眼閉一眼。

        潘彩霞媽媽也說過女兒,稱得上是警告。說這樣的行事不可取,家教不允許,與程前的關(guān)系只能保持在普通朋友層面上,你是有男朋友的人了,說嚴重點就是有老公的人了;在有些地方,訂婚后男女都住在一起,彼此以“老公”“老婆”相稱了。無奈兩人日久生情,程前又招她喜歡,每次來都帶著小禮品,準女婿又不在跟前。怎么辦呢?

        說到潘彩霞準老公,潘彩霞心里也不是滋味。訂婚女方要彩禮八萬八,只給了五萬八;說好結(jié)婚時要在城里買個房子,至今又沒個動靜,連個影子也沒有,可能比較拮據(jù)。再說分居兩地,端午中秋連個送禮的動向也沒有,雖說每次都在微信里轉(zhuǎn)兩百塊錢,可這抵什么用。

        閑著無事,程前晚上給胡小萍打了個電話。沒人接,再打,還是沒人接,一直沒人接。程前心里升起了疑團,一絲異樣的感覺。發(fā)生了什么事?平時胡小萍不是這樣的呀!再打,胡小萍接了。程前叫她,她應(yīng)了一聲,不說話。程前說最近怎么樣?胡小萍說馬馬虎虎。程前說你有沒有想我?胡小萍想說什么沒說,停了一下說,這么長時間沒聯(lián)系,電話微信都沒有了,口氣很冷淡。程前沒想到會這樣,說酒店現(xiàn)在怎樣?王帥現(xiàn)在怎樣?胡小萍很久不說話,過了半晌說,我現(xiàn)在和王帥在一起了。程前還想問什么在一起了?兩人宵夜?待意識到什么時,怔住了。

        你是說你和王帥在一起了?

        是呀!胡小萍回答。

        程前說你叫王帥接電話。

        王帥接了電話,程前你好。

        我不好,馬馬虎虎。程前也用這句話回他。

        你在哪兒呢?老家?

        對,是老家。

        什么時候回上海?

        一時半會兒回不去,看情況吧。

        哦。

        兩人再沒了聲音。

        程前沒想到是這種結(jié)果。待他還要說什么時,胡小萍接過電話說你那兩只破箱子在我那兒什么時候拿走,我要搬家放那不方便。程前的心沉到了底。

        還想說些什么,程前腦子一片空白。他愣怔了半天,待到胡小萍在電話里“喂喂”喊著,意識到電話還在,便掛斷了電話。

        到酒店上班,程前就忙了。和潘彩霞白天不得見面,晚上隔兩天在一起。他做六休一,休息日潘彩霞也調(diào)休隨他,兩人一道逛街吃飯看電影。偶爾潘彩霞也去酒店看他,他很忙,不能招呼她,她就自己東逛逛西看看,坐在酒店大堂看熱鬧。這縣城過去有個國營五星級酒店,當做縣政府招待所用,持續(xù)了很多年,但酒店位置略偏,設(shè)施雖幾經(jīng)改造,但受格局限制還是趕不上趟,擠擠挨挨,礙手礙腳,便利化信息化程度不如人愿。現(xiàn)在本地地產(chǎn)老板邀集兩位在外做包工頭的本家,在鬧市區(qū)蓋起這座五星級酒店,裝修一流,設(shè)施先進,富麗堂皇,中央空調(diào)加網(wǎng)絡(luò)通達,還有恒溫游泳池、健身房和桌球室棋牌室,客房也大多了,人進去敞亮,有種賓至如歸甚至貴賓駕到的舒適愜意感覺,身份立馬提升不少;才開張就引得外地回鄉(xiāng)人員開車來此住宿吃飯會見親友談生意。這里一天三餐有自助餐,就有老板引一大堆家人在這里安營扎寨,吃喝玩樂,滿餐廳嬉戲吵鬧大肆享用食物,顯出農(nóng)家本色,但正因如此才接地氣顯示生氣。

        潘彩霞的心愿是想有天上這來住上一宿,既為好玩,也為沾點富麗堂皇之氣。她說哪天來開房,程前答應(yīng)了,就留了心,與客房部人接近,套著近乎。餐飲部人地位在酒店比客房部人高,因為有技術(shù),因為薪酬要高一倍,吃飯打菜還靠餐飲部人照顧。酒店管理上是有漏洞的,平時就看到有人進來洗浴,就有人對程前說客房空時可來住宿,不花錢。就有一天來住了,住在這里的感覺真好。

        時序已是秋冬,南方的天氣不冷不熱,不開空調(diào)也很爽。程前潘彩霞就美美地在酒店客房住了一夜。然而,這酒店是有監(jiān)控的,大廳、走廊、電梯、餐廳等公共區(qū)域都有,就有保安看到程前潘彩霞晚上十一點從走道進了客房,早上七點出來的,還上餐飲部吃了自助早餐。保安向值班經(jīng)理報告了,值班經(jīng)理向老總報告了,老總就向廚師長通告了,然后再將程前找來,問情況。程前就如實說了,帶女朋友來住了一夜,違規(guī)了。怎么處理?按酒店規(guī)定,愿接受處罰。結(jié)果是,客房員工被開除了,程前因是技術(shù)工種不好隨便開除,便補交了房費,再處三倍罰款。程前無語,心里懊惱無比,對前客房員工心生愧疚,但沒向潘彩霞說這個事。

        潘天然的消息零零碎碎隔三岔五多起來了。一直在國外旅游,家人群有時發(fā)國外風(fēng)光,就是旅游景點風(fēng)光照片,可就是沒有他和家人在景區(qū)留影的照片,奇怪。間斷回來在國內(nèi)旅游,行蹤地址不定。前段時間給鎮(zhèn)里匯了三十萬塊錢,讓修自然村到外面的大路,要求??顚S?,回來他要檢查驗收。還給村小捐了二十萬塊,讓買電腦鋼琴教學(xué)產(chǎn)品。這就引起了轟動。潘天然沒向家人說一聲,還是老家那邊傳出來的。他與個別家人電話聯(lián)絡(luò)也恢復(fù)了,開始互動。潘天然忍不住了。這就證實了潘天然是個有錢人,而不是糾斗于小貸客戶之間的沒錢的跑路者。程前心里明鏡似的。

        終于有一天,程前在潘彩霞家早半天起來。這天休息,潘彩霞媽媽一早上班去了,潘彩霞還在睡覺。有快遞過來,兩個大紙箱子,程前代收了,放在一邊,沒去管它。漱口時他感覺不對??爝f?哪里來的快遞?他有預(yù)感,心跳加快。他仔細看著快遞,快遞是從河北省某地寄過來的,寄件人是不認識的女性名字。程前到床頭取了手機,第一時間將包括地址手機號碼的信息拍了照片,兩件都拍了。待到中午他與潘彩霞吃飯,慢慢問起這個女性名字時,潘彩霞說是我堂嬸呀,就是潘天然老婆。雖有預(yù)感,程前還是激動了一下。潘彩霞說聽家人說,叔叔原本想在北京買房,北京限購不給買就在郊區(qū)買,哪怕是在河北省與北京搭界的地方買。程前說為什么不在上海買呢,潘彩霞說不知道為什么。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潘天然百密一疏,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況且時過境遷,他以為有些信息就要隨風(fēng)散去了,他能露露臉喘口氣了。這一疏忽這一空當就被程前不失時機牢牢捕捉到了,并牢牢地鐫刻在心里面。

        出事了。賓館酒店都是與公安聯(lián)網(wǎng)的,特別在人員信息這一塊,要掃描上傳,更何況五星級涉外酒店。在豐收大酒店上報的在職員工人員身份登記信息上,程前的信息不符,比對不上,即沒有程前用的身份證登記的這個人,說白了就是用的是假身份證假人員信息,此外酒店還有兩個人的信息有問題。為什么要用假身份證登記?有什么問題嗎?因是五星級大酒店,派出所特別重視,一年長一年輕的兩個警察將程前帶回了派出所詢問。

        派出所前廳是個服務(wù)窗口,警察帶著他走過長長的通道,繞到后院,這里停了幾輛警務(wù)用車,再繞到院子一側(cè),是一排廂房。有一間上面寫了“問訊室”三個朱紅大字。程前并不介意,以為是一般了解情況。待到進內(nèi)一看他傻眼了。問訊室與審問室在形式上沒有兩樣,只不過是未定性人員的前期問話,室內(nèi)布置都毫無二致。問訊室由不銹鋼柵欄隔成兩部分,被詢問人坐在指定的位置專用的椅子上,椅子有個隔板,能上鎖,一上鎖人員位置就被固定起來了,動彈不得;椅上還有個洞,可能是給犯人上刑具時用;白天也開著燈,有束強光直射被詢問人臉上,被詢問人一打照面心理防線就崩潰了。詢問人——就是警察,隔著柵欄坐在另一端,有個桌子,桌上放著電腦、筆和筆錄紙。兩位警官面無表情,不怒自威。這陣勢就像電影電視上的審問犯人。程前不寒而栗,背上涼颼颼的,身上直打戰(zhàn)。問訊開始了。

        你叫什么名字?

        程前。

        什么“陳”?耳東陳?

        禾木程,前后的前。

        哪年出生?

        1992年4月4日。

        老家是哪里?

        程前照實說了。

        什么文化?

        大專。

        哪個學(xué)校什么專業(yè)什么時候畢業(yè)的?

        程前說了。

        婚否?

        沒有。

        現(xiàn)在從事什么職業(yè)?

        廚師。

        哪個單位?

        豐收大酒店。程前心想,不是你們從那兒帶我來的嘛,明知故問,多此一舉。

        現(xiàn)在住哪?

        某某大街某某巷某某號幾零幾,程前說了。

        是租的房子?

        是。

        程前,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磶愕竭@里來嗎?

        知道,為我用假身份證的事。

        你為什么要制作使用假身份證?

        為生活方便,用于租房、辦電話、有線電視用。

        這個身份證能用能通過嗎?

        不聯(lián)網(wǎng)能用,有些房東不辨認。有些小單位為了做業(yè)務(wù)明知是假證也給通過。

        還用于什么場所嗎?

        沒有,沒有了。

        你把假身份證拿出來。

        程前從皮夾里拿出假身份證,起身從柵欄眼里遞給警察。

        警察看了,抄錄下來,沒有聲響。

        你把真身份證拿出來。

        程前扭捏了一下,還是順從地從皮夾里拿出真身份證,起身從柵欄眼里遞給警察。

        警察看了,抄錄下來,又在電腦上看著什么。

        程前,你犯過什么案子嗎?

        案子?沒,沒有。程前心里慌張。

        真的沒有嗎?我們會到你原籍地去查。

        你們、查吧,真的沒有。

        警察還問了他家庭情況,程前都一一說了。警察還問到他有沒有女朋友,他說沒有。

        兩警察老的問,年輕的記錄。此時他倆耳語了幾句,年輕警官站起來:

        程前,這是我們對你的詢問筆錄,你看看有沒有錯漏的地方。沒有,就在上面簽名。

        這是關(guān)系到自己生死性命的大事,程前看了,沒有差錯,就在上面簽了自己名字。

        倆警官向所長匯報了,需要到程前的住處去看看,所長就簽了“搜查令”,倆警察就開著警車到了程前的租房處。

        房東是個老太婆,警察亮了警察證,說你這里租了房給外來人?老太婆說租給了一個年輕小伙。警察就又亮出了“搜查令”,說我們要進屋看看,老太婆說看吧。

        倆警察進屋看了,設(shè)施簡單,一個行李箱里面擺滿了生活用品,幾件衣鞋在屋里擺得亂七八糟。警察查了,一無所獲。

        回到所里,內(nèi)部網(wǎng)搜查結(jié)果也來了,程前沒有案底,搜索不到什么犯罪記錄,也就是說他是清清白白的。就與所長研究處理問題,年輕警官說拘留五天,以儆效尤。所長也傾向這樣,雖沒犯罪記錄,但要有威懾作用。年長警察有不同意見,說現(xiàn)在查無實據(jù),沒有社會危害,如果拘留性質(zhì)就變了,會留下案底,貽害終生?,F(xiàn)在做假身份證還很普遍,本所一年就好幾十起。他建議放人。

        老警察原是所長,年紀大了才讓賢給年輕人,所長也尊重他的意見:罰款放人。

        這樣,程前在派出所歷時三小時后被罰款五百塊,沒收假身份證,發(fā)還真身份證,被放出來了。

        老警官向程前嚴詞警告,你制作假證,已觸犯法律,念你沒有造成什么嚴重后果,你也沒什么前科案底,這次就放你回去,一定要奉公守法,做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以后有什么問題就不輕饒你了!

        程前唯唯諾諾,遵命而去。

        年長警察心細,也負責(zé),給豐收大酒店打電話回訪銷案,說程前沒有問題,要酒店密切注意元旦春節(jié)“兩節(jié)”動態(tài),如有情況隨時報告。

        潘彩霞對這些情況自是不了解。這次事件,對程前不知是禍是福。

        十一

        豐收大酒店元旦、春節(jié)生意出奇的好。酒店早早在電視臺做了廣告,預(yù)訂年夜飯,現(xiàn)在人都圖自在,很多人都選擇到酒店吃年夜飯,特別是從外地回來的生意人打工者,不想伸手找那個不自在,在酒店團圓一樣有氛圍有情調(diào),菜品口味也好很多,免了在家勞命傷財有時還吃力不討好。這樣年夜飯都被訂滿了,還要翻臺,連正月里的宴席都訂到十五了。這樣程前他們就特別忙,要在這里過一個不一樣的春節(jié)了。當然,再忙,彩票還得買。

        潘彩霞未婚夫春節(jié)自是要回來。潘彩霞發(fā)愁。她問程前,程前也發(fā)愁,不回答,似在思考如何作答,面色凝重,但終是沒有作答。潘彩霞失望,生氣,不再理他,疏遠了他,不再去找他。程前又忙,分身無術(shù),雖有心去找她,但心里有了障礙。找她又能怎么辦呢?怎么才能解決這個問題呢?

        一種辦法是潘彩霞解除婚約,與程前訂婚,可這要冒著很大的道德風(fēng)險和賠償責(zé)任,如果對方獅子大開口,賠償將是一筆巨額開支,程前能承擔(dān)得了嗎?他現(xiàn)在連彩禮八萬八千元都拿不出,更何況還要買房呢!另一種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與潘彩霞一刀兩斷,從此不再來往。可這又可行嗎?兩人在一起都半年時間了,比潘彩霞與未婚夫在一起時間還長,朝夕相處,日久生情,彼此相依相伴,如分手這可是一筆巨大的情感債務(wù)?。?/p>

        潘彩霞未婚夫回來了。理了發(fā),到澡堂泡了澡,洗去了一年的困頓和疲乏,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衣裳來見潘彩霞,手上拎了年節(jié)禮品。潘彩霞淡然,一年到頭都不見人,想要熱絡(luò)也是難,但一紙婚約在身,還是要盡名分。

        潘彩霞問未婚夫彩禮錢什么時候補齊,房子什么時候買。未婚夫“吭哧吭哧”說不出話來,臉就紅到腦頸背。一年打工進項不多,一次生病住院花了不少錢,與人打架賠償對方不少錢,父母在鄉(xiāng)下還要拿點錢,在外抽煙、喝酒、娛樂、交際都是錢,他還沾上了打牌的習(xí)慣,又損去一大截,一年到頭所剩無幾。他想推遲婚期,明年從頭再來,可是歲月蹉跎一輪復(fù)一輪,女孩子青春短暫,紅顏易老,誰還等得了耗得起,這何時是個頭呢,明年也不一定就能確定。潘彩霞不求攀高,與社會平均水平看齊總可以吧,婚約協(xié)定總要遵守吧!沒錢事小,一年到頭都見不到個人影子。如果婚姻不幸,一紙婚約和社會風(fēng)俗又何嘗不是一種道德綁架!

        潘彩霞告訴他,你一年到頭不歸家,有人又給我介紹相親了,未婚夫一驚,你訂婚了還相親?別人說你在外又有對象了,潘彩霞試探他。未婚夫臉又紅了,沒、沒有,沒影的事。末了又沉默,一言不發(fā)。潘彩霞恨鐵不成鋼,又攤上這么個榆木疙瘩。她一賭氣,蹬蹬蹬走了。

        潘天然元旦沒回來,春節(jié)沒回來,就在程前失望之際,一個消息傳來:潘天然正月回來,就在豐收大酒店擺酒宴。得知這個消息程前激動不已,驚喜萬分:終于要見到恩師了!

        潘天然的返鄉(xiāng)省親行程處于秘密狀態(tài),是他主動溝通安排的,不接受被動邀約,外界無人知曉。與鎮(zhèn)政府聯(lián)系了,村路修復(fù)工程竣工驗收儀式和村級小學(xué)接受捐贈儀式放一個單元進行,也就是正月初六上午半天,不接受鎮(zhèn)村干部的宴請,不接受媒體報道,即時返回縣城;與親友宴會放一個單元進行,初六初八兩個晚上,地點就在豐收大酒店,也是小范圍嫡親,他一個一個邀請定奪,朋友一個不請,以后尋機再聚,晚宴以后不在縣里住,在市鐵山賓館訂了客房。三天結(jié)束后正月初九立馬離開本地,外面工作很忙。他有眼線,單線聯(lián)系,將馬山頭鎮(zhèn)和縣城的事打探清楚,稟報給他,大到縣長鎮(zhèn)長換任,國道高鐵選址,小到家族添人進口,誰家夫妻離婚,家鄉(xiāng)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目下,做到心中有數(shù)。

        這樣,潘天然的回鄉(xiāng)之旅變成了家人之間期待已久的重要節(jié)日,盛大,莊重,榮耀,為能親睹面顏,為能同臺共餐,而期待,而努力,而爭取。這就成了懸念,有一直在問的,掰著指頭算的,他幾時回來呀,就有人悄悄告訴說,快了快了,就在正月初幾,一臉神秘,具體什么時間說的人也不知道。聽的人一臉懵,說的人心里沒底。

        過年潘彩霞還是隨未婚夫去了他家,也在鄉(xiāng)下。只是流于形式走個過場了,上午去,吃個午飯,下午便早早回來了;未婚夫到她家也是這樣,拜個年,吃頓飯,便離開了。潘彩霞超市要上班,兩人沒有時間纏纏綿綿在一起。

        對程前,潘彩霞心生復(fù)雜,這么長時間兩人在一起,春節(jié)也沒能來拜個年,她也沒能叫他吃頓飯,畢竟一個人在這里,孤苦伶仃的,雖說大酒店很熱鬧,程前烹飪也忙,可晚上呢,他會不會想我?

        潘天然的晚宴為兩桌,擺放在一個套間包房里,就是一個大間,有個活動移門,隔成里外兩間。程前主要負責(zé)潘天然這兩桌酒席。他終于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潘天然進酒店時程前特意到大廳去看了,潘天然戴頂帽子,圍了圍巾,還戴了個口罩,穿著呢絨大衣,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程前只看到了他一雙眼睛。僅僅看到那雙眼睛,程前就被震懾住了。那眼神,銳利,有神,放著寒光,含著凜人之氣,有著江湖大腕的神態(tài)。程前的兩條腿直打戰(zhàn)。潘天然左右環(huán)顧,旁若無人,并不理會妻子等同行家人的說話,徑直往包房里走。進去后才寬衣脫帽,摘下口罩。潘天然和高輩親戚坐里間,潘彩霞和些小字輩坐外間一桌。

        茅臺酒,中華煙,醒目地放在桌上,這是標配。潘天然特意指定的食品。潘天然與家人一一寒暄,說了些問候的話。有不知情人問他現(xiàn)在做什么買賣,他虛應(yīng)道做點小生意。

        程前負責(zé)制作菜品,有服務(wù)員專人上菜,他不便貿(mào)然進包房去。但他也找了個詢問菜品要不要辣、是微辣還是中辣的借口進去打了一轉(zhuǎn)。潘天然居中上坐,兩桌的人把他遮擋住了,只模模糊糊看到個影子。潘彩霞向他叔叔介紹了程前,說是她以前在超市的同事、這家酒店的廚師,今晚負責(zé)我們包房的菜品烹制。潘天然向程前遞了根“中華”煙過來,程前急步走上前去連聲道謝:不會。

        酒過幾巡,潘天然酒興正濃,家人向他頻頻敬酒,他也一一接受,頻頻回敬。潘天然漸漸放開了胸懷,去掉了戒備之心。

        說到上海的小貸公司,潘天然說本是好意,想在老家拿點錢,借給上海的生意人,大家一起賺點錢,誰知有些客戶貸款拿不回來,本息都沒有,有些老板跑路了,血本無歸,弄得我們自己搭進去幾百萬,老家這邊錢也不能及時還上,在這邊不好講話,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幸虧政府整頓得早,也是挽救了我們。這些錢還在追討,該討的討,該還的還。我不是沒有錢,我完全可以把這些錢還上,把這個窟窿補上,只是要走法律程序。大家就說過年圖個快樂,不說那些煩心事。

        好,說點快樂的事,潘天然又講到出國旅游的見聞。你們要到歐洲旅游我建議去法國看看。法國現(xiàn)代文明發(fā)達,名勝古跡比較集中。我們?nèi)タ戳税7茽栬F塔、凱旋門、巴黎圣母院、盧浮宮、蓬皮杜中心和凡爾賽宮。埃菲爾鐵塔你們知道吧,建于一百多年前,是當時歐洲的最高建筑,建的時候大家都反對,建成以后卻成了世界旅游景點,全世界的人都呼啦啦往那兒玩。凱旋門是拿破侖為慶祝打勝仗而興建的??此囆g(shù)去盧浮宮和蓬皮杜中心,可惜我們不懂,進去了走馬觀花,算是見識了一下。凡爾賽宮那叫富麗堂皇金碧輝煌,都是金子打造的。潘天然酒喝了不少,臉色通紅。

        說到這里,廚師長帶廚師進來敬酒了,征求對菜品的意見。程前也在。大家都說好,贊不絕口。

        廚師長好酒量,滿杯子在主桌上順序打了一圈,程前別人不喝只敬潘天然,別人敬他,他只端著杯子沾沾嘴唇。

        程前已連著敬了潘天然三杯,還要敬,潘天然只好喝半杯。程前不依,端杯不動。

        這個廚師好不知事理。潘天然心里嘀咕。

        你吃點菜吃點菜。敬酒人一般到主人桌是不帶筷子的,就是不吃菜,潘天然卻勸著。

        程前仍然不動,兀自站著,有些尷尬。

        潘天然生氣了,臉上還裝著笑,你還要喝幾杯?

        就這一杯,事(四)事如意。程前說。

        話雖好聽,潘天然卻忌諱這個“四”,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數(shù)字不行,還六六大順呢,說個理由再喝酒。

        我喜歡數(shù)字,喜歡“四”。程前說。

        哦,你喜歡數(shù)字?喜歡“四”?

        我的生日里帶“四”,“四”是我的幸運數(shù)字,也是您的。

        怎么說?

        我喜歡研究數(shù)字,買彩——程前話未說完,廚師長過來拉他。

        空氣凝聚,笑容凝凍在臉上,潘天然怔住了。程前說了“買彩”兩個字,后面一個字沒說出來,但已說了半個字,就是口形和送出的口音就是這個字,加上連綴在前面兩個字后面,分明就是:票。

        程前被廚師長連拉帶拽扯走了,潘天然愣怔在那里。別人說什么他沒聽見,別人敬酒他也視而不見。

        下雪了。從酒店的窗口看出去雪花紛飛,落到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在五光十色的燈光輝映下顯得光怪陸離撲朔迷離。夜?jié)u深,人已稀,再多再嘈雜的聲音落到這雪地里,聲波也會被吸收、消融,最后悄無聲息。

        十二

        這會兒不是程前循跡了解潘天然了,而是輪到潘天然要循跡了解程前了。

        潘天然依然記得程前那張年輕、白凈、帥氣,在當時他看來純凈、稚氣、陽光,這會兒想起來卻帶有世故、圓滑、深藏不露的臉。

        潘天然依然記得程前發(fā)出的那個聲音:買-彩-piao,最后那個“票”字沒有發(fā)出聲來,但口形與啞語就已表達是“票”字確定無疑,加上與前面兩個字連上去,就是――就是什么?就是“災(zāi)難”,毀滅性的災(zāi)難!

        潘天然沒有想到百密一疏,沒有想到在這偏僻的故土還有人知道他的私情。程前為什么要說“買―彩―票”三個字?這分明是知道自己私情的,知道那個中了二十注雙色球一等獎的人。那么他知道豈不是全國人都可以知道,那他苦心孤詣蓄謀已久長達大半年之久的搬家―隱匿―失蹤之路豈不是前功盡棄?不僅僅是前功盡棄,過去還無人知曉,自己尚在暗處,現(xiàn)在卻要浮出水面,大白于天下。他精心設(shè)計的這大半年的安全隱身計劃勝利大逃亡全是特不靠譜的,是自欺欺人的,是皇帝的新衣,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是一個大笑話,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原點;整個設(shè)計比一張白紙還脆弱,全都在人的操控、監(jiān)督、掌握之中。程前是什么人?他還知道多少?他肯定不是個人行為,背后有什么人什么組織在操弄著他指使著他,或者說他代表什么組織什么勢力在跟蹤他調(diào)查他,公安?國安?國外神秘組織或利益集團?想想太可怕了,潘天然不寒而栗。

        離開老家的路上,潘天然昏昏沉沉,心生膽怯。不行,他不能受制于人被動挨打任人宰割,不能被人暗中惦記著還給人打賞錢,過去是我暗人明,現(xiàn)在卻成了人暗我明。他要了解程前這個人。他用來電不顯示的保密電話打給了那個線人,找派出所所長了解一下情況,派出所所長剛好是潘天然的同學(xué)。所長說原先我們了解過這個人,就是制作使用了假身份證件,當時我們認為他沒有什么問題,沒有造成什么后果,或者說后果輕微,就是用假身份證登記租房找工作,目的用意不清楚,現(xiàn)在看來沒那么簡單。他轉(zhuǎn)問老同學(xué)有什么想法,線人說老同學(xué)說請你看著辦,依法行事。

        看著辦,所長當然要辦。老干警已退休,他讓年輕干警將程前帶來。又是詢問、筆錄、簽字,然后研究:給程前拘留七天。名目是使用假證。

        程前在拘留所經(jīng)歷了人生最不堪最黯淡最難忘最悲摧的七天。

        出來后,工作當然沒有了。潘彩霞是不能再見了。本地也不能待了?;乩霞?。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老家。

        一場大病,去掉半條命?;曩鈿w來。

        臥床三個月,程前一直處于昏睡當中,夢囈不斷。有時不知自己是何人,身處何處;有時在暗黑當中,長長的隧道壓迫著他喘不過氣來,前面卻又隱隱見到一絲光亮;有時夢見獅子老虎龐然大物,墜入山崖,身邊是瀑布,就又順水漂流,劫處逢生;有時夢見奇異的色彩,五光十色,光怪陸離,轉(zhuǎn)動著,幻化著,變成了雙色球……

        故土的滋潤使程前漸離夢魘,身體慢慢恢復(fù)元氣,真氣護體,邪祛自當離去。記憶恢復(fù),他回憶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那些經(jīng)歷又像畫面一樣呈現(xiàn)在他眼前。胡小萍,潘彩霞,潘天然。他好生驚悚,怕又回到夢魘之中。

        手機里的照片還在,他一張張翻看著。他拍的不多,每一張都有聯(lián)想與故事。潘彩霞,他看到了,清純,樸素,熱絡(luò),個頭不高,臉兒微胖,眼睛始終含著笑意。他有時將胡小萍和潘彩霞的印象迭記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漸漸地,潘彩霞的印象越來越清晰,仿佛伸手可觸,氣息呼吸在耳際,越來越溫暖。程前的眼睛模糊了,哽咽不斷。

        還有一張照片,是拍的快遞。從河北省寄到潘彩霞家的快遞。想起來了,潘彩霞說是她嬸嬸就是潘天然老婆寄過來的。上面清晰地印著對方的手機號和地址。

        潘天然?潘彩霞的叔叔,那個在上海中了雙色球二十注一等獎的那個人?程前喉頭發(fā)緊,神思凝重。對潘天然,他忽然產(chǎn)生了憤懣怨恨之意,充滿了愛恨情仇。是他拿走了二十注雙色球一等獎一個多億的資金,拿得輕松活得滋潤,錦衣玉食香車寶馬;是他讓程前舍棄優(yōu)渥的工作,長途跋涉顛沛流離地去尋找,過著非人的生活;是他讓程前經(jīng)歷人生七重天,在那里過了人生最黯淡最悲催的七天,讓自己盡失錦繡前程,人生來路莫衷一是;是他讓程前離開心愛的女人,別離溫柔的懷抱,重回冰冷的人生;是他……

        程前整日在山間地頭,在村莊原野游蕩,魂不守舍,激情四溢,一會兒長歌當哭,以淚洗面,一會兒放聲大笑,聲震曠野。他要完成未竟的事業(yè),劃它一個完整的句號。即使不成功,對自己也是一個交代。

        這是河北省一個靠近北京房山區(qū)的地方,離雄安新區(qū)也不遠。程前在這里已盤桓了幾天。根據(jù)程前拍照的快遞上的地址,這是一個依山而建的豪華別墅區(qū),前面有條河流蜿蜒流過,河對面是個街鎮(zhèn),購物生活區(qū),一座大橋穿河而過,將兩岸連接在一起。大橋是別墅區(qū)的唯一通道,看得出來,是專為別墅區(qū)外出通行方便修建的,橋面寬闊,橋身堅固,大理石鏤空欄桿,沿河兩岸修了人行步道、綠化區(qū)域和戲水平臺,成為渾然一體的景觀區(qū)。別墅區(qū)地理位置很高,可以整體飽覽兩岸風(fēng)光,對面街鎮(zhèn)的雞鳴狗吠市井人物進入視線一覽無余。這里地理區(qū)位優(yōu)越,北上京城,可以感知中國政治驚心動魄的脈絡(luò),南下雄安,可以呼應(yīng)新一輪新世紀最大建設(shè)工地的人聲鼎沸市聲如潮。

        程前在對面街鎮(zhèn)的旅店住著,一面窗戶向著別墅區(qū),可以憑窗眺望。他有個望遠鏡,調(diào)好焦距,別墅區(qū)的一舉一動近在眼前,清清楚楚。他不時在街鎮(zhèn)溜達,在景觀平臺靜思遐想,也徒步到對岸別墅區(qū)做近距離觀察。這是個高檔別墅區(qū),豪華,富貴,隱秘,門崗很嚴,但沒有進不去的地方,程前有兩次進入了別墅區(qū),到了那個門牌號碼的門前。大門緊閉,闃無聲息。他想如何打開這一扇厚重的大門,與里面的主人見面對話,得到他的加持?

        在程前探視別墅區(qū)的時候,有一個人也在看著他,就是潘天然。家里裝了監(jiān)控,除了屋里,門口和正對著的大橋街鎮(zhèn)的方向也安了探頭,并且與手機聯(lián)網(wǎng)。潘天然第一時間就在手機上看到了有一個人影在別墅區(qū)徘徊,在對面街鎮(zhèn)的旅店里居住,并且窗向別墅,時不時有個亮光在窗戶里閃耀。潘天然也有個望遠鏡,他看到了對面的望遠鏡,看到了望遠鏡后面的人。他清楚地看到了并監(jiān)視著程前的一舉一動,而程前卻渾然不覺。

        程前有一天看到了潘天然晚飯后在人行步道大橋上面散步,一天,兩天,三天,背著手,踱著步,大約晚上六點半,用時四十五分鐘左右,比較有規(guī)律。他想機會來了。他要與他見面,告訴他的想法與訴求。此時的潘天然已將家眷疏散轉(zhuǎn)移了,別墅里在唱著空城計。

        程前的心忐忑不安。怎樣開口?如何講述?什么結(jié)果?如果上去,可能會釀成結(jié)果,而這結(jié)果是不可逆的。程前有一剎那間想要放棄,如果不上去就此打住,一切都不會發(fā)生,天下太平無事,過去的一切充其量只是意愿,就像夢一樣。但也只能是個夢,他的一切都會落空,從上海,到江西,再到河北,還有那么多時間、精力、心血,都是無用功,他就是一個懦夫,成不了大事的人。上去還有可能,不上去一點可能都沒有。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見面了。天色微晚,夜幕徐徐拉開,月亮早早地掛在天穹,西天卻還有火燒云,橋上的路燈也早早亮起來了。潘天然腆著啤酒肚,穿著黑色的皮夾克,里面是件駝色的羊毛衫。

        程前迎上去,叔叔。

        你叫我?你是?潘天然問他。

        我是程前,原來在江西你老家豐收大酒店的廚師。

        哦,你怎么在這里?

        我來拜訪您。

        拜訪我?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嘿嘿,這個——

        你找我什么事?

        叔叔,我知道您喜歡買彩票,特別是雙色球,在這方面很有研究很有成果。我想拜您為師。

        彩票?什么彩票!我從來不買彩票。

        不是吧,您在上海就買過彩票。程前盯著他的臉。

        沉默。潘天然不作答。

        我知道您在上海在彩票上很有收獲,現(xiàn)在搬到這里也是為了避開嫌疑。

        嫌疑?什么嫌疑!

        程前不回答,執(zhí)拗地看著他。臉上似笑非笑。

        過了半天潘天然突然發(fā)作,疾言厲色,程前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不好好工作,一天到晚琢磨些沒影子的事!

        你知道嗎?你的行為舉止很危險你知道嗎?江湖上沒有你這么干的,沒有你這么玩的!

        我只想拜您為師,程前仍舊這么說著。這時聽到潘天然的大聲吼叫,像是發(fā)出了信號,只見上來幾個人,有七八個之多,一式黑衣黑褲,向著他圍攏過來。

        程前感知到危險,心里非?;艔?。

        潘天然大聲訓(xùn)斥,你知道嗎?彩霞懷孕了,懷著你的孩子。她與男方解除了婚約,男方來鬧事,把家里砸得稀巴爛,她媽媽也被打傷了!

        什么?潘彩霞懷孕了?懷著他的孩子?程前以為是幻聽,待知道潘天然是在認真說道時,心里怔住了。我的孩子?我要當爸爸了?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有些手足無措。

        我們家人要彩霞把胎打掉,她堅決不干,尋死尋活的,說沒有孩子她寧愿死,就是一個人也要將孩子生下來養(yǎng)下來。

        我以為你是個漢子,值得彩霞去愛,開始還敬重你,我說彩霞真要結(jié)婚了我就把那套房子送她當陪嫁。誰知道你在做什么!你這樣值得彩霞為你托付終身嗎?她這是遇人不淑!

        年輕人做事要有擔(dān)當,岀來混就要遵循江湖的游戲規(guī)則。

        幾個黑衣人縮小包圍圈,向他逼來。程前情知不妙,跑向橋的欄桿,向他們說,你們不要過來!你們不要過來!

        可是黑衣人哪聽他的,仍緩緩向他移動,面露凜色。

        不知是被迫為之,還是一腳踩空,程前一頭栽向河里,水面發(fā)出重重的沉悶的“咚”的一聲。

        十三

        程前沒有死,他得到了潘彩霞叔叔潘天然的寬宥,與潘彩霞喜結(jié)良緣。

        潘彩霞對程前的經(jīng)歷不甚清楚,懵懵懂懂的,知道他有些不好,但哪里不好,說不清楚;表面看起來還很好,至少對她很好,愛她。再說現(xiàn)在的人都前事不究、正視當下。最重要的是兩人已成正果,生下了一個胖大小子。這就是木已成舟,生米做成熟飯。叔叔替她付了前未婚夫一大筆賠償款,給了個十萬塊整數(shù)。叔叔還給了這套房子給她,明確說送她了,她很意外,也很感激。

        小兩口恩恩愛愛,一家三口的生活和和美美。過去的戀情轉(zhuǎn)為公開,名正言順。但程前心生愧疚,他還住在叔叔送彩霞的房子里,連兒子也是,這就有了點“倒插門”的意味,雖然并不是,但在程前心里就有了個芥蒂。他想要多攢些錢買套房子,首付也好,房子不住出租也能生錢。彩霞讓他不介意,但對他的買房計劃很支持。程前爸爸也來短時住過,看到程門又添男丁,喜不自禁;本來他想程前在老家結(jié)婚成家的,現(xiàn)在看到這種狀況也沒多說話。他看開了,現(xiàn)在交通信息發(fā)達,哪兒不能成家呢!他只交待程前要多孝敬岳父母,多存善念,莫做惡事。程前唯唯諾諾,本想讓爸多住些日子,無奈爸矽肺病越發(fā)嚴重,痛,并氣喘得緊,又恐樓房不接地氣,城市人聲喧囂,住不習(xí)慣,惶恐,心跳加快,沒幾天就回家了?;丶疫^一個月就去世了,程前帶著彩霞和兒子回去奔喪。父親辛勞一輩子,沒享到福,好在生前看到了孫子,歿后又有子孫送喪,也是善終。

        程前開始工作不穩(wěn)定,東找西找的。他只有廚師一門手藝,其他都不會,有時賣體力做幾天,掙不到幾個錢還做不長久。他要給兒子賺奶粉錢,免不了心急性躁,怨恨自己無能。后來好容易在城郊找到份廚師的工作,工資五千塊,他樂顛顛去了,騎電動車上下班。

        這天晚上程前像往常一樣,抱著孩子在超市溜達,忽然看到一個人在超市出口付款,戴著眼鏡,戴著口罩,眼眉下巴有點熟,但想不起來是誰,只是口罩外面的面孔很白,干凈,高高瘦瘦的,模樣帥氣。那人在付款,向潘彩霞笑了一下,說了句話。程前也戴著口罩,那人并未注意到程前的存在,或是看到了也不認識。

        誰呢?熟,但程前就是想不起來。程前想自己在這里沒有熟人,熟悉的也都是在這里新交的同事。誰呢?程前這天晚上在酒店喝了點酒,頭有點暈。

        那人出了超市就匆匆不見了。程前以為只是自己的幻想,或是誤認,只不過與自己過去的熟人有幾分相像罷了。程前記住了那人穿著一件杏黃色的休閑裝,腳穿一雙耐克運動鞋。

        程前與潘彩霞一道回家時問那人跟她說了什么,潘彩霞說那么多人我知道你說誰,程前說就是穿一件黃色的休閑裝,戴副眼鏡,帥帥的,潘彩霞“哦”了一下,想起來了,那人帥帥的,她有印象。他買單時說了一句“潘小姐您好”,她以為他是老顧客,認識她;她不認識他,但對他的帥氣和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有印象。她問程前問這人干嗎,你認識他?程前說不認識,只是那人對潘彩霞有點客氣,在一邊抱孩子玩的程前就上心有了印象。

        睡夢里程前頭還有點疼,睡不踏實,頭腦里閃閃爍爍都是人物和印象。彩霞帶著兒子睡得很踏實,他起來上廁所,又喝了點水,返床再睡,那人的形象卻揮之不去地在他頭腦中盤旋;漸漸地,形象越來越清晰。誰呢?程前猛地一個鯉魚打挺直起身,大叫一聲:王帥!

        與君同行 楊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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