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聽說過龍勝平等的千年古侗寨,我居住的地方離那里并不遙遠,卻一直沒有踏上此地一步。在今年暖意融融的暮春,卻意外踏上這片古老神秘而又美麗的土地。
那天,我與幾個朋友聚在一起胡吹亂侃,一個朋友提議:胡吹無味,亂侃沒意思,不如出去走走開闊一下眼界?
他的建議得到大家的贊同,在討論去目的地時,有人說去爬八角寨,有人說去千家洞探秘,有人說去遇龍河漂流,討論半天都沒統(tǒng)一意見。最后,我提議采用最古老的辦法:抓鬮。即每個人在紙上寫一個地名,然后揉成團混合在一起,由一人隨意抓出一個紙團,上面的地名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鬼使神差,我寫了平等千年古侗寨。
抓鬮的結果有些出乎意料,居然就是我寫的千年古侗寨。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出發(fā)了。說也奇怪,連續(xù)幾天的小雨停了,柔柔的陽光灑滿大地,似乎為我們這一次的旅行喝彩。
一路上我不斷猜測,平等千年古侗寨是一座怎樣的寨子?是那種依山傍水、坐北朝南、青磚灰瓦、雕梁畫棟、飛檐反宇安臥在蒼茫煙雨里的江南村落嗎?如果是,那寨前的臨河上一定少不了幾棵遒勁蒼黑的古樹;如果是,那寨子里一定有縱橫交錯、幽深逼仄的鵝卵石街道從歲月深處蜿蜒而來;如果是,在橘紅的黃昏時,古巷里一定少不了一位眼神有點幽怨的年輕紅衣女子,或是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的清晨,小樓前一定有滴雨的翠綠芭蕉;在暮色降臨時,寨子應處于半河槳聲半河燈影,還有燈影里瀲滟的平靜流水……
在我浮想聯翩時,車駛過一座狹窄的小橋,車速慢下來,我聽到橋下嘩嘩啦啦的流水聲,忽然又想到,平等這個寨名是怎么來的呢?難道說,寨旁有一條叫平等的河流,或者,寨后面有一座同名的山?國內一些村寨的名字,要么是以山名而起,要么是以河名而指代。如果不是,那么這個寨子的名字就有點意思了。
我打開手機查找“平等”一詞的意思。在《現代漢語詞典》中,“平等”一詞的基本釋義有好幾種,撇開其他的不說,單撿兩種來說:其一為特指在享受待遇或特權方面與其他人同等;其二為平常,一般。
我想,在給寨子起名時,其起名之人一定是非常有學問的,在他的思想里,一定希望整個寨子的人一律同起同坐,沒人享受特權。其實,大同社會,不就是整個人類終極追求的目標嗎?
終于抵達目的地。坐了那么久的車,蜷縮在狹小的空間里,有點小累,下車后我活動關節(jié),舒暢身體,順便眺望前方,訝異地發(fā)現,數百幢黃壁青瓦干欄式吊腳樓的房屋鱗次櫛比,錯落有致地散布在一處山坡上。它的東面三重山,形成三層階梯,西南兩邊為高山,北面一馬平川,東南西三面的山就像一港溫暖的臂彎,把寨子擁抱在其中。
“多美的寨子呀,你卻像個笨蛋似的站在那兒發(fā)呆?!痹谖腋∠肼擊鏁r,朋友周說,并拿起手機不停地拍照,還時不時擺出各種裝嫩的姿勢來個自拍。
我們國人有個習慣,外出游玩時,每到一處,都想留下一點痕跡,以證明自己來過。在照相機沒有發(fā)明之前,人們用筆或是石塊在到過的地方留下痕跡,寫(刻)下“某某某到此一游”。傳說,這種留痕方式的發(fā)明人是孫猴頭。當年孫猴頭在如來佛祖的中指上寫下“齊天大圣到此一游”,結果在五行山下被壓了五百年。其實,這種行為最令人不齒,破壞古跡,損壞文物,糟蹋景物。當然,也有的人卻名流千古,可他們的留痕方式不一樣。這些人一般是名流或者詩人,不像凡夫俗子那樣留“某某某到此一游”,他們留下的是千古絕唱的詩作,為古跡、景物平添了幾分文化氣息。譬如林升在客棧的墻壁上寫《題臨安邸》,給后人留下振聾發(fā)聵的詩句:“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崔護在人家的籬笆墻上題《提都城南莊》,留下了讓人惆悵萬分的詩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相機、智能手機普及后,人們的留痕方式改變了,變成“某某某到此一照”,這不能不說是人類的一個進步。
我也不能脫俗,剛要拍照時,目光卻被寨子里一些高大像杉樹形狀的建筑吸引住。它們高聳于寨子之中,飛閣垂檐,氣勢雄偉。我數了一下,整個寨子共有十三座這樣的建筑。
恰好迎面走來一位發(fā)須皆白的老者,看著像本地人。大凡這樣的老者,對本寨的東西和起源都是有一定的了解。我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問老者。
老者和善健談,從他的描述中,我得知,那些高大的建筑叫鼓樓,是侗寨的靈魂。它們皆以杉木鑿榫銜接,排枋縱橫交錯,上下貼合,層層疊疊而上,整個結構不用一釘一鉚,堅固嚴密,百年不朽不斜,因為樓上置鼓而得名。鼓樓是侗族人民遇到重大事件擊鼓聚眾、議事的會堂,平時則是寨民社交娛樂和節(jié)日聚會的場所。
老者用自豪的口氣告訴我,他們寨子的鼓樓群是方圓八百里侗寨之最。
從老者那兒我還得知寨子的來歷,平等這個寨名是從侗語“坪登”的諧音而來,原意為“野蒼坪”。當初坪登古木參天蔽日,刺苞遍地,野獸橫行。自唐代李太田、李太寶兄弟等先人因躲避戰(zhàn)亂或是苛捐雜稅來到此地,披荊斬棘,開渠造田,驅趕野獸,歷經數代人的前赴后繼,付出血與淚,甚至是生命的代價,終于開出寬闊富饒的龍勝第一田垌,并建寨立村,建成全縣最大的古村落。
寨子最先的名字叫坪登,為什么后來從諧音改為平等,我想,最大的原因,是寨子的先人希望寨里的眾生一律平等。
辭別老者,我信步進入寨子里,花街石路。一路下來,見到許多古樹、巨石、水井等古老的事物,它們是散落在時光深處的歷史遺跡,被歲月浸泡過,被時間淘洗過,等待人們重新審視、認識、解讀隱藏在它們身上的故事。
春日的陽光溫柔地灑在一座高大的鼓樓上,鼓樓仿佛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肅穆沉寂。它不知看過多少人間悲歡離合的故事在這里一幕幕上演,又體驗了多少人間疾苦和世態(tài)炎涼?
時間帷幔在我眼前徐徐打開,鼓樓上的大鼓忽然沉重地響起,寨子里的人聞聲紛紛聚來,頭人威嚴地站在中央,目光如炬,正在對眾人說著什么。
他會說什么呢?可惜,時間隧道像海綿,將他的聲音完全吸沒了。我只能猜。也許,這個寨子與鄰寨發(fā)生山林土地糾紛,矛盾之深,已經無法用講道理、擺事實來解決,到了不得不用械斗來解決問題的嚴峻時刻。在古代,寨與寨、戶與戶最多最大的矛盾就是來源于山林土地的糾紛。也許,一伙毛賊覬覦這個寨子的豐裕,打算將這里洗劫一空。在面臨共同的困難時,一個寨子的人往往是同仇敵愾,眾人一心。頭人用他富有感染力的語言號召大家齊心協(xié)力御敵,下面群情激奮,振臂高呼,誓將打敗敵人。也許,寨子某對男女發(fā)生了敗壞道德的事件,于是女方被浸豬籠,成為封建道德的犧牲品……
一路下來,寨子里的房屋飛檐翹角、門樓宏偉、庭院深深,錚亮的石板路小巷縱橫交錯、幽深逼仄。
我沒有在小巷里遇見戴望舒《雨巷》中那種眼神略帶幽怨楚楚動人的年輕女子,遇到的游客倒是不少,美女也不少,不過,幾乎是濃妝艷抹的。
陽光愈加濃了,房屋的屋脊在陽光的映襯下格外鮮亮。也有幾座行將重建還未拆掉的房屋孤零零地杵在一角,與那些鮮亮的房屋格格不入,腐朽的大門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久無人居住,毫無生氣。它們見證過凄風苦雨的歲月,也歷經繁花似錦的光陰,然后歸于廢墟腐爛,再然后,在舊址上鳳凰涅槃,煥發(fā)新的生命。
再往前走,是一座石墩木橋,長廊橋道、重瓴聯閣雄偉壯麗的風雨橋。橋的一端,坐著一個婦人,一頭銀發(fā)像罩了一層白霜,兩眼深陷,嘴里的牙幾乎快掉光了,臉頰癟得深深的,粗糙的手爬滿了一條條蚯蚓似的血管。
她的跟前放著一個裝滿各種漂亮銀器的竹籃,一只黑貓靜靜地伏在她的腳邊。許多游人從她身邊經過,有人駐足看了片刻,起身走掉;有人蹲下身子,在竹籃里尋找自己需要的東西,向老婦人詢問幾句,放下東西搖搖頭也走掉了;有人干脆無視她的存在,一晃而過?;蛟S是老婦人習慣了這種形形色色的人,早已淡然于心,臉上依舊帶著恬淡的笑意。沒人時,她會和黑貓說幾句話,或是用手去撫摸一下它的腦袋。黑貓慵懶地動了一下,接著繼續(xù)睡。
我的目光忽然被竹籃里一個精致的銀手鐲所吸引,想當做禮物送給女兒兔子,于是蹲下身子與老婦人談價格。
她倒實誠,告訴我,侗銀并不是純銀,它是侗族特有的一種銀金屬,銀的含量在百分之五十左右。如果戴后長期放置,它的表面會變成暗灰色,用柔軟的布多擦拭幾下就光亮如新。
大約是她今天做成的第一筆生意,很是高興,說了許多侗族與銀的故事。可惜她的方言太重,有許多話我聽不懂,零碎地知道,銀首飾是侗族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盛大的節(jié)日或是慶典活動中,侗族婦女會精心裝扮自己:她們頭上插著銀簪、銀釵,頸項穿戴護胸銀板,板上套戴四五個由小到大銀項釧,還有吊胸豆和圍裙的銀鏈,手戴銀質護手筒,外戴銀手鐲……
如果是一排這種穿戴的侗族美少女邁著婀娜多姿的步調從你身邊經過,全身銀光閃閃,環(huán)佩叮當,那是一種怎樣的視覺沖擊?
橋上,有人向我兜售刺繡,有鞋墊、煙袋、布花鞋、挎包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那些刺繡繡工精致,圖案嚴謹富有民族特色,色彩艷麗,充分顯示了侗族女子的聰慧和高超的技藝。
站在橋上憑欄處,橋下一條清澈的河水緩緩東流去。忽然,我看到下游的河岸邊有一棵盤龍遒勁的古樹斜臥其上,立刻使我想起馬致遠那膾炙人口的小令《天凈沙·秋思》。
老樹、流水、人家、橋是有了,那枯藤、昏鴉、西風、古道、瘦馬呢?
枯藤以前可能是有的,在歲月的洗禮下,化為塵土散落在時光中;昏鴉去了何處?現在不是黃昏,還不是倦鳥歸巢棲息時;現在不是冬天,當然就沒有西風了;古道呢?可能藏在某處等待我去發(fā)現;瘦馬呢?是否馱著古人,穿越時空隧道,緩緩進入歷史的塵埃里。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侗寨樓。后人再也無法寫出像馬致遠那樣流芳千古的小令。
為了一覓古道的芳蹤,我攔住一個從我身邊經過的貌似寨子里的中年男人,這里有沒有古道?
中年男人笑著說,我算是問對人了,寨子真有一條古道,接著他糾正自己的話,應該叫古官道。
此古官道,系平等河侗鄉(xiāng)十八寨的交通要道,遠通龍勝、義寧(今桂林市臨桂區(qū)的五通鎮(zhèn))、桂林等地,亦為茶馬古道之一,也遠通湖南省的通道縣。
中年男人正好上山去采藥,我央他帶路,他愉快地答應了。
我撇下朋友,獨自一人跟著他上了路。
路上鋪設著天然不加雕琢的青石板,順著稍陡的山勢蜿蜒而上。行走石階上,一步一石,石與石的縫隙間長著淺淺的碧草,每走一步,你可能會捕捉到一首詩歌,或是一幅畫。
行了一段距離,看到路旁有涼亭古樹,我說歇一下腳吧。
中年男人看了我一眼,你們城市里的人,這么一點小路就累著了。
我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不覺臉一紅,不知怎么回答。其實,我居住的所謂的城市,只不過是猴子屁股大的小縣城,我還是來自農村,近些年確實太缺乏鍛煉了。
中年男人扔下我,邁著輕松的步伐上山去了。
站在涼亭里,吹著涼爽的清風,我的疲勞頓時去了一半。
稍稍休息過后,我繼續(xù)前行,看到青石板光滑幽暗,上面殘留著馬蹄踩踏出來的一個個凹坑,不知經過多少歲月、走過多少匹馬才踩出來。踟躕其上,千百年厚重的歷史文化向我擠壓而來,目光似乎穿過厚重的歷史時空,看到千百年前的先民借助嶺與嶺之間的空隙,踏出一條山間小道,穿行嶺南嶺北;看到穿梭的商賈,趕考的學子,行走的挑夫,往來的官轎,促奔的官兵……聽到山間的駝鈴聲響過千年歲月……
我的腦海閃現出一些模糊的印記:士兵在出征時,爹娘妻子兒女都奔跑著來相送,古道兩邊,站滿相送的人群,他們拉著親人的手久久不肯松開。他們知道,親人上戰(zhàn)場就意味著死亡,所以嚎啕大哭,哭聲直沖云霄。可是,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保家衛(wèi)國,哪怕是明知死亡,也要義無反顧前行?!扒貢r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本褪菍娙俗詈玫膶懻?。
除了出征的軍隊,在這條古道上,還有南來北往的商旅。古時的交通工具不像現在這么便利,出一趟門,時間短的,十天半月,長的達幾個月,甚至經年。
為了謀生,這些商人不得不沿著古道在崇山峻嶺間穿梭。北方有走西口,平等走什么?我想,應該是走桂林,或是跑湖南。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在難留……緊緊地拉著哥哥的袖,汪汪的淚水肚里流……”一曲淚汪汪的《走西口》,在北方大地幾乎家喻戶曉,唱盡了離別的悲愴。南方的商人在告別嬌妻時,他的嬌妻會唱什么?也許,她會拉著自己的郎君唱山歌,到了如今,這些山歌還在時間的河流中奔騰。
而今,戰(zhàn)馬的嘶鳴,開拓疆土的馳騁,萬里商途,糧鹽車轍,一切都隨風而散,只留下這條古道在無言地述說,給后人留下一道道無限遐想的風景。
我還沒走到山頂,中年男人已經采藥歸來,遇見我說,別爬了,回去吧。在回來的途中,他告訴我,當年紅軍曾在寨子里播下過革命的種子呢。
他說,1934年12月9日,中國工農紅軍第一軍團長征抵達平等侗寨,正遇上從雞心界退下來的民團兵,紅軍從田段河邊沿河追擊,紅軍抓獲民團后備隊長,當日公布其罪行后槍決,紅軍大部隊陸續(xù)而來。紅軍在平等侗寨紀律嚴明,戰(zhàn)士們露宿在田垌里、風雨橋上及沿街的走廊上,并在一戶人
家木樓上書寫標語:“全國民眾全部武裝起來對日作戰(zhàn)!”“打土豪分田地!”“共產黨主張民主平等民族自治,解放弱小民族!”紅軍在平等侗寨駐扎五天五夜,與桂軍作戰(zhàn),犧牲七名戰(zhàn)士,寨江屯群眾把紅軍烈士安葬在寨邊的小山坡上,新中國成立后,在這里建立“紅軍烈士紀念塔”,人們常前往瞻仰憑吊。1934年12月中旬,紅軍后衛(wèi)部隊全部過完侗寨登上都煙界進入湖南省通道縣境內。
正因為紅軍在寨子里播下了革命火種,1949年5月7日,平等革命武工隊在孟灘風雨橋宣告成立平等游擊隊。平等游擊隊為龍勝的解放事業(yè),打響了第一槍。
中年男人還說,紅軍精神激勵侗寨的人們永遠跟著黨走,奮發(fā)圖強,建設美好的家園,過上文明健康的幸福生活。
電話鈴響了,朋友們說該返程了。
我走了,帶不走侗寨一片云彩。唯有侗寨和古道,像一雙溫潤的眼睛,望著我離別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