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萬事萬物都在變,但總有一些東西,永不褪色。
我們那一輩的母親,都有著時代的共性,她們往往不多言語,默默地操持著一家人的生活起居。人到中年,才發(fā)現(xiàn)母親們的愛,都在那一桌子菜飯里。廚房是母親們的陣地,在這里她們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攻陷我們的腸胃,也破防我們的記憶。不論離家多遠,不論跟母親心里有什么疙瘩,那一句“吃飯吧”,足以化解思念和愁緒。
充滿幸福的飯菜
別看母親已經(jīng)八十多了,手腳不靈活,眼睛更是看不太清,但仍然保持著愛做飯的習(xí)慣。這不,我和妻子回老家探望她,剛進門,母親就挎著菜籃子來到她自己經(jīng)營的小菜園里,正這時,走村串戶的商販吆喝“賣黃鱔和泥鰍”,母親又稱了一些,說我小時候最愛吃。妻子在一旁幫忙摘完菜后,準(zhǔn)備動手做飯,母親卻攔住了她:“你們不經(jīng)?;貋?,歇會兒,我來做,我愛做飯……”
記憶中,從小到大,家里的飯都由母親做,母親愛做飯,并做得一手好飯菜。兒時,由于爺爺奶奶去世得早,父親又是老大,家里除了我們兄弟姊妹六個外,還有兩個未成家的小叔叔,一家十多口人的飯菜全靠母親一人做。每天天還未亮,母親就早早起床張羅一家人的早飯。農(nóng)忙時,母親先下地干活,待快到吃飯時間,母親就提前回來做飯,等地里的人回家后,飯菜已擺到桌上了。
20世紀(jì)七八十年代,農(nóng)村經(jīng)濟落后,生活條件差,平常日子很少見到肉,于是母親變著法兒給我們做好吃的。可口的涼拌萵筍絲、飄香的絲瓜雞蛋湯、香噴噴的韭菜炒雞蛋……而青椒炒扁豆是全家人都愛吃的一道菜。由于青椒味道辣,有時我們辣得連嗆帶流眼淚,于是母親每次做青椒炒扁豆時,先將青椒切成絲后用草木灰搓一下,這樣,青椒的辣味就淡多了。
我最愛吃的還是母親做的蛋炒飯,記得我在鄉(xiāng)上讀中學(xué)時,每天早早就要去學(xué)校,即使如此,我還沒起床,母親就將一碗蛋炒飯炒好。那時候,兄弟姊妹們誰過生日,或誰感冒生病了,母親就獎賞他一碗蛋炒飯。香噴噴、金黃色的蛋炒飯滋潤了我的童年和少年,以至于現(xiàn)在我還是愛吃蛋炒飯。
由于母親一生都愛做飯,也變相導(dǎo)致父親不會做飯的情況。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母親去外婆家,當(dāng)晚因故沒趕回來,不會做飯的父親將米飯蒸得半生不熟,且炒的大白菜咸得不能入口。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父親第二天早上煮稀飯時,由于天剛麻麻亮,竟不小心將抹布掉進了鍋里,待吃稀飯時才發(fā)現(xiàn),結(jié)果全家人都餓了肚子。這事以后母親很少出遠門,即使偶爾外出也提前將飯菜做好。
母親做的飯菜味道可口,左鄰右舍都??洫?,村子里誰家辦個喜事之類的,飯菜量大忙不過來時就請母親去幫忙,每次母親都笑呵呵前去。幾年前的一天,我給遠在老家的母親打電話,說過幾天帶妻兒回老家。電話是老父親接的,說母親去街上的堂弟家學(xué)廚藝去了。原來,母親嫌自己多年做的飯菜味道太落伍了,已不適合現(xiàn)代人的口味,決定拜師學(xué)藝。正巧我的一個堂弟在城里開了個大酒店,于是母親決定前去學(xué)幾道拿手飯菜。
果不其然,過了幾天我們?nèi)一貋砗螅赣H得知我的兩個孩子都愛吃紅燒魚,趕緊買了幾條魚。將魚收拾干凈后,母親用少許鹽、料酒、姜絲、白胡椒粉先將魚腌起來,看看差不多午飯時間了,母親開始炒菜了。她先給鍋里倒少許油,煸香蔥姜蒜,然后加入豆豉和豆瓣醬繼續(xù)炒香,隨后將腌制好了的魚放入鍋內(nèi),倒入少許清水,再加點鹽、白糖、料酒,繼續(xù)蓋上鍋蓋用文火慢燒。當(dāng)湯汁燒開變濃稠時,再加入一點白胡椒粉和蔥花,這紅燒魚便出鍋了。女兒嘗了一口,“我的乖乖”,比飯店的都香啊。母親笑著對孫女兒說:“這就是在你叔叔的酒店里剛學(xué)的?!蹦翘炷赣H共做了三葷三素,個個色香味俱全,妻兒看到如此豐盛的飯菜,都大喜過望,樂得合不攏嘴,直夸母親的手藝精湛。
母親每頓飯菜的量都做得恰到好處,她常跟我們說,做好的新鮮飯菜,最好當(dāng)頓吃掉,隔頓吃,不僅美味全無,而且大都會產(chǎn)生或多或少的毒素,吃后會危害身體健康。平時母親在家做飯菜時,每餐盡量做得少一些,寧可缺一口,不吃剩飯菜。
母親雖然愛做飯,但每次母親都是最后一個上飯桌的,此時桌上的飯菜早已涼了,很多可口的飯菜都所剩無幾了,母親從不埋怨,說只要我們吃好,她就高興,她就幸?!?/p>
母親們的味道
我算半個成都土著,嫁到離娘家新都區(qū)石板灘鎮(zhèn)不遠的華陽。雖然嫁得不遠,但忙于日常生活瑣事的我,還是只得一月回一次娘家?;丶仪埃赣H總是會提前打來電話詢問,照例說完菜式安排之后,總是會再補上一句:“這次是想吃粉蒸牛肉還是豬肉?”
母親是個有潔癖的人,家里從家具到地板、一些小擺設(shè),從來都是一塵不染,廚房更是整齊干凈,鍋碗瓢盆、爐盤灶臺總是被她擦拭得锃锃發(fā)亮?!斑^分”愛干凈的母親,做菜也是精益求精,蒸菜的手藝可說是我們整個石板灘鎮(zhèn)的一絕,深得外婆蒸菜手藝真?zhèn)?。雖說現(xiàn)在很容易就可以品嘗到各地美食,但我最難忘的始終是母親從廚房里端出來的那一盤熱氣騰騰的粉蒸肉。
在還沒認識我家先生之前,母親從來不問我是想吃粉蒸牛肉還是豬肉。后來,得知她女婿更喜歡吃牛肉之后,便總是不忘問了?;啬锛业漠?dāng)天,一大早,母親便往螺絲壩菜市找熟悉的賣肉師傅“割肉”去了。如果,當(dāng)天是做粉蒸牛肉,則要選“上腦”(又稱“喜頭子”)部位的牛肉——位于牛腿上端、脊背前部,靠近后腦處的肉。這里的肉紅白相間,筋少,質(zhì)較肥嫩;如果,當(dāng)天是做粉蒸豬肉,那就選“硬五花”——貼著肋骨的一塊板肉,肥肉多、瘦肉少,十分適合做粉蒸肉。
肉買好之后,母親便會“上”超市買海會寺的白菜豆腐乳和蒸肉米粉了,她還說:“以前外婆的粉蒸肉為什么在石板灘那么受歡迎,其中一個訣竅,就是少不得這海會寺白菜豆腐乳。”回到家,母親將五花肉洗凈切片,加入適量海會寺白菜豆腐乳、蒸肉米粉、少許鹽,以及每年夏天母親自己做的豆瓣拌勻,定碗擺好。紅心苕洗凈去皮,切滾刀塊,拌調(diào)料和蒸肉米粉入碗,上灶蒸,再翻扣于圓盤,撒蔥花即成。如果是粉蒸牛肉,做法稍微有些不同。家常做法,紅心苕可加可不加。當(dāng)然,以前外婆開店售賣時,是只放牛肉不加紅苕的,而且用的是小圓蒸籠。家庭做法,很難達到用小圓蒸籠蒸肉的效果,多多少少會滴些水蒸氣到肉里。但這并不影響我品嘗此美味的心情。
待其他菜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粉蒸牛肉總是最后端上桌。每每這個時候,我早已丟下兩娃不管,在桌旁引首以望。那等待美味的心情,如同等待我家久出差未歸的先生。那期盼之情,無以言表。
當(dāng)冒著熱氣的粉蒸肉終于端上桌,我便急不可待地把母親早已準(zhǔn)備在桌上的熟油辣子(也叫紅油)、花椒粉、蔥花、香菜、蒜蓉一一放入,拌勻后立馬夾了一筷子放進嘴里——一口咬下去,軟糯香濃,入口即化。
往往吃了幾筷子之后,我才開始回味總結(jié):這經(jīng)旺火一蒸的粉蒸肉,軟糯適口、肥而不膩、甜咸辣香,是母親的味道,也是外婆的味道。
永不減褪的滋味
煮完豬食,灶膛里閃爍的火炭,像蛇吐信子一樣伸出藍色火苗。母親右手抓起火鉗,熟練地將火炭一顆顆夾出來,整整齊齊地排放在黑黢黢的豬皮上。待火炭碼完,豬皮開始發(fā)出滋滋的聲響,母親左手拿起吹火筒,呼呼地吹著炭火。
豬皮灼燒的氣味鉆進鼻孔,油煙的香味混雜著豬皮燒焦的煳味。母親仍然呼呼地吹著炭火,直到豬皮表層看起來全都燒焦。
接近豬皮的地方,肥肉因為受熱滲出一層油。滾燙的豬油從肥肉表層流過,裹挾著黑黢黢的塵垢。畫面足夠鄉(xiāng)土,而不是想當(dāng)然的那種詩意。但這一切,足以勾起我關(guān)于味道和成長的記憶,還有母親永遠忙碌的身影。
燒完豬皮,母親把豬肉整塊浸入盛滿溫水的洗菜盆,用菜刀一刮,焦煳的表皮下面,是像玉米一樣金黃的豬皮。
這是臘肉最精華的部分——豬后腿肉。洗凈切片后的臘肉,肥肉透亮,閃著光澤,瘦肉緊致,顏色鮮艷。配菜是剛從菜園子里摘回來的青椒。到城里生活后,我才理解這種青椒的妙。城里買的二荊條,通常體形修長,皮薄肉厚,還不辣。趕上辣的二荊條,又辣得像化學(xué)合成品,無從下口。普通的青椒或者有的叫作燈籠椒的,一樣的毛病,肉厚,不辣,有的還充斥著白水的寡淡。家里種的青椒個頭適中,肉很薄,香辣適中。想吃辣一點,就摘顏色深一點的,甚至顏色發(fā)紫的。為了好看,還可以摘幾個紅辣椒。
這時候,鍋里的米湯通常剛好燒開,母親揭開鍋蓋,把多余的米湯盛出來,再用濕毛巾封住鍋蓋邊緣。灶膛里逐漸變小的火苗,特別是剩下的火炭,是鍋巴最好的朋友。
老家做菜,做法通常都非常簡單,有時候連姜蒜都沒有。母親把切好的臘肉放進鍋里,加入半碗清水,蓋上木質(zhì)鍋蓋,抓起火鉗撥弄灶膛里的柴火。加入清水,是為了把豬皮煮得更軟。
等鍋里的水燒干,臘肉的肥肉開始出油,滿屋子都是臘肉的香味。這時米飯的鍋巴也已經(jīng)烤香。我無所事事,吞著口水在屋子里打轉(zhuǎn),跟母親嘮著家常。我伸手準(zhǔn)備揭開鍋蓋,“等它再出出油”,母親連忙打斷。鍋里的水接近燒干時發(fā)出的聲音和肥肉出油的聲音,在母親聽來非常明顯,而我經(jīng)常搞混。
待火候一到,母親揭開鍋蓋,用鍋鏟劃開臘肉,把肥肉墊在下面,瘦肉往上翻,繼續(xù)出油。青椒切成絲,捧來鋪在熱油上,三下五除二翻炒幾下,出鍋。
青椒成熟的季節(jié),菜園里的蔬菜很多,茄子、番茄、四季豆、豇豆、南瓜、南瓜尖、絲瓜、洋霍。不管什么,當(dāng)季的蔬菜,總是最好的選擇。自己種的菜有一種本真的滋味,而我們在菜市場買的菜,通常都充斥著一股白水的寡淡。這種區(qū)別,沒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人很難分辨。
米飯盛出來,一定要帶著鍋巴,就著臘肉和時令蔬菜大快朵頤。一口咬下去,肥肉的油在充盈著齒縫,連鼻孔里呼出的熱氣,都滿是臘肉的香味。青椒辣度剛好,好到額頭輕微滲汗。
這是每年夏天抽空回家的保留節(jié)目。不管存貨多少,母親總會留一塊后腿肉給我。我回家的第一頓飯,一定是一大碗青椒炒臘肉。而我貪婪地盛飯扒菜,直到最后撐得像個傻子。
腌制,煙熏,臘肉有很多講究。有的地方腌肉會加入很多調(diào)料,熏肉還會用柏樹葉、陳皮等。但是對我們來說,這些都只是細枝末節(jié)。家里的豬都是糧食豬,而且喂養(yǎng)時間都在一年以上,造就了最好的肉質(zhì)。臘肉腌制,母親只是簡單地碼鹽,加上少許糧食酒。煙熏更簡單,因為仍然用柴火做飯,冬天腌制好的肉掛在灶膛上方,春天來臨氣溫升高之前就已經(jīng)變成易于保存的臘肉。
為了讓我和常年在外打工的哥哥、嫂子,在外上學(xué)的侄女每年回家多點期盼,母親至今堅持每年喂一兩頭豬。我多次勸母親,不要再那么辛苦地養(yǎng)豬了。她總是反問我:“二天(改天)回來家里有臘肉吃,要不得嗎?”我立刻條件反射一樣回味起青椒炒臘肉的香味,傻傻地吞著口水,不再辯駁。
這個世界,萬事萬物都在變,但總有一些東西,永不褪色。
沒有愁的家鄉(xiāng)味
去年這個時節(jié),接了母親來蓉,我們一家從此過上“躺平等吃”的好日子。短短一年里,天天都過節(jié),頓頓皆美味,家中人均長肉六公斤。我常常喚母親“養(yǎng)豬專業(yè)戶”,搏其一哂,大贊其“配方優(yōu)良,投放精準(zhǔn)”。她總是心滿意足地捏幾把我家孩子的肉臉,笑瞇瞇地問:“明天想吃啥?”
每年也是在此時青梅上市,母親早早就催促我大量購入,她要腌漬幾十斤青梅,以備齊全年佐料的用量。實際上,青梅在成都菜市場里是不太常見的,我每次都要連著兩三周跑到川師半邊街蔬菜批發(fā)市場去尋找,雖然其間也嘗試過網(wǎng)購,但母親總不滿意。后面認識了一家邛崍高粱酒的老板娘,才得以每年固定訂上三四十斤。想來,這新鮮的八分自然熟、無損傷的梅子才符合母親心目中青梅應(yīng)有的樣子。她輕拿慢放,素手將梅子一一清洗,晾曬至表面略干,一層梅子一層薄鹽疊放在大缸里,然后用鹽封缸后,曬足兩天再挪至屋內(nèi)靜置。月余,梅子漬成肉桂色,出來一汪明茶色的汁水就算成了。
梅子開封的那日,母親必定要做拿手的兩道菜——梅子燜小排、梅子醬青魚。她先將豬小排焯水后翻炒至略呈焦色,注入適量的生抽、料酒、芡粉和熱水,再加入兩粒梅子一起燜煮至少半小時,非常簡單易操作。其間,她把提前吊掛瀝干水的青魚煎熟,放置在用紫蘇葉切絲鋪底的盤子上,再澆上用一粒梅子剁泥和少許梅子汁、少許生抽調(diào)和的醬汁,一盤香氣撲鼻的梅子醬青魚就做好了。與此同時,梅子燜小排也可以出鍋了,剛揭開鍋蓋的那個瞬間,空氣里彌漫著濃郁誘人的梅子醬香,刺激著唾液洶涌地分泌,恨不得立刻滿上一碗稻花香米飯,拈一塊附滿濃汁的排骨一起包進嘴里,以平息這澎湃的欲望。
母親知道我喜歡吃辣一點,她會專門給我做個蘸碟,里面是梅子泥加了紫蘇葉碎和小米辣碎。這個蘸水,同樣適用于秋冬季的湯鍋和火鍋。而梅子+紫蘇葉(或薄荷)+凍雪碧,居然是一款相當(dāng)精彩的夏季飲品。家里陽臺種植的紫蘇和薄荷,就是這么被我們擼禿葉子的。
母親出生在廣西柳州,那里與貴州臨近,飲食習(xí)慣也類似,口味嗜酸,喜歡以西紅柿、梅子、檸檬、酸筍、酸豆角這類天然酸或腌制酸的食材入菜。她日常做的炒素菜,總愛加入西紅柿添一絲酸酸的層次感,肉類多加以梅子輔助來化油膩,魚類則會采用酸菜、酸豆角來壓制腥味。加入這樣豐富的酸性食物,不但健脾開胃,還有助于加強消化。酸菜魚、檸檬鴨、酸豆角肉沫、酸筍魚湯、西紅柿酸湯肥牛等,這些都是常規(guī)操作。我們唯有胃口大開地吃吃吃,身體力行地表達滿滿的幸福感。若是在這種時刻還能有節(jié)食的理智存在,我認為太不尊重“酸”這一味和母親的勞動價值了。母親的觀念非常傳統(tǒng),喜歡家人齊齊圍坐吃晚餐,每餐盡可能光盤。如剩菜較多,她要復(fù)盤哪里沒做好,怎么改。如吃得少,她還要擔(dān)心是不是我們哪里不舒服。把娃娃養(yǎng)得白白胖胖,可能是天下老母親共同的心愿吧。
此時想起白先勇先生寫的文章里提到的鄉(xiāng)愁,記得最清楚的情節(jié)是描述他幾十年后重回桂林,迫不及待到街上先來一碗桂林米粉,以祭幾十年來未得服帖的胃、思鄉(xiāng)的情。對于我和家人來說,無論身處何地,只要母親常伴左右,回家吃上這口熟悉的飯菜,哪里都是沒有愁的鄉(xiāng)。
好吃莫過吃得少
我媽在李家排行老幺,我愛叫她李小妹兒。李小妹兒一直是家里六姊妹的顏值擔(dān)當(dāng),當(dāng)年麻花辮子甩起來,追她的都是那時最吃香的司機。她還是選了我爸這種十指從來不沾陽春水的大老爺們兒,理由很簡單,我爸是個獨苗兒,“沒有兄弟姊妹纏”。這也意味著,家里大小事務(wù)李小妹兒都是一手擔(dān),煮飯做菜更是當(dāng)仁不讓。
李小妹兒做的菜好吃,尤其那兩個比她小不了幾歲的在北京和廣州的侄兒回成都,吃過她做的菜后,到現(xiàn)在還念叨“小嬢嬢的菜炒得好吃得很!”反倒是我這個當(dāng)女兒的,幼年時候沒有這樣的記憶。記憶里,早飯是自己倒點開水泡冷飯,晚飯吃上一碗豬油醬油和飯,也是在李小妹兒心情好的時候。
唯獨有一樣——糖醋排骨,是李小妹兒在我味覺記憶中刻畫下“頑固”口味的一道菜。作為一個地道的川妹子,我也會對江浙一帶偏甜的口味不屑一顧,但獨喜歡豬肉脯這種甜甜咸咸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受糖醋排骨的口味影響。
后來才知道關(guān)于糖醋排骨的來歷,流傳最廣的說法就是源自無錫一帶的醬骨頭。宋朝的一天,一位手持破扇的討飯人來到熟肉鋪討吃的,老板給了他熟肉,他吃完接著要,老板說“肉沒了,只剩骨頭了”,這位討飯人便扯了破扇上的幾根蒲筋,讓老板放在煮肉的鍋里煮骨頭。沒想到這樣一來,骨頭變得比肉還好吃。
這位持破扇的討飯人就是唱著“帽兒破、鞋兒破”的濟公。經(jīng)濟公點化后,醬骨頭又慢慢演變成糖醋排骨這種不挑人地域、不挑人年紀(jì)的普世菜肴。它酸酸甜甜的口味,小孩子尤為喜歡,小時候的我也不例外,只是李小妹兒做得比較例外。
到今天我自己做糖醋排骨給女兒吃的時候,才知道其中的糖汁是用冰糖炒化的。而李小妹兒做的糖醋排骨,體現(xiàn)甜味用到的是甜面醬,即一種面粉發(fā)酵出來的甜味醬汁。但不論炒冰糖還是炒甜面醬,這其中的火候很關(guān)鍵,得小火翻炒,不然很容易炒煳。
李小妹兒不止一次炒成“黑化版”糖醋排骨,煳了的口味自然發(fā)苦,可小時候的我依然覺得“好吃,好好吃??!”糖醋排骨也成了我最喜歡的一道菜。每每被問及最愛的菜,不太計較口味的我都會說糖醋排骨。以至大學(xué)時候談戀愛,蘇州的前男友用一道糖醋排骨博得了我的青睞。
現(xiàn)在的李小妹兒做糖醋排骨也不再用甜面醬了,她也學(xué)著炒糖色再摻水煮,糖醋排骨也不“黑”了,她的外孫女、我的女兒依舊會說,“好吃,好好吃??!”可我怎么覺得黑化版的糖醋排骨才是最香的呢?大抵總是物以稀為貴,越是匱乏,越是珍貴,好吃莫過于吃得少。
一碗溫暖和掛念
還在回家路上,老媽就在電話里跟我說起要去找人殺雞的事。
倆活雞,都是土雞。一只是老媽的朋友養(yǎng)在屋頂上的,一只是家公家婆養(yǎng)在自己開辟的院子里的。兩只雞都很肥碩,各有八九斤重。老媽說,雞二三十塊錢一斤,兩只也得好幾百塊錢。
可這年頭在城市里找人殺雞難。好在故鄉(xiāng)德陽是個三線城市,城鄉(xiāng)緊密結(jié)合,加上母親大人的生活智慧,方法總是會有的。
老媽尋思著加油站旁邊的菜市場可能有殺魚的,想著能殺魚也就能殺雞。進了菜市,殺魚人正喝著小酒吃“中飯”,他說:“我不殺,你找我?guī)熜帧!睔Ⅳ~人的師兄是賣豬肉的,聽了來意,說:“但是不幫你旋毛(去毛)喲!”老媽說:“沒關(guān)系,只要殺死,我回家自己旋?!?/p>
后來老媽悄悄咪咪跟我說:“看到是美女拿來的雞,他們還是很樂意幫我殺的?!崩蠇尨_實生得標(biāo)致,又不妖艷兒。雖已五十出頭,笑起來紅撲撲的臉蛋,還像少女一樣朝氣蓬勃。
不論經(jīng)驗,旋雞毛都是個技術(shù)活,像一場行為藝術(shù)。
老媽先用溫?zé)崴颜麄€雞打濕,把體內(nèi)的血水洗凈。溫水的標(biāo)準(zhǔn):太燙了會把雞的皮燙爛,去毛時就會把皮扯破;火候不夠毛又拔不動,尤其是雞爪和雞嘴附近的毛,就根本拔不下來。
遍體打濕后再給雞淋上燙水。老媽說的“97度燙水”自然不是用溫度計測的,而是目測,鍋里水燒到生出“魚漩漩”,就該關(guān)火了。而后讓雞平躺在鋁盆里,均勻翻,均勻燙,尤其是雞殼殼(雞嘴)、雞爪爪、雞翅膀得起勁兒燙,雞的老筒筒毛(老毛)才扯得掉。
老媽說,旋雞摸鴨?!懊本褪恰奥v騰”的意思——你娃就摸得很,其實就是在吐槽你做事太慢了。旋雞摸鴨,說的就是去雞毛手要快,拔鴨毛要心細慢慢理。
明毛去凈,洗凈,然后在爐火上熛一遍。那些絨毛叫“細攘攘毛”,老媽笑道,“像貓兒胡子一樣的毛”。
旋毛完畢,便是剖雞。從雞肚子開始,再具體點兒,就是從雞胸骨那兒,用砍刀砍,挖出內(nèi)臟。后面基本上就是“見臟拆臟”了,老媽一邊拆雞,一邊念念有詞:殺雞從雞脖子下手,那個地方叫硬喉管,不能要,要扯出來丟了;雞的氣管、食道管也要扯出來丟了;連接胃的部分也要扯出來丟了……
就這樣,那些絳紫色的凝血塊和不明物,一坨坨地被老媽仔細地挑揀出來。內(nèi)臟中最邋遢的,當(dāng)屬腸子。洗凈后用小剪刀剖開,用鹽搓洗,換清水滴醋再搓?!暗冒涯c子搓得干干凈凈的,”老媽說,“你看,土雞的腸子比較紅潤,是健康的雞;不健康的雞,腸子發(fā)烏、昏暗、無光澤,吃不得。”
老媽還說:“郡肝(雞胗)那一層淡黃色的弄干碾碎后可藥用,能幫助小娃娃消化?!贝蟾琶课荒赣H,都自有一套烹食的妙方,以及努力讓孩子們健健康康的秘方。
較之上述步驟,燉湯之于老媽,如同泡面之于異鄉(xiāng)旅客,信手拈來,駕輕就熟。一只整雞砍成塊,放入砂鍋中“水深火熱”地?zé)踔?,大火燒沸,撇去浮沫,再調(diào)小火慢燉。間歇之中,老媽已經(jīng)利索地準(zhǔn)備好了配菜配料,香菇、姜片、紅棗枸杞和蔥段……一一盛入碗碟,適時下料,步步嫻熟于心,直到熟悉的香味將整個家溢滿。
這整個過程,我只是偶爾打一下“下手”,大多時間我都站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看老媽麻利地忙碌,母女倆聊著早已記不住的閑話。當(dāng)然,一開始我就問過老媽需要幫忙不,老媽“深明大義”,說:“你幫不來!”果然,知女莫若母。離家多年,我這不佳的廚藝和挑剔的嘴,都是老媽給慣的。
任何時候回家,老媽總會備上一碗暖暖的燉湯,不論這主料是雞肉還是排骨,這配菜是鮮藕還是香菇,一碗泛著油光的湯,是母親攢給我的溫暖和掛念。
母親眼里的團圓
這些年,我去過大江南北不少地方,也品過各地不少美食。但最難以忘懷的還是母親親手烹制的美食,尤其是懷念母親做的那美味的湯圓。
在鄉(xiāng)下老家,元宵節(jié)吃湯圓,就同除夕吃年夜飯一樣重要。元宵節(jié)早晨,當(dāng)家中小孩們還在溫暖的被窩里時,家庭主婦們早已起床準(zhǔn)備做湯圓了,等家中小孩起床時,一碗碗充滿鄉(xiāng)村風(fēng)味的湯圓已端上桌子。此時,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在這團圓佳節(jié),吃上一碗熱騰騰、象征美滿的湯圓,別提有多高興呢。我老家習(xí)慣元宵節(jié)早上吃湯圓,但早上來不及吃的,也有在中午或晚上吃。不管怎樣,按照鄉(xiāng)下老家的風(fēng)俗,元宵節(jié)吃湯圓是少不了的。
我的母親在鄉(xiāng)下老家是一位地道的農(nóng)家主婦,雖然肚子中沒有多少墨水,但對節(jié)慶民俗卻能知一二,對元宵節(jié)吃湯圓就看得很重,要求闔家團團圓圓吃元宵節(jié)湯圓。記得我讀大學(xué)時,有一年留校過春節(jié),她就再三吩咐我,在學(xué)校雖不能吃上她親自做的元宵節(jié)湯圓,也要在元宵那天買碗湯圓吃,圖個美滿。
在我母親眼中,元宵節(jié)湯圓并不是眼前碗中簡簡單單的幾個湯圓,而是背后包含著母親們的一番深情。我還記得,改革開放農(nóng)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以來,家里對承包田種植什么水稻有了自主權(quán),于是每當(dāng)種植時節(jié),母親早已盤算要從承包田里騰出一二分田來種植糯稻,而糯稻收獲的糯谷就是過年過節(jié)搗年糕、做湯圓等所用的食材。我從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后,曾在農(nóng)業(yè)系統(tǒng)工作十來個年頭,那些年,母親常問我種植什么品種的糯稻最好。我明白母親的想法,能種上好的糯稻品種,過年過節(jié)時搗年糕、做湯圓所需的好食材就不用愁了。不僅如此,母親心中還盤算著,每年在自留地上種上一、二畦芝麻,芝麻收獲后就可作為做麻心湯圓的食材。至于老家房子后面的那棵桂花,她早已打起主意,每當(dāng)金秋桂花盛開之時,母親總要在桂樹下面攤上幾塊干凈白布或花布,那落在布上的金色桂花,經(jīng)晾曬干之后,就可在元宵節(jié)做湯圓時派上用場。湯圓上撒些金色桂花,平添幾分色香味。如今回想起來,一碗母親做的元宵節(jié)湯圓,承載著母親滿滿的溫情。
我的母親不僅會謀劃湯圓的食材,也能做出美味的湯圓。當(dāng)然,她做的元宵節(jié)湯圓,沒有湯圓店里制作的那么專業(yè),也沒有湯圓店里的品種那么豐富,但她做的湯圓非常實在,充滿著對家庭成員的愛。母親將事先磨好的糯米粉,加適量的溫水,拌勻成粉團之后,從她手中變魔術(shù)般可制做成各式湯圓,有大的湯圓,也有小的湯圓;有甜的湯圓,也有咸的湯圓;有實心的湯圓,也有帶餡的湯圓。不過,在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那時家里人多,再加上經(jīng)濟條件有限,元宵節(jié)時,母親便選擇做實惠又方便的實心湯圓,讓家人品嘗。
我成家之后,我和愛人從母親那里學(xué)會了做湯圓的一些方法,比如做實心湯圓時,事先需將磨好的米粉加適量的溫水揉成粉團,然后從粉團上取一部分,將這一部分放在砧板上用手先搓成小拇指粗的條狀,用刀將條狀切成比花生米稍大些的粒狀,再放在手心輕揉搓成湯圓。待粉團都做成一顆顆湯圓之后,便將湯圓倒入鍋中的沸水里,湯圓在沸水中浮起,表明湯圓已煮熟。煮熟的湯圓盛在碗中,加上紅糖或白糖,再撒上金色的桂花,那色香味俱全的湯圓,就可讓家人一飽口福。這樣的湯圓,早已不止是美食本身,而是充滿著家庭的美滿溫馨,如同當(dāng)年母親帶給我們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