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竹

1

我所在的小城有一座私人籌建的圖書館，據說早在封建王朝結束之前，這座名不見經傳的豐饒小城就有藏書的習慣。

解放后，有人在被戰(zhàn)火夷平的藏書樓舊址上集資建造了一座新的圖書館。事實上，到我出生的時候，那座“新圖書館”也已經落成有三四十年，二層小樓外墻已斑駁灰敗，顯得格格不入。

彼時小城里的孩子并不愛去那里看書，我算是個例外，我喜歡在夏天的午后跑去圖書館后面的小院里抓天牛和甲蟲。有一天，我正在小院的一塊石頭下翻找甲蟲，忽然頭頂上響起了雷聲，于是我跑進圖書館內避雨。

當時館內無人，就連那個負責借書和看門的駝背老頭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倚在一排書架底下仰頭望向窗外。這時，我忽然聽見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喂，幫個忙。”

我抬頭四顧，卻沒有看見任何人影，正當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喂，小孩，幫個忙！”

“什么忙？”秉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這一回雖然還是沒有看到說話的人，但我還是從書架底下站起來，朗聲回應道。

“在窗戶下面，靠近墻角落的那個地方，有個老鼠洞，替我找些東西來，把它給堵了?！?/p>

我低頭找去，在窗戶底下靠近兩堵墻夾角的地方，果然發(fā)現了一個老鼠洞。我在臺階邊找來一塊碎磚頭，又把窗臺上的破抹布拿下來，把老鼠洞堵了個嚴嚴實實?！昂昧恕！蔽移鹕砼牧伺氖帧Ｄ莻€聲音靜默了一會兒，忽然又響了起來：“從門口往里數，第四排中間那個書架底下，去摸一摸。”

我依言掏摸了一陣，摸出一枚一塊錢的硬幣。“拿著，等雨停以后就回去吧，不要告訴別人?！彪S后圖書館內便再無聲息，只剩下雨打屋檐的噼啪聲。

2

我拿著這塊硬幣，買了一瓶橘子汽水，外加一張奧特曼貼紙。為了生活，在省城打工的父母除了逢年過節(jié)，平時一直把我寄養(yǎng)在外婆家。小賣部里那些琳瑯滿目的小玩意兒，于我而言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因了這一筆“意外之財”，從此以后，我便有事沒事就跑去圖書館。

但是每次，只要看門老頭在場，那聲音就幾乎不會出現。直到有一回，我又躲在圖書館后窗底下翻找螞蟻窩，忽然聽見頭頂上傳來似曾相識的聲音：“又想要零花錢了？下周二下午，你放學以后，就快點過來。”

好容易等到周二，到了館前，只見門口停著一輛收廢品的三輪車。圖書館門口碼著一摞一摞的舊報紙、廢雜志，駝背的看門老頭正在從館內扛報紙出來，看起來頗為吃力。我靈光一閃，突然明白了那個聲音的用意，于是飛快跑上前去，幫著老頭搬運報紙雜志。那老頭見我滿頭大汗，便從賣廢品的收入里拿出2元錢，作為對我的酬謝……

一來二去，我跟圖書館的看門老頭也熟絡起來。他是個駝背，腿腳也不太方便，我就時常幫忙當個跑腿的，替他買個煙送個信，他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大手一揮表示不要找零了，還從庫房里搜羅了好些連環(huán)畫，免費讓我借閱……

我曾經有意無意地問起過，圖書館里是不是還有一個人，但老頭表示這老破圖書館平時就沒什么人來。

3

大約是因為父母不在身邊，夜晚我時常做噩夢，夢里一直跟在那輛前往省城的巴士后面跑，可是怎么跑也追不上，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有一天，我又去圖書館閑逛，看門老頭不在。這時候，鬼使神差地，我對著空氣，把噩夢說了一遍。不期然地，身后傳來了那個聲音：“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你還小，所以會恐懼跟父母離別。等你長大以后，就不會再害怕這個夢了?！?/p>

“可是我現在還是很害怕，我現在就想不怕這個夢，有沒有辦法？”

我回過頭去，忽然瞥見閱覽室門口的那一排書架上，赫然出現了一個全身白色、只有拳頭那么大的小人兒。

我下意識地走近前去，想看得清楚一些，小人兒倒也不怕我，大大方方地從書架頂上跳下來，落到距離我更近一點的那層書格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你是神仙吧？”不知為何，我心中沒有絲毫恐懼，反而充滿了興奮與好奇。那小人兒臉上留著長長的白胡須，看起來有點像動畫片里的土地公公。我試著伸手碰他，但是剛一觸及，他的身體就像煙霧一樣暈開了。

“你可以讓我再也不做那個夢嗎？”

“我不是神仙，我只是‘書靈。”白胡子老爺爺搖了搖頭，繼續(xù)說道，“我也沒有那么大本事，只是多看了些許年頭的書，知道一些你們不知道的知識而已……這么說吧，你還記得有哪些時候你是最開心的，是不會做那個噩夢的嗎？”

我在回憶中細數著兒時寥寥的“開心”時刻，不假思索道：“過年爸爸媽媽回來的時候！還有就是，這次拿到紅領巾的話，也可以給爸媽打電話吧……”

“原來如此。”白胡子老爺爺聽完，不疾不徐地回答道，“那過會兒，你去北面那片荒地里，找一棵被燒焦過的大柳樹，從柳樹底下往東數3塊青石磚，挖開青磚內側的土，無論挖到什么東西，都拿去交公，我保證你可以評上紅領巾。但是記住，不能告訴任何人是誰告訴你的！”

聽完老爺爺的話，我抓起書包便沖出圖書館，朝北邊的那片荒地跑去。不知在草叢里蹲了多久，正當我雙腿發(fā)麻時，手中的樹枝忽然戳到了什么硬物——泥土底下露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匣子，鎖頭已經銹成一坨泥疙瘩，我拿石頭幾下就敲開了。里面是一裹用漂亮的綢布層層包好的東小說谷最文字的力量西，我又將綢布一點點解開，里面露出了一個巴掌大小金燦燦的佛像，雕工精美，造型奢華。我用綢布裹好佛像裝進書包里，飛跑著去了附近的派出所……

之后的事情太過轟動，我不僅順利戴上了紅領巾，還因為“發(fā)現珍貴文物并交公”而得到了市里的采訪和獎狀。拿到紅領巾和獎狀那天，外婆破天荒地讓我給父母打了近半個小時的電話。那個學期，我?guī)缀趺刻焖X都是安穩(wěn)的，做夢也都是被夸獎的美夢，別提多開心了。

4

從此以后，我便對圖書館里的“老爺爺”言聽計從。這天，我從家里的佛龕上偷拿了一些供果糖點，又一次跑到圖書館里“孝敬”白胡子老爺爺：“爺爺你好厲害啊！你是怎么知道那里的地下埋著寶貝的？”

“這里的地方縣志里有記過一筆，說那里曾是一座富商的宅院，主母老太太信佛，曾花巨資用赤金鑄成佛像。后來家道中落，這佛像也就不知所終，但我一直能看見那宅院的柳樹底下有靈光浮現，所以就借你的手讓金佛再次現世……不過，這些糖果我用不著，我不用依靠人類的供奉也能存在?！闭f完他就消失了。

“為什么？難道神仙也挑食嗎？”“我不是神仙，我是‘書靈，是依靠你們人類在文字中留下的靈氣生存的靈體，所以我不用供奉也不會消失。”

“什么是‘書靈？”剛問完，我就看見有白色的、一小團一小團發(fā)光的東西從面前的圖書中飄飛出來，遠遠看去，仿佛一小叢輕盈的蒲公英種子，很快便消失于陽光之中。

“‘書靈，就是從書的靈氣中誕生，同時也肩負著管理書籍、保護書籍使命的靈體?！贝咨墓鈭F消失后，老爺爺又坐在了我面前，“現在你看到的，也是我幻化的樣子，我的本質和那些東西一樣，只是‘靈氣而已。你們人類在寫書的過程中，會無意識地將自己的靈氣和意識灌入其中，這些散碎的靈氣互相吸引，天長日久，就會變成靈體——我就是這樣的存在。”

“人類也有靈氣嗎？”

“當然有，萬物都有靈氣?！崩蠣敔斝τ厣斐龉照?，點了點我的鼻頭，“就像你們人類的學習過程一樣，我們靈體生物的進化，同樣也是身心一體的——吞并別人的力量，看似能夠讓‘身體快速強盛，但實際上卻忽略了‘心的成長……

長此以往，就會異化成另一種模樣：‘身體強大野蠻，而‘心卻空虛幼稚，這樣的靈體不會被天地正道所接納，就像那些喜歡抄別人作業(yè)的孩子，時間久了，終究是會露怯的……”

我懵懵懂懂地聆聽著，似乎懂得了非常重要的道?！袄蠣敔敚愕拿志徒凶鳌畷`嗎？”

“不是，我叫‘長恩?！?/p>

老爺爺笑著消失于書本之中，只留下一句輕輕的回答，“所有從書中誕生的‘書靈，以及所有保護書、管理書的靈體，都叫這個名字?！?h3>5

如果沒有之后發(fā)生的那場意外，我以為我跟“長恩爺爺”的秘密就可以這樣一直保持到我成年。

那年冬天，一個異常陰冷的下午，圖書館突然起火了，等我趕到時，熊熊火焰已燒透了一層的閱覽室，正在向二樓蔓延。

“長恩爺爺！”我奮力擠開人群，想沖進圖書館里尋找神仙爺爺。他是從書里誕生的，這么大的火，書都快被燒完了，他要如何繼續(xù)生存？

沒等我摸到圖書館大門，就被身后的大人一把撈了回來，死死拽住。我在無數條成人的胳膊中徒勞地掙扎著，徒勞地向他們解釋著里面還有一個只有我知道的“生命”存在……

大人們面面相覷，但誰都沒有試圖進入火場尋找。不久之后消防車就趕到了，洶涌的水柱很快便壓制住了火勢蔓延，黑煙沖天而起，伴隨著燒焦書頁的飛散凋零，仿佛深秋里被狂風生生撕碎的黃葉……

我呆呆地站在大門外，看著消防員將一摞摞濕透熏黑的圖書從二樓搬到底層空地上。那些書看起來狼狽極了，全然沒有了以往書架上整齊而莊肅的模樣。

“長恩爺爺……”我蹲下身子，對著那些書小聲呼喚著。沒有回應，沒有白色的靈光也沒有長長的胡子，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一種巨大的，超乎當時我能夠理解的悲傷忽然裹上我的全身，我將頭埋進胳膊里，失聲痛哭起來。

這年的寒假我過得魂不守舍，圖書館被封了，里面殘存的書被運到了別的地方，不知下落。對年幼的我來說，這仿佛是一個意外的落幕：我的童年就在那個冬天，畫上了句號。

6

就這么一直渾渾噩噩到了初三畢業(yè)，高中開學后，我就要去省城跟父母生活了。在出發(fā)前的最后一個晚上，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掠過我的耳畔：“嘿，小孩！是我。聽說你要走了，來看一看你……話說你現在有空沒有？我有點事需要你幫忙?！?/p>

“什么？”我激動得心臟狂跳，甚至舌頭都有些不聽使喚，“長恩爺爺……你沒事嗎？”

“圖書館是被燒了，但是人們對于書的記憶還在，所以我就還在?！?/p>

我高興地半天才緩過勁來，“爺爺……你要我?guī)褪裁疵?？?/p>

“起來，拿紙筆！我會告訴你一些故事，我說你記。”那聲音沉穩(wěn)而莊重地在耳畔傳達著，就像兒時我第一次踏進圖書館時，那一縷雨后的疏闊陽光，“圖書館里有些古書在火災后受損，內容不全，我要你幫我把它們補充完整，這就是我最后要你幫忙的事情?！?/p>

在接下來的一整個晚上，我在長恩爺爺的口授下，一頁頁寫下那些古老而又綺麗的故事——從英雄豪杰到鬼狐志怪，從帝王將相到才子佳人，包羅萬象，精彩絕倫。

我寫完了整整兩本筆記，直到天亮了，我聽見長恩爺爺在我耳邊長舒了一口氣：“好了，如此一來我也可以無牽無掛了。等送你離開后，我也就可以走馬上任了。”

“爺爺你也要走了？你要去哪兒？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孩子，是喜事，不久之后，我就是真正的神仙了！因為護佑此地文脈有功，所以我馬上就要去瑯嬛閣里任職。那里是天神的圖書館，是所有書靈夢寐以求的所在。托你的福，我算是提前實現自己的夢想了。至于能不能再見，念念不忘，總是能夠后會有期的。這兩本筆記，你要收藏好，將來一定會派上用場。最后我要送你一句話：書，或者說一切承載了知識信息的載體，是你們人類所能夠創(chuàng)造的最珍貴的事物之一。你要愛書惜書，更要珍惜一切獲得知識的機會！”

“爺爺，我記住了！”伴隨著窗外涌來的第一縷晨風，我在群鳥啁啾中，再一次告別了長恩爺爺。

7

時光荏苒，再回到小城時，我已經大學畢業(yè)。因了長恩爺爺的一席話，當年選擇專業(yè)時，我毫不猶豫地報了文獻學。臨畢業(yè)前聽說小城即將在故館舊址上重建新圖書館，我順理成章地選擇了“返鄉(xiāng)就業(yè)”。

在重建的全新五層樓的圖書館內，在撲面而來的信息時代，知識的獲取從未像現在這樣便捷。在電子化錄入館藏舊書的過程中，我以記錄在兩本筆記中的內容作為參考，補全了部分古籍缺失的內容。做完這件事后，不知為何，我有了一種先前從未有過的滿足感與成就感。

這是我和長恩爺爺的秘密，也是我與書本所結下的獨一無二的緣分——我已經知道“長恩”這個名字來源于《說郛》，其中記載書神名為“長恩”，在除夕時祭祀他，可以保佑書籍不會被鼠噬蟲咬……

長恩爺爺曾經說過，所有由書而生的，所有管理書、保護書的靈體，最終都會成為“長恩”。而我如今所做的事情，也正是保護書、管理書……那么當我百年之后，是不是也有機會成為與他、與他們一樣的存在，能夠在那傳說中收藏了無盡知識的瑯嬛閣中，再次相逢？

能否擁有那樣的榮幸，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所有有緣在知識的海洋中得到引導，愛上書籍、愛上知識的生靈，都是美好而幸運的。

//摘自腦洞故事板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