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雙興
采訪的前一天,秦霄發(fā)來消息:那些比如“為什么去拍這些老年人”之類的問題,可以不用問了吧?
同樣的問題他已經(jīng)被問了不下幾十遍,有的來自朋友,有的來自媒體,人們期待從他口中聽到些宏大的社會意義和深刻的人文關懷,而這位攝影師只能重復:因為他們好看。
從2018 年開始,秦霄用業(yè)余時間拍攝上海街頭的老人并發(fā)布到微博等平臺,取名“老年時裝俱樂部”。在這個賽博俱樂部里,一位爺爺一頭銀發(fā),但西服挺括,搭配著黑皮鞋和棕色長襪;一位奶奶戴墨鏡、穿連衣裙,腳下踩著銀光閃閃的高跟鞋;還有個老人在綠色棉衣外大膽地搭配上紅色的馬甲,帽子、絲巾和鞋則是鮮艷的紫色。
在這些照片里,有人看到關于年齡的刻板印象的破除——在以年輕人為主的社交平臺,老人們的另一個稱謂是“大爺”和“大媽”,與之對應的事件則大多是插隊、搶購、跳廣場舞,他們總是被和“守舊”“無知”一類的詞匯捆綁起來,為數(shù)不多和“穿搭”掛鉤的時刻,也常常被冠之以“土味”的標簽,但秦霄的照片讓人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在照片前感慨:“每個年齡有每個年齡的魅力?!薄安缓ε伦兝狭恕!庇忻襟w評價:“打破對老年群體固有的偏見,秦霄讓我們看到老年人這種獨特的自我表達方式,就像很多人說的“時尚與年紀無關,他們只不過是一群長了皺紋的男孩女孩罷了?!?/p>
有人看到城市空間的自由和精致。上海當然不是第一次以這樣的面貌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里,以往,人們樂于談論上海的精致,感慨全世界最多的咖啡館和喝咖啡的老人比例之高,也見到過穿旗袍的女人和吹薩克斯的老克勒。而在秦霄的照片里,大家又直觀地感受了一次上海的時髦,老人們不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只是自由、自在的自己。
也有人看到時尚的本真和奧義。當年輕人被潮流和消費裹挾,老人們因為早已完成對自我的確認,而真正站在了時尚的潮頭。一位網(wǎng)友在秦霄的微博下評論:“這個微博真神奇,讓我想起了奶奶那些漂亮衣裳。老人家其實很在意自己穿什么,因為總歸還是要體面,但是又不會太過于追趕潮流,所以你看不到統(tǒng)一的范式,看不到一種能用詞語概括出的風格。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才是潮流前線,是真正按照自己喜好審美來放開了穿衣服的那群人?!?/p>
但把這些拋向攝影師本人,很難聽到闡釋或者評價。在他眼里,自己不過是一個觀察者,做了一件好玩的事。那些照片像都市里的一扇窗,每個人都可以過來張望張望。秦霄只負責把窗子推開,至于看到什么,就不歸他管了。
以下是秦霄的講述——
“老年時裝俱樂部”2018 年“開業(yè)”,到現(xiàn)在共拍了2000 多位老人。我根據(jù)不同的風格大致分成兩類,一類是“時尚”的,他們的穿著非??季俊Ⅲw面,單品會有名牌、大牌,年輕人穿一樣能無縫銜接;另一類是“野生”的,他們的風格是無意間搭配出來的,款式、顏色都沒有規(guī)則,我覺得這一類更有意思。
你看這張(圖一),就屬于“時尚”類,衣著打扮極其考究,是我去年10 月在愚園路拍到的。這個大叔頭發(fā)已經(jīng)不算茂密了,但是梳得光亮;襯衣相當挺括,西褲沒有系皮帶,褲腳翻邊寬而且整齊,我猜測應該是定制的,一般來說,定制合身的西褲不需要皮帶也可以完美匹配身形。
我以前接觸過皮鞋制版,從他的鞋頭到鞋型,再到擦色牛皮搭配中跟這樣的細節(jié),猜測這應該也是一雙定制的鞋子。定制的物品價值上可能不會像奢侈品一樣昂貴,但可以看出使用者對衣物的精致要求。
沒想到的是,隔了一兩天我又碰到了他,也穿了這一身,手里依然拎著買回來的水果蔬菜。我當時就在感慨,可見他任何時候出門,哪怕買個菜,都是這樣認真精致。
原始k-means算法隨機選取數(shù)據(jù)集中k′個點作為聚類中心,該算法對初始選取的聚類中心點非常敏感,不同的隨機種子點得到的聚類結果完全不同[11]。k-means++獲取聚類中心的主體思想如下:假設已經(jīng)得到前n個初始的聚類中心,當選擇第n+1個聚類中心時,選擇更遠離當前n個聚類中心的點作為下一個中心。算法具體步驟如下:
這張(圖五)可以算是“野生搭配”了,雖然是工作服,不是故意的穿搭。這是在上海第一婦嬰保健院門口拍到的,你看這么一個在抽煙、深思的大爺,衣服這么可愛,本身就挺巧合,碰巧又和旁邊的兩輛自行車“撞色”了,感覺非常巧妙。
這些照片都是抓拍的,因為不管是什么年齡的人,只要面對鏡頭都會顯得不自然,衣服的形態(tài)也不一定好看。光線和構圖,很少有時間思考和設計,也很少進行后期處理。我把iPhone 掛在胸前,見到好玩的就拍下來,唯一能提前準備的,就是確保鏡頭上沒有指紋印。
拍到后面,還和有的被拍攝者成了朋友。很多老年人不玩微博,但他們能收到報道“老年時裝俱樂部”的推送,有一次我路過靜安公園,被一個大叔認出來了,指著我說:“哎,你是不是秦秦秦……對,秦霄!”然后他說,看過我拍的照片,很喜歡,還把我叫去他家吃他做的甜品。
大叔姓沈,他建議我們以老哥老弟相稱,親切。那天我們聊了好久,說到我拍的照片,他說,公園里的老人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拍,還是以時尚老人的身份出鏡,都很開心。還聊他年輕時候的事,周游列國,也生過大病。臨走我向他夫人順口告別說:“阿姨我走了”,沈老哥就笑:“你叫我大哥,叫她阿姨?叫大嫂!”
“老年時裝俱樂部”受到關注之后,總有人問:做這件事有哪些宏大的初衷?背后有哪些深刻的思考?有人說我“與老齡化社會中老年人的失語作對抗”,“弘揚不服老的正能量”,甚至有人想象,我這個人就是很符合“老年”這個概念,很沉穩(wěn)之類的。真的沒有,我只是覺得他們美才拍的。其實我做的就是觀察和記錄,本身是一個發(fā)現(xiàn)的過程,大家能感受到什么就感受到什么,把那些容易被忽略的東西展現(xiàn)出來,就是我對這件事最大的期待。
也有很多人會感慨上海的“精致”。有北京的朋友開玩笑說,你這個項目到北京就拍不了,因為北京連年輕人都很土;也有廣州的朋友說,廣州的公公婆婆都不會特別小資地打扮好去喝咖啡。因為上海很好地融合了不同的文化,它“精致”或許也是有道理的。不過我也不太喜歡去比較城市的氣質差異,總覺得如果你去觀察,每個城市都有各種類型的人,每個地方都有好玩的點。
我祖籍在山東,媽媽是內蒙古人,我們一家經(jīng)常在兩個地方之間搬來搬去。我沒有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幼兒園上了兩回,小學轉了一次,初中轉了兩次。因為總是換新的環(huán)境,總要去適應。而陌生的環(huán)境下,能做的只是觀察。我也不知道觀察能力是不是和當時的經(jīng)歷有關系,但或多或少變得比較內向和慢熱。
我覺得我爸的教育在當時算挺開放的,我們小學的時候男孩都愛去游戲機房,家長會覺得里面有抽煙的、打架的,是不會讓你去的,但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放假我坐沙發(fā)上無聊發(fā)呆,我爸說:在家憋著干嗎,出去玩去,然后從錢包里掏了錢給我,去,打游戲機去。
前幾天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小故事被大家當成不可思議的段子轉發(fā),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偷喝他爸的白酒被發(fā)現(xiàn)了,結果爸爸又給他炒了兩個菜。我當時就覺得,這也是我爸能干出來的事,但我覺得這是一個人的情趣,是浪漫。
后來因為一直轉學的緣故,以及在班級里發(fā)生了一件誤會挺大的事情,我挺早就退學了。就去當?shù)匾患矣皹抢镒隽藬z影助理,當時想去做攝影師的原因挺簡單,覺得這是一份體面的工作,也覺得這個職業(yè)挺好交女朋友的吧,再后來就繼續(xù)來上海學習攝影了。當時就在北京和上海選擇,后來想的是既然我是北方人就來南方看看吧。
剛到上海的時候挺辛苦的,在攝影公司做助理,晚上加班到12點很常見,而第一份攝影工作是拍攝產(chǎn)品、家具。每天都要搬運很重的產(chǎn)品、道具。那時候,外出拍攝最希望堵車,這樣就可以多睡會兒。后來又換了一份時裝攝影的工作。在做了三個月的助理之后,我就開始了自由攝影師的生涯了。
圖一
圖二
圖三
圖四
圖五
有一天我想到了一個問題,是不是因為我時間比較自由,每天九點十點出門,吃個早餐,喝個咖啡,很悠閑地在走路,所以會去看身邊發(fā)生的事,所以有了“老年時裝俱樂部”。如果每天急著出門趕地鐵,可能不一定有心思去觀察。
去年年底,我從這些年的照片里選出一部分,在上海CAMUS頂樓辦了一個月的展覽。那個展廳感覺很好,從風格到材料和我的展覽都挺契合的。墻壁是斑駁的狀態(tài),非常原始、自然,展板、窗戶甚至玻璃膠都是綠色的,特別巧合的是,隔壁是一家老年福利院,對面是靜安區(qū)老年大學。這種微妙的空間連接以后可能很難遇到了。
布展也是結合了場地。這次我把展板分成兩塊,一塊是野生時裝,一塊是相對考究的。從樓梯走上來就能先看到一面展板,就是相對時尚考究的那塊,所有人都能一下看到的,但是你要回過頭才能看到另一塊野生向的展板。野生時裝其實是更容易與大家擦肩而過時被忽略的,但當你回頭看野生向這塊展板時,這個過程就相當于發(fā)現(xiàn)了平時錯過的美。
“時尚”類接受度更高,很多人把注意力放在這里。很多人可能是以看熱鬧的心態(tài)看這些照片,看看老人們氣質怎么樣,看看服飾的品牌和Logo,反而有些我覺得很精彩的可能沒有什么反應。
不過,也有做服裝搭配、造型的朋友,他們會很敏感,覺得很多穿搭元素很有趣。比如說你看這身,不是那種簡單的紅配綠,這種搭配屬于過渡,而且過渡的東西都非常自然,不會感覺很跳。然后她當時戴著口罩(圖二),是一個鑲鉆的口罩,這得多講究才能做成這樣。年輕人有幾個人會買那種帶鉆石的口罩?。砩线€別了一個龍的胸針。
第三張(圖三)也是,穿的全部都是花的,但是你看從發(fā)色到馬甲,到整個里面的衣服跟褲子、褲子跟襪子的顏色,都是順過來的,不是說隨便給你搭了一下。
再看這張(圖四),褲子是上一張的褲子,但是和衣服的紋路搭起來就特別好,有那種Y2K 的視覺效果。Y2K 其實是2000 年前后流行的一種著裝風格。
那個阿姨真的是很厲害的,這三張是在三個不同的時間地點遇到她,每次都很精彩,隨時都很講究。如果氣質比較好的那種,他的服裝就很容易被所有人看到,哪怕是外賣小哥或者路人,都會回過頭看一眼。但是這種呢,走在街上不太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的。我肯定更喜歡這一種,覺得這種發(fā)現(xiàn)更好玩嘛。
我發(fā)在微博上的照片基本只有時間地點,不會有太多其他的解讀。不想影響大家第一眼看到這張照片時的感受。而我只是記錄下來。如果我照片中加了文字解讀,那可能只是我的,而看到的人可能就先入為主了,不能讓人產(chǎn)生更多的想象了。每個人的想象力都不一樣,比如說“你的前方有一汪水”,有人想象是沙漠上的綠洲,也可能會想象成是下雨后路面積水的一汪。
我有一個朋友是銀匠,有一次他做了一個戒指,讓我?guī)兔ε囊粡埉a(chǎn)品圖。我拍完發(fā)給了他,但一直沒有動靜,后來無意間聊起來,我問他怎么沒用那張照片啊,他說:“拍的什么啊,難看?!睕]想到過了一年,我發(fā)現(xiàn)他把那張照片用作了頭像——一年后他喜歡上了這張照片。
所以對于那些我覺得很精彩但沒有受到多少關注的照片,我就想:現(xiàn)在不喜歡沒關系,以后說不定會喜歡;現(xiàn)在的人看不懂沒關系,說不定后面的人會看懂。
在“老年時裝俱樂部”之外,還延伸出一些其他好玩的事情。比如那場展覽,當時我覺得全是紙質照片比較單一,就在現(xiàn)場放了一部手機,是結構設計比較經(jīng)典的iPhone4S,上面展示微博每次更新的最后一張照片,表達這是一個持續(xù)記錄的攝影項目。展覽結束我發(fā)現(xiàn),竟然有參觀者在手機里留下自拍,挺有意思的。
我還設計了一個叫“Senior Fashion Cosp1ay”的項目,征集年輕人Cosp1ay,已經(jīng)發(fā)出來兩期了,他們從老年街拍圖里選感興趣的照片和穿搭元素進行Cos,太好玩了。
之前有一個小愿望,就是能在靜安公園做一個露天的展覽。因為我的很多照片都是從那附近拍的,挺想讓叔叔阿姨們看到他們自己的照片,想看看他們有什么反應,會不會嫌棄我拍了他們的隱私,甚至把照片撕掉、想要罵我?還是會很欣賞這些影像、喜歡我做的事?或者只是覺得沒什么感覺,看一眼就走掉了?應該挺好玩的。
不過后來,有些人在報道里看到了我做的事、看到了自己的照片,然后在公園里認出了我,說很開心看到我拍了他們;包括沈老哥,他和很多老人都很熟,大家的反饋也差不多,很開心的。那就沒那么想做這個展覽了。
我在找有什么新的好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