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佳鋮

“貴生，貴生！你在哪兒呀？我看不到?！?4 歲的解一香邊往懸崖下探望，邊默數(shù)3 秒，仍不見丈夫吳貴生的身影。得不到回應，她立馬撥通電話。

吳貴生此刻正坐在懸崖峭壁間的一塊石頭上：“我在下面休息一下?！?/p>

“要喝水了喊我，很陡的地方不要去！”

“要得（好的），我現(xiàn)在不渴?！?/p>

8 年來，重慶云陽縣龍缸景區(qū)近千米落差的懸崖上，每天都回蕩著這對夫妻的“生死呼喚”。景區(qū)保潔員解一香牽著繩索，丈夫吳貴生依繩而下，5000 余次的下崖作業(yè)，5000 余次的“生離死別”，他們用生命守護著這一方青山綠水。

一繩相牽：以命相托的懸崖情歌

解一香和吳貴生都是云陽縣清水土家族鄉(xiāng)岐山村的村民，結婚不久便雙雙離開老家，外出打工謀生。

他們干的可不是一般的活兒，高樓幕墻安裝、外墻玻璃清洗和高空粉刷等，都是高空作業(yè)。“我們的工作都是‘不接地氣’的?！狈蚱迋z笑著調(diào)侃道。從最初的恐懼到后來的從容，夫妻倆逐漸適應了“蜘蛛俠”的工作。

“只要你不害怕，害怕的就是別人?！眲傞_始在半空中干活兒，心臟簡直要跳出嗓子眼，渾身發(fā)麻、無力?，F(xiàn)在，這樣的心情卻是夫妻倆茶余飯后的笑談。歷經(jīng)20 多年的風雨打拼，輾轉全國七八個城市，解一香和吳貴生早已是這一行經(jīng)驗豐富的前輩。

2013 年，夫妻倆聽說家鄉(xiāng)的龍缸景區(qū)在招募清潔工，景區(qū)離家只有6 公里，多年離家的鄉(xiāng)愁被點燃，他們看向彼此，點了點頭：回家。

龍缸景區(qū)險峻秀美，被譽為“長江三峽最后的香格里拉”，每到節(jié)假日，游客便蜂擁而至，產(chǎn)生了大量垃圾，最多時甚至以噸計。景區(qū)的懸崖傾斜近90 度，除了有墜落的危險，崖壁上還有馬蜂、蛇，若是不慎被叮咬，很可能危及生命。游客長年不斷，懸崖保潔成了難點，于是便催生了一批“蜘蛛人”——專職懸崖保潔工?；乩霞液?，吳貴生讓妻子先在家休息一段時間，自己前去應聘。

上班第一天，解一香特意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貴生，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兒?！逼拮硬煌Ｄ钸?，吳貴生心里明白，雖然這么多年高空作業(yè)，但她還是很不放心。

“吃得太多，上廁所麻煩?！眳琴F生扒拉了幾口飯，匆匆出門。他沒敢回頭，因為他知道妻子肯定會倚在門框旁，直到看不見自己的身影。這一天，解一香在家什么心思也沒有，兩個女兒都已20 歲出頭，她們雖然嘴上寬慰著母親，但心里也很忐忑。這么多年，解一香和吳貴生怕家里人擔心，很少講起在外面的工作情況，但這一次打工打到了家門口，誰都知道龍缸懸崖有多危險，難免惴惴不安。

解一香待不住了，眼看太陽快落山，她偷偷跑到了景區(qū)。在一處懸崖邊，她遠遠就認出了系著白色繩索的吳貴生，只見他雙腳懸空，左手拿著鉗子，艱難地夾起垃圾，放進右手的黑色塑料袋里。袋子鼓鼓的，不知已經(jīng)撿了多久，她的眼淚瞬間決堤，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貴生，快上來，天要黑了?！?/p>

吳貴生以為自己幻聽，猛地一抬頭，紅色安全帽掉了下去，嚇得解一香大氣不敢出?！澳阍趺磁軄砹?？”吳貴生上來后，看著妻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解一香急匆匆跑上前，扯扯丈夫的胳膊，拍拍他的腿，看到他“完好無損”才松了一口氣。

回家路上，解一香不停地問：“那個繩子牢嗎？上面拉繩子的人力氣夠不夠??？”吳貴生笑妻子擔心過頭，輕輕哼起山間小調(diào)，想轉移她的注意力?？山庖幌阋恢泵碱^緊鎖，晚上躺下后，腦子里也都是丈夫“命懸一線”的情景，手心和額頭全是汗。

輾轉反側一整夜，解一香好不容易熬到清晨，一本正經(jīng)地對丈夫說：“我過幾天也去報名，和你一起干活兒?！眳琴F生不同意：“你就安心在家待一段時間，兩個女兒都要出嫁了，很多事要你操心呢?！?/p>

解一香開始忍不住抹起眼淚：“早上送你出門，就怕你晚上回不來，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我要去給你拉繩子，只有親手拉著你，我這顆心才能在肚子里?！?/p>

護你周全：妻子化身懸崖“安全柱”

很快，成功應聘的解一香被分配到丈夫那一組。第一天干活兒，她用手仔細捋著3 根安全繩，確保牢固后，一根根系到丈夫身上，然后使出渾身力氣，拉扯幾下，看到繩子紋絲不動才罷休。

固定好丈夫這一頭，解一香把繩子的末端捆綁在一個專用樁子上，但她仍覺得不夠穩(wěn)妥，還會把繩子在旁邊的大樹樁或大石頭上繞幾圈，然后和同組的另一名工友緊緊抓著繩索，全神貫注盯著丈夫下崖。

“你松嘛，再松?！薄霸偎裳?，多松點?！眳琴F生每下一步，都需要解一香松一截繩索，但她常常舍不得松，每松一下，丈夫就多一分危險，對她來說都是莫大的煎熬和考驗。

之前干活兒的時候，夫妻倆都在吊籃內(nèi)拴著安全繩，同處高空反而沒有很害怕。來景區(qū)后，一端是他，崖下雙腳懸空，身無可倚；另一端是她，在懸崖頂上，拽著繩頭神經(jīng)緊繃，一次次飽受勝似生死離別的煎熬。

吳貴生順著繩索慢慢下懸崖，解一香的一雙眼睛恨不得長在丈夫身上，盯著他越來越小的身影，直至被石壁或樹枝遮擋。

“貴生，小心突出來的石頭?！薄百F生，注意安全??！”“貴生，你聽見我說話沒有？”只要看不到丈夫，解一香的心就會跑到嗓子眼，每隔10 分鐘，她就得朝崖下喊一次，一定要聽到丈夫的回應才安心。解一香怕樁子不夠牢固，索性把繩子纏在自己身上，想著自己好歹也有130 多斤重，萬一有個意外，即使工友手滑沒抓住繩子，她也有把握穩(wěn)住，不會出什么大事。她就這樣化身懸崖上的“安全柱”，護丈夫周全。待吳貴生上來，她顧不得外人在場，會把丈夫從頭到腳檢查個遍，看看有沒有磕著碰著，或者扭到傷到，最后還非要他轉幾個圈，查查手腳是不是利索。

吳貴生抓抓頭皮，像個小孩似的不好意思地嘟囔：“哎呀！有你在上面拉著，我一點都不怕?！薄叭绻阌惺?，我真的豁出命去救你！”

懸崖下的垃圾大多是游客扔的礦泉水瓶、塑料袋和一次性雨衣，吳貴生每次下懸崖三四十分鐘，就能撿回一大包。在崖壁間穿行，每隔十幾秒就要彎一次腰，有的地方找不到支撐，他只能扭著身子，蹭著石頭緩慢移動。只要丈夫還在視線內(nèi)，解一香都會一邊幫他找垃圾，一邊收放繩子，調(diào)節(jié)適合的長度。

有一次，吳貴生剛下去，突然刮起大風，解一香拼命呼喊：“貴生，風太大，上來吧？貴生……”可她連喊三四遍都沒得到回應，那一刻解一香腦子里閃過各種可能性：繩子斷了？被野獸咬了？被大風刮跑了？

解一香拼盡全力喊著，嗓音里帶著哭腔，聲音很快被風吹散。20 多分鐘后，終于聽到吳貴生的回應：“在呢！就快上去了?！?/p>

短短半個多小時后的相見，恍如隔世，解一香顧不了那么多，一頭扎進丈夫懷里：“我怕你再也回不來了，該怎么跟老人孩子交代??？畢竟是我親手把你放下懸崖的……”吳貴生想幫妻子捋一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看看自己滿是老繭的臟手，只能傻傻地憨笑。

其實，解一香的壓力比懸崖下的吳貴生還要大，日子一久，她的兩條胳膊舊傷加新傷，時不時徹夜疼痛。她怕丈夫和女兒們知道后不讓她干了，即使疼得冒冷汗也死扛著，一聲不吭。有一次，解一香實在有些熬不住了，悄悄去藥店配了一點藥膏，但買回來又后悔了，擔心藥味引起他們懷疑，只好把它塞在柜子最底下。

步步驚心，有愛才有鳥語花香

2017 年初夏的一個傍晚，一群山蜂突然襲擊正在工作的解一香，把她團團圍住，沒頭沒腦地蜇咬。當天，碰巧只有她一個人拉著安全繩，她不敢動彈，因為一動就會直接威脅到丈夫的生命安全。

直到丈夫平安上來，短短幾分鐘，解一香的臉和胳膊已被叮咬20 多處，迅速腫了起來，五官也變了形。“你這樣會被咬死的！”吳貴生抱起妻子直沖醫(yī)院。所幸沒什么大事，配了一點藥膏，醫(yī)生建議回家觀察。被蛇咬、被蜂蜇，是他們這群“蜘蛛俠”經(jīng)常遇到的事，如此危險的工作，解一香和吳貴生為什么一干就是8 年？很多人認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們的工資肯定不菲，但實際上，兩人的收入只比一般清潔工高一點點罷了?！熬皡^(qū)是我們家鄉(xiāng)的一部分，既然干了這一行，就力所能及地堅持干好。就像在懸崖上拉繩子，可不能隨便放手的?！?/p>

2017 年，小外孫誕生了，一年后，家里又添了一個外孫女。這樣的生活，吳貴生非常知足，“在家門口找一份活兒，守著老婆和兒孫們，還能看到這么美的風景，這輩子值了！”

逢年過節(jié)，景區(qū)游客增加，日最高客流量可達兩萬人，夫妻倆不僅沒法休息，工作量還會加大。2019 年春節(jié)，解一香和吳貴生決定“奢侈”一次，請一天假回家。去請假的路上，他們看到大批游客進入景區(qū)，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兩人對視一眼，看著彼此猶豫的眼神，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請啥假，干活兒吧！”默契無須多言，解一香挽著吳貴生的胳膊，轉身回到崗位，換上工作服。

值得欣慰的是，近年來，游客的素質(zhì)越來越高，懸崖下的垃圾日漸減少，夫妻倆心里感到特別溫暖。吳貴生怕妻子在懸崖上喊得累，開始帶手機下懸崖，10分鐘打一次電話?！霸诳罩杏檬謾C是一門技術活兒，手機掉了是小事，嚇壞她可是大事?！眳琴F生調(diào)侃道。

有幾次，夫妻倆剛通了話，手機掉下懸崖，解一香頓時嚇得臉色鐵青，不確定掉下去的是手機還是丈夫?！百F生？你怎么了？你還好嗎？說話呀！”“我在，我在，我在！”在一連掉了3 部手機之后，吳貴生干脆買了個老年機，按鍵方便，音量大，電池也耐用，掉了也不會太心疼。

有些游客和他們開玩笑：“要是以后沒人丟垃圾了，你們恐怕要失業(yè)咯。”吳貴生笑了：“如果真是這樣，失業(yè)也好?！?/p>

2021 年“五一”小長假剛過去，懸崖下的垃圾又多了些。一天傍晚，吳貴生剛撿完垃圾上來，一個小男孩的書包掉了下去，書包里有全家人的身份證，還有不少現(xiàn)金，男孩媽媽氣得要動手，吳貴生趕緊阻攔，不顧夜色將臨，轉身又下了懸崖。

10 分鐘后，吳貴生把書包撿了回來，目睹全程的男孩媽媽激動得拿出幾百元錢表示感謝：“太危險了，辛苦您了！”他卻婉言謝絕。這樣的“小事”吳貴生不知做過多少次。他說，每一場在別人看起來是“豁出命”的守護，其實都是自己的本分。

8 年來，吳貴生累計下懸崖5000 余次，也就是說，夫妻倆已面對了5000 余次的“生離死別”。將來，他們還要繼續(xù)面對，兩位已經(jīng)年過半百的夫妻，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你若不離不棄，我必生死相依，重慶云陽的青山綠水見證著解一香和吳貴生的“繩索愛情”，他們還獲得了“全國最美家庭”“中國好人”“感動重慶十大人物”等榮譽。

每天能一起上下班，回到家吃上一口熱乎飯，就是吳貴生和解一香眼里最大的幸福。吳家大門上，有一塊牌匾，上面的“鳥語花香”4 個字是他們倆一起挑選的。步步驚心一線牽，這對夫妻用生命守護的，正是這一片“鳥語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