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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處安放的花瓶

        2021-12-28 14:09:32符浩勇
        遼河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實驗室

        符浩勇

        從319國道拐上高速,他輕踩油門,路虎越野車便像箭一般地飛跑起來。

        就在剛才,離開呂俊杰那個破實驗室,他的心就一直在激烈地跳動,像一只小鹿在胸腔里不停地碰撞。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揮手告別,他的心情夾雜著興奮、快意,還有一種宣泄的等待。他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那次,看園子的二大爺去攆一幫野孩子,結(jié)果在半路上摔了個嘴啃泥。別人都以為二大爺不小心,誰也想不到是他做的手腳。時隔三十年,想不到自己又干了一件那樣的損事,他暗自笑了起來。

        抬手看了看表,那是一只鑲著鉆石的勞力士金表,上午十點四十八分。他想起呂俊杰的那個實驗室。呂俊杰雄心勃勃,但財力有限,靠東拼西湊,四處告貸才勉強搞起了那么個簡陋的實驗室,里面沒有空調(diào),沒有洗手間,工作臺上擠擠挨挨,連一個花瓶都無處安放,各種器皿試管里有不少易燃易爆品。再過一小時十二分,正午的陽光直射,氣溫升高,花瓶里那只小老鼠蘇醒過來,逃出后四處亂竄……接下來,哼哼,事情將按照設(shè)想的那樣發(fā)生,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而然,天衣無縫,沒人能找出真正的原因,更重要的是,絕對沒人想到這事會是他這個大老板干的。

        高速公路就像在畫直線,畫著畫著,手一累,不小心就抖落一段彎;接著再畫直線,畫呀畫,手又累了,不小心又抖落一段彎。他不慌不忙地輕踩油門踏板,但路虎車那獨特的雙渦輪增壓發(fā)動機還是源源不斷地輸出澎湃的動力,越野車以一百六十公里的時速在高速路上飛馳。

        昨天,林安娜給他打電話,說呂俊杰的實驗室終于建成,明天就可以正式運行了,聲音還是那樣婉轉(zhuǎn)親切,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只花瓶。自從林安娜向他遞交辭職報告,跟了呂俊杰后,他就想著要怎樣出一口惡氣,卻一直沒找到更好的辦法?,F(xiàn)在有了,給他們的實驗室送一只花瓶,外加一只安眠的小老鼠,讓那只小老鼠幫他出這口惡氣,再絕妙不過了。那可是一只價值昂貴的花瓶,有十好幾萬呢,可惜了。不過,那也算是物歸原主,當(dāng)初將它拍下來,原本是要送給林安娜的。

        在年初的一次拍賣會上,面對一件清末彩釉花瓶,林安娜不禁贊嘆一聲:太美了!艷羨的眼神里光彩四溢,隨后主持人報出起拍價,她又變得目瞪口呆。這么貴呀!她調(diào)皮地吐了吐舌尖。他坐在她身邊,只是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競拍開始后,他第一個舉牌,接下來,有幾個人也舉了牌。說說而已,千萬不要當(dāng)真哈。她緊張地拽了一下他的胳膊,像提醒,也像阻止,他不聽,你喜歡就好。他回了這么一句,但聲音太小,話才出口就淹沒在大廳里的嘈雜之中。

        幾輪舉牌后,他最終拍下那只花瓶。事先看拍品時,他并未看上這只花瓶,盡管它十分精致漂亮,可作為文物,收藏價值不是很大,之所以執(zhí)意將它拍下來,完全是因為當(dāng)時林安娜那一聲驚嘆。他早就打算要送林安娜一件禮物,卻一直不知道該送她一件什么樣的,貴重倒是其次,關(guān)鍵是她要喜歡。所以,當(dāng)他聽到她的那聲驚嘆,便打定主意,一定要將那只花瓶拍下來。

        回去的路上,林安娜還在嘀咕,那無非是一只花瓶,真值得花那么多錢呀?當(dāng)時,他真想對她說,送給你的,希望你能喜歡。但他最后還是忍住了,只是代之以輕輕的一句:沒什么,喜歡就買下來了。口氣十分隨意,就跟買一件衣服似的。他覺得還不到時候,還有再等一等,只是這一等待,那只花瓶便一直在他的書柜里收著,想不到今天竟以這樣的一種方式給送出去了,他有些哭笑不得。

        遼闊的草原一望無際。一路上,他看到原野上草青了、草長了,無數(shù)小花在其間競相開放。太美了!他心里贊嘆一聲。不過,隨后他又看到好些地方埋下柱子,拉起鐵絲,將成片的草地分割,就像一幅美麗的風(fēng)景畫上被某個頑童涂鴉了幾筆,大煞風(fēng)景。這種情況他第一次看見時心里就感到別扭。起初,他以為那是為了圈攔牛羊,后來才聽說那是草原牧戶為明確地界而自設(shè)的藩籬。有些東西的歸屬還是明確了好,他想。于是就后悔,自己為什么不能及早向林安娜表白呢?要是自己及早表白了,或許呂俊杰就不會打林安娜的主意,林安娜也就不至于跟了呂俊杰。

        朋友圈里,很多人鬧不明白,他怎么會聘林安娜這么一位女孩子做他的助理?在他們的印象里,他身邊總是美女如云。他俊朗瀟灑,身家豐厚,在業(yè)界里也算得上翹楚,那些有幾分姿色自認(rèn)為應(yīng)該過上奢華生活的女孩子,對他自然是趨之若鶩了。更何況他還是個單身呢!自從妻子去世后,他就一直打單身,那些圍在他身邊的女孩子不乏想象力,指望著能夠在他那里找到人生歸宿呢!可他卻一個都看不上。當(dāng)然,他也不會冷落她們,男女之間你情我愿的那點兒事,他依舊樂此不疲,不曾荒廢。這些年,他身邊的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就跟走馬燈似的,一個都沒能留下來。

        再次招聘公司老總助理時,他正在和某境外石油公司做一筆互貨貿(mào)易生意,談判和簽合同急需一名精通蒙語的翻譯,前來應(yīng)聘的八個人中,只有林安娜會蒙語。他別無選擇,只好逮著就用。

        林安娜畢業(yè)于某外國語學(xué)院,算不上佳麗,氣質(zhì)也很一般?;蛟S一開始,為解燃眉之急,他無暇顧及這個助理長得漂亮不漂亮,可是過后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他好像也沒覺得林安娜的長相難以接受。他帶著她與客商洽談,帶著她參加各種酒宴應(yīng)酬,甚至帶著她出入娛樂場所。林安娜呢,也是盡心盡責(zé),善解人意。酒席上她能恰到好處地為他擋酒,他喝高時給他醒酒;歌廳里為他點唱伴唱,斟茶倒水;出差旅途上,周到細(xì)致地安排他的飲食起居。漸漸地,他感到自己好像已經(jīng)離不開她了,也因此一改以往的放縱,疏遠(yuǎn)了別的女孩子,幾乎是萬千寵愛都在她一身了。不過,就算是最私密的場合,就算是有唾手可得的機會,他一次也沒碰過她。

        他把林安娜當(dāng)成寶貝,像女神一樣不可褻瀆。但別人就不這樣看了。有一次,他和幾個生意上的朋友一起吃飯。也許是喝多了,那幾個人說起林安娜,口無遮攔,大開她的玩笑。有的說林安娜雖然丑,但很溫柔,這算是客氣的,拐個彎罵人。有的說,看她那個屁股,軟塌塌的都掛不住的一灘泥,根本不像一個閨中未開懷的姑娘。有的甚至還說,乍一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生過幾個孩子的大嬸呢。他們損的是林安娜,但打的是他的臉。席間,他不生氣不反駁,笑瞇瞇的不置可否?;貋碇螅⒁庥^察,林安娜確實長得一般。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林安娜和別的女孩不同,總有某種東西讓他心動,讓他忘不了。他發(fā)現(xiàn),他不僅不會換掉林安娜,而且好像已經(jīng)愛上她了。至于林安娜有什么打動他的地方,他也鬧不清楚。這個問題讓他納悶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忽然一個閃念,這才明白過來:妻子,對了,就是妻子,林安娜太像自己那個妻子了。

        他曾經(jīng)是那樣地?fù)磹壑约旱钠拮?,但是很不幸,讓他陶醉的恩愛日子只持續(xù)了不到兩年的時間。

        十五年前,他還在上海一家對外貿(mào)易投資公司上班。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寒冷,他隨老總出差到南方那個最熱鬧的新興城市,與那里的貿(mào)易伙伴洽談業(yè)務(wù)。晚上,他陪老總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宴請客人。席間,作為下屬,他自然是積極表現(xiàn),打了一圈,再打一圈……正喝到高興處,忽然一個噩耗傳來,他妻子還有未降生的孩子因為車禍不幸離世了。

        喪妻的痛苦幾乎將他擊倒,他的世界總是下著厚厚的雪。他一度消沉,渾渾噩噩,借酒消愁。一年后,為了走出悲傷,他辭掉心儀的工作,離開摯愛的城市,只身來到邊疆草原,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投資公司。這次出走是他事業(yè)上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只用十年的奮斗就實現(xiàn)了自己人生的輝煌??墒?,他在情感上依然未能走出喪妻的悲傷,也沒有再結(jié)秦晉之好走進家庭的溫馨。以他的條件,想找一個什么樣的女人都不難。事實上,他身邊不缺年輕貌美的女性,可就是沒什么感覺。

        或許林安娜就是那個讓他苦等了十五年的知心愛人,他想向她表白,卻又一再猶豫。他畢竟比她大十六歲,早過了天真浪漫的年齡,不會輕易流露自己的感情,也不想為了討好而大獻(xiàn)殷勤。再說了,他愛林安娜,林安娜也一樣愛他嗎?他還拿捏不準(zhǔn)。而且,就算林安娜也愛他,究竟是一時沖動還是有感情基礎(chǔ),是愛他豐厚的身家還是愛他這個人本身,這些更加難以確定。他覺得,感情這種事不能急,得有足夠的耐心,等到兩顆心慢慢地都豐盈了,超越彼此,沒了邊際,到那時,一切自然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讓他略感心安的是,林安娜就在他身旁忙著,跑不遠(yuǎn)的,這件事可以慢慢來。

        他把林安娜的感情當(dāng)成自家院子的青果,以為可以慢慢地守候,時機自然成熟,卻沒想到,呂俊杰一頭闖入,不費什么事就一把將之擄走了。更讓他憤怒的是,面對別人的橫刀奪愛,他什么也說不出,只能干瞪眼。他能說什么呢,說林安娜是他的人嗎?還是說林安娜他已經(jīng)惦記了,別人不能動?

        他恨自己做事優(yōu)柔寡斷,還不如那些牧戶呢,他們能夠早早就把自己的地界給確定了。

        今天早上,他從市區(qū)驅(qū)車趕往邊陲綠茵大草原。那是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兩個多小時的路程,他多少有些風(fēng)塵仆仆的疲態(tài)。當(dāng)他走進那間新落成的實驗室時,呂俊杰和林安娜一時驚詫,竟說不出話來。

        真沒想到……您真的能來。愣了好一會兒,還是呂俊杰先反應(yīng)過來,放下手中活計,有些受寵若驚地迎出來,半伸出去的兩只手瞬間又尷尬地縮回來,先在自己發(fā)皺的工作服上胡亂地搓了搓,然后再畢恭畢敬地和他握了手。林安娜呢,好像還不相信眼前這一幕,手里拿著一塊臟抹布,站在一旁發(fā)愣。

        怎么啦?看你們說的,不歡迎嗎?我今天來,一是祝賀你們的實驗室大功告成,二是祝福你們的愛情天長地久,雙喜臨門,作為老朋友,我怎么會不來呢?他邊說邊打量一番實驗室里略顯凌亂的擺設(shè),借機平緩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沖著林安娜溫情一笑,將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移到了胸前。

        啊——林安娜瞪大眼睛,驚叫一聲。

        他舉著一只原色精制的花瓶,花瓶里插著一束鮮艷的黃玫瑰,對林安娜說,希望你們喜歡。然后把花瓶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張擺滿化學(xué)試劑的工作臺上。

        不不不!這個……太貴重了!我們不能……林安娜結(jié)結(jié)巴巴,兩只手不停地?fù)u擺,一時不知所措。

        呂俊杰看看林安娜,又看看那只花瓶,面有困惑,好像在說,一只花瓶而已,至于嗎?

        自然,呂俊杰是不知道那只花瓶的價值,那時,他們還沒認(rèn)識呢。

        他和呂俊杰相識,算起來不過六個月的時間。那天,助理林安娜打來電話,說他有個校友想見他,校友是一種不可多得的重要人脈資源。因為曾經(jīng)在同一個學(xué)校里待過,不論時間先后,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均扯上了一種特定的關(guān)系,指望著能抱團取暖,相互利用。十幾年商場上打拼,他對校友關(guān)系的重要性深有體會,也十分重視。不過,當(dāng)他聽說來訪的這位校友只是個小年輕,而且人他也不認(rèn)識,猶豫了一下,便要林安娜轉(zhuǎn)達(dá)歉意,說他抽不開身。但是,林安娜說,那位校友說是攜母校李桃森主任的親筆信,要面交于他。母校李桃森先生是他的恩師,對他多有幫助,這個面子不能不給。于是他在電話里對林安娜說,那就請吧。

        這個年輕人就是呂俊杰。

        打開昔日恩師的親筆信,那些龍飛鳳舞的字跡十分眼熟,但他只是大致瀏覽了一下,然后客套一番,又問起母校的一些情況,如果沒什么別的事,按照以往的慣例,接下來就是送客了。呂俊杰也是個精明之人,沒忘了此行的目的,在主人還沒有說送客之前,趕緊推介自己。他說他是工程學(xué)院的,植被綠化專業(yè),畢業(yè)以后,一直在潛心研究一種草原植被再生和綠化的新技術(shù),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試驗階段,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進行大規(guī)模的開發(fā)和推廣,一旦取得成功,西部荒漠綠化防護工作將迎來一個實質(zhì)性的飛躍,到那時,所產(chǎn)生的經(jīng)濟效益和社會效益不可估量。當(dāng)然了,他也坦言,現(xiàn)在遇到了資金瓶頸。

        他耐心地聽呂俊杰說,一開始是出于禮貌,漸漸地就被吸引住了。他想,草原保護、荒漠綠化、沙漠治理,這是綠色產(chǎn)業(yè),國家政策大力扶持,前景廣闊,不失為新的商機。呂俊杰說完后,他表現(xiàn)出很大的熱情,與之商討了幾個問題,然后說,年輕人,好好干,我支持你!又說,這件事,具體你和我的助理林安娜小姐接洽一下。

        如今回過頭看,他認(rèn)為這是自己這輩子說過最蠢的一句話。

        他的支持并沒有僅僅停留在口頭上,他看到了商機。當(dāng)然,他不會貿(mào)然行事。他讓林安娜牽頭負(fù)責(zé),做足功課,包括對國家政策、市場前景、技術(shù)的可行性等方面都做了詳盡的考察和客觀的評估。最后,他拍板了:與呂俊杰合作,為此他砸進了上千萬的投資。

        與呂俊杰洽談合作事宜,林安娜不遺余力,非常投入。對林安娜的工作,他是滿意的,不過,慢慢地,卻又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一說到呂俊杰,林安娜就會一臉喜悅,眉飛色舞,贊不絕口。不錯,呂俊杰是很優(yōu)秀,年輕有為,可也犯不著那樣興奮呀,好像那個人是她哥似的。他只當(dāng)她年輕,幼稚單純,沒往別的方面多想,雖然心里不舒服,但也只是皺了皺眉頭,不說什么。雙方的合作真正開始后,他帶著林安娜和呂俊杰接觸了幾次,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他發(fā)現(xiàn)林安娜看著呂俊杰時表情羞赧,不太自然。有時,林安娜對呂俊杰會忽然冒出一句嗔怪,似是而非。倆人挨在一起商討問題時,耳鬢廝磨,甚至還打打鬧鬧,親昵曖昧。他猜想,那兩顆年輕的心走近了。他不希望看到這些,輕咳了一兩聲,用意明顯。那兩個年輕人倒也知趣,畢竟是工作時間,應(yīng)該嚴(yán)肅認(rèn)真的。但這不是他的本意,他的本意是要阻止兩個年輕人繼續(xù)走近。為此,他在話里還多有暗示,比如,他對林安娜說,我們的企業(yè)如何如何;或者說,我們以后也到這樣一個安靜的地方去養(yǎng)老等等,可林安娜愣是沒有明白過來。他也想過干脆直接向林安娜表白自己的愛,但每一次都覺得為時尚早,有那么一點兒生澀的意思,有悖他的初衷。他很煩惱,又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安慰自己,林安娜年輕,感情用事,最后她會明白過來的,畢竟他是富豪,實力擺在那里,而呂俊杰還在通往富豪的路上奮力奔跑,不定什么時候摔了一跤,還是窮小子一個。直到有一天,林安娜向他遞上報告,請辭助理職務(wù),還很坦誠地告訴他,她隨后要加盟到呂俊杰的團隊去,她愛上了呂俊杰,并準(zhǔn)備與他結(jié)婚。他這才如夢初醒,可生米做成了熟飯,事情已經(jīng)不可挽回,悔之晚矣。

        他覺得,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主要還是怪自己。可是,他還是恨呂俊杰。

        越野車顛了顛,又顛一顛,他這才注意到,前面的路況不太好,有些坑坑洼洼的。車子再次一顛,駕駛臺上面那個塑料淺筐里的幾份文件便滑落一邊,露出個小鏡框,靈光一閃,他心里好像被抓了一下。那是他妻子的照片,這些年,他一直將妻子的照片放在駕駛臺上,有妻子的陪伴,走再遠(yuǎn)的路,他也不覺得孤獨。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猛然一驚,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去想念妻子了,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他覺得有些對不起妻子,瞄一眼鏡框里的照片,妻子那雙透亮的眼睛正望著他,像是有話要說。她要說什么呢?該說的以前她都說了;沒有說出來的,這些年在駕駛臺前,他一邊開車,一邊在虛擬的世界里聽她說,他實在想不出她今天究竟想對自己說些什么。

        將那個鏡框扶正后,他順手打開音響,環(huán)繞立體聲里立即回響起李茂山和林淑容的對唱,是那首《無言的結(jié)局》:

        但我要如何

        如何能停止再次想你,

        我怎么能夠

        怎么能夠埋藏一切回憶,

        讓我再看看你,

        讓我再說再愛,

        別將你背影離去

        也許我會忘記,

        也許會更想你,

        也許已沒有也許……

        一唱三嘆,凄婉纏綿。他不由得也跟著哼唱起來,唱著唱著,又感覺味道有點兒怪怪的。

        他本不喜歡泡歌廳,但有的應(yīng)酬又不能不去;去了,也是坐一邊靜靜地聽別人唱。可是,有的朋友不放過他,本人唱罷,非得讓他也唱一唱,這個時候,林安娜就主動陪他。他們唱過《相思風(fēng)雨中》,唱過《知心愛人》,唱過《心雨》等等,但唱得最好最合拍的還是那首《無言的結(jié)局》,以至于后來去歌廳,他和林安娜一對唱,就點這首《無言的結(jié)局》。一歌成讖,先讓你歡樂,再叫你傷悲,難道這一切都是天意?對了,妻子今天要說的,也許就是這個意思。既是天意,就不可強求,為什么還要繼續(xù)糾結(jié)這件事呢?其實,自從動了那個念頭,這些天來,他也不斷地試圖說服自己,現(xiàn)在身份不同了,沒必要那樣去做,可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不出這口惡氣,他吃不香睡不甜,呂俊杰實在是太可惡了。

        他又瞄一眼那個鏡框,這次他看見妻子正望著他笑。以前,妻子每次這樣發(fā)笑,總是意味深長,笑里有話,卻不明說,讓他去猜。不過,這一次他不用猜,妻子一定是笑話自己做事孩子氣,這讓他感到惱火。他也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確實是孩子氣了,但還是禁不住要惱火,而且責(zé)怪起妻子來,如果不是妻子那么早就離開他,他何至于這樣的作踐自己?

        越野車穿過隧道,視野又變得開闊而明亮起來,但他心里并沒有因此變得愉快起來,他又想起林安娜。這一把火燒過后,呂俊杰就變成了窮光蛋,林安娜肯定也跟著倒霉,到那時,她會不會重新回來找他呢?他的初衷是,讓呂俊杰倒霉,讓林安娜重回自己的身邊??墒?,如果哪一天林安娜再回頭,自己還會接納她嗎?之前那樣夢寐以求要得到,現(xiàn)在想起來卻有點兒變味了,他甚至還隱隱地有了點兒嫌棄的意思。

        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他忽然有些后悔了。

        前面的車速突然慢了下來,他點了一下剎車,在后面慢慢跟著,蝸牛一般,很不對他的脾氣。大約慢行了三公里,這才知道,出車禍了。一輛輕卡車側(cè)翻在路邊,旁邊停著一輛救護車,一個傷者躺在擔(dān)架上正被抬上救護車,后面還有個女的,也受傷了,被人攙扶著,看來傷勢不重。有好事者在不遠(yuǎn)處拍照,但被維持秩序的交警揮手驅(qū)離。他想起了呂俊杰和林安娜,現(xiàn)在他們在哪呢?千萬不要出現(xiàn)什么差錯啊,要是出了人命,事情就鬧大了,自己肯定脫不了干系。

        他確信那種情況不會發(fā)生,因為他離開實驗室時,就已經(jīng)把呂俊杰和林安娜拽上了他的路虎越野車上。

        哇——這車真棒!

        走出門口,一看見那輛路虎越野車,呂俊杰便兩眼放光,情不自禁。他能理解呂俊杰的心情,男人除了對女人,恐怕最酷愛的就是車了。車的檔次象征著一個男人的成就,關(guān)乎體面,開上一部豪車,會有一種風(fēng)起云飛,威加四方,碾壓凡塵的豪情壯志。他微笑著打開車門,做出一個請的動作,呂俊杰便躍上駕駛座,打了打方向盤,摸摸檔位,又看看儀表盤看看內(nèi)飾,十分艷羨。這時,林安娜背著個包,也坐到了副駕座上。

        怎么樣,你開一圈遛遛?兜兜風(fēng)也行。他說著把車鑰匙遞了過去,一副很隨意的樣子。

        不了。呂俊杰跳下車,很不舍,卻也很決意。那邊林安娜也跳下車,她說,他剛考了車本,還是個“半桶水”,就不糟蹋你的愛車了。

        沒什么的。他笑著鼓動。

        林安娜說,你就不要誘惑他了,他恐怕三年內(nèi)都買不了車。

        怎么會呢?他明知故問,裝出驚訝,心里卻很得意。林安娜卻很認(rèn)真,他解釋說,為了完善和充實實驗室的設(shè)施,呂俊杰背了不少債務(wù),順利的話起碼要還三年,或者五年,還你的慷慨投資……

        他提出要送他倆回宿舍,林安娜說,不用了,走路也就十幾二十分鐘,但他執(zhí)意要送,他們倆只好坐到車上。他把他們送回到宿舍門口,還關(guān)切地要他倆好好休息,最后才駕車離開的。

        路虎輕快地飛馳著,大中午的太陽明晃晃,前方的一塊路牌被照得發(fā)亮,上面顯示著幾個大字:下一個出口三公里,他減慢車速,并入右車道,準(zhǔn)備駛向出口。

        再次看一眼手表,還差五分三十二秒!他好像看到那只小老鼠已經(jīng)眨巴著眼睛,它再慵懶地迷瞪幾分鐘,然后就會驚惶逃竄了。

        可是,那兩個人現(xiàn)在確定不在實驗室了嗎?不定他們有什么事情又回去了呢,畢竟從宿舍去到那里,走路也就十幾分鐘的工夫!要是他們真的就在實驗室里,事情就鬧大了。他只想搞垮呂俊杰,并不想鬧出人命。要不要給林安娜打個電話呢?打電話又怎么跟她說呢?他害怕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真希望那只小老鼠永遠(yuǎn)不要醒過來。

        正在他左右為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打個電話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低頭一看,是林安娜。

        謝謝你的鮮花!電話里,林安娜充滿柔情。

        應(yīng)該的……我祝福你們!他說。

        真想不到你會來,那么老遠(yuǎn),你還跑一趟,我很感動。她繼續(xù)表示謝意。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他無言以對,只是機械地重復(fù)著。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表,指針指向十一點五十四分零四秒,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其實……電話里,林安娜還在不緊不慢,像是有好多話要對他說。其實,我知道你喜歡我,也明白你對我的心,而且我也曾那樣想過……但是,你知道,我不能那樣……也許我們都曾經(jīng)下不了決心,因為愛是不能勉強的,有時候,我在想,愛不一定是獲得,或者也意味著放棄。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們之間有一道坎難于逾越,那就是,如果我們走到一起,所有的人,或許也包括你在內(nèi),都會認(rèn)為我是為了你的錢。

        怎么會呢?他很感動,也想與她訴說衷腸,可他知道時間來不及了,心里著急,就說,你現(xiàn)在在哪兒?

        我在實驗室外面,抽空跟你聊聊。

        那他在哪里?他不在嗎?

        他在實驗室里,說是有個實驗要繼續(xù)做。

        哎呀!他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那只花瓶,你,你——他本來是要她馬上把那只花瓶給扔了的,但心里過于緊張,一時結(jié)結(jié)巴巴的竟說不出來。

        謝謝你!鮮花我收下了,林安娜說,那只花瓶太貴重,我不能收。我已經(jīng)把花瓶放在了你車的座位底下了,你小心些開車,別碰碎了。

        謝天謝地!他無力地掛掉電話,把手伸向座位底下,果然摸到一只花瓶狀的東西,那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定。他心里驚呼: 今天誤入迷途,差點兒走錯路,幸好前面還有一個出口。

        將車停在路邊,他從座位底下摸出那只花瓶?;ㄆ坷锕緡恿艘幌拢瞿侵恍±鲜?。小老鼠朝他扮了個鬼臉,然后才慢悠悠地從開著的車窗上爬出去。他又看了看那只花瓶,感到自己十分可悲,深長地呼出一口氣,便一把扔到路邊的草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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