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歆
2021年是波蘭著名科幻作家、哲學家、未來學家、文學批判家斯塔尼斯瓦夫·萊姆(Stanisaw Lem)誕辰100周年,亦是其聞名于世的科幻作品《索拉里斯星》(Solaris)正式出版60周年。波蘭政府為紀念這一特殊年份,特別宣布2021年為“萊姆年”。據(jù)統(tǒng)計,至今萊姆各類著作全球銷量已達4000多萬冊,被譯成49種語言①。萊姆曾被美國科幻小說巨匠西奧多·斯特金(Sturgeon, 1976)稱為“世界上最被廣泛閱讀的科幻作家之一”,英國《泰晤士報》將其與英國著名科幻作家H. G. 威爾斯和奧拉夫·斯塔普爾頓相提并論(TheTimes, 2006)。在創(chuàng)作早期,萊姆在蘇聯(lián)、德國、奧地利等中東歐國家備受青睞,其作品銷量甚至超過波蘭國內(nèi)(Kozik, 2008)。直至20世紀70年代末,萊姆大部分作品才正式進入英語國家讀者的視野。然而,早在1973年萊姆就已被授予“美國科幻作家協(xié)會”(SFWA)榮譽會員稱號,其作品備受美國著名科幻作家菲利普·K·迪克、未來學家阿爾文·托夫勒、作家菲利普·羅斯等人推崇(Orliński, 2007: 60-62)。有趣的是,為紀念萊姆對科幻界做出的貢獻,小行星“3836 Lem”正是以萊姆命名(Schmadel, 2003: 325)。
萊姆著作頗豐,包括18部小說、14部小說選集、22 部哲學文集、文學評論、傳記、訪談等非虛構(gòu)類作品以及25部改編自其作品的影視劇、話劇、音樂劇。萊姆創(chuàng)作流派眾多,囊括了現(xiàn)實主義小說、經(jīng)典科幻、哥特式科幻、傳統(tǒng)文學與哲學論文交融、奇幻犯罪小說、科學哲學和未來學論文等,美國《紐約客》雜志據(jù)此評價(萊姆的)作品遠超所在流派。除了眾多虛構(gòu)類作品,他還就人與機器的關系進行大量哲學論述,發(fā)表備受爭議的文學評論,評論不存在的書,創(chuàng)立虛構(gòu)敘事隨機理論,開拓實驗性推理小說,著作涉及人工智能、控制論、宇宙學、基因工程、博弈論、社會學和演化論。他涉獵甚廣,洞察深入,文字富含魅力,對不同領域有清晰認識,其作品儼然一幅科學、哲學、文學交相輝映的韋恩圖(Grimstad, 2019)。一直以來,科幻文學與自然科學相輔相成,前者往往是后者的靈感來源。美國《新科學人》雜志曾指出,萊姆早于20世紀60年代就在《技術(shù)大全》(SummaTechnologiae)等作品中對人工智能、搜索引擎(即萊姆的阿里阿德涅學②)、仿生學、虛擬現(xiàn)實(萊姆稱之為幻像學)、技術(shù)奇點和納米技術(shù)做出了正確且合理的預測(Ings, 2013)。萊姆不僅是一位杰出的科幻作家,其科學哲學思想也影響深遠。波蘭文學批評家、文學史家什帕科夫斯卡(Szpakowska)認為,萊姆繼承了后實證主義自然觀,他的著作多處體現(xiàn)了他對人類的厭惡感(Orliński, 2007: 69)。在萊姆的科學哲學中,常常能看到羅素和波普爾的身影,與拉卡托什·伊姆雷等人一樣,萊姆在認識論上批判地繼承了波普爾的科學哲學理論(Orliński, 2007: 93-96)。
在萊姆眾多作品中,《索拉里斯星》最為國內(nèi)讀者熟悉。波蘭文學批評家、文學史家雅任布斯基(Jarz?bski, 2003)曾指出,《索拉里斯星》是一部哲學意味極為濃厚的科幻作品,可稱其為“元科幻”作品,因為它既是對科幻文學體裁本身的批判,亦是對科幻文學的進一步挖掘。國外學界對《索拉里斯星》的研究較為全面,美國科幻文學批評家、《科幻研究》(ScienceFictionStudies)期刊主編齊切瑞-羅奈(Csicsery-Ronay)總結(jié)道,“《索拉里斯星》開啟了眾多平行、甚至矛盾的解讀。它被視為斯威夫特式的諷刺、愛情悲劇、卡夫卡式的存在主義寓言、元虛構(gòu)式的詮釋學戲仿、塞萬提斯式的諷刺騎士小說,乃至對人類意識本質(zhì)的康德式冥想。但上述解讀皆差強人意,也許這才是作者的意圖。既互斥又互補的解讀將文本詮釋的過程隱喻化為某種關于如何清晰表述自然界的悖謬的科學問題(Csicsery-Ronay, 1989: 221)”。文學批評家葛梅爾(E. Gomel)在其專著中以“他者”和后人類主義倫理的嶄新視角對《索拉里斯星》以及萊姆的另外幾部同類作品進行剖析(Gomel, 2014: 187-210)。國內(nèi)學者對《索拉里斯星》的新近研究主要延續(xù)了此路徑,普遍認為索拉里斯星是絕對“他者”的化身(楊夕文,2015;陳丹,2016;王瑞瑞,2019)。萊姆本人曾多次表示,他筆下稱為索拉里斯的行星應是某種與人類截然不同的存在③。
本文認為,作品中索拉里斯星的形象并非絕對“他者”本身。首先,從本體論看,要構(gòu)建一個人類無法認知的絕對“他者”是不可能的;其二,《索拉里斯星》的創(chuàng)作目的并非為了用語言構(gòu)建絕對“他者”,而是為了通過描寫人類與絕對“他者”溝通的徒勞,提出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質(zhì)疑,同時宣示人類認知不可逾越的界限。本文嘗試解決以往研究涉足甚少的索拉里斯星原型問題,假設索拉里斯星原型即人類大腦,該假設的提出部分基于“黑箱”科幻(black-box sci-fi)這一新概念。本研究將利用當代認知隱喻學相關理論進一步驗證上述假設。在萊姆誕辰100周年之際,希望本文能為今后學界對萊姆著作的相關研究帶來啟發(fā)。
《索拉里斯星》講述了人類與一顆名為索拉里斯的行星溝通未果的故事。心理學家凱爾文抵達索拉里斯星附近的空間站執(zhí)行任務。通過凱爾文的視角,讀者得知人類對索拉里斯星已進行了上百年研究,相關理論學說已浩如煙海。種種跡象表明,索拉里斯星表面覆蓋的原生質(zhì)海洋是一個巨型生命體,它不僅能掌控行星公轉(zhuǎn)軌跡,在一次探測試驗后它還能洞悉人類腦海中塵封已久、不堪回首的記憶,并通過自身材料對它復制、合成、調(diào)試后,使其重新呈現(xiàn)在站內(nèi)科研人員面前。站內(nèi)已有人不堪重負而自盡,余下的人苦苦掙扎,試圖摧毀源自記憶的“不速之客”。凱爾文亦難逃厄運,遭遇了自己的“訪客”——多年前自殺的女友哈瑞?!爸厣钡墓鹋c記憶中的哈瑞形似而神不似,她身體的成分也與常人不同,她的行為與“思想”都十分怪異。凱爾文從最初的恐懼、逃避、提防,到后來的接受、理解乃至愛上“訪客”哈瑞。而哈瑞的“人格”也從起初的不完整,到逐漸擁有主體性。她開始思考自己來自何方、是否真實存在,為此,她甚至喝下液氧尋死。這不禁讓人想起加繆所說的“自殺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
研究《索拉里斯星》,厘清以下兩個本體論問題最為重要:一、索拉里斯星形象是絕對“他者”嗎?二、索拉里斯的形象為何是一顆海洋行星?
關于第一個問題,答案是否定的。因為絕對“他者”概念的本體論決定了它無法被人類以及其他一切非絕對“他者”自身的主體認識、理解和描述。但是,不能描述絕對“他者”,并不意味著不能描述與絕對“他者”接觸的情形,即某種一開始就注定失敗的接觸。實際上,萊姆一直想在其作品中體現(xiàn)人類認知與溝通的禁區(qū),《索拉里斯星》便是一次嘗試。萊姆曾稱,一些科幻文學不愿深入到帕斯卡所說的“深淵”中,反倒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虛假的“馴化宇宙”(Lem, 1984: 205)。這里的“深淵”是指人類至今無法理解的無窮大與無窮小的世界,人雖能思考,但在浩瀚宇宙中僅如漂泊的星辰一般。在萊姆看來,當時的主流科幻,尤其是美國科幻,僅是將人文主義道德觀的一隅之說搬到廣袤無垠的時空中,恣意按照人類善惡觀來想象、推演和呈現(xiàn)地外潛在文明。這類作品很多,如《星球大戰(zhàn)》《星際迷航》系列僅是在編寫“人類未來史”,將地球上的是非善惡搬到另一個宇宙坐標上,人類的主體性依舊是宇宙中唯一的。萊姆對美國導演史蒂文·索德伯格改編的《索拉里斯》(2002)十分不滿,因為該影片側(cè)重凄美的愛情,“他者”索拉里斯星卻被輕描淡寫為舷窗外的果凍。萊姆評價道,“我所締造的是人類與某種存在物接觸的場景,而這種第一次接觸的場景是極為強烈的,無法用任何人類的概念或想象來概括。書名是《索拉里斯星》,不是《太空情事》”④。類似地,蘇聯(lián)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飛向太空》(1972)則將鏡頭對準凱爾文內(nèi)心的苦苦掙扎。萊姆稱其為一部關于主角因教唆女友自殺而悔恨不已的太空版《罪與罰》(Bere& Lem, 2020: 154)。兩部影片之所以未能得到原著作者的認可,是因為它們都忽視了原著中人類與索拉里斯海洋之間的溝通窘境。實際上,萊姆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厭惡遠早于《索拉里斯星》的創(chuàng)作,他曾表示自己投身科幻,是因為人文主義大廈在納粹制造猶太人大屠殺時業(yè)已崩塌,二戰(zhàn)前的文學敘述早已過時,而科幻文學將人類整體視為一個種族,或?qū)⑷祟愐暈楸姸嗖煌腔垠w中平凡的一員(Lem, 1984: 12)??梢?,萊姆強調(diào)科幻作品中的絕對“他者”概念是為了折射人類的認知界限,而非指望自己的作品能馴服無窮大的“深淵”?!端骼锼剐恰分腥祟惻c絕對“他者”接觸的設定是萊姆對帕斯卡“深淵”的一次試探,也是對“馴化宇宙”類科幻作品的一次痛擊。
既然絕對“他者”的本體論決定了它的不可描述性,那么為何萊姆要將索拉里斯設定為一顆海洋行星呢?萊姆本人未曾透露其中緣由,前人研究亦未曾涉足,但顯然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在討論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可以從萊姆晚期作品《大潰敗》(Fiasko, 1986)中得到啟示。書中人類探索某個行星上未知的沒落文明,但人們始終無法親眼目睹行星上發(fā)生的一切,星球文明的所有信息都來自飛船儀器搜集來的抽象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分析的結(jié)果也總是與人類價值觀相悖。與《大潰敗》類似的作品可稱為“黑箱”科幻,此類科幻探討的是人類認知在“黑箱”面前的無力感?!洞鬂 凤@然是《索拉里斯星》的極端版本,而《索拉里斯星》包含了《大潰敗》中看不到的對絕對“他者”的細致外觀描寫,但這違背了萊姆關于絕對“他者”的設想,畢竟絕對“他者”是不可描述的。正如書中對海洋的“對稱錐”的描述:“‘對稱錐’與地球上的任何事物都毫無相似之處……因此有人將這巨物稱為幾何交響樂,可惜我們只是它面前一群沒有聽力的聽眾”(萊姆,2014: 116-117)。 可見,萊姆也認為語言無法表達人類認知系統(tǒng)無法理解的“他者”。因此,本文猜測,萊姆并非想用文字來描述絕對“他者”本身,而是想通過建立與絕對“他者”溝通的情景,間接在讀者心目中建構(gòu)絕對“他者”的概念,這與“黑箱”原理如出一轍。那么,為什么萊姆在建構(gòu)絕對“他者”的概念時,描繪了一個海洋星球呢?這絕非偶然。正如上文所言,萊姆曾就控制論發(fā)表相關研究,而艾什比在其《控制論導論》(1956)中就提出了人腦研究的“黑箱”說。從故事構(gòu)思上看,《索拉里斯星》其實和《大潰敗》類似,屬于廣義上的“黑箱”科幻,即索拉里斯學者只能通過往索拉里斯“黑箱”中輸入信息以及獲得其釋放的信息來對它進行研究。于是,本文大膽提出索拉里斯星原型就是人類大腦的假設。這個假設除了基于“黑箱”說與大腦的聯(lián)系外,還基于人腦與行星的某種外觀相似性(見下一節(jié)關于概念隱喻的討論)。
要驗證上述假設最直接的方法是了解作者的真實想法??上R姆已逝,本研究只能著眼于其留下的文字。近幾十年來,人們開始將語言作為人類認知能力的一部分展開研究,語言被稱作窺探人心智的窗戶。語言的認知主義轉(zhuǎn)向,語言材料可被視為人類心理活動相對恒定的外部表征,語言中所隱含的心理空間網(wǎng)絡可作為一種可靠資料供后人研究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境。下文將從當代隱喻學角度出發(fā),還原和分析索拉里斯星概念的概念整合網(wǎng)絡,驗證上述假設在語言層面上的合理性。
萊考夫(Lakoff)與約翰遜(Johnson)于1980年聯(lián)袂提出的概念隱喻理論(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在認知科學、語言學、哲學、人工智能、心理學、文學等領域掀起了一陣持續(xù)至今的隱喻研究熱潮。與形式語言學不同,認知語言學旨在結(jié)合認知科學關于學習、記憶、推理、范疇化等方面的研究成果,主張語言僅是人類眾多認知模式互動協(xié)同作用下的一種交流和社會適應性能力(Evans & Green, 2006: 27-50)。概念隱喻理論是當代隱喻學的開端,它宣示了隱喻的認知轉(zhuǎn)向。從此,隱喻研究從傳統(tǒng)狹窄的辭格范疇大幅度跨入、躍升到了一個與先前截然不同的認知領域,大大加速了人們?nèi)媪私庹Z言、思維與現(xiàn)實世界相互關系的進程(孫毅,2019: 127-128)。隱喻之于人類日常生活具有普遍性,人類的認知、思維乃至行動歸根結(jié)底與隱喻難舍難分(Lakoff & Johnson, 1980: 3)。
當代隱喻學相信,隱喻是一種概念域映射,通常表現(xiàn)為從可直觀體驗的源域(source domain)到抽象復雜的靶域(target domain)的系統(tǒng)映射。以“球”這一概念域為例,人們對球型物體的理解較為直觀,即人如對球有視覺、觸覺體驗,那么通常不需要親眼看見球,早期感覺皮層能儲存和呈現(xiàn)出球的表象(mental imagery)⑤,高級腦區(qū)可對這些表象進行一系列心理操作。在現(xiàn)代天文學發(fā)端前,古人普遍不認為世界是球狀的,因為它看起來是平坦的。如今,盡管多數(shù)人未曾上過太空,卻仍能理解“地球”這一概念。從源域(“球”)到靶域(“地球”)的跨域系統(tǒng)映射(即隱喻),是理解這一抽象概念的認知機制之一。類似的,人腦之于人而言,看似熟悉,實則陌生。我們在解釋左、右腦分工時,往往也會使用“左半球”“右半球”這樣的術(shù)語,這亦得益于“球”這一概念域的系統(tǒng)映射??梢?,人們對遙遠的行星、陌生的大腦等抽象模糊概念的理解是基于某個更加基本的概念域。
作為當代隱喻學的開端,概念隱喻理論傾向于隱喻屬性的分類,忽略了隱喻生成和理解的動態(tài)性(孫毅,2021:20),在闡釋涌現(xiàn)意義方面有著天然缺陷,這催生了其他試圖解釋隱喻在線加工心理機制的框架模型,其中??的?Fauconnier)和特納(Turner)首創(chuàng)和完善的概念整合理論(Conceptual Integration Theory)解釋人們是如何通過由心理空間(mental space)組成的概念整合網(wǎng)絡,對輸入空間(input space)加以組合(composition)、完善(completion)和擴展(elaboration)操作,最后生成涌現(xiàn)結(jié)構(gòu)(emergent structure)。二位學者指出,概念整合是人類的根本認知方式,是人類的生存之道,自擁有概念整合能力后,人類便脫離了原始進化,心智得到極大解放(Fauconnier & Turner, 2002: 389-396)。
文學思維屬于審美認知,隱喻則是文學思維呈現(xiàn)的表征之一,是實現(xiàn)文學世界和社會生活轉(zhuǎn)換的橋梁。隱喻的利用和創(chuàng)造源自人們對世界的認識,從認知機制對隱喻現(xiàn)象進行分析,聚焦的將不是單個的詞,而是從人的感覺、知覺以及表象去探索人如何利用身體認知的方式實現(xiàn)抽象思維,其根本是關注知識和思想的生成、構(gòu)建現(xiàn)實和反映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過程(付晶晶, 2019: 60)。本文推斷,萊姆通過文學語言構(gòu)建的索拉里斯世界是一系列有意識或潛意識的概念整合操作的結(jié)果。首先,“星球”和“人腦”兩個框架(frame)經(jīng)概念整合形成了涌現(xiàn)結(jié)構(gòu)“索拉里斯星”框架(如圖1);其次,“研究外星”和“研究人腦”兩個心理空間再經(jīng)過概念整合,形成了“研究索拉里斯星”這一涌現(xiàn)的整合空間(blend),該整合空間一并糅合了圖1中的“索拉里斯星”框架(如圖2)。其中,框架和心理空間的區(qū)別在于框架具有更高的圖式性(schematicity),而心理空間則更多涉及語言在線加工。因本文篇幅有限,關于意象圖式(image schema)、域、框架和心理空間的層級結(jié)構(gòu)可參見K?vecses(2020:196)。
圖1 “索拉里斯星”框架的概念合成網(wǎng)絡
如上文所言,萊姆創(chuàng)作《索拉里斯星》的初衷是引入與人類主體性截然不同的絕對“他者”概念,而非臨摹絕對“他者”本身。由此,《索拉里斯星》更像一則隱喻性的科幻寓言,看似關于索拉里斯星,實則意味深長。在締造索拉里斯世界時,萊姆很可能將他當時關于地外行星和人類大腦的認知框架整合到一起。若從“索拉里斯星即大腦”這一隱喻出發(fā)來研究《索拉里斯星》,不僅能解釋為何不可描述的絕對“他者”披著海洋星球的外衣,還更能凸顯萊姆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諷刺,對人認知能力界限的宣示。
如圖1所示,四個圓圈分別表示輸入空間I(“星球”框架)、輸入空間II(“人腦”框架)、類屬空間(generic space)以及整合空間;實線表示兩個輸入空間的系統(tǒng)映射,虛線則表示輸入空間與類屬空間或整合空間的聯(lián)系;矩形表示概念系統(tǒng)映射過程中出現(xiàn)的涌現(xiàn)結(jié)構(gòu)(“索拉里斯星”框架)。“星球”框架與“人腦”框架之間共享了某些特征,如二者均是球狀物體、二者表面溝壑縱橫等,兩個輸入空間的共享結(jié)構(gòu)被映射到類屬空間中。
涌現(xiàn)結(jié)構(gòu),即名為索拉里斯的“大腦行星”,是經(jīng)組合、完善、擴展三種方式生成的。福康涅和特納(Fauconnier & Turner, 2002: 48-49)認為,組合是將不同輸入空間中元素重新組合,以生成在各自輸入空間中都不存在的聯(lián)系。輸入空間各自所對應的元素既可以單獨出現(xiàn)在整合空間中,亦可以被共同投射到整合空間的某個元素上。完善指人無意識地將大量背景知識和結(jié)構(gòu)融入整合空間中,整合空間中的內(nèi)容總是會比輸入空間元素的簡單組合要豐富。擴展指的是我們能根據(jù)整合空間的相關原則來模擬、想象、操作整合空間。擴展可能有許多不同的路徑、程度和方向,這種創(chuàng)造性源于完善與擴展兩者的開放性。下面我們結(jié)合文本對“索拉里斯星”框架的概念合成網(wǎng)絡做進一步分析。
經(jīng)過組合,整合空間中出現(xiàn)了某些任一輸入空間都不單獨具備的關系:這是一個龐大的行星,它擁有生命,進化程度極高,能對表象進行心理操作并合成新概念。這些元素在文中均有所體現(xiàn),譬如飛行員貝爾通接受事故調(diào)查時,稱他親眼目睹了一個約三米高的“嬰兒”奇觀:“但(嬰兒的)那些動作,似乎(……)有人在調(diào)試他”(萊姆,2014: 79),他接著解釋:“我只是想說……那些動作完全沒有任何意義。而我們的每個動作應該有一定的意義(……)。但是嬰兒的動作是隨意和無序的(……)就像有人在檢查這個孩子能用手做些什么動作,能用軀干和嘴做什么動作”(萊姆,2014: 80)。顯然,索拉里斯星具備與人腦表象操作能力相似的能力。
在作品創(chuàng)作、讀者閱讀的過程中,“索拉里斯星”框架的內(nèi)容往往比單純的“星球”加“大腦”框架要更豐富、細致,這是因為經(jīng)過完善,“大腦行星”會被添加一些其他框架或場景,如“對抗”框架:當行星具有人腦般的主體性后,它自然會想著去擺脫行星最常見的束縛——來自恒星的過強或過弱的引力,如文中“這一定是一種高度發(fā)達的組織結(jié)構(gòu),既然它能夠以主動方式影響行星運行軌道”(萊姆,2014: 16)。此外,在《索拉里斯星》中,“交流”和“回憶”場景極為重要。在作品中,有主體性的索拉里斯星與人類處于“交流”場景中,互為交流的對象。關于“回憶”場景,索拉里斯星從凱爾文和其他站員腦中提取出表象,并重構(gòu)出他們各自的“訪客”,這些源自記憶的復制品與真實的逝者不完全一致,這是因為根據(jù)心理學如Bartlett(1964)等的相關研究,存儲在腦中的表象本來就不精確,回憶其實是不斷被重構(gòu)的?!皬突睢钡墓鹕砩洗┑囊挛锞谷粵]有紐扣,需要用剪刀裁開才能脫下,這是因為凱爾文對哈瑞的視覺表象并不能完整、真實地表征逝去的哈瑞。
最后,擴展意味著讀者可以自由靈活地在腦海中想象和模擬出索拉里斯星與人類在“交流”場景中各種潛在的故事情節(jié),即便讀者與地外智慧未曾有過接觸。又如索拉里斯星能通過提取、糅合、調(diào)整凱爾文對哈瑞的記憶片段,從而重構(gòu)出哈瑞的副本。這雖讓讀者驚愕萬分,但如果我們假設這顆地外“大腦行星”的原型是每個拜訪該行星的人的大腦,那么凱爾文之所以能與逝去的哈瑞重逢,是因為他要么把自己縮小、要么把大腦放大,然后來一場探秘自己大腦的冒險之旅,這對于讀者而言,是不難想象的。
若圖1僅展示了科幻寓言的舞臺背景,圖2則進一步闡明寓言蘊含的啟示和哲思。在《索拉里斯星》中,除凱爾文抵達空間站后遭遇不速之客的故事主線外,還有相當重的筆墨落在介紹索拉里斯學這一萊姆虛構(gòu)的學科上。如圖2所示,百余年索拉里斯學發(fā)展史為“研究索拉里斯星”場景,該場景由“研究外星”和“研究人腦”兩個場景(輸入空間I和II)整合而成。這個概念合成網(wǎng)絡實際上比看上去更為復雜,因為它糅合了“星球”和“人腦”兩個框架的整合空間(即圖1)。涌現(xiàn)結(jié)構(gòu)“研究索拉里斯星”場景可概括為人們像研究天體和人腦一樣,也為索拉里斯星著書立說,但汗牛充棟、各抒己見的索拉里斯學理論假說就像神經(jīng)科學、認知科學的理論假說一樣,面臨著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困境。正如書中說的,“每當一個問題得到破解之后,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答案帶來的新謎團,往往比原來的問題更讓人驚詫,索拉里斯星研究就是這樣”(萊姆,2014: 17)?!端骼锼剐恰烦蓵?0世紀60年代,當時關于大腦意識、思維、心智的研究方興未艾,萊姆即從本體論上對索拉里斯學進行批判,暗示他已將人腦視為人類認知的極限。
圖2 “研究索拉里斯星”場景的概念合成網(wǎng)絡
通過概念整合網(wǎng)絡,索拉里斯世界得以重新解構(gòu),這為詮釋《索拉里斯星》提供了嶄新思路。同時,不可否認的是,由于無法向逝者求證,這種回歸語言文本的溯源式分析存在不可證偽性。此外,概念整合理論僅是描述概念整合機制的模型,并不一定能涵蓋整合過程中所有紛繁復雜的心智活動。如果我們暫且認為上文所搭建的概念整合網(wǎng)絡模型是合理的,那么我們可以得出兩點推論。
1. 絕對“他者”索拉里斯星形象的原型的確是人類大腦。一個擁有與人類截然不同的主體性行星,看似符合絕對“他者”的標準,但諷刺的是,它卻完美地體現(xiàn)了人類中心主義——因為它的原型恰是人最引以為傲的器官。普遍認為,人類高度發(fā)達的大腦是人區(qū)別于(乃至優(yōu)勝于)其他物種的不二法寶。人腦經(jīng)過某些關鍵但偶然的演化,其早期感覺皮層能以拓撲形式組織和發(fā)展產(chǎn)生表象的神經(jīng)表征,隨后這些表象能在更高級的腦區(qū)被加工、排列、重構(gòu)——正是由于人腦在感官的協(xié)助下,對周圍環(huán)境進行表象化處理,使得人能夠進行記憶、回憶、想象、推理、分類、類比等心智活動(Damasio, 2005: 80-105)。此外,這些心智活動加上后來發(fā)聲器官的適應性變化,人類不僅有了語言,還能用語言來談論當下、過去和將來,談論事實和虛構(gòu)故事,促進合作與構(gòu)建社會(Harari, 2014: 22-26)。人類文明的一切成果,不僅推動了人類中心主義,而且依賴于人類中心主義(試想一個信仰泛靈論的現(xiàn)代世界)。書中所言甚是:“我們四處尋找,想要的啟示僅僅是所謂的‘人’。我們不需要其他的世界,我們要的只是一面鏡子。完全不同的世界會讓我們不知所措”(萊姆,2014: 69)。萊姆以人腦為索拉里斯星的原型,哲學意味濃厚,旨在諷刺人對宇宙探索的疆界有多么廣闊,那么人對使之成為人的心智的探索就有多么褊狹。
2. 索拉里斯星學的徒勞無功,寓示腦科學研究的黯淡前景。如果說《大潰敗》中的“黑箱”是本體論上就無法被認識、無法與人進行信息交流的外星文明,那么《索拉里斯星》中的“黑箱”不僅是虛構(gòu)的索拉里斯海洋,更是它的原型——人腦。若萊姆以人腦作為索拉里斯星的原型,那么在萊姆看來,20世紀方興未艾的神經(jīng)科學和認知科學的命運將和百余年來仍在原地踏步的索拉里斯學一樣悲慘。從更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目前腦科學在腦疾病治療、認知機制、行為心理學、類腦計算等領域蓬勃發(fā)展、潛力無窮,但已知的腦科學研究成果卻遲遲未能完全解釋關于意識涌現(xiàn)的問題(Damasio, 2010)。目前學者對生命現(xiàn)象從物理現(xiàn)象中的涌現(xiàn)已有較為清晰的認識,且演化學說顯示原始情緒與高級情緒之間亦不存在明顯鴻溝。然而,從生命現(xiàn)象中涌現(xiàn)出來的自我意識現(xiàn)象,以及從自我意識現(xiàn)象中涌現(xiàn)出來的精神現(xiàn)象,卻是人類登上全知全能頂峰路途上的一道難以跨越的坎。由此看來,現(xiàn)代科技雖有足夠底氣觸及帕斯卡說的無窮大的“深淵”——宇宙,卻依然只能凝視無窮小的“深淵”——人腦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在萊姆看來,人腦可謂絕對“他者”,人類也許只能像眾多索拉里斯學家一樣,無論用“黑箱”還是“白箱”法去認識它,都總會一無所獲,甚至無法解釋為何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認知神經(jīng)科學和索拉里斯學一樣,僅是學者們樂此不疲的文字游戲,人類認知范圍內(nèi)的因果邏輯仿佛對這片“腦海”不起作用。所有的命名體系、理論框架、邏輯推導,一切使人之所以為人的范式,無一例外都失效了。萊姆想表達的,也許不是宇宙有邊,而是人的認知有界。正如《索拉里斯星》所言,“一個會思考的巨物居于宇宙中的某處,這個事實本身就會讓人類永遠不得安寧”(萊姆, 2014: 167)。
萊姆是科幻史上極為重要的一位作家,其科幻作品與其科技哲學著作一樣,蘊含著宏大且深遠的哲學意味。本文選擇從其最著名的作品《索拉里斯星》入手,基于對萊姆個人評述以及國內(nèi)外研究成果的梳理,進一步厘清了索拉里斯星與絕對“他者”的關系問題。這主要得益于第二節(jié)中所提的兩個問題,即索拉里斯星是絕對“他者”嗎?索拉里斯星為何是一顆海洋行星?此前普遍認為,萊姆對人文主義的失望、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憎惡以及對某些科幻作品所塑造的偽“他者”形象的質(zhì)疑,都能支持索拉里斯星即萊姆所構(gòu)建的絕對“他者”的觀點。然而,絕對“他者”的本體論決定了它是不可被人類語言所描述的,這與它在書中被刻畫成一顆海洋行星的事實相悖。萊姆的“黑箱”科幻作品旨在呈現(xiàn)人類與絕對“他者”的無效溝通。其中,萊姆的晚期作品《大潰敗》采用了更為極端的方式,在不描寫絕對“他者”的情況下,營造了人類遭遇絕對“他者”時的情景。與之相比,《索拉里斯星》只是廣義上的“黑箱”科幻,因為它直接描述了絕對“他者”的形象(盡管其所用術(shù)語來自虛構(gòu)的索拉里斯學)。這就引出了第二個問題,即為何絕對“他者”的形象是一顆海洋行星,而非別的事物。鑒于大腦研究的“黑箱”說以及人對行星與人腦概念隱喻化理解在源域上的相似性,本文提出索拉里斯星的原型是人腦的假說。為了驗證這一假說,依托當代認知隱喻理論的研究成果,建立關于索拉里斯星形象以及索拉里斯學的概念整合網(wǎng)絡模型,最后回歸文本,檢驗概念整合模型的效度。據(jù)此,得出了頗具諷刺意味的推論。與其說《索拉里斯星》描寫的是人類與索拉里斯星的溝通與交流,不如說是人類與大腦這個“會思考的巨物”的徒勞交流。無論人類如何努力,人腦或說與人腦有關的意識、精神的涌現(xiàn)問題,都是橫亙在全知彼岸前的“深淵”。
注釋:
①參見“萊姆年”官方網(wǎng)站:https://roklema.pl/.
②典出古希臘神話阿里阿德涅之線。
③④參見萊姆官方網(wǎng)站:https://solaris.lem.pl/o-lemie/adaptacje/solaris-soderbergh/394-lem-o-adaptacji-soderbergha [2021-02-07].
⑤在認知革命開啟后,關于心理表象的研究自20世紀80年代起得到重視(如Shepard & Cooper, 1982; Kosslyn, 1980; Gardner, 1985)。此前學界被刺激-反射行為主義所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