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靜
在黔西南旅游的時候,秦巖買了一把黑色油紙古傘。
傘是從寨子里一個農婦那兒收來的,深木色傘柄上刻著細細的花紋,油紙漆黑,如疊加的濃墨,一層又一層,濃得化不開。農婦說,傘是位過路道士留給她祖父的,道士交代傘會落到和它有緣的人手中,還有不能在屋里打開傘。秦巖一笑,賣傘的故弄玄虛,而他買下傘,不過是看它古樸別致不似俗物,強于其他“到此一游”的紀念品罷了?;丶液?,妻子也并不在意它,秦巖便把傘插進屋角那只從贛地帶回來的青花瓷畫筒里。
一個黃昏,雨聲淅瀝,秦巖莫名地有些焦躁,目光不經意掃過瓷畫筒里的那把傘,就定住了。青花瓷畫筒有半米高,傘斜倚著筒口,探出小半截身子,而露出的那部分黑色油紙上顯出奇怪的紋路,像一種符文。傘面上居然也有花紋?秦巖過去拿起傘,撫摸遍布傘面的奇怪紋路,并無特殊觸感。他抬頭看表,六點半,正是妻子下班的時間,往常這時的他都是躺在沙發(fā)上,等著妻子進門做飯,可今天,他忽然很想打著這把傘去接她。
雨砸在行道樹上,騰起水霧蒙蒙,行人像鬼影匆匆閃過。他撐開傘的一瞬間,恍惚聽到一聲輕嘆,又好像是風聲。
秦巖撐著傘走到小區(qū)門口,看到了令他心痛的一幕。妻子正從一輛小轎車上下來,一個男人緊隨其后,他拉著她的手,笑意溫存。秦巖失魂落魄地疾步往回走,進家后,他撐開傘擦拭傘面,像每次妻子洗頭后他都會為她擦干頭發(fā),細致又溫柔。
妻子回來后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秦巖也閉口不言。他怕如果撕開這層紗,他們就再也回不去了,甚至會失去她,他有些不舍。
這天夜里,秦巖輾轉反側,像有一條毒蛇在他心里糾纏撕咬翻騰。迷迷糊糊中,他和一個白衣女子并肩站在山頂,女子依偎著他,他忽然對女子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后一把將其推落山崖。隨著一聲凄厲的呼聲,秦巖驚出一頭冷汗,他猛地睜開眼,眼前有張臉俯視著他,正是那個白衣女子。她披著長發(fā),臉色烏青,冷冷地盯著秦巖問:“為什么?你為什么那么狠心?”秦巖大叫一聲,忽地坐起來,窗外雨聲仍在淅瀝,床邊空空蕩蕩,他回了回神,剛才做的是夢中夢。
連續(xù)幾個晚上,他都能夢到那個女子,她總是幽怨地逼近他,追問著為什么,為什么……
秦巖連續(xù)一個星期沒睡好了。周末仍是陰雨連綿,他順手拿上那把古傘出了門。城西住著一位跟父親相熟的道士,他決定去問問,是不是被什么臟東西纏上了。
道士正坐在檐下看雨,秦巖走上前來剛要打招呼,道士神色一凜,站起來指著他手中的傘問:“哪兒來的?”秦巖一五一十地將傘的由來和這幾天的遭遇說了。道士聽了,半天才悠悠道:“這叫鎖魂傘,專門用來安置怨魂的,這傘給了它們棲息之處,也防止了它們到處害人。你不該在屋里開傘,把怨魂放了出來,我?guī)筒涣四?。記住,解緣還需結緣人?!?/p>
秦巖驅車往家趕,一路上他好幾次想把傘扔在路邊,但還是忍住了。
這晚,那女子又入夢來。他不再抗拒,他問女子:“你是誰?為什么對我有怨氣?”女子掩面痛哭道:“你我前世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可后來你把我從山崖上推落,娶了富商女兒。你享盡了榮華富貴,我卻命喪黃泉。我的怨氣凝結不散,幾世都不愿投胎,游蕩在天地間,飽嘗辛酸痛楚。一日偶遇一位道士,他將我的魂魄收在傘中,告訴我,你我還有緣分未盡,還會再相遇,如今果真等到了?!?/p>
秦巖沉默了一會兒,問:“所以,你讓我看到了雨中那一幕?”
“心痛嗎?你也嘗嘗傷心的滋味,這就是報應!”女子冷笑道。
秦巖凝神細看女子的眉目,前世的記憶仿佛被激活,一樁樁舊事電影般浮現。
“梅娘”,他突然叫出來,一把抱住女子。女子的身體冰冷,啜泣道:“幾世飄零,我只想問你,為什么那么狠心?”他也哭道:“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當初我一時被迷了心竅,后來我去崖底尋過你的,只是悔之晚矣……”梅娘痛哭起來,慢慢地,她的哭聲越來越小,身體也越來越透明,最終化為一縷輕煙飄出窗外。
又是黃昏,雨聲淅瀝。秦巖坐在屋里發(fā)呆,他已和妻子離婚,梅娘也再未入夢。鎖魂傘隱去符紋,斜立在畫筒里,像個滿腹故事的老人。朦朧中,他聽見一聲輕嘆,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