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 顏
父親坐在夜晚的光暈里,目光被遠方牽引。說遠似乎又不太恰當,此刻,他的小孫兒近在咫尺,正喊著爺爺。父親的雙手緊緊握著一部手機,瑞金—廣州、爺爺—孫子,其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手機屏。每當想念之時,父親都會撥通視頻,在小孫兒甜甜的叫聲中重溫一次幸福的滋味。
這滋味如此悠長,足夠放進幾十年漫長的光陰中細細品咂。
從前的日子,車馬郵都慢,寫信幾乎是異地親友間唯一的聯絡方式。從20世紀70年代父親參軍入伍,到90年代我與哥哥外出求學,如果將我們家的書信全部摞起來,至少得有兩人高了。
沒有十萬火急的事,電報是不敢輕易發(fā)的,太貴,需字斟句酌。我只在小說里讀到過電報,那是冷冰冰的四個字:“母病,速歸?!北澈蟮姆N種情感與真意,通通被排斥在了文字之外。電話固然早就發(fā)明了,可小家小戶,哪里安裝得起?
20世紀90年代,尋呼機時興起來,一些闊佬則用起了磚頭厚的大哥大。有一次,哥哥在信中附了一串長長的數字,告訴我可以打這個號碼找他。我以為他配了大哥大,興沖沖地跑去校園外的公用電話亭,卻被告知這只是尋呼機號碼,真正進入通話,得等對方收到傳呼后趕緊找電話回撥過來。我放棄了尋呼,因為本無要事,也不想增添哥哥的麻煩。
后來,父親咬牙安裝了全村第一部固定電話。那是1998年,電話線拉到我們村來,看稀奇的人們翹首觀望。那部紅色的電話機有著清脆的鈴聲,每響一次,都像一曲歡歌環(huán)繞屋宇。全村的電話都打到我們家,請父母傳遞消息,或約定時間喊親人接電話。一時間,我們家成了整座村莊的信息中轉站。
那年冬天,在廣東從事電子行業(yè)工作的哥哥帶回來一臺電腦,將其連上電話線,教我撥號上網。紛繁的信息撲面而來,令我目不暇接。閱讀、游戲、聊天,天南海北的廣袤、無拘無束的快感迅速攫住了我。一個月過去,父親打出200多元的話費清單,震怒地掐斷了電話線。我無力反駁,因為懂得父親的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
21世紀,數字時代來臨,通信技術的發(fā)展日新月異。我先是擁有了小靈通,然后又換上了輕巧的手機,接打電話、收發(fā)短信都很方便。誰知幾年后,就用上了可以上網的手機,雖然只是2G網絡,但使用“QQ”等簡單的程序已經非常方便。我開始寫作,結識全國各地的文友,在熱烈的交流中一點點拓寬對文學的認識。
現在,我使用著5G網絡,在寬大的手機屏幕上看電影、發(fā)消息、傳文件,追求的不僅僅是功能,還有速度。我為父親添置了智能手機,教會他發(fā)語音、看視頻、讀小說。像年輕人一樣,每天起床和入睡前看看手機,已經成了父親生活的一部分。至于話費,均歸在我的包月套餐里。父親常常為一些好笑的視頻樂不可支,還不忘分享到家族群里給大家看。他最喜歡的仍是與小孫兒視頻聊天,在一次次的手機晤面中歡喜而滿足。
時間在飛奔,科技的創(chuàng)新一程一程地往前趕。我的微信通訊錄中,早已添加了不少身在異國的文友。只需拿起手機,天涯海角的日常事情都像發(fā)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天地之間,咫尺相聞,這真實的存在多么像古代的神話傳說。
偶爾,我仍然會想起書信往來的日子,想起一根被父親扯得七零八落的電話線。從前,我們何嘗想象過今天的樣貌?未來,又有多少可期之幸進入我們的生活?就讓時間乘著輕車一一送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