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
老人捕了一輩子的魚,到頭來倒被人捕了,塞在這魚簍大小的地方。唯一連接外面的是一扇小窗,刷上了綠油油的油漆,比樹綠,比青蘋果綠,比什么都綠。老人伸長脖子朝窗外瞧,嘴一張一翕的,就像剛剁下的魚頭。落日余暉趁機鉆進老人嘴里,烤得他更加口干舌燥。
護工過來了,這個麻溜的老姑娘很快就把輪椅上的老人從窗邊推回床邊?!安灰鲜堑酱斑吶ィ蹈忻傲斯治疫??”她沒有給老人倒水,卻給他拿了個蘋果。
老人沒有吃那個蘋果,他看到了蘋果上的霉菌。果然護工剛一出去,那蘋果就腐爛了。
這里到處都是這種霉菌。
隔壁床那個歪嘴老頭兒全身都有,全身都動不了。他張開只有一顆牙的嘴,時不時地沖著老人笑。護工往他嘴里塞飯的時候,坐得遠遠的,給他換床單時戴著厚厚的橡膠手套,用力一抖,霉菌滿屋子飄。她沒有戴口罩,老人猜想一定有霉菌進了她的嘴里,她說的話漸漸變了味道。
還有些霉菌落在電視機上,把里頭的節(jié)目攪得死氣沉沉,叫人看了笑不出來;有的落在電燈泡上,腐蝕了大部分的光,剩下昏暗的幾絲在茍延殘喘;那些落在塑料花上的,反而讓花更精神了,可勁兒散發(fā)著塑料的味道。
老人能感覺到自己腿上的霉菌也一直在蔓延,他很想站起來抖抖,抖抖就好了,可上次中風之后他就再也抖不了腿了。
老人抬手看表,五點。
才五點!這分針秒針大概也發(fā)霉了,軟塌塌走得賊慢。老人拿到嘴邊吹了又吹,又把表面搓了又搓,表像是清晰些了,又像是更模糊了,老人揉了又揉老覺著有東西,這眼睛,怕是也沾上霉菌了。
老人年輕時眼神可好了,水底的魚,不管是什么魚,都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這是草魚,那是鯽魚,還有滑溜溜的泥鰍。想著想著,這小魚簍里真的慢慢有水涌進來了,水里游著魚,有獅子形狀的魚,有老鼠形狀的魚,有大娃形狀的魚,有二娃形狀的魚……二娃那條最大,他在漁村里的形象一直就是最大那條魚。老人驕傲極了,老人拿鞭子趕魚,就像趕牛趕羊那樣,鞭子越長越威風,它們都被趕得遠遠的了,老人其實想喚回來的,但這個簍子太小了,還是去大海里的好。
水越來越滿了,護工又進來了,麻溜地幫老人換了塊尿墊。魚都不見了,大娃不見了,二娃也不見了。老人又被護工弄回床上去了。
老人閉上眼,開始捋網(wǎng)絲線。這日子長的啊,比網(wǎng)絲線還長。
星期天的時候,大娃沒來,二娃來了。這倆娃自己商量好了的,輪著來。
二娃是個好娃。這不是老人說的,是滿墻的獎狀說的,是小漁村里嫉妒的眼神說的,說著說著老人常年佝僂著的背就直了,捕到的魚活蹦亂跳的,每一條都很優(yōu)秀。
老人看見床邊凳子上的霉菌了,老人怕一會兒二娃要坐,便抽了幾張紙巾俯身過去擦,二娃進來的時候,他半個身子都懸在床外。二娃嚇壞了,趕緊把他爹往回拽。
“爸,你干什么呢,太危險了!”
又朝外頭喊:“護工,護工!怎么回事,我爸都快摔下來了?!?/p>
老人挪回去坐好,兩只不規(guī)律抖動的手就貼在膝蓋上,像犯了錯的孩子怯怯地等待家長的處罰。
“爸,有什么事叫護工做就行了,咱可是付了錢的。”
“爸,您能不動就別亂動,摔了怎么辦?”
“爸,我跟院長打好招呼了,樓上單間一有空出來的,馬上就安排您搬上去?!?/p>
“爸,您就安心享清福吧,千萬別添亂了,我這段日子都忙得胃疼了。”
然后二娃又給護工塞錢了?!岸嘟o我爸買點兒水果,至少每天一個蘋果?!弊o工拿了錢喜逐顏開,拍著胸脯保證,“放心!天天都會有蘋果!”
兒子滿意地走了。老人的手又抖了好一會兒。他的目光觸及到護工放在桌上的那個蘋果時,已經(jīng)想不起來它是第幾天放在那里了。
“你娃真孝順!”隔壁床的老頭咧開嘴說道,露出唯一那顆牙。霉菌早就布滿了他的臉,怎么看都不像笑。
老人沒空看他。
樓下的喧鬧聲如約而來。對面那片草地上,娃兒們又開始踢球了。那些年輕人的嗓門像一把把利劍,穿透了墻,穿透了老人的白內(nèi)障。老人忘了霉菌的事兒了,老人把輪椅搖到窗邊,像小時候盼爹娘回來一樣伸長脖子往窗外瞧,可還是只能看到球場的一角。老人打了個響嗝,雙手抵在窗臺上,使盡吃奶的力氣撐著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