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歆玥 CHENG Xinyue 王 薇 WANG Wei
徽派建筑文化既受到舶來文化“走進來”的影響[1],同時,也“走出去”影響了江西、浙江、江蘇等地的建筑文化[2-4]。相較于“一府六縣”的“小徽州”,還有一個“大徽州”的概念,即徽商、徽人做官、移民等形成的文化和人口網(wǎng)絡(luò)?!靶』罩荨钡难芯孔⒅鼗罩荼就潦艿酵饨绲挠绊懞推鋬?nèi)在意義,而“大徽州”則注重徽州建筑文化輸出的影響和其外延意義。明清時期,徽州本土人地矛盾突出,造成生存型人口遷出,同時,以血緣為紐帶的徽商以發(fā)展型人口遷出[5],共同造就了徽州建筑文化向域外傳播。
長江自古就是中國的重要水路交通要道,它溝通中國東西,承擔著繁重的商貿(mào)運輸工作,也促進了長江流域建筑文化的相互交流和影響。明清時期,漢口(武漢)九省通衢,轉(zhuǎn)輸分銷,而徽商則是活躍在長江上的一支勁旅,這也造成了徽州建筑文化在武漢的傳播,武漢也就成為“大徽州”文化影響鏈條上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漢口素有“漢鎮(zhèn)列肆萬家,而新安人居其半”的說法[6],漢口的新安書院就是一座徽派建筑群。而在漢口北部的黃陂同樣有“城內(nèi)半徽民”的說法,黃陂大余灣也是一座典型的明清徽州移民村落。武漢的徽派建筑文化從明清開始由徽人帶來,融合荊楚本土風格,演變成如今的漢派建筑風格,當下的武漢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武昌戶部巷等建筑,同樣吸納了新徽派風格,不失為徽派建筑文化在武漢的一支源流。
正如胡適所言,對徽人來說,有所謂“小徽州”與“大徽州”?!靶』罩荨敝柑扑螘r期徽州本土一府六縣的行政范圍,包括:徽州府和歙縣、黟縣、休寧、績溪、婺源、祁門六縣;而“大徽州”則指徽州以外的華夏大地乃至海外,被徽州文化所廣泛影響的地理空間[3]。所以,徽州建筑文化的傳播并不局限于徽州本土。
大徽州建筑文化既發(fā)源、發(fā)達于徽州本土,又傳播、活躍在華夏大地。明清時期的徽州有一句俗語:“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泵鎸Α捌呱揭凰环痔铮环值缆泛颓f園”的現(xiàn)實困境[7],在高容積率無法承載過度的人口時,徽人毅然做出了“天下之民寄命于農(nóng),徽民寄命于商”的艱難抉擇?;罩荼就恋莫M小空間促成了徽人的向外遷徙,徽人遷居、入仕、經(jīng)商等人口流動途徑,以及文化交流方式初為客觀條件下的主觀選擇,而后慢慢演化成一種社會風尚,明清尤盛?;罩萁ㄖ幕搽S之傳播華夏,傳承于海內(nèi)外。
文化傳播主要有人口移民和物資運輸兩種方式[2],徽人從徽州本土出發(fā),有一條水路和兩條陸路前往武漢。水路即閶江,自祁門縣城以下,通舟楫,西由倒湖入江西,通浮梁、景德鎮(zhèn)、鄱陽,以達九江、漢口,祁門人多由此外出經(jīng)商[8]?;丈贪凑者@樣的路線,從西面的江西浮梁,經(jīng)過湖口再溯江而上,或者沿著青弋江從北面達到蕪湖,最后再到達漢口。長江上以水路行駛的商船,就有不少以漢口為始發(fā)站或終點站。陸路分南北兩條,北邊有從祁門到安慶的徽安古道,再從安慶抵達漢口;南邊有徽浮古道、徽饒古道和徽婺古道到達浮梁,再以水路抵達漢口。
漢派建筑主要指今在武漢市境內(nèi)的,以楚文化為底蘊的建筑[9]。漢派建筑的主要特點:適應武漢夏熱冬冷氣候特征,表現(xiàn)濱水濱江城市水的意象,表現(xiàn)楚國歷史建筑特征,如高臺基、大屋頂、深出檐、紅黑色彩為主等[10]。和前往杭州、蘇州、揚州的徽商一樣,漢口的徽商源源不斷地從徽州本土以水路和陸路移民漢口經(jīng)商、生活、做官,土著化的徽商后裔靈活地運用本籍、寄籍的雙重身份以獲取最大利益[11],不斷融入武漢當?shù)厝说纳?,并將漢派建筑與徽派建筑不斷融合發(fā)展。
漢口作為淮鹽在湖廣的轉(zhuǎn)運中樞,吸引了許多徽商前來經(jīng)營。在鹽業(yè)慢慢衰敗后,徽商經(jīng)營典當和棉紗的生意最多,其次則是茶業(yè)、錢業(yè)、油業(yè)和筆墨商等,每年的貿(mào)易額約六七百萬兩[12]。當時漢口民謠“徽州的墨,太平的剪,蘇杭的綢緞,嘉湖的點”就涉及徽人經(jīng)營的徽墨、太平剪刀兩大徽州本土特產(chǎn)[11]。黟縣人葉文機創(chuàng)辦的葉開泰藥店(現(xiàn)武漢健民藥廠)、休寧人汪玉霞創(chuàng)辦的汪玉霞食品、績溪人章在壽創(chuàng)辦的大中華酒樓,無不體現(xiàn)在漢徽商“右賈更又儒”的傳統(tǒng)。而如今,武漢的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武昌戶部巷新徽派建筑,可以說是漢派建筑和徽派建筑融合發(fā)展的產(chǎn)物。
家譜是記載家族變遷、世襲繁衍和重要人物事跡的特殊文獻,它強調(diào)的是源和流的關(guān)系,譜序是家譜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提綱挈領(lǐng)、概括全譜的作用[13]。明清時期的徽州是典型的宗族社會,通過梳理現(xiàn)存的家譜和譜序,建筑的源混雜發(fā)展,模糊難辨,但建筑流的梳理卻是可行的路徑[2,5]。
武漢黃陂有著“城內(nèi)半徽民”的說法,坐落于武漢市黃陂區(qū)木蘭鄉(xiāng)雙泉村的大余灣就是典型的武漢徽派民居。據(jù)大余灣《余氏宗譜》的說法,大余灣余氏先祖婺源人余秀三在明洪武二年(1369 年)避亂遷居到武漢黃陂大余灣:“我支自榮甫公避亂創(chuàng)基,徙居武昌,遂卜居黃陂北鄉(xiāng)黃土崗……我祖榮甫公傳二世祖秀三,名什三,字朝三,偕遷至此[14]?!弊源?,黃陂大余灣有保存完好的徽派古建筑40 多棟,一個余姓家族在黃陂木蘭山腳下耕讀傳家,興旺發(fā)達,承襲明清時期的徽派建筑文化。
武漢市蔡甸區(qū)梅池村位于武漢市西邊,毗鄰漢川市,比鄰漢蔡高速索河出口,金龍湖與嵩陽寺一左一右,村后嵩陽山環(huán)抱,村前索子長河流淌,面朝江漢平原最高峰九真山,梅池村整體呈現(xiàn)丘陵地形,森林覆蓋率達34.7%。根據(jù)漢川《程氏譜序》:“我家先世居安徽休寧。明朝初,道郁公官黃州府通判,因籍黃岡。四世祖章公以卜地遷居漢川,盛小峰公小峰公生繼峰公;繼峰公生四子,長曰萬里公,居邑南之梅城鄉(xiāng);次曰萬金公,居屬陽邑之釣魚臺,叔季兩公早年失傳(《程氏譜序》)?!睗h川程氏先世自安徽休寧遷徙而來,也帶來了徽州建筑文化。目前,武漢市梅池村內(nèi)及索河街改造建筑風格均為徽派建筑風格。
明洪武年間,漢口還是隸屬于漢陽的一塊沙洲,那里荒無人煙,水漲則一片汪洋,水落則蘆荻遍野。明成化初年,武漢連年的大水引發(fā)漢水改道,漢陽漢口從此一分為二,武漢三鎮(zhèn)鼎立。漢口地處長江漢江交匯之處,九省通衢,地理區(qū)位優(yōu)勢明顯;轉(zhuǎn)輸分銷,各地商人貿(mào)易往來?!柏浀綕h口活”,漢口作為碼頭城市,商品流動快,吞吐能力強,機制靈活,充滿活力[15]。
漢口有“漢鎮(zhèn)列肆萬家,而新安人居其半”的說法,當時“漢口八大行”的鹽、典、茶、米、木、布帛、藥材、文房四寶,徽州占三,即茶、木和文房四寶,并占有重要地位?;丈陶紦?jù)天時地利人和:天時,徽商形成的明代中國經(jīng)濟中心南移[16];地利,經(jīng)營本地自然資源,如木材、茶葉等;人和,以宗族血緣為紐帶??吐脻h口的徽商可以和江浙的徽商相媲美,他們對于漢口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胡適說過,沿江區(qū)域向有“無徽不成鎮(zhèn)”之諺,在“九分商賈一分民、本鄉(xiāng)人少他鄉(xiāng)多”的漢口,徽商經(jīng)營著長江上的生活資源,西南的木材、湖廣的糧食、江淮的食鹽等都在漢口轉(zhuǎn)運裝船、往來貿(mào)易。
黃陂大余灣古建筑群整體選址基本契合中國傳統(tǒng)生態(tài)文化:“背有靠、前有照,左青龍、右白虎,負陰抱陽”的理想人居模式。古建筑群地處黃陂木蘭山木蘭川,四面環(huán)山,灄水河自北而南穿城而過,是絕佳的風水寶地。關(guān)于大余灣的風水選址有這樣一句俗語:“左邊青龍游,右邊白虎守,前面雙龜朝北斗,后面金線吊葫蘆,中間如意太極圖。[17]”村莊左邊為青龍山,右邊為白虎山,前面為東龜山和西龜山,后面為葫蘆山,中間鑿有太極圖樣的水塘。村內(nèi)五口池塘和一彎流水,使村莊即使靠近灄水而不受洪澇災害(圖1)。
圖1 大余灣地形圖
大余灣整體呈帶狀,以主街為主軸,多中心布局,池塘和廣場構(gòu)成線型空間的一個個節(jié)點:①祠堂。大余灣的祠堂不是建在村子的中心,而是村東風水寶地?,F(xiàn)在是一所小學,地勢高敞,后山就如同一把太師椅。②百子堂和真誠藥局。百子堂是村里最大的宅院,雖然現(xiàn)在只留存一間住宅,但仍見其內(nèi)飾精致。真誠藥居創(chuàng)辦于清同治年間,位于村廣場左側(cè)。③主街。現(xiàn)只剩幾排并列的房屋。④ 德記園。始建于清乾隆年間,占地約1 300 m2。房子的第三位主人余泰興靠著榨坊發(fā)家,還不忘在鄉(xiāng)里做善事,故鄉(xiāng)民稱其宅子為“德記園”。
漢口有句謠諺:“哪怕你湖北佬刁,徽州人要買斷漢口的腰”。漢口最繁華的后城馬路(今中山大道)一帶都被徽商收購,不但建有氣勢恢宏的新安街、徽州會館、新安書院,還在漢江邊上開辟新安碼頭(今晴川橋下),碼頭牌匾上的“新安津梁”四字讓游弋于長江上的徽人如歸故里。
新安街位于今武漢市硚口區(qū)?!稘h口竹枝詞》有描述當初建成后的景象:“兩側(cè)夾道高檐相對出,常不足兩百米,寬逾五米,街道之整齊繁盛居漢正街之冠。”新安街正是按照徽派建筑的特點建造,人多地少的徽派建筑恰好適應了漢正街,高墻灰瓦,鱗次櫛比?;杖税研陆ǖ膸资畻澐课葑饨o讀書人、人力車夫、小商販、搬運工人等居住,收取他們的房租作為新安書院春秋祭祀的開銷。如今,百年歷史的漢正街新安社區(qū)等待更大規(guī)模的拆遷,這里也將建成武漢市又一地標性商業(yè)金融中心。
新安書院又稱紫陽書院、新安公所、徽州會館,位于今武漢市硚口區(qū)新安街3~27 號,如今僅僅殘存一段40 m×9 m(長×高)的圍墻(圖2)。新安書院夾在新安街和新安巷之間,是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建筑群,它由尊道堂、寢室、戟門、半畝池、西廳、學堂、魁星閣、紫陽坊、主敬堂、愿學軒、兼山麗澤、藏書閣、御書樓、文昌閣、玉皇殿、準提庵、新安巷等組成,還設(shè)置了救火水龍[18]。御書樓上供奉康熙所好的朱子詩,由石工刻在石上。這是武漢為數(shù)不多的御書。新安書院始建于清康熙七年,由徽州六縣的仕商建立,供本籍子弟學習,但其建立波折起伏。新安書院的前身是準提庵和三元殿,供徽商聯(lián)絡(luò)駐足,后來由于徽商日益增多而擴張。而徽州移民和漢口土著有著長達六年的矛盾,直到徽人湖南視察許登瀛訪漢,新安書院的建設(shè)問題才得以解決。從乾隆到嘉慶近200 年間,新安書院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建設(shè)著。
圖2 漢口新安街現(xiàn)狀
武漢明清徽派建筑和徽州徽派建筑一脈相承,既傳承明清徽派建筑的特征,又適應武漢地域文化與氣候特征,具有眾多的相同點和不同點(表1)。
表1 武漢和徽州徽派建筑的異同
黃陂大余灣流傳著這樣一首關(guān)于其建筑形制的歌謠:“前面墻圍水,后面山圍墻。大院套小院,小院圍各房。全村百來戶,穿插二十巷。家家皆相通,戶戶隔門房。方塊石板路,滴水線石墻。室內(nèi)多雕刻,門前畫檐廊。流水穿村過,過溪搭橋梁。出門到田間,觀魚清池塘[19]”。大余灣建筑形制是中國南方地區(qū)典型的“三合院”布局:三間正房和兩側(cè)廂房夾一個小天井而成,即俗稱的“明三暗六”,如圖3 所示的余紹禮住宅。
圖3 余紹禮住宅平立剖面圖
武漢梅池村程氏自安徽休寧遷徙而來,村內(nèi)原始建筑風格為徽派風格,如今村內(nèi)現(xiàn)存的清代民居,如圖4(1)所示。梅池村明清村居基本為一層,建筑戶型平面大致左右對稱,面闊三間、進深兩間。進門屋檐出挑,中心為堂屋,后為廚房,東北角、東南角、西南角和西北角依次居住著父母、長子、次子和女兒,既體現(xiàn)了建筑的空間秩序,又體現(xiàn)了居住者的尊卑等級,如圖4(2)所示。
圖4 梅池村某建筑民居
不管是大余灣的建筑,還是當?shù)卮迕竦纳盍晳T,無處不彰顯對祖上節(jié)儉美德的傳承(圖5)。類似于徽派建筑“四水歸堂”,含有水能聚財?shù)挠^念;大余灣的大門都是外寬里窄,如圖5(1)所示,這好比自己的家是一個錢袋子,希望錢財進來得多出去得少,有節(jié)儉聚財?shù)暮x;大余灣的“余”也是這種“節(jié)儉有余”的外在體現(xiàn),余氏祖先也正是以“勤儉能創(chuàng)千秋業(yè),耕讀尚開富貴花”為家訓[20]。此外,大門和外墻不在同一個平面,而是退了一段距離,即所謂的“退一步海闊天空”。
不同于徽州本土采用白堊粉刷墻體以防止雨水侵蝕墻面,在多石的大余灣,村民們開創(chuàng)性地創(chuàng)造了“滴水線石墻”,如圖5(2)所示,在墻面上開鑿一條條石痕使雨水順勢留下。此外,村里古香古色的磚墻用石板大小間壓,層層相疊,沒有用一點泥漿作黏接材料,渾成天然。大余灣背靠木蘭山,因此,這種砌墻方式稱為“木蘭干砌法”,如圖5(3)所示。大余灣的天井院類似于徽州建筑“三水歸堂”或“四水歸堂”,含有“肥水不流外人田”“水能聚財”的含義,同時,也為昏暗的建筑內(nèi)部提供天頂光照,如圖5(4)所示。
圖5 大余灣建筑特征
大余灣古建筑群和明清徽派建筑具有相同的建筑特點:粉墻黛瓦、馬頭墻、天井院,屋檐做成鳥獸形狀。建筑裝飾精致木雕,門前畫檐廊,彩繪有民間神祇、二十四孝圖、村居生活、花飾、燈飾、瓶飾、蝙蝠(幸福)、喜鵲和梅花(喜上眉梢)、梅蘭竹菊、麒麟、琴棋書畫、讀書論道等。建筑彩繪顏料多提取自天然材料,顏色至今歷久彌新。遷徙而來的村民沒有忘記徽州先民“耕讀家風”,即所謂“耕可致富,讀可榮身”,天井院里處處可見散落的農(nóng)具。
徽州先民以經(jīng)商、入仕、避亂等方式徙居武漢,帶來了豐富的建筑文化和地域傳統(tǒng),將之和武漢本土的荊楚文化相融合,演變出了武漢徽派建筑文化。徽州建筑文化和武漢地域建筑文化相互交流聯(lián)系,創(chuàng)造了徽派民居在漢的形制。武漢明清建筑和建筑群多注重風水選址,將重要的祠堂、藥局、書院等類型的建筑進行多點布局,既保留有傳統(tǒng)徽州建筑高墻灰瓦、天井等形制,又適應當?shù)氐匦魏臀幕攸c,沒有影壁,以石頭砌墻,建筑多為一層平房。明清徽派建筑文化在武漢交流、碰撞、融合,進而豐富徽派建筑文化內(nèi)涵,豐富徽派建筑設(shè)計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