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亞

在優(yōu)秀的詩人作品中，總會有一些恒定的藝術因子存在。翻開《山海間》，一下子就接通了當初閱讀《西藏書》的感覺信息，不斷讀到這樣的句子，“如果死別靠你更近/這片高地，有一束束向你飛去的星光”（《青稞紅了》）;“任憑陽光下多少遮蔽/我凝視著，太空也是歸隱的去處”（《仰望星空》）;“心靈的海洋早涌動詩的地暖/祈請?zhí)栐儋n予一道光，為雪域詩章”（《雪域·太陽——致艾青》）;“幼兒園，仿佛一顆天上的小心臟/歡笑加上鳥鳴就是黎明”（《山海間》）……“星光”“太空”“太陽”“天上”等意象高頻率出現(xiàn)，按照西方新批評派的理論闡釋，這些“主題語象”即是陳人杰詩歌的詞根，它們肯定凝聚著詩人的深度的情緒細節(jié)和主要的人生經(jīng)驗，甚至規(guī)定著詩人詩歌的風格走向。并且，它們指認著一個事實：和腳踏實地工作、生活相比，作者陳人杰更喜歡仰望白日或夜晚的天空，而關心人類的精神與天空問題，則是有別于諸多技藝型詩人和存在型詩人的個性品質所在。這樣說來，就完全可以理解為什么如魚得水的江南詩人陳人杰，在四十四歲的2012年別雛拋婦“一路向西”，遠赴西藏支援邊疆建設;也可以逐漸摸清他將寫詩與工作的關系調理得互動互利、相得益彰而詩性勃發(fā)的隱蔽心理動因了。

《山海間》堪稱形神兼?zhèn)涞摹拔鞑氐乩碇尽保鼜臍v史文化、自然山川和人文宗教三個維度的建構，使詩集的“藏味兒”十足。這一點無需細讀文本，只要稍看一下第一卷《世界屋脊的瓦片下》里詩的標題便知：《卓瑪拉山》《布托湖》《金銀灘草原》《矮腳牦牛》《麥地卡》《卡若遺址》《卓瑪朗措》《秘境》《孜珠山》《唐卡》《天堂》等等，或放眼風物民俗，或凝眸圣水神山，或流連信仰傳統(tǒng)，文本間的相互連綴與碰撞，仿佛使西藏的影像質感立體地現(xiàn)于讀者目前?？梢哉f，這種“繪形”功夫對于一個詩人已經(jīng)很不容易，它在某種程度上為詩歌提供了一定的文化、民俗學價值。陳人杰的驕人之處是，沒有僅僅做西部文化歷史、地理自然的“妙手丹青”，進行本貌的還原，而是在西藏的眉目與形體“繪形”的基礎上，盡力凸顯西藏的骨骼和血肉，披露西藏人的靈魂。具體說來，是他總能以“心靈總態(tài)度”去燭照、介入對象，使之浸染上主體的個人化痕跡。如矮腳牦牛作為西藏高原上常見的物象，經(jīng)詩人心靈的撫摸，就超越了表象化的民俗的存在，“縱使狼群有溫柔的舌頭/你向死而生/為鼓作皮，獻出了雷聲//縱使狼群有憐憫的舌頭/你向生而死/倔強的尖角戳破夕陽的血/蘇醒的殘肢在月光下煉制還魂//你仍活在自己的音階上/活在脊椎骨統(tǒng)領的霹靂上/高原震動，你的一聲聲回響/讓狼群惶恐”（《矮腳牦?！罚Ｊ闱橹黧w的介入，使詩不再單純去恢復觀照對象，而是以之為觸媒，從矮腳牦牛的具象凝眸，外化主體的情緒和思想體驗，趨向于詩人對生命姿態(tài)、精神世界的內外觀照和認知，指認在西藏高原，矮腳牦牛的聲音有種超乎神奇的力量，它能使人的靈魂進入一種超然的境界，擺脫軟弱與恐懼，提升思想的層次，并且在詩人的神與物游中，讓讀者獲得了開闊、強悍與神秘的生命啟迪。也就是說，心靈立場保證詩人和表現(xiàn)世界之間形成了一種頗具張力的結構關系形態(tài)，使詩集《山海間》既以“獸”的姿態(tài)行走在表現(xiàn)世界的地面，又能在行走的同時盤翔為超離地面的空中之“鷹”，達成心靈的超越與升華，透過事物外在與表層，洞悉世界的真相本質，有地理志功能，更指向心靈的空間，切入了藏人乃至人類生命的深層旋律。

《山海間》還以詩歌可能性的尋找，打破了現(xiàn)實敘事和抒情詩不好協(xié)調的迷信。很多人以為抒情詩體量、含量均小，長于內世界鋪展，而對宏闊題材卻常常力不從心。而詩集二三卷里的很多文本，卻能以詩性的方式切入“此在”的經(jīng)驗，聚焦活躍于高天厚土之間的援藏干部的外在身影和內在的精神風貌、擔當精神，使短捷的抒情詩連綴之后接近了大情感、大題材，當代意識強烈，有種接地氣的行動力量。比如說，表現(xiàn)援藏詩人情感和思想的話題，連小說、戲劇文體都深感棘手，可是陳人杰的《與妻書》卻從容地完成了這方面的主旨傳達，令人怦然心動，又詩性盎然。而其成功的關鍵就在于立足心靈卻不拘于心靈，從日常出發(fā)再超越日常，在現(xiàn)實和想象之間鍛造詩情，從而統(tǒng)一了丈夫氣與兒女情，深婉的抒情與“及物”的敘事，打通了大與小、群體與個人、現(xiàn)實與藝術之間的某些因素。“在高處，所得的月光更多/卻無一縷送你/請原諒，這白云的皎潔/由風雪煉制，讓你承受凋零//在高處，思念靠月光救贖/月亮只有天空一個家/你依傍著/為我漫游的影子所傷”，詩的開篇即交錯了詩人所在的高處之山與妻子所在的遠方浙江之海，確立了苦澀而感人的情緒基調。不是嗎？藏區(qū)自然生態(tài)殘酷、百姓生活艱難，文化教育落后，它們激發(fā)了陳人杰靈魂深處的責任意識，時時想著民族、國家的需求和困難，進而舍小家為大家，遠走西藏;但他也因此讓自己和全家都承受離別之痛、孤獨之苦和思念的折磨，心里充滿著個人的酸甜苦辣、對父母和妻小的愧疚與歉意。而后，文本時而抒情，時而敘事，時而抒情與敘事交叉，推進詩思?！拔乙恢辈恢烙辛硗獾穆密?另外的顛簸。在那里/甚或到老，我甩掉了一位女子/一生的光陰/和需要三十四省市版圖來安慰的心”“只有落單的雛鷹獲得了另外的知識/只有歲月借助那嘴唇——‘你看，兒子又長高了/他的年齡，恰是你在藏的年齡”“存在就是被選擇/我選擇了你，即選擇遷徙、遠方”。個性化的意象、神奇的想象力與不無苦楚的奉獻之情遇合，使詩里個人的聲音暗合著時代的精神旋律與諸多靈魂的隱秘，同時又以親切而“澀”的面貌出之，極具感染力，兒女情長與家國之思交織，纏綿凄婉又明亮向上的調式轉換，讓人全方位地窺見了援藏干部豐富而復雜的精神世界。而場景、對話、細節(jié)、過程和想象片段的大量融入，又拓寬了詩歌的容量。可以斷定，《山海間》為解決詩歌與現(xiàn)實、抒情與敘事協(xié)調艱難的困惑，提供了某種啟示。

論及陳人杰的詩，詩人胡弦在一篇文章中曾經(jīng)斷言，說它接近海德格爾講的“去蔽”藝術，這可謂知心之論;并且陳人杰詩歌的“去蔽”是在持續(xù)不斷的藝術創(chuàng)造中完成的。他清楚若疏于技巧語言的講究，即便思想情感再怎么提煉打磨也無濟于事，詩歌之軀只有在形質共時性的審美呈現(xiàn)中才會直立;因此在把情思視為詩之命脈的同時，從未拒絕新潮藝術的援助。如他的詩從沒成為情緒赤裸的噴射器，或使經(jīng)驗僅憑智力去認識;而大都避開直抒路線，進行意象化抒情，或讓哲思同情感、形象相結合，迷離隱約又容易解讀。只是這在許多詩人那里都似曾相識。他的詩歌文本有兩點個性給人印象深刻。

一是以對異質對立的矛盾藝術因子的調整、化解，達成新的平衡。這絕不僅僅指他有著詩人的心性做底，自如地使柔婉江南與雪域高原互滲，更是表明他的詩歌能使細部環(huán)節(jié)的精雕細琢與主旨構思的宏大開闊、嚴謹架構和自由想象、陰柔之風和陽剛之氣達成復合。如《世界屋脊的瓦片下》整體上呈現(xiàn)著一片闊達、浩瀚、渾厚的氣象，有相當?shù)氖闱殚L度和抒情規(guī)模：

“多少年了，分離是擁抱的渡口/你的笑聲從海那邊傳來/純凈、固執(zhí)/如同我預習不盡的課程/很多事，雖遠猶近/只要心存芥蒂/每一片云都是耳膜/閃電便會借助歲月的嘴唇/仿佛親吻，為山水所隔/卻是愛情的冶金學。//……當我回眸，時光的瓦片/像浸潤的唇，緊咬細密的語境/滑向屋脊的青絲，一道懸泉不竭地進入云河”。

但是它更注意微小環(huán)節(jié)的創(chuàng)造打磨，且不說意象化抒情、精煉傳統(tǒng)的堅守方面十分嫻熟，哪怕細微到一段節(jié)奏的抑揚設置、一個細節(jié)、一個語氣詞、一個字都十分講究。在陳人杰的詩中，放達與婉約同在，豪氣與柔情共生。

二是多數(shù)詩歌想象力繁復、高遠、奇崛，給人以天高地闊、豁然開朗之感。陳人杰本來就想象力超拔豐富，雖為南方人卻有北方的深沉和大氣，而“世界屋脊”西藏那種廣袤、空曠的時空體驗與氛圍，又再度擴大了他開闊的視野，使他的想象男性特征十足，常在詩中進行歷史心靈、古今中外的恣意馳騁，出入裕如，常有時空的大跨度跳躍。比如《山海間》的最后一段：

“天空高于一切/落日輪回的預兆/青銅的光在原野飄忽/積雪并不為流逝而存在/縱使一半結冰，一半日暮途窮/我也要沉思永恒的時間性，以及/鄉(xiāng)村振興所帶來的歷史回聲/這是青藏高原的再一次崛起/特提斯古海抬高浩蕩苦旅/無處不在的鞭子燃燒火焰/最高的飛翔獻給彩虹，星月同天/海岸線將所有的雄渾、深遠、蔚藍加在一起/把高原的根部、露珠、魂魄連在一起/我所看見的，皆為可以憑依的家園/古老民族的吶喊激蕩遠方的云彩”。

詩人的思緒汪洋恣肆，自由縱橫，有著西域高原的粗豪和浩瀚，沒有男性強悍的胸懷恐怕是無法企及的。必須說，郭沫若之后的中國浪漫主義詩歌，一直想象力貧弱，《山海間》中陳人杰的許多詩歌雖還未完全彌補這一缺憾，但卻彰顯出了某種可能。

置身當下詩壇，我們發(fā)現(xiàn)軟性和輕型詩歌流行，詩人們或在婉約路上滑行，或以優(yōu)雅睿智取勝，或者干脆陶醉于技術，詩的技巧嫻熟，質地純美，但缺鈣軟骨癥明顯，讓人讀后覺得有趣，卻不會“來勁”。在這樣的藝術季節(jié)里，《山海間》有精神重量的藝術取向，就不僅僅是一種抗衡，而更是一種啟迪了。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