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凡華
讀罷援藏七年卻出生于杭州灣的詩人陳人杰關于藏區(qū)題材的詩集《山海間》,我夜不能寐,有些興奮。這與多年前讀過的另一部名為《消失的地平線》的書之后,所產生的感覺頗相似,那書是一個叫詹姆斯·希爾頓的英國人所寫,講的是幾個西方人闖入中國藏區(qū)的奇妙經歷。
我是進過西藏的,走的青藏線,從格爾木兵站出發(fā),過唐古拉、沱沱河,經那曲、當雄,直抵拉薩;因是跟送給養(yǎng)的軍車隊同行,一路浩浩蕩蕩,沒覺得藏區(qū)有多神秘有多艱險。我知道,這種蜻蜓點水式的走馬觀花與長期在此生活的人,其感覺是絕不會一樣的,但對寫藏區(qū)的文字,靈敏度還是有的。因此,在閱讀的過程中會生發(fā)出一些關于時間、空間,年齡和心靈世界的哲思,甚至還期待圓一個香格里拉式的奇譎而遙不可及的藍月之夢,這或許就是作者在題記中所引康德的所謂“星空與道德法則”所致吧!
陳人杰在其《凍紅的石頭》一詩中,寫到我去過的那曲,“看見曠野里的石頭凍得通紅/像孩童的臉.而另一些石頭黑得像鐵/像老去的父親/它們散落在高原上,安然在/地老天荒的沉默中/從不需要人類那樣的語言”……讀到此,我眼前浮現(xiàn)出兒時挑煤的山路上、父親那張“黑得像鐵”一樣的臉……其實,這種詩的感應,完全得益于作者視覺意象的完美把握。同樣,在我也曾去過的羌塘,作者寫了《喊疼的樹》,即那些“新栽的”“在西風中喊疼的樹”;這些樹,被“冰雪推敲著”“像浪子,被故鄉(xiāng)那巨大的吊瓶維系……”讀到此,我同樣也感覺到了心口的疼痛。
美國的詩評家沃倫將聽覺的意象和肌肉感覺的意象稱為限定的意象,而將視覺意象與其他感覺的意象稱為自由的意象;前者是閱讀時感覺相同的意象,故為限定的;后者因人而異,故是自由的。對詩的意象,陳人杰是深諳其道的。他與當下許多新銳的詩人相比,其操弄意象的技巧似乎也要高出一籌。因此,他在西藏“宏大的曠野里”才能隨意“舒展抽象的力量”;當然,他也承認:在雪域高原驀然而至的孤獨面前,其心靈也會產生一種消極的敏感,“橫斷山脈的回聲里/鹽井村/像史前留下的蛋/還不曾孵出任何東西”;“米堆冰川”是天下“最高的寧靜”……
陳人杰不愧是意象運作的高手,他詩集前半部分的許多短詩,頗似“詞語表現(xiàn)的畫”,“畫”風類似梵高與莫奈,重在寫意而不是寫實;但也有些句子太過于抽象,讓人難以捉摸,也許是心相的清晰度與具體細節(jié)相差太大,無論明喻或暗喻,其媒介物都應該蔥蘢而有視覺沖擊力。比如艾略特《荒原》中的“河”的意象,雖不是明確的陳述,卻是含蓄的表達。
意象派詩人龐德給意象下的定義是“在一瞬間表現(xiàn)出來的理性和感性的復合體”,陳人杰顯然受此影響頗深并努力在其詩中孜孜以求:“荒澗鳥鳴是春天的偏旁”“時間的縫隙卷來群星”“桑花多像春天的胎記”“只有砥礪的寒光/被稱之為最后,純粹的精神”……看得出來,作者似刻意不用任何無益于表現(xiàn)的詞,在詩的節(jié)奏上,也試圖用音樂性的短句來加強意象的明晰度。應該說,這種詩的探索精神是可嘉的,但也要容忍其難免的敗筆。
我發(fā)現(xiàn),陳人杰詩集的后半部許多詩,善用“意象疊加”來鋪排內心的郁積——這里指的是情感深層次的沉淀后的一種表達方式;例如他在寫“矮腳牦牛的標本”時,避開“角”的具象而選擇“刀鋒”的光,“烈焰”的野性,“花”的絢爛等一系列意象,疊在一起。其實,意象在并置間無須有比喻關系,只須一個意象放在另一個意象之上,同時空并列,或是異時空跳躍,而意象迭加的意象之間卻有比喻關系,可以幾個意象作喻體,來暗示一種情感,或善或惡,達到極致,造成不同凡響的視覺效果。例如詩人寫牦牛以自己“馴從的死”,制成“活蹦亂跳的標本”,因而展示出人性之“冷漠”……
陳人杰是從杭州灣的海邊來到號稱“世界屋脊”的高原山地的,他由海及山、由低及高,將“鄉(xiāng)愁”置放于山海之間,故深切體悟到“流水撞擊山澗/也沖刷向身體的痼疾”,作為藏東八宿縣葉巴村的駐村干部,他“為酥油燈照不到的黑暗而揪心”,也“試圖喊醒沉睡的石頭/讓茍且、貧病、慵懶無處藏身……”為此,他“尋找神性的源頭”“把苦辛化作乳汁的甜蜜”;而后才“通過指間風雨,攜回洋底淵流……”。
詩人愛心的自然流露,飽含著對這片土地的深情。他視這里的藏民為“親愛的骨肉”;他在“高高的雪原上,低低的人世間”,為“走失的小羊”“撞死的阿爸”而哭泣(《樹樁》);他從錢塘江到怒江源,潮聲的恍惚,使他把西藏當作了故鄉(xiāng),然而“故鄉(xiāng)之上還有故鄉(xiāng)”,當他望見冰山上的雪蓮——這最能“刻畫江南的心跡”的“高原荷花”時,“一次次為神秘感召/肺腑顛沛流離,詩如雪崩”……
如今,在“世界屋脊的瓦片下,”他內心里的“牽掛”“比雨絲還多”。所幸的是“祖國夠大”,這從他“藏A車牌上”,多少也能看出一些現(xiàn)代生活的“青幽藍光”。
隨著歲月的逝去,詩人也感嘆自己“無法歸還的人生”。這種命運的感嘆是頗為動人的,讀來有一種令人泣血的“可怕的美”。盡管這種“迷幻,源于歲月的回眸”,然而“置身海拔之巔/仍叫杭州灣的入??谥舷ⅰ?/p>
這顯然是故鄉(xiāng)江南的另一種風景,當它閃電般掠過詩人的心頭時,詩中若隱若現(xiàn)的“鄉(xiāng)愁”,就像雪地“冬蟲夏草”一般,“為一條條小命/在煉獄轉身”……
世人視為人間天堂的蘇杭,本是詩人的原鄉(xiāng),而西藏卻是地域概念上的天堂,于是,他化而為虹,“架起兩個天堂之間的對話”,在故鄉(xiāng)之上再安放另一個故鄉(xiāng)。
除此之外,我從陳人杰詩集的字里行間,還看到了另一位老詩人昌耀的影響。說來也巧,剛讀完那首別具一格的《唐卡》,所產生的這種感覺,翻過頁面便是另一首《牧歌在日夜采集青銅——致昌耀》,而起句便是“堅硬的時間轉動風/霹靂,在雪線上安放春天/花草,是冰的睫毛/是煉獄的胚房里/巖漿升華后對大地的重新致敬……”;再接下來,是又一個意象的轉換,形容“牧歌”的音色如“青銅般的亮麗而硬朗”。很顯然,這種手法是昌耀常用的,而陳人杰又添了些自己的修辭手段,如同“在冰雪的洋娃娃眼皮上”安上幾根“柔軟的睫毛”,從而使詩的意蘊顯得更為豐滿、拙實,“行者的高原/以一己之力,將世界屋脊緩緩撬動”“大琴弦上,牧歌在日夜采集青銅”……詩韻之高雅、句式之結構,似得了昌耀的真?zhèn)鳌?/p>
昌耀寫“亞細亞大漠”是“一峰連夜兼程的駱駝”;陳人杰寫“八大部落山”是“受難臉孔隆起的鼻子”;不難看出,兩人在詩的風格上,似有一脈相承的源頭。作為湘人的昌耀,與陳人杰一樣,視青藏高原為原鄉(xiāng),只是時代背景不一樣,故肩負的使命也不一樣,雖然兩人的詩風相近,但詩的涵蓋面與影響力各不相同,但愿后來者能急起直追,超越先賢,攀上新詩的又一個高峰。
責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