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慧慧
(淮陰師范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江蘇 淮安 223300)
肖恩·奧凱西(Sean O’Casey,1880-1964)是愛爾蘭第一位描繪都柏林底層生活的著名劇作家。他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都柏林三部曲”——《槍手的影子》(1923年)、《朱諾與孔雀》(1924年)和《犁與星》(1926年)。其中,《犁與星》在“都柏林三部曲”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它于1926年在都柏林阿比劇院首次上演。該劇背景源于都柏林底層社會,呈現(xiàn)了1916年復(fù)活節(jié)起義期間都柏林底層的生活狀態(tài)。該劇一直受到學(xué)界的關(guān)注,比如凱茜·艾思(Cathy Airth)認為劇作家奧凱西在這部戲中解構(gòu)了男性氣概和民族主義,①Airth, Cathy,“Making the Least of Masculine Authority: Sean O’Casey’s‘Paycock’and‘Plough and the Stars’”, The Canadian Journal of Irish Studies 32 (2006), pp. 42-47.阿曼達·克拉克(Amanda Clarke)指出該劇通過描繪家庭以間離劇院與國家之間的關(guān)系,②Clarke, Amanda. “‘Keepin’a home together’: Performing Domestic Security in Sean O’Casey’s‘The Plough and the Stars’”, The Canadian Journal of Irish Studies 38 (2014), pp. 208-227.大衛(wèi)·克勞斯(David Krause)認為該劇中的社會主義和民族主義元素是藝術(shù)家獨立于意識形態(tài)的象征,③Krause, David.“‘The Plough and the Stars’: Socialism (1913) and Nationalism (1916)”, New Hibernia Review 4 (1997), pp.28-40.愛德華·E·皮克斯利(Edward E. Pixley)認為愚蠢人物的無辜行為導(dǎo)致了這些人物的毀滅,④Pixley, Edward E.,“‘The Plough and the Stars’: The Destructive Consequences of Human Folly”, Educational Theatre Journal 23 (1971), pp. 75-82.等等。可見已有研究主要聚焦于劇中人物的男性氣概和民族主義及其歷史背景方面,而很少涉及人物的身份狀態(tài)問題。實際上,《犁與星》的背景處于1916年復(fù)活節(jié)起義期間的愛爾蘭動蕩時期,劇中人物雖然身處社會底層,但他們渴望改變自己的身份地位并被認同接受,然而由于環(huán)境動蕩和自身的弱點,致使他們的身份訴求歸于失敗。在此,南?!じ柌祭祝∟ancy Folbre)的性別認同、理查德·詹金斯(Richard Jenkins)的社會認同和約瑟夫·羅奇(Joseph Roach)的國家認同理論,有助于詮釋該劇人物的身份認同與缺失情形,并會提供重要的生存啟示和認知意義。
《犁與星》中的性別認同屬于最基本的身份訴求層面。南?!じ柌祭祝∟ancy Folbre)在其著作《貪婪、欲望與性別:經(jīng)濟思想史》中指出,在男權(quán)社會里,“成年男子比妻子和孩子們更容易拋棄家庭”。①Folbre, Nancy. Greed, Lust & Gender, A History of Economic Idea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127.也就是父權(quán)制家庭的丈夫比家庭其他成員更為優(yōu)越,妻子和子女更易受到壓迫和不平等對待。在這類家庭中,男子的男性氣概和女子的女性氣質(zhì)都容易被激發(fā)和彰顯出來,例如《犁與星》中剛剛新婚一個月的克利夫羅家庭,丈夫杰克(Jack)和妻子諾拉(Nora)都在努力訴求自身的性別認同。
作為泥瓦匠的杰克十分渴望成為愛爾蘭國民軍的軍官,他對待妻子諾拉的方式充分體現(xiàn)了其男子氣概和男性身份認同。第一幕中,諾拉抱怨每天早上要給杰克擦靴子時兩人吵了起來,之后杰克陷入沉默。諾拉為了緩和氛圍便說,她并不是有意要說什么,并試圖通過談?wù)摌欠康陌察o問題來轉(zhuǎn)移話題,化解矛盾。諾拉還主動向杰克展示自己的新帽子以求引起丈夫的注意和興趣。可見在這個家庭關(guān)系里,諾拉積極主動地恢復(fù)與丈夫的關(guān)系,然而杰克是被動消極的。正如南?!じ柌祭祝∟ancy Folbre)所言,丈夫始終優(yōu)越于家庭其他成員,因此在杰克的觀念里,妻子諾拉自然有責(zé)任做出讓步,主動取悅于他。當杰克被布倫南(Brennan)上尉告知兩周前他已被任命為愛爾蘭國民軍的司令官時,便很生氣地質(zhì)問諾拉那封委任信在哪里,諾拉委屈地說:
“我燒了,我燒了!我就是這么做的!康諾利(Connolly)將軍是你唯一關(guān)心的人嗎?你的家只是個休息的地方嗎?我難道只是在夜晚為你提供快樂的物品嗎?你的虛榮心會毀了你和我…… 這就是你激動的原因:他們讓你成為了一名軍官,你將為你所做的事情感到光榮,而你的小紅唇諾拉只能繼續(xù)坐在這里與孤獨的夜晚相伴!”②O’Casey, Sean, Three Play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mpany Limited, 1964, p. 158, p. 195, p. 158.
諾拉的抱怨表明杰克只關(guān)心自己的晉升和榮譽,而不顧新婚妻子的感受與孤獨。杰克無視諾拉的言行標識了他的男性獨尊和身份認同,而他對諾拉的“你就應(yīng)該受到傷害”的回答則凸顯了他野蠻原始的男子氣概,杰克并不為把諾拉獨自留在家中而感到內(nèi)疚,相反地卻認為男人就應(yīng)該在外忙事業(yè),而妻子諾拉就該獨守空房,杰克的這些言行足以體現(xiàn)他滲透在骨子里的大男子主義。
第三幕中,杰克參戰(zhàn)回來時臉色蒼白且十分緊張,原有的男子氣概幾乎蕩然無存。他對諾拉的態(tài)度也一改從前,變得溫柔起來,并發(fā)誓說自己再也不會離開諾拉,這是杰克在目睹了殘酷戰(zhàn)爭和死亡之后的一絲悔意;然而不久杰克又要與布倫南上尉一起離開,去為受傷的戰(zhàn)友蘭貢(Langon)中尉尋求救治,諾拉緊緊地抱住杰克不讓他離開,但杰克催促諾拉放手,布倫南上尉也不斷催促杰克快點出發(fā),否則蘭頓中尉將要死在他懷里;杰克為不能陪在諾拉身邊感到難過,但仍舊堅定地說自己必須離開:“我必須走,諾拉?!阆胱屛覍?zhàn)友不管不顧嗎?”③O’Casey, Sean, Three Play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mpany Limited, 1964, p. 158, p. 195, p. 158.從某種程度上把責(zé)任推到妻子諾拉的身上,這是典型的男權(quán)觀念;布倫南上尉諷刺杰克是否要與諾拉再度蜜月時,杰克變得很不耐煩,粗暴地對諾拉說放手,他一邊試圖掙脫諾拉的手,一邊罵諾拉“該死的女人”;布倫南上尉以更加粗俗的話語嘲諷取笑杰克,這時杰克感到十分羞恥,便粗暴地推開諾拉。由此可見,杰克對諾拉的態(tài)度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改變。起初因為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殘酷而悔悟,所以才話語溫柔,但隨著戰(zhàn)友受傷、布倫南上尉的在場等周圍環(huán)境的變化而逐漸轉(zhuǎn)變,態(tài)度變得逐漸強硬,動作也越發(fā)粗魯暴力,以此企圖訴求和確證自身的男性身份和男子氣概,折射出他根深蒂固的男權(quán)意識。然而,盡管杰克努力訴求男性身份認同,但最終也是徒勞,正如第一幕里諾拉的預(yù)言:“你的虛榮心會毀了你和我……”④O’Casey, Sean, Three Play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mpany Limited, 1964, p. 158, p. 195, p. 158.果不其然,杰克最終被英軍槍殺,其男性身份認同也自然隨著生命的湮滅而消逝。
諾拉也同樣在努力訴求自身的性別認同。諾拉想保持新婚蜜月的幸福,不愿讓丈夫參軍,而是與她長相廝守,于是以女性常有的方式企圖留住丈夫杰克。比如第一幕里,諾拉出場時穿著量身定制的服裝,脖子上戴著銀狐毛。鄰居戈根(Gogan)太太認為諾拉的著裝很不得體,因為她的裙子對于已婚婦女而言著實有些太短了;鄰居貝西(Bessie)則稱諾拉為“穿著花哨的小矮子”。實際上,諾拉并非時髦女性,她這樣打扮只是為了想要留住丈夫。戈根太太為此嘲諷諾拉,如果杰克離開她的視線一分鐘,她就會如同一只母雞。言下之意,當杰克不在身邊時諾拉會感到不安,不知所措,甚至?xí)ダ碇恰I踔恋谒哪焕?,諾拉精神失常時還一直在重復(fù)著“杰克,我很害怕……你在哪里”的話語,可見諾拉從始至終對杰克都非常依賴,這種依戀難以改變,似乎已成為一種潛意識,這主要源于丈夫杰克在她心中的地位根深蒂固。
諾拉除了通過穿著打扮來吸引杰克外,也試圖以其它方式留住杰克。例如第一幕,當布倫南上尉敲門時,諾拉勸告杰克不要開門,不要破壞他們的二人世界,好好享受一晚屬于他們倆的幸福時光。第三幕里,諾拉出去尋找杰克時被告知其行為羞辱了丈夫,但她并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她不關(guān)注國家的安危,只想保住自己小家的幸福。諾拉埋怨戰(zhàn)爭,因為戰(zhàn)爭剝奪了她唯一的一點幸福。當杰克再次回來時,諾拉懇求道:“不,我不會放你走……我要你對我負責(zé),杰克!”①O’Casey, Sean, Three Play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mpany Limited, 1964, p. 195, p. 138.表面看來,諾拉很自私,不在乎起義戰(zhàn)爭、愛爾蘭獨立和國家命運,而只關(guān)心自己的小家庭。然而實質(zhì)上,諾拉的言語行為恰恰折射了一個傳統(tǒng)女性的正常情感。作為傳統(tǒng)女人尤其是孕婦,諾拉不可能有遠大理想和偉大目標,她只想做個好妻子好母親,唯一的愿望就是丈夫杰克能在家里陪伴其左右,這樣她就不會孤獨害怕。諾拉更不愿讓尚未出世的孩子一出生便失去父親,她希望擁有完整和平安的家庭,這是她生命的全部。然而,戈根太太的話語預(yù)示了娜拉的命運:“強迫自己把他留在身邊,但這沒有用?!雹贠’Casey, Sean, Three Play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mpany Limited, 1964, p. 195, p. 138.的確,盡管諾拉想盡辦法想把杰克留在身邊,但最終還是失去了孩子、丈夫、家庭甚至自己的意識,這也宣告了諾拉試圖訴求女性身份認同的徹底失敗。
綜上所述,在父權(quán)制社會,尤其處于1916年復(fù)活節(jié)起義期間的動蕩時代,無論丈夫杰克還是妻子諾拉,他們雖努力追尋各自在社會、家庭中的性別認同,但理想終歸是理想,最后注定失敗。這不僅是個人家庭的悲苦,而且也是時代的悲劇。
性別認同是社會認同的內(nèi)驅(qū)力。人是社會的人,因此具有必然的社會屬性。理查德·詹金斯(Richard Jenkins)在《社會認同》一書中指出,“社會認同是對某些人類群體的統(tǒng)一性或歸屬感的感知”。③Jenkins, Richard, Social Identity, Hoboken: Routledge, 2014, p. 48.《犁與星》中的人物除了追求性別理想外,還訴求于高于自身階層的歸屬感,渴望實現(xiàn)自身的社會認同。
杰克只是社會底層的泥瓦匠,在社會上沒有權(quán)力,但他特別渴望獲得社會的歸宿感和認同感。戲劇中弗羅瑟(Fluther)和戈根太太的談話標識了杰克的人生愿景,弗羅瑟說杰克幾個月前總是槍不離手,戴著紅手套出入于自由大廳。戈根太太補充道,杰克買了一條薩姆·布朗的腰帶,總是系上它站在門口炫耀,直到有人來關(guān)掉路燈才回家,她甚至懷疑杰克每天帶著腰帶上床睡覺。可見杰克潛在著以自我炫耀而獲得認同的心理動機,他十分渴望成為愛爾蘭國民軍上尉,這樣就使他在等級社會中處于更高位置而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認同。盡管杰克有著強烈的晉升愿望,但一開始并未獲得上尉頭銜,于是意志消沉,無心炫耀,也不愿參加會議。妻子諾拉看得透徹:“是的,你放棄了——因為他們沒有選你當上尉,所以你就生氣了。但不是為了我,杰克!”④O’Casey, Sean, Three Play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mpany Limited, 1964, p. 153.后來,當杰克被任命為指揮官時,他又看到了人生的希望,并為此不惜一切代價,甚至對妻子和即將出生的孩子不管不顧,唯有頭銜和軍裝才是等級秩序中的優(yōu)越憑證,足以抵消杰克作為底層泥瓦匠的無力感和弱勢性。然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杰克雖然獲得社會身份,但隨后死于戰(zhàn)爭,恰恰因為他的軍裝制服暴露了他的社會身份,所以成為英國軍隊進攻的主要目標。杰克戰(zhàn)死則意味著其社會身份的消解,社會認同可謂黃粱一夢。
諾拉在追求性別理想的同時也在訴求社會認同。她雖然是泥瓦匠的妻子,但她的穿著打扮與處于社會底層的其他租戶格格不入,比如短裙、銀狐毛領(lǐng)和花哨的帽子等,這些裝扮一方面是為了吸引丈夫杰克與之廝守,另一方面也凸顯了她對中產(chǎn)階級生活的渴望。諾拉不僅注重自身的著裝,同時還要求家人注意自己的形象以及刻意與周邊貧民租戶保持距離。比如第一幕里,當杰克的表第柯維(The Young Covey)想出去看看門前經(jīng)過的愛爾蘭戰(zhàn)士時,諾拉便讓他臨出門時刷凈衣服。當弗羅瑟為諾拉修好門鎖之后,諾拉立即安裝了一把新鎖以防鄰舍入戶偷盜。據(jù)貝西說,諾拉經(jīng)常抱怨貝西在晚上唱贊美詩,且經(jīng)常管教那些在樓梯上玩耍的孩子們,因為他們讓她感到煩躁不安??梢娭Z拉雖然與眾人合租一棟公寓,但她與鄰舍相處的并不融洽,其主要原因就是鄰居們都是一些從事木匠、水果攤販和女傭等職業(yè)的窮人。在鄰人眼里,泥瓦匠妻子諾拉和他們沒有任何差別,都是社會底層的窮人,但在諾拉看來,自己和他們完全不同,她自我感覺比鄰居們優(yōu)越,屬于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樣式。然而最終,諾拉失去了除了自己生命之外的一切,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愿景自然落空。1916年復(fù)活節(jié)起義奪走了她的丈夫,讓她流產(chǎn)并瘋癲,動蕩的環(huán)境擊碎了諾拉的社會夢想。
政治認同是社會認同的一部分?!独缗c星》中的工人階級形象柯維是政治認同的代表,他渴望成為社會主義者以實現(xiàn)社會認同??戮S為了追求社會主義身份,一方面把自己打扮成社會主義者——穿工裝褲、戴工人帽和系紅領(lǐng)帶,另一方面炫耀自己的社會主義知識。比如第一幕里,柯維解釋“犁與星”旗幟的含義:“因為這是一面勞動旗幟,從來就不是為了政治…… 如果不是共產(chǎn)主義的話,犁的設(shè)計是什么意思呢?這是一面旗幟,只有在我們筑起路障為工人共和國而戰(zhàn)時才應(yīng)該使用它!”①O’Casey, Sean, Three Play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mpany Limited, 1964, p. 151.第二幕里,柯維談?wù)摴と怂^的自由就是控制生產(chǎn)、匯率和分配手段。柯維還經(jīng)常重復(fù)杰納斯基(Jenersky)關(guān)于“無產(chǎn)階級進化思想的起源、發(fā)展和鞏固”的論斷,并檢驗弗羅瑟關(guān)于勞工運動的知識,例如什么是交換的機制,馬克思關(guān)于價值與生產(chǎn)成本關(guān)系的論斷等。第四幕里,柯維還詢問斯托達特(Stoddart)下士是否讀過杰納斯基的論文,等等。表面看來,柯維似乎對社會主義很了解,但實際上他對社會主義的認識非常有限。他僅僅閱讀了杰納斯基的論文而已,便以此作為吹噓資本和自我社會身份的標識。除此之外,他對社會主義一無所知。很顯然,柯維試圖追求政治身份以實現(xiàn)他的社會認同,然而事實上并沒有成功。
綜上所述,正如詹金斯指出的那樣,杰克、諾拉和柯維等皆尋求對某些社會群體的歸屬感以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認同,但最終都歸于失敗。這不僅由于1916年復(fù)活節(jié)起義期間動蕩不安的社會,而且也歸咎于他們自身的人性欲望和虛榮炫耀的性格弱點。
《犁與星》的背景是1916年愛爾蘭人民為獨立而戰(zhàn)的復(fù)活節(jié)起義,因此,與性別認同和社會認同相比,國家民族認同是戲劇《犁與星》中更為深廣的主題意旨。當然,性別認同和社會認同最終將會趨向國家民族認同。愛爾蘭詩人葉芝(W. B. Yeats)在1890年宣稱:“沒有民族就沒有偉大的文學(xué),沒有文學(xué)就沒有偉大的民族?!雹赮eats, W. B., Letters to the New Island, London: Macmillan, 1989, p. 30.約瑟夫·羅奇(Joseph Roach)在《死城》(City of the Dead)中指出,環(huán)大西洋社會“是通過為他人表演自己的過去而創(chuàng)造自己的”,③Roach, Joseph, Cities of the Dead.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5.這一過程最為常見的方式是即興表演——對原有形式的挪用和修改。劇作家奧凱西在戲劇《犁與星》中呈現(xiàn)了1916年復(fù)活節(jié)起義這一歷史事件,這使得觀者以作者的視角重新審視過去的歷史。大衛(wèi)·克勞斯(David Krause)認為,奧凱西試圖創(chuàng)造一種不受當代政治現(xiàn)實影響的愛爾蘭生活,從而刻畫了一種負面的、虛假的1916年的形象。①Krause, David,“‘The Plough and the Stars’: Socialism (1913) and Nationalism (1916)”, New Hibernia Review 4 (1997), p. 38.然而不管1916年的形象如何虛假,但該藝術(shù)形式為觀眾呈現(xiàn)了愛爾蘭的過去,于是愛爾蘭社會被再創(chuàng)造,文化被重新定義,從而彰顯自己的國家身份和民族認同。
《犁與星》中的人物弗羅瑟一直尋求國家認同。第一幕里,他與柯維談?wù)撟诮毯涂茖W(xué)問題時一再強調(diào)自己是愛爾蘭人,但柯維反駁說,沒有愛爾蘭人、英國人、德國人或土耳其人的區(qū)分,大家都是人類,科學(xué)地說都是“分子”和“原子”偶然聚集的問題。弗羅瑟和柯維的對話涉及了國家身份和民族認同的問題,弗羅瑟尋求國家認同,但柯維否認國家認同。第二幕里,柯維詢問弗羅瑟如何理解馬克思提出的價值與生產(chǎn)成本的關(guān)系時,弗羅瑟憤怒地回答說:“我他媽的在乎他說什么?我是愛爾蘭人,不會因為追隨外國人而失去理智!”②O’Casey, Sean, Three Play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mpany Limited, 1964, p. 175.弗羅瑟話糙理不俗,表現(xiàn)出強烈的民族認同感和國家歸屬感。
實際上,《犁與星》中描繪的愛爾蘭國民軍于1916年復(fù)活節(jié)期間為反對英國殖民統(tǒng)治而起義的背景便是訴求國家認同的有力證據(jù)。然而,根據(jù)伯尼斯·施蘭克(Bernice Schrank)的觀點,奧凱西在劇中消極地描繪了復(fù)活節(jié)起義的過程,他的刻畫缺乏嚴肅的政治目的。③Schrank, Bernice,“‘Th’ Nakedness o’th’Times’: Dressing-Up in‘The Plough and the Stars’”, The Canadian Journal of Irish Studies 7 (1981), p. 7.誠如劇作家奧凱西說:“戲劇是自我表達的空間。”④Reynolds, Paige, Modernism, Drama, and the Audience for Irish Spectacl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203.作家認為劇中人物有政治表達的權(quán)利,但由于缺乏明確的政治目的,從而使得他們對國家認同的訴求陷于困境。
首先,第三幕里,當諾拉從外面找尋丈夫回來時告訴戈根太太,街頭的愛爾蘭士兵個個面露恐懼。
諾拉描述道:“我告訴你,他們不敢說他們害怕!……哦,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戈根太太……。在北國王街的街壘里,我看到他們眼中閃爍著恐懼……。有個人蜷縮在街道中央亂七八糟的垃圾堆里……。他的臉被石頭卡住,胳膊扭在背上……。他身體的每一次扭曲都是對之前發(fā)生在他身上的可怕事情的一次呼喊……。我看到士兵們不敢看到這樣的場景……。有人嘲笑我,但那笑是一種恐懼……。有幾個人沖我喊叫,但那喊聲里有一種顫栗和恐懼……。我告訴你他們害怕,害怕,害怕!”⑤O’Casey, Sean, Three Play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mpany Limited, 1964, p. 185, p. 178, p. 140.
諾拉對于街頭愛爾蘭士兵的描述表明,士兵們發(fā)自內(nèi)心不想卷入戰(zhàn)爭,但他們被迫如此,軍人必須服從命令,沒有選擇權(quán)。雖然他們?yōu)閻蹱柼m獨立而戰(zhàn),表面看似英勇之舉,是在追尋國家認同,但事實上戰(zhàn)爭的殘酷和恐懼阻礙了他們對國家認同的訴求。
其次,劇中人物的一些行為也昭示了訴求國家認同的虛假性。第二幕里,杰克、布倫南上尉和蘭頓中尉進入一家酒館時情緒異常激動。布倫南上尉舉著犁與星的旗說:“為愛爾蘭獨立而不惜入獄!”蘭頓中尉拿起三色旗說:“為愛爾蘭獨立而不惜流血!”杰克說:“為愛爾蘭獨立而不惜犧牲!”⑥O’Casey, Sean, Three Play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mpany Limited, 1964, p. 185, p. 178, p. 140.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們的話語皆預(yù)示了他們的命運:第三幕里,蘭頓中尉受傷,處于崩潰狀態(tài);第四幕里,杰克在帝國酒店被英軍槍殺,布倫南上尉及其他人都被關(guān)進教堂里,直至戰(zhàn)爭結(jié)束。很顯然,他們參戰(zhàn)報國的動機充滿了某種欲望,即虛榮心和被認同的渴望,猶如戈根太太在第一幕里對杰克的評價那般:“他就愛做出風(fēng)頭的事?!雹逴’Casey, Sean, Three Play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mpany Limited, 1964, p. 185, p. 178, p. 140.因此,他們試圖為自己國家而戰(zhàn)的行為其實凸顯了一種虛偽的英雄本性,即對國家的認同實質(zhì)上受制于人性的弱點,即對晉升和榮譽的渴望。
再次,劇中人物如貝西、弗羅瑟和戈根太太的國家認同同樣源于欲望的刺激。第三幕里,貝西出場時頭上戴著一頂新帽子,披著披肩,脖子上圍著一條狐毛圍巾,右臂下夾著三把傘,左腋下夾著一盒餅干。她告訴公寓里的租戶,叛亂者闖入并搶劫了當?shù)氐纳痰?。隨后貝西和戈根太太一起出了門,當她們再次回來時,貝西推著裝滿衣服和靴子的嬰兒車,在靴子和衣服上面放著一張花式桌子,戈根太太左手扶著桌子,右手則扶著頭頂?shù)囊巫?,他們盡可能地趁叛亂時帶回更多的東西。即使一再聲稱自己是愛爾蘭人的弗羅瑟,也會洗劫一家酒吧并帶回一些酒。這些描述刻畫了身處愛爾蘭社會底層的小市民形象。這幾位劇中人物的行為均表明,與國家獨立戰(zhàn)爭相比,租客們更熱衷于搶奪衣服和酒類等生活用品,個人的溫飽問題和生活水平要比國家安危重要得多,這也體現(xiàn)了底層階級的局限性。
當代著名的歷史學(xué)家喬·克萊里(Joe Cleary)指出,愛爾蘭的饑荒“加速了人口從愛爾蘭到英國和美國核心工業(yè)中心的大逃亡?!雹貱leary, Joe,“Toward a Materialist-Formalist History of Twentieth-Century Irish Literature”, Boundary 2 31.1 (2004), p. 218,p. 219.據(jù)估計,1855年至1914年間,有400萬人離開了鬧饑荒的愛爾蘭, 在喬·克萊里看來,這是“驚恐的人們對他們傳統(tǒng)生活方式在眼前破碎景象的本能反應(yīng)”。②Cleary, Joe,“Toward a Materialist-Formalist History of Twentieth-Century Irish Literature”, Boundary 2 31.1 (2004), p. 218,p. 219.如果說離開愛爾蘭去英國和美國是那個時代愛爾蘭人的本能反應(yīng),那么選擇留在貧窮的愛爾蘭的貝西、弗羅瑟和戈根太太對日常生活用品的興趣超過了對戰(zhàn)爭的興趣,這也是很自然和正常的現(xiàn)象了。對于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貝西、弗羅瑟和戈根太太而言,在貧窮動蕩的戰(zhàn)爭時期,生存生活比國家認同更為重要。
劇中人物悲慘的家庭生活是國家悲劇命運的縮影和寫照,家庭的悲劇標識了社會的悲劇。在戈根太太家里,她的孩子莫勒瑟(Mollser)死了;在諾拉家里,杰克死了,諾拉瘋了,即將出生的孩子也夭折了。最終,這場爭取民族獨立的戰(zhàn)爭被英國人鎮(zhèn)壓,武裝起義失敗。起義并沒有給愛爾蘭人的家庭和國家?guī)砣魏魏锰?,無論他們訴求國家認同的動機是什么,但最終都失去了國家認同感。
《犁與星》的劇中人物都在追求理想化的性別認同、社會認同和國家認同。然而,1916年復(fù)活節(jié)起義期間的動蕩環(huán)境以及人物的自身欲望,導(dǎo)致了他們身份訴求和認同的失敗。愛爾蘭詩人葉芝(W. B.Yeats)在其詩作《復(fù)活節(jié),1916年》中說道:“要知道他們夢想過,卻毀滅了!”③Pethica, James, ed., Yeats’s Poetry, Drama, and Prose, London and 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 Inc., 1999, p. 74.因此,劇中人物的悲苦,乃至整個社會的苦難,都是時代的悲劇,也是源于人性弱點的悲劇。該劇彰顯的身份認同困境既昭示了人類自覺的抗爭力量,也標識了人性的弱點與不足,因此具有重要的生存啟示和認知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