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慶
人過四十的中年總會回想一些往事,特別是那些現(xiàn)在無法再見到的場景。
十歲那年夏季我家大豐收。父母親稱重完全家的早稻后,我聽到父親對母親說,有六千六百多斤,不僅自家的六畝田收成好,租種農(nóng)場的兩畝田也收獲很好。他們在盤算扣除公購糧和下半年全家吃的糧食,可以賣掉三千斤,這樣不但可以還清做房子欠的師傅工資,交我和姐姐弟弟的學(xué)費,還可以做幾件新衣裳。
五天后就要開學(xué)了。晚上父親對我說:“大崽明天我們送糧。”
送糧,是指農(nóng)民將自己糧食的一部分按標準無償交給國家,叫交公糧、納皇糧。我們現(xiàn)在知道這是自封建社會以來國家向老百姓收繳的一種稅收(農(nóng)業(yè)稅),有幾千年的歷史。但那時候我只曉得父母對送糧這件事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恭敬與虔誠,讓我認識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
每年的夏季都有近四十天“雙搶”(搶收早稻和搶種晚稻),單從這個“搶”字面上的意思,就不難理解那勞動的場面是多么的緊張,我全身的皮膚會經(jīng)歷一次由白到紅再到黑的巨變?!半p搶”近乎占據(jù)了農(nóng)家娃整個暑假,根本不可能像城市孩子參加這個畫畫培訓(xùn)班,參加那個舞蹈培訓(xùn)班。不過我的記憶中,每個暑假都過得挺充實,因為我與全家一起勞動,享受到了勞動的快樂和收獲的甜蜜,特別在農(nóng)田里父親不時講的鬼故事和媽媽唱的紅歌讓我久聽不厭,聽完一個還想聽下一個。
往年送糧,父親總是與鄰居搭伴,今年父親叫上我,讓我有一點小興奮。父親說送完糧后就帶我去新華書店買連環(huán)畫《水滸傳》。
一大早,父親用風車將準備送給國家的糧食再清一次風,用裝五十公斤重尿素化肥的空編織袋來裝,足足裝了十多袋。用麻繩封好袋口之后,壘在家大門前的臺階上,高高的一大堆像一個小山丘??粗@些我們?nèi)胰隧斨崾盍胰?,在泥水里奮戰(zhàn)了數(shù)十天,一粒一粒地從稻田里搶收回來的果實,我心里有些不舍,但想到送完糧后就帶我買連環(huán)畫,我又覺得值。
父親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是分給你的那塊田產(chǎn)的谷子。那塊田是我家最好的一塊水田,用水最近,產(chǎn)量最高,谷子最好。
父親常說:“若想公家的好,就要對公家好?!苯还Z的谷子,是全家早稻中最上好的部分,在竹墊子而不是在水泥地曝曬三天的精品,粒粒渾圓飽滿。曬干之后,父母還會用風車認認真真地扇兩遍,清除里面的秕谷和灰塵,讓每一粒谷子都擔負得起“皇糧”的美譽。
太陽起山不久我們吃過早飯,我背上那個綠色軍用水壺。水壺是伯伯從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場上帶回來的,雖然背帶有點舊,但那墨綠的油漆完好無缺,特別是上面的五角星最讓我注目。
父親將大板車推出放在臺階下。這輛車由木板做底板毛竹料做護欄邊,下面是兩個比自行車輪胎還要蠻實的大輪子,中間由鐵桿連接。大板車可載上千斤重,頂好幾個獨輪車。自從有了大板車后我家的獨輪車就退居二線了。父親將一袋袋糧食壘在大板車里,我數(shù)了數(shù)共十二袋。父親將車皮帶掛上肩膀,雙手抓起車梢出發(fā),我跟在后面幫襯推車。
平路上,父親說不需要我推車,只要跟在后面就行,等到上坡時他叫我推時我就在后面推。這是一條砂石公路,汽車拖拉機人力車混行。父親的力氣很大,拉車速度也快,我空手也要小跑似地跟著。小水壺背在我肩膀上反而增加我的負擔,我卸下小水壺放在車上緊跟其后。父親說路上有五個小坡和一個大坡需要我?guī)兔ν栖?,其余時間讓我空手走就行。父親算得真準,我只幫助推了六次就到糧站。
趕到糧站時,糧站剛剛開門,門前已排有長長的隊伍,有卡車和拖拉機,也有板車和獨輪車,還有一簇一簇麻布袋或化肥袋橫七豎八躺在地上。
糧倉左右墻上貼著紅紙標語“好糧送國家,壞糧不出門”“送糧農(nóng)民朋友辛苦了”“把最好的糧食交給國家”“響應(yīng)國家號召交好糧”。
為了節(jié)約時間,父親叫我在這里先排隊,他去新華書店給我買連環(huán)畫《水滸傳》,一會兒就會回來。
很快,糧站的一位工人手里捏著一疊小紙條向我走過來。
“這是你的糧?”
我點點頭后,他派給一張卡紙,比撲克牌略小一點,上面是紅色“22”。
稍后不久,又來了一位工人,戴著一頂印有“糧食”兩個紅字的草帽,右手里拿著一把明晃晃的釬子,挨個向每個谷袋底一捅,直至木把把柄插不進去再抽出來,一股稻谷從空心木把里順“流”出來,只見他把抽出來的谷接在左手中,把釬子往腋下一夾,抓谷的左手手掌攤開,用右手把谷粒撥開,瞧了瞧,揀一兩粒放在嘴里咬。此時被檢查的糧農(nóng)仔細地盯著他,認真地說:“曬了三個大日頭,倍兒干倍兒干的!”工人沒有回應(yīng),自顧自地把谷子放在嘴里,輕輕一嗑,然后牙縫里蹦出兩個字“不錯”。隨即把小本子放在膝蓋上,寫一張合格檢驗單交給糧農(nóng)。
稍過些時間工人來驗看我家的糧食,我不看著他任由他檢驗。完后,他給了我一張小紅紙,上面印有“萬年縣糧食局”和他寫的我也辨不清的幾個字。
天有不測風云。早上出家門時還艷陽高照,這時卻烏云密布,一霎時黃豆大的雨點撒了下來。送糧的隊伍一陣騷動,很多人趕緊找東西給糧食避雨。我心里著急卻無計可施時,糧站工作人員抱了一大捆薄膜向我們快速跑來挨個派發(fā),我趕緊接住一張覆蓋在大板車上。蓋好后我跑到不遠的墻腳根避雨。這時父親急匆匆跑來,全身都濕透了。我朝父親揮手大喊,父親跑過來問我,我們的谷子呢?我指向自己的大板車后,父親笑了。
父親從衣服里翻出連環(huán)畫給我,我也笑了……
新世紀以后,我們的中國乘著改革開放的列車快速進步。2006年起取消了農(nóng)業(yè)稅,農(nóng)村人再也不用交公糧了,農(nóng)業(yè)也逐步走上現(xiàn)代化的道路。長大后,我離開了農(nóng)村,成了一名國家干部,但作為農(nóng)民的兒子,我始終忘不了父親這輩農(nóng)民的勤勞與樸實的品質(zhì),特別是那句“若想公家的好,就要對公家好”一直銘刻在我內(nèi)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