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振宇
(西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清人吳廣成在《西夏書事》中言及西夏“國多世祿之家”[1]。西夏作為黨項人建立的政權,“父死子繼,兄死弟襲”[2]的首領世襲制貫穿西夏政權始終。在官員的選敘中,世襲制被保留下來并成為西夏官制的特色,西夏政府還有意識地將世襲官職納入政府行政管理體系,巧循文官經(jīng)報中書而武官經(jīng)報樞密的原則[3]。而且,西夏更以國家法律形式將世襲制合法化,《天盛律令·官軍敕門》中有諸多關于官職世襲的規(guī)定[4]。官員可以將官職、身份和財富等稀缺資源進行代際傳遞,確保家內(nèi)成員能夠擁有同等或同水平的社會地位?!笆赖撝遥c國咸休”[5],世祿之家作為西夏王朝統(tǒng)治結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與西夏的政治生態(tài)有十分密切的關系(相關論述主要將其歸類于社會階層方面,見于史金波《西夏社會》第六章第一節(jié)貴賤分明的社會階層,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杜建錄《西夏經(jīng)濟史》第十一章第二節(jié)西夏的階級結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 年版;漆俠、喬幼梅《中國經(jīng)濟通史·遼夏金經(jīng)濟卷》第十四章第三至五節(jié),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楊積堂《法典中的西夏文化:西夏〈天盛改舊新定律令研究〉》,法律出版社,2004 年版;陳瑋《西夏番姓大族研究》一書從權利和信仰等方面對黨項大族進行研究,甘肅文化出版社2018 年版)。基于此,本文以世祿之家為考察對象,在分析世祿之家構成的基礎上對世祿之家的興替與西夏權勢格局演變進行討論,以期對西夏的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有進一步認知。不當之處,敬請指正。
吳廣成提及西夏仁宗時期“國多世祿之家,悉以奢侈相高,故仁孝下令禁之”,并由此加按語認為:“是時,夏政益可觀矣!夫雕文刻鏤、錦繡纂組,非獨傷農(nóng)事、害女紅,而民俗之澆淳、國用之虛實亦因之”[6]。吳氏認為世祿之家的奢侈行為已經(jīng)危及國家財政安全,西夏殿中御史張公輔亦認為若“將官中、府中浮靡,勛臣、戚臣賞賚,去奢從儉,以供征調(diào)之用,則糧足而兵自強耳”[7]。由此可知,西夏世祿之家必然是數(shù)目眾多的社會群體,以此他們的奢侈行為才會與民俗和國家財政緊密相關。那么這個人數(shù)龐大的社會群體具體包括哪些人。
吳廣成在《西夏書事》卷三十永安元年(1098年)冬十月“御史中丞仁多楚清舉族內(nèi)降”條下記載:“楚清官在蕃宰相、樞密使下,父 丁死,侄保忠代為統(tǒng)軍。楚清職雖高,不得專兵柄,嘗請于梁氏,不許,心常怏怏。時國兵入寇,楚清攜家口四十余人從間道內(nèi)投,赍生金三百兩,并冠服、寶玩、鞍韉、繡龍帳入獻。熙河經(jīng)略司視之俱世家物,諸羌不及也”[8]。據(jù)此可知,吳氏將仁多楚清歸入世家之列,筆者以仁多氏為例對世家群體進行分析。首先,明確仁多楚清降宋的動機。以上文來看,“不得專兵柄”是楚清降宋的最主要原因。之所以不能掌兵,部分原因是受其官職所限,楚清的官職是御史中丞,據(jù)《天盛律令·司序行文門》所記,御史中丞是次等司機構御史臺屬官的官稱,地位僅次于上等司之中書省和樞密院屬官[9]。所以,吳氏說楚清官職高,在蕃宰相、樞密使下是可信的。但西夏御史的職責是“掌糾察官邪,肅正綱紀”[10]而不掌兵,因此,“楚清職雖高,不得專兵柄”。另外,楚清不能掌兵,還與“梁氏不許”有關。此梁氏為崇宗乾順之母族,乾順幼年即位,母后梁氏與母舅梁乞逋專權。早在惠宗秉常時期,梁乞逋就倚恃一門二后的威勢而獨專國政,出現(xiàn)梁乞逋與仁多氏“勢力相抗,猜忌日深”的現(xiàn)象[11],以致發(fā)生梁氏不許仁多楚清掌兵的情況。
其次,以仁多保忠為切入點考察仁多氏家族的主要事跡。保忠能為統(tǒng)軍是承繼其祖父·丁,依現(xiàn)有史料分析,仁多·丁應是仁多氏的酋帥并任卓羅監(jiān)軍司軍事主官。他主要活動在惠宗秉常時期,參與了始于大安七年(1081 年)的宋夏戰(zhàn)爭,后在大安十年(1084 年)率軍寇宋境涇源時被彭孫打敗而被殺[12]。仁多·丁死后,其孫保忠代為卓羅監(jiān)軍司統(tǒng)軍,繼續(xù)參與對宋作戰(zhàn)。從保忠代·丁為統(tǒng)軍一事分析,仁多家族在軍界應是位高權重之屬。李元昊在地方推行監(jiān)軍司制度,“委豪右分統(tǒng)其眾”[13],每一監(jiān)軍司都設有“都統(tǒng)軍、副統(tǒng)軍、監(jiān)軍使一員,以貴戚豪右領其職”[14]。卓羅監(jiān)軍司即為其中之一,仁多氏世為監(jiān)軍司軍事主官。另有一事可為旁證,仁多保忠有弟洗忠,在對宋作戰(zhàn)時死于熙河,因“子幼未授職,仁多保忠請之,乾順先命以廩祿賜其家”[15]。保忠請授職,說明這種情況已有成例,而乾順先命廩祿,亦說明仁多之請是可行的。以仁多氏為例梳理發(fā)現(xiàn),仁多氏成員應為卓羅監(jiān)軍司高級武官,稱之為世祿之家是恰當?shù)?。而西夏設立的監(jiān)軍司一般都是豪右統(tǒng)其族眾并領其職,那么,這些任監(jiān)軍司軍事主官的豪右應屬于世祿之家的范疇。他們在西夏建立之初就逐漸形成強大的軍事集團勢力,為西夏政權的建立與存續(xù)等提供了重要的武力保障。
除武將世家外,還有因文史之能而興起的文官世家,最具代表性的是斡道沖所屬的斡氏與高岳、高良惠為代表的高氏。斡氏本為“靈武人,從夏主遷興州,世掌夏國史”。由此可知,斡氏在夏主李德明時期就有很高的文化水平,以能掌國史而發(fā)跡,任官于定難軍政權和西夏政權。這表明斡氏以“世掌夏國史”為能事,其家族應有良好的史學修養(yǎng)和家學傳承。至斡道沖時,能夠“八歲以《尚書》中童子舉,長通《五經(jīng)》,譯《論語注》,別作解義二十卷,曰《論語小義》,又作《周易卜筮斷》,以其國字書之,行于國中”[16]。斡道沖少時力學,通解儒家經(jīng)典,經(jīng)科舉入仕,因其優(yōu)秀的科舉成績和出色的文學修養(yǎng),仁宗仁孝以斡道沖為蕃漢教授,后官至中書宰相。他雖為相十余年,然“家無私蓄,卒之日,書數(shù)床而已。仁孝圖其像,從祀學宮”[17]。元人虞集對斡道沖評價很高,他說:“乃有儒臣,早究典謨,通經(jīng)同文,教其國都,遂相其君,作服施彩”[18]。斡氏家教謹嚴,其孫斡扎簀文高才智,掌西夏國史。其曾孫朶兒赤繼承家學,“年十五,通古注《論語》《孟子》《尚書》”[19]。
以上可見斡氏有兩個鮮明的特點:第一,在西夏建立前就與李氏有密切關系,這與李繼遷的求才政策有關。李繼遷得靈武以建都,除靈武險要的軍事因素外,還因“其人習華風,尚禮好學”。因此,李繼遷意圖“借此為進取之資,成霸王之業(yè)”[20]。這表明,以斡氏為代表的文官家族為西夏的建立和發(fā)展提供了很大助力。第二,有良好的家學傳承,尤重史學和儒學。如斡氏重視《論語》和《尚書》的學習與承繼,他們以綿延深厚的家學底蘊為恒久的家族保障,并將其轉化為入仕資本,逐步積淀成世家大族。與之相類似的還有高岳和高良惠為代表的高氏。《元史氏族表》稱:“高氏世仕夏國”。依現(xiàn)有史料分析,高氏有明確世系傳承始于高岳,高岳活躍在仁宗仁孝一朝,后官至樞密直學士,兩次出使金朝。高岳之孫為高良惠,主要活動在神宗遵頊和獻宗德旺兩朝,他為官忠懇并有經(jīng)濟才能,后官至右丞相。高良惠之孫為高智耀,西夏乾定三年(1226 年)進士及第,因家國覆滅而不仕于元,體現(xiàn)出忠君氣節(jié)。他對儒士作用的見解彰顯出儒學對其影響之深遠,他主張“儒者之有用,不在荷戈與役也?!糁刑煜抡?,用儒則治,舍儒則亂,則其效也。蓋以為儒者以仁義為本,未有仁而遺其親也,未有義而后其君也。為臣而忠,為子而孝,儒之教也”[21]。
以斡氏和高氏為代表的文官世家,在西夏政權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那么,這些文官世家是如何形成的。上文提到,斡氏因身具文史之能,在西夏建立前就是從龍之臣。高氏則發(fā)跡于仁宗仁孝時期,若排除高氏像斡氏那樣的情況,那么,高氏本身應具備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和良好的文化底蘊,這樣才能有閑適的生活環(huán)境以供家族成員潛心學習。對比斡氏和高氏發(fā)現(xiàn),兩者有一個共同點,史書關于他們的記載都集中在仁宗仁孝朝之后,而且都有讀書應舉的現(xiàn)象。另外,《西夏書事》和《金史·交聘表》中關于許多文官家族的記載,也都集中在仁宗朝及以后。這種集中涌現(xiàn)的情況說明,這些家族本身具有非常深厚的文化底蘊,借由政治機緣登上政壇而開始嶄露頭角。這種情況不應是人為修史的巧合,而應與仁宗朝尊孔崇儒以及科舉取士有關。
另外,西夏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世祿群體,即后族。西夏政權是李繼遷族系聯(lián)絡強宗豪右共同建立的貴族專政,也是一個強宗大族聯(lián)合建立的共同體[22]。在這個聯(lián)合性質的共同體政權中,強宗豪右是具有一定軍事力量的黨項大族。李繼遷在抗宋自立之初,就采取聯(lián)姻和設官授職的方式籠絡他們。因具有共同的利益訴求和合作基礎,被籠絡的強宗大族在西夏建立過程中戰(zhàn)功赫赫,成為西夏極具勢力的世祿群體,其中,與李氏聯(lián)姻的強宗大族則成為西夏的后族。有學者指出,后族與皇族的不同之處在于,皇族為同一祖先的后代組成的一個家族,而后族則并非一個家族。一個朝代后族的多少與變遷,完全視帝王的婚姻對象而定[23]。在西夏,后族有以元昊妻族野利旺榮與野利遇乞為代表的野利氏,還有諒祚母族沒藏氏,秉常和乾順的母族梁氏等,這些家族是僅次于皇族的世祿群體,他們的政治活動對西夏政局有十分重要的影響。
如上所述,西夏的世祿之家主要有后族、武將世家和文官世家。其中,后族與武將世家在西夏政權建立過程中就逐漸積累原始政治資本,漢人文官世家主要依賴自身深厚的文化資本借由科舉路徑獲取政治資源。
在西夏的政治結構中,后族具有重要的政治地位,他們對西夏政局具有廣泛的政治影響。雖然后族對皇權具有一定的支持作用,但也會對皇權構成一定程度的威脅與破壞。因此,一旦后族勢力過于強大,出現(xiàn)離心傾向或謀逆行為,通常結果就是夷家滅族。在這個政治斗爭的過程中,后族更替頻繁,以致西夏的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較為惡劣。
野利氏是早期黨項八部之一,《太平治跡統(tǒng)類》卷二記載:“繼遷復結婚于帳族之酋豪,凡數(shù)年,漸已強盛”[24]。李繼遷時期,野利氏就“以女妻之”,李德明即為野利氏所生。李元昊又娶野利氏女,并立為皇后,以所生子為太子。而且,元昊妻野利氏的兩個叔父都在西夏軍界擔任重要軍職,《涑水記聞》記載:“(元昊)以野利氏兄弟為謨寧令,旺榮號野利王,剛浪凌(遇乞)號天都王,分典左右?guī)?,貴寵用事”[25]。左右?guī)窃桓母镘娭茣r設立的統(tǒng)兵制度,元昊“分國中兵馬為左右?guī)?,用以統(tǒng)領所設的諸監(jiān)軍司。左右?guī)能娛轮鞴僦饕缮矸蒿@赫且能力出眾的黨項人擔任,元昊的兩個叔父嵬名山遇和嵬名惟永曾為左右?guī)氖兹诬娛轮鞴?。由此可見,野利氏在李氏政權中占?jù)重要位置,為西夏政權的建立與鞏固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但是,因元昊納妃沒移氏,在天都山營建宮殿。妻野利氏之叔野利遇乞有怨言,元昊大怒。后宋人借此行離間計,言遇乞欲投宋,元昊誤以為真,遂族旺榮與遇乞一族。對野利兄弟被殺一事,吳廣成認為:“旺榮、遇乞為夏虎臣,因間被殺,是曩霄自去其羽翼矣。……以漸死非其罪,著曩霄之不明也”[26]。吳氏認為元昊因不成立事實而殺野利兄弟是自毀長城式的不明智之舉。仔細分析發(fā)現(xiàn),元昊此舉不是隨性濫殺,而是意在以霸王手段樹立皇權的權威,因為被他夷家滅族的親族與姻族都已威脅到皇權。如母族衛(wèi)慕山喜欲謀殺元昊,元昊將山喜一族沉河,并毒殺生母衛(wèi)慕氏。元昊妃衛(wèi)慕氏因姨母被殺而以大義責元昊,元昊盡誅其族。西夏一朝,因威脅皇權而衰敗的后族群體還有許多。諒祚時期,母族沒藏訛龐為國相,專夏國之政十余年,后因謀逆被諒祚誅殺并夷族。乾順時期,梁乙埋子梁乞逋為國相,陰謀篡奪,后被大首領嵬名阿吳、仁多保忠等討殺并滅其家。仁孝時期,太后任氏之父任得敬為國相,凌轢宗親,誅鋤異己,并進一步意欲分國,后被仁孝討殺,盡誅其族黨。
沒藏氏、梁氏、任氏等后族之所以能夠專柄國政,其共同之處在于國相一職,而三族之所以覆亡,原因在于任國相后滋生出不臣之心。在西夏,國相職權范圍廣泛,集軍、政大權于一身,除處理日常行政事務外,還參與軍事謀劃與作戰(zhàn)[27]。后族雖能夠專柄國政,但不能觸碰的底線是取代李氏自立。這或許是李氏與強宗豪右聯(lián)合政權的一個特殊之處,由此也表現(xiàn)出西夏皇權的唯一性、權威性與正統(tǒng)性的特征。也說明以李氏為代表的皇權已經(jīng)得到與之聯(lián)合的其他強宗豪族的承認,甚至還有強宗豪族與皇族聯(lián)合以壓制后族的情況。如秉常時期,太后梁氏攝政,國舅梁乙埋為國相,權勢日隆?;首遽兔擞鲠槍α菏蠈覍覍λ斡帽媳碚垺斑弥伊?,勿犯中國”。他認為梁氏非忠誠良善之輩。即使梁氏囚幽秉常時,“秉常舊時親黨及近上用事諸酋各擁兵自固,乙埋數(shù)出銀牌招諭,不從”[28]。若傾心為李氏政權服務,則會享受很高的政治待遇。典型事例是野利仁榮,野利仁榮與野利兄弟同族,是元昊依仗的股肱之臣,他曾建議根據(jù)西夏境“蕃漢雜處、好勇喜獵”的特點,“順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平以刑賞,則民樂戰(zhàn)征,習尚剛勁”[29]。這種治國理念與元昊是相契合的。以致元昊在其死后三臨其喪,并贈富平侯。
西夏自立國之初,后族參政已漸成常態(tài),皇族與后族的政治斗爭也隨之顯現(xiàn)。韓小忙指出:“后妃參政議政,頗為突出,以毅宗諒柞、惠宗秉常、崇宗乾順三朝最為明顯”[30]。白濱更進一步認為,“在占西夏半數(shù)以上時期的景、毅、惠、崇、仁五朝中,母后干政,與接踵而來的外戚擅權的陰影相繼籠罩在西夏政壇,對西夏的政治與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起了十分惡劣的作用”[31]。在西夏,因后宮干政和外戚擅權而與皇族產(chǎn)生矛盾、出現(xiàn)沖突,導致后族走馬觀燈式的沉浮更替。在西夏后期,后族較少在血雨腥風中完成更替,很重要的原因是后族的社會性格發(fā)生了轉變,其中,尤以仁孝皇后罔氏為代表。罔氏為西夏黨項大族,夏州政權時期,就與李氏聯(lián)姻,李繼遷母即為罔氏族人,而李繼遷又娶罔氏女為妻。史稱仁孝妻罔氏“聰慧知書,愛行漢禮”“仁孝建學諸善政,后有勞焉”[32]?!柏枋蟽?nèi)教謹嚴,宮中莫敢犯,仁孝諸善政,多所贊成。至是疾卒,遺言以優(yōu)禮大臣、勤治國事為囑”[33]。由此可見,罔氏具有很高的文化素養(yǎng),這在其族人亦有表現(xiàn)。在西夏仁宗朝其以后時代,從未出現(xiàn)罔氏族人擅權等現(xiàn)象。反而,諸多罔氏族人活躍在夏金交聘的外交政治舞臺上。
如上所述,西夏的最高統(tǒng)治集團是李繼遷家族與諸多強宗豪族結成的,前者需要借助后者維持統(tǒng)治地位,后者利用前者擴大家族勢力。但是,在強者為王的政治生態(tài)中,一旦后者成為后族并掌國相之職后,自然會產(chǎn)生出擴大家族勢力的沖動,進而與皇族發(fā)生重重矛盾,影響西夏朝政方針的制定與政治發(fā)展走向。在西夏,圍繞著政治利益,后族與皇族之間的斗爭自毅宗諒祚始,一直持續(xù)到仁宗仁孝時期,在后族不斷地更替過程中,皇帝特權儀典的信奉和維護政權統(tǒng)治的實際需要不斷加強,西夏也逐漸經(jīng)歷了由武功向文治的轉變[34]。
在乾順時期,原有的文化傳統(tǒng)已經(jīng)不能適應現(xiàn)有的統(tǒng)治秩序,適時地調(diào)整統(tǒng)治觀念成為當務之急。所以,西夏社會開始逐漸進入轉型階段,最重要的標志是夏貞觀元年(1101 年)建學崇儒。關于崇儒的原因,御史中丞薛元禮特別指出:“景宗以神武建號,制蕃字以為程文,立蕃學以造人士,緣時正需才,故就其所長以收其用。今承平日久,而士不興行,良由文明不教,漢學不重,則民樂貪頑之習,士無砥礪之心”[35]。薛元禮認為景宗元昊時期的救時舉措已經(jīng)不能適用于乾順時期,為與承平日久的社會環(huán)境相適應,必須要以儒學為教化之本來重構文明教化的綱常倫理。這與崇宗乾順認為“士皆尚氣矜,鮮廉恥”的焦慮是一致的,從中可以看出建學崇儒的主要目的在于有官群體的政治素養(yǎng)已不能適應新階段的政治需求。乾順對有官群體的文化素養(yǎng)要求很高,如夏貞觀十二年(1112年),崇宗乾順“命選人以資格進。凡宗族、世家議功、議親,俱加蕃漢一等。工文學者,尤以不次擢”[36]。具體事例如西夏宗室子弟仁忠和仁禮兄弟二人,其父嵬名景思護惠宗秉常有功?!八罆r,仁忠二人尚幼;及長,俱通蕃漢字,有才思,善歌詠。始任秘書監(jiān),繼擢仁忠禮部郎中、仁禮河南轉運使。至是,二人自陳先世功,乃晉爵”[37],分別被封為濮王、舒王。仁忠和仁禮為宗室子弟,他們因“俱通蕃漢字、有才思、善歌詠”而任秘書監(jiān)一職,以此入仕。這兩則事例反映一個事實,即世祿子弟雖然能夠借助先賦性資源以蔭補形式入仕,但自身的勤奮學習和主觀努力等后致性因素也是獲得流動機會的重要助力。再如夏神宗光定八年(1218 年)任命的樞密都承旨蘇寅孫即為蔭補入仕,史稱“寅孫風姿奇爽,少力學,善屬文,以世蔭授秘書監(jiān),剛正不撓,遇事敢言無所忌。……遵頊知其忠,擢之”[38]。蘇寅孫因力學、善屬文而以秘書監(jiān)一職蔭補入仕。
對于崇宗乾順的養(yǎng)賢重學舉措,時任御史大夫的謀寧克任指出:“吾朝立國西陲,涉獵為務,今國中養(yǎng)賢重學,兵政日弛。昔人云‘虛美熏心,秦亂之萌’,又云‘浮名妨要,晉衰之兆’。臣愿主上既隆文治,尤修武備,毋徒慕好士之虛名,而忘御邊之實務也”[39]。他認為養(yǎng)賢重學在很大程度上會導致黨項尚武習性的弱化,進而出現(xiàn)“忘御邊之實務”導致邊疆危機。后人吳廣成對乾順建學養(yǎng)賢亦有一類似評論,其言為:“其國中建學養(yǎng)賢,不復尚武”[40]。西夏雖整體上呈現(xiàn)出由尚武到崇文的社會性格變化,但是,武將世家并未因崇文而一蹶不振,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事跡不顯而史載不明。
仁孝崇儒受其父崇宗乾順的影響很大,崇儒之風愈加濃厚,即“乾順建國學,置養(yǎng)賢務。他時仁孝重圣親賢,貽謀有自”[41]。貽謀出自《詩經(jīng)·大雅·文王有聲》:“詒厥孫謀,以燕翼子”[42]。后以貽謀指父祖對子孫的訓誨。關于尊孔崇儒,仁宗仁孝實施了一系列緊鑼密鼓的措施,如人慶元年令州縣建立學校并在宮中復立小學,二年設立太學,三年尊孔子為文宣帝,四年復設童子科并策舉人,后又設立翰林學士院。對于仁孝崇儒的系列措施,任得敬曾加以阻撓,他認為這是“設多士以任其濫竽,縻廩祿以恣其冗食”的行為,并請罷之,仁孝不為所動。吳廣成評價仁宗朝為“典章文物燦然成一代宏規(guī),蓋幾軼遼金而上之矣”[43]。他甚至進一步將仁宗崇儒與西夏國運相聯(lián)系,認為“終仁孝世無大禍害,意其尊師重學,節(jié)用愛人,有以弭其患也”[44]。
在仁孝崇儒的措施中,要以開科取士和設翰林學士院影響最大。在科舉取士的近百年時間里,約開進士舉27 次,確知狀元姓名3 人,分別是宗室成員李遵頊、世官家族成員高智耀和高岳。西夏的翰林學士多以漢人擔任。翰林學士出現(xiàn)于唐中期,其職能是草擬制誥,因翰林學士官至宰相的可能性比較大,故有“公輔之先路”[45]之稱。在西夏,由翰林學士進官似成為一種定制,如楊彥敬由翰林學士進參知政事,翰林學士焦景顏兼樞密都承旨,劉昭由翰林學士進樞密直學士、戶部侍郎。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可能是因為翰林學士的社會責任感更強,維護君主制政體的積極性也更高。由于翰林學士乃帝王的“私人”,因此他們擔任宰執(zhí)后極少對皇權構成威脅[46]。因此,可以有效地避免后族成員任國相之后與皇權發(fā)生的沖突,有利于皇權的加強與政令的推行。由于西夏大力倡導讀書應舉,在西夏中后期出現(xiàn)了諸多文官家族,很多家族都有兄弟同朝為官的現(xiàn)象。如楊彥敬、楊彥和、楊彥直所在的楊氏,劉思忠、劉進忠所在的劉氏,高大亨、高大節(jié)、高大倫所在的高氏,米元杰、米元懿所在的米氏,他們多數(shù)人都曾出使金國,因他們有真才實學和一定的政治地位,金人稱“夏國多才,較昔為盛”[47]。
綜上所述,由于在長期重武的政治環(huán)境中形成了“士皆尚氣矜,鮮廉恥”的現(xiàn)象,所以,崇宗乾順建學崇儒,設弟子以儲人才;仁宗仁孝又啟科舉,科舉選官在西夏政治中的作用日益凸顯。漢人通過科舉路徑迅速地發(fā)展成為新興的世祿之家。不同世祿之家的漸次興盛反映了西夏在重武的同時,也有重文的現(xiàn)實需要,甚至在《天盛律令》中出現(xiàn)“官相等而有文武官者,當以文官為大”[48]的法律規(guī)定,這種現(xiàn)象映射出西夏政治的發(fā)展變化。
世祿之家是西夏社會的重要群體,其發(fā)展興替都與西夏政治密切關聯(lián)。武將世家自李繼遷抗宋自立始就與李氏政權發(fā)生關系,依靠軍事力量在西夏政權形成的過程中逐漸奠定了他們世家大族的社會政治地位。從李繼遷抗宋自立到元昊建國稱帝的階段內(nèi),李氏政權的軍事實力逐漸發(fā)展壯大。隨之,李氏與強宗豪右的關系也由籠絡聯(lián)合變?yōu)閺膶儆行?。繼遷時期,在破銀州后,有人建議繼遷應該為定難軍節(jié)度、西平王以號令蕃眾,但張浦認為這種“遽爾至尊”的情況可能導致“恐乖眾志”的不利于團結的現(xiàn)象。從中可見,李繼遷與豪酋之間的統(tǒng)屬關系比較松散,不具有號令一出而莫敢不從的絕對權威。但元昊時期,與豪酋的統(tǒng)屬關系已經(jīng)強化。他采取系列措施鞏固政權,并逐漸構建階序有別的統(tǒng)屬關系,能夠做到“申明號令,以兵法部勒諸蕃族”[49]。西夏政治體制從松散的部落聯(lián)盟式逐漸變?yōu)閲栏竦燃壍姆饨P系。到西夏中后期,西夏的統(tǒng)治思想發(fā)生變化,隨著中央集權的進一步強化與科舉取士制度的逐漸成熟,尊卑有序的君臣等級秩序成為西夏主要的政治倫理。諸多漢人子弟通過科舉進入仕途,并逐漸受到重用,在西夏后期的政治格局中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因之成為新興的世祿之家。因世祿之家是累代為官,幾乎與政治相伴以存沒,政治成為影響世祿之家興衰更替的最直接最重要的因素。若無政治斗爭等破壞性外力因素干預,世官世祿群體也就鮮有向下流動的劇烈變化。因為世祿群體為能夠使家族成員世代為官以保障并維持家族政治地位,通過法律以國家力量將他們的地位和權力予以保護,形成了貴族特權集團。他們以權力控制資源,將資源權力化,并將這種權力與資源相結合的情況通過恩蔭和世襲的形式進行代際傳遞。所以,通過考察世祿之家的興衰,可以在宏觀層面觸及西夏政治生態(tài)的變化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