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樂
我曾在巴塞羅那的蘭布拉大道上,哭得不能自已,落淚的原因,是我湊巧經(jīng)過的一幕場景:街頭藝人跟一位觀眾借了他的孩子,孩子起初是情愿的,但街頭藝人在第二回表演時戴上了面具,孩子嚇得哇哇大哭。街頭藝人哄不住,孩子哭得太徹底了。
孩子的父親,邁開修長的雙腿往前,一個弧線把孩子飛擁至自己懷里。孩子繼續(xù)悲泣,似是暗訴街頭藝人辜負了他的信任。然后,那名男子一會兒撥撥孩子的頭發(fā),一會兒親親孩子的額頭。街頭藝人舉帽作揖,這是他的道歉之舉,男子指著街頭藝人吐了一串話語,孩子終于笑了,臉頰上尚有濕稠的鼻涕與淚。
群眾哄出一團暖暖的笑聲,我卻哭了,哭得淚流滿面。我羨慕那個孩童,羨慕他受到驚擾時,他的父親是那樣恰如其分地帶來慰藉。也是在那一刻,我才愿意望進胸口的窟窿,思量除了黑暗之外,我還能擁抱什么。
母親說過,我可能是父親在世上最珍愛的對象。或許出于我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又善于撒嬌。
父親經(jīng)營物流業(yè), 專門運送高價鏡片。這很考驗駕駛的技術(shù),得竭力減少路面顛簸造成的影響。我時常央著父親送貨時把我?guī)?。父親把我置于副駕駛座上,沿途介紹路標上文字的意思,也跟我分享他對于汽車的見解。
幾個月后的一天晚上,他牽著我去見朋友,我們被安排到戶外的位置,我對著馬路上疾駛而過的車輛指指點點,福特、奔馳、豐田、奔馳、大眾……父親的朋友們難以置信,撫掌而笑。大家口耳相傳,老吳有個聰明的女兒。
有時長途運輸,父親把我置于后座,他要我表演從幼兒園習來的歌曲,我又唱又跳,然后一如父親所料想的,睡倒在他為我鋪墊的棉被與枕頭上。我至今記得,自己時常在車身緊急剎車時滾落,被夾在前座椅背及后座椅墊之間,渾渾噩噩地猜想此刻人在何方。
這樣平靜安樂的生活不料戛然而止。十歲前后,父親突然把自己封閉起來。他的積蓄被一位摯友騙光,母親憂憤地走進銀行取出我跟弟弟的長年定存,那是情 感至愛親情她盤算要給我們?nèi)蘸罅魧W用的。我跟弟弟上學的途中,也不乏形跡鬼祟的人將我攔下詢問,你爸還有跟那個叔叔聯(lián)絡(luò)嗎?我搖頭。那些陌生男子依然不斷地將我攔下,要我仔細交代父親的行蹤。
有一天他們不再出現(xiàn),可是病灶已根深蒂固,至今我仍然會因為走在路上被人喚住而驚懾如棲鳥受到彈擊。
沒有人知曉父親在他的封閉世界里運算著什么心事,健談成了寡言,熱情成了冷漠,愛成了漠不關(guān)心。他把自己藏得很深。我知道我失去了那個握著方向盤堅定駛向目的地的父親,失去了那個會因為我的載歌載舞而奮力鼓掌的父親。我們失去了共通的語言。我時常感受到他在家里,但他也不在家里。我怨那個人詐欺了我父親的錢,扼斷了母親給我們構(gòu)筑的理想大道,更怨他把我的父親藏在一個我們遍尋不著的地方,留給我們家一個栩栩如生的贗品,這個贗品徒有父親的容貌,質(zhì)地卻大不相同。
他不再對人保持真誠的開放,也不再相信自己值得公正的對待。他過了一段時日才重回職場,有時他是個出租車司機,有時他是個大樓管理員,神采從他的眼中逸散了。
對我而言,考試是兒時節(jié)目的再現(xiàn)。對著一行行題目涂上答案:福特、奔馳、豐田、奔馳……我考上了臺中女子中學。
那時住在鄰近社區(qū)的同學萱,問我是否有興趣共乘,雙方家庭各自負責一個時段,省去往返接送之累。我以為父親會拒絕,他竟答應(yīng)了,神情自得地仿佛我提出了一個很棒的要求。我這才稍稍厘清了,那套綠色制服帶給我父親的意義遠超乎它帶給我的,這個家太久沒有好消息了。
父親對我的期盼很高。然而,我開始沉迷于網(wǎng)絡(luò)游戲與言情小說。我陷得很深,成績大幅塌陷,我非但不以為苦,還有些如釋重負。有些少年喜歡借由裝病來得到父母的諒解,我太倔強,端不出病苦的臉,只能讓自己的成績單看起來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此計果真奏效,父親步出了封閉他的那層殼,嘗試拾回我們曾熟稔的語言,但他太久沒對我開口了,他忘了那個曾經(jīng)瘦小得能卡在后座傳動軸上方的女兒,一眨眼長大了。須臾,父親爆發(fā)出一連串咒罵,罵我不知學生的本分,我也反譏回去,暗示先從本分中離場的人不是我。父親被我堵得啞口無言,憂愁地瞪著我。我以為復仇了,我會感到舒適,并不,我換到的成就是空的。
父親以為在那日懇談后,我會變得勤勉有節(jié)。事實是我反而更浸潤在消遣之中,時常在三更半夜趁著所有人睡下,躡手躡腳爬起來,上網(wǎng)到早上六點,再佯裝初醒似的坐在客廳里吃早餐,準備上學。
一晚,父親夜起如廁,撞見了我披著一身夜色而臉上全是屏幕反射的藍光,他怒不可遏地抄了掃把的長柄,作勢要打我。我太過愕然,脾氣也來了,倨傲地瞪著父親, 開口:“ 你盡管打,反正你也不在意我,只在意我的成績,因為你自己沒什么可以期待的了。”父親聞言,整張臉火燒火燎地漲紅,我以為我這輩子唯一一次挨揍就要發(fā)生,我猜錯了。父親痛苦地轉(zhuǎn)身,摔了長柄,不發(fā)一語。母親被這一連串的巨大聲響吵醒,她步出房外,看到我,看到閃爍的電腦主機,看著地上那孤零零的斷柄,看著父親。她嘆了口氣,要我們各自回房,將就過了此夜。
翌日,母親把我喚至眼前,問我:“你明白嗎?你是他的驕傲。你喜不喜歡讀書,我不介意,可是你爸爸如今能夠珍惜的東西很少?!蔽夷曋赣H,痛苦與難堪的感受漲滿了我的胸腔,我明白,不能再跟父親這樣子交惡下去。其實,我心底雪亮,那席言論對父親造成了莫大的毀傷。
如果要讓此時的我來分說,我會認為,之所以如此待父親,是因為我也渴望著自己能對他撒嬌。我希望他盡快恢復成那個帶領(lǐng)我以車身丈量廣闊世界的偉岸身影,而不是常居殼內(nèi)、偶爾走出來顧盼我成績排行的傷心人。我過于失望,而沒有考慮到父親在殼內(nèi)太多年了,需要一段時間重拾對于人生的信心,以及對自己的信心。
數(shù)個月后的大學考試,我又上演了一次兒時節(jié)目,這一回我又進了好學校。我以為父親該稱心如意了,他的表現(xiàn)倒有些疏離,像是不敢再僭越,他還記掛著那個深夜的對話吧。
又過了數(shù)年,一日回家,我看到父親穿著我的高中運動外套出門,我問母親,這外套怎么在父親身上。母親答:“想扔了,但他不肯,徑自撿過去穿,他說你高中的學校衣飾都要留下來?!蹦赣H又補充:“你爸很懷念你高中的時候,他很喜歡載你上下學?!?/p>
我知道母親的話只說了一半,父親對那段時期的懷念應(yīng)限縮于我們決裂之前,那時我們像是十幾年前那樣,合作得完美無間:父親負責駕駛,我負責歌舞,或陪他聊天調(diào)劑悶滯漫長的車途,我們一搭一唱,把鏡片遞送至那些專業(yè)人員手中,接過他們簽下的支票,再瞞著母親跑去吃油膩的炸雞、薯條作為犒賞,到家時,一起演戲,宣稱自己還餓。
那個夜晚,我責備父親,我以為自己在等待著真正的父親。我忘了,玫瑰即使不叫玫瑰,香氣依然芬芳。哪怕是活得謹慎謙微且時常遁于殼內(nèi),他也毋庸置疑是我獨一無二的親愛的爸爸。
反復思考拼湊,眼前漸漸模糊,誰能給我一個清楚的答案,是我等到爸爸了,還是爸爸終于等到了女兒。
(摘自《可是我偏偏不喜歡》,中國友誼出版公司,本刊有刪節(jié),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