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崟
仙女座星云
仙女座星云也被稱為M31,有著黑暗的塵埃帶、明亮的黃色核心和布滿藍色星光的旋臂,其他那些紅色云團是發(fā)出微弱光芒的電離氫氣? Rogelio Bernal Andreo
從什么時候開始,科學在很多人心中好像變得神秘甚至枯燥了?真是這樣嗎?有一句話叫“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其實,星辰大海就在你的體內。
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
我們體內最輕的元素——氫,來自孕育恒星的子宮——星云,我們身體中的重元素(比鐵重的元素)主要來自大質量恒星壽終正寢的時刻——超新星爆發(fā),其他元素則來自恒星的一生。所以我們每個人的身體,都蘊藏著百億年循環(huán)往復的無數(shù)恒星的一生。
這樣一想,科學是不是瞬間變得和你親密無間且無限浪漫?這個想法還隱藏了一個眾所周知的命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
不妨從生物學角度思考一下。地球誕生后5億年就出現(xiàn)了最早的生命——細胞結構簡單的細菌(病毒是否屬于生命體存在爭議,這里的說法不考慮病毒)。距今20~15億年,出現(xiàn)了今天復雜生命體的共同祖先——真核細胞,它和今天我們身體內細胞的復雜程度別無二致:內部結構無比精細,能量代謝水平空前高超,在基因層面上和細菌截然不同。然而奇怪的是,科學家并沒有在這兩者之間找到過渡的類型。
生命何以突然從簡單的細菌飛躍到這種復雜的形態(tài)?為什么這種飛躍在40億年中只發(fā)生了一次?于是,又回到那個問題: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
一切是一嗎?
關于這個問題,有一個古老的想法:一切是一,也就是說,雖然世間萬物表象上完全不同,但它們具有相同的本質。
我們看得出,在這個問題上,科學的誕生和哲學是糾纏在一起的,科學(哲學)一直在試圖回答這個問題。哲學是什么?仿佛并不容易說明白,但哲學的初衷極其簡單。柏拉圖說:“哲學源于驚奇?!币簿褪莵碜詫ι磉吺挛锏暮闷婧鸵蓡?。從生活中的常見現(xiàn)象思考哲學,在亞里士多德之前早已有之。
西方哲學的鼻祖泰勒斯是天文學家,成功預言了日食,還確定了夏至和冬至的日期。他最著名的論斷是“萬物的本原是水”。后世的亞里士多德認為,泰勒斯是因為觀察到萬物都要依靠水來滋潤,才試圖用它去解釋自然現(xiàn)象。
泰勒斯的哲學說明,很多哲學家同時是自然科學家,哲學(科學)的誕生來自對日常生活的觀察,哲學(科學)很早就試圖提出“一切是一”的理論。泰勒斯之后,哲學(科學)一直在嘗試用更加合理的方式詮釋“一切是一”。
畢達哥拉斯的核心觀點是“萬物的本原是數(shù)”。從今天的觀點來看,這仿佛比泰勒斯的更合理,然而更重要的影響是,從此哲學和自然科學的基礎——數(shù)學——開始結緣了。柏拉圖的學園門口就寫著:不懂幾何者不得入內。而千年之后的笛卡兒、萊布尼茨、羅素等哲學家都是杰出的數(shù)學家。
牛頓的皇皇巨著闡述的核心內容是為何行星的公轉軌道呈橢圓形,偉大的萬有引力定律也隨之正式亮相。書名——《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Mathematical Principlesof Nature Philosophy) 沒有用“科學”這個詞,但這個書名完全說明了哲學和自然科學的密不可分;后世公認牛頓為古往今來最偉大的科學家之一,又何嘗不是因為他用前所未有的、更加合理的哲學方式解釋了世界?
牛頓之后,物理學在追求“一切是一”方面可謂不遺余力:萬有引力定律在數(shù)學上是簡單的平方反比,宇宙中任何兩個物體之間與其質量相關的吸引力皆可用其解釋;麥克斯韋方程組因其簡潔完美的數(shù)學形式被認為堪稱是造物主的手筆,任何電磁現(xiàn)象皆可用其解釋;愛因斯坦質能方程的數(shù)學形式更是簡單到幾乎盡人皆知,任何質量和能量的轉化關系皆可用其解釋。
最偉大的科學理論往往有最簡潔的美,簡單的形式不僅可以解釋復雜,還可以預言復雜:麥克斯韋用紙筆演算,預言了電磁波的存在;愛因斯坦根據(jù)廣義相對論,預言了引力波在內的眾多現(xiàn)象;狄拉克根據(jù)相對論化的薛定諤方程,預言了正電子和反物質。
這些簡潔的美在各自的范疇內用“一”解釋著復雜,但是,一切真的可以是“一”嗎?
從愛因斯坦開始,物理學家一直在尋找統(tǒng)一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從而可以解釋一切的大統(tǒng)一理論,這是自然而然的想法:統(tǒng)御最宏觀尺度的引力,規(guī)范最微觀尺度的量子力學,為什么看上去如此不相容?這難道不是不可思議嗎?宇宙會因為尺度的不同就制定兩套運轉法則嗎?
于是,現(xiàn)代科學在最前沿的領域,又回歸到追求“一切是一”這個最古老的哲學命題上。
美諾悖論
也許會有一種萬物理論,讓我們知道“我是誰”“我從哪里來”,還能讓我們知道“我向何處去”,或者說,讓我們知道自己的命運。但我們能找到嗎?我們知道去哪里尋找嗎?甚至,我們知道要找的“大統(tǒng)一理論”是什么嗎?
柏拉圖回憶錄之《美諾篇》中有一段對話。美諾問蘇格拉底:“你到哪條路上尋找你對其本性一無所知的事物?在未知的領域中,你拿什么作為研究對象?即使碰巧遇上了你探求的東西,你又怎樣知道這就是你所不知道的東西?”
也就是說,我們不能研究已知的東西,因為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也不能研究未知的東西,因為我們不知道研究的是什么。
這個美諾悖論影響著哲學,也影響著科學,因為“我從何處來”“要向何處去”的答案是完全未知的。比如“我命由我不由天”,也就是我自己決定我的命運,然而,我的命運是什么?如果我事先不知道我的命運是怎樣,我又怎么確定我的一切選擇不是注定的?
終極之問
如果科學在終極層面上和哲學一樣在努力回答“我從何處來”“要向何處去”,那么在探索完全未知的領域時,美諾悖論同樣是避不開的麻煩事。若像劉慈欣在《朝聞道》中描述的那樣,當我們有機會向世間的造物者詢問科學的終極問題,不妨讓我們這樣問:
自然規(guī)律為什么這樣精密、無誤、放之宇宙四海而皆準?誰設計了這樣一套規(guī)律?為什么是這樣的規(guī)律?它從“大爆炸”之后就一直如此嗎?“大爆炸”之前是什么?宇宙寂滅后又是什么?
物理學的發(fā)問可以是這樣:客觀實在的世界存在嗎?哥本哈根解釋(量子力學的一種詮釋)中那個讓概率變成確定,讓你我、讓地球、讓宇宙、讓一切成為可能的“觀察”究竟如何定義?是一次觀察,一次儀器的測量,還是別的什么?難道只有人可以做觀察?還是只有有意識的生命才能觀察?什么是意識?什么是生命?在一切觀察出現(xiàn)之前,宇宙如何演化?當未來觀察消失,宇宙又將走向何方?
生物學的發(fā)問可以是這樣:為什么地球生命是現(xiàn)在這樣?為什么從細菌到復雜生命的飛躍40億年間只發(fā)生了一次?如果生命就是遺傳信息,突變之后誰留下、誰被淘汰全憑天定,生存環(huán)境變化的結果無法預知,我們的出現(xiàn)是否只是一系列偶然事件累積的結果?生命在另一個星球上演化會完全不同嗎?生命演化是否存在不變的規(guī)律,決定著我們一定會變成今天這樣?
當渺小試圖理解宏大
本質上,生物生存的方式都是相同的:活細胞通過質子(氫離子)回流來獲取能量,名曰“質子泵”,就如同水電站把儲存在高處的水的重力勢能轉換成電能。
這當然說明生物學規(guī)律建立在物理學規(guī)律的基礎之上,然而奇怪的是,從現(xiàn)在的認知來看,生物學規(guī)律又遠不如物理規(guī)律那樣嚴謹和普適。比如說,所有細胞中(哺乳動物成熟的紅細胞和植物篩管細胞除外)都存在的核糖體是合成蛋白質的納米級超級機器,它捕獲細胞質中的游離氨基酸,通過信使RNA 的每個字母來指導制造順序。但即使這樣一臺精密的機器,也存在平均1萬個字母出錯一次的概率。每一次意外錯誤的累積、外界環(huán)境和不可預知事件的干擾,都可能改變地球生命的發(fā)展軌跡,稍微有一些偏差,也許就不會有我們。
一個廣為流傳的思考是:如果把地球45億年的歷史濃縮成24小時,單細胞真核生物出現(xiàn)在9個小時之前,而人類剛剛誕生20秒,華夏文明的出現(xiàn)不過是0.09秒之前的事情。
是的,人類簡直渺小到不值一提,卻試圖用科學理解此前和此后的一切,這是科學的艱辛,也是科學的偉大。然而,我們的每一個細胞都是宇宙演化的奇跡。無論向內觀照自身,還是向外體察世界,你我都與科學呼吸相聞。
這就是科學的偉大和平凡,它毫不神秘,因為它就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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