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麗
肖曉想,好好的,為什么非要去體檢呢?病是老天爺給每具身體種植的秘密,一旦說破便會道破天機,道破天機就會被老天爺懲罰。
這是肖曉接了老閨蜜葉梅的電話后瞬間想到的。
就在剛才,肖曉本來還算靜得跟小河一樣閑閑地流淌的心,被葉梅的一個電話攪得混濁不清波瀾四起。
葉梅說,肖曉,我跟你說,你的體檢報告出來了,B超顯示有占位,你千萬不要著急,也不用害怕,這個結果只是懷疑!你懂嗎?
肖曉無言。心里卻說:我懂!身體某個器官被占位不就像我媽那樣活生生一個人幾個月就被折騰死!
葉梅在電話那邊停頓一陣后,突然說,你胰腺上占位!
肖曉的頭嗡地暈了一下。緊接著又暈了一下,房頂似乎就要傾斜了下來壓在她頭上一樣。
電話那邊葉梅又說,快讓王建國領你來醫(yī)院做進一步檢查吧。我明天等你!好嗎?
好個鬼呀!肖曉掛了電話。
肖曉放下電話后,除了頭暈,心也怦怦地狂跳起來,人像被判了死刑的囚犯,蜷縮在自己的床上,耳朵嗡嗡嗡地唱起歌,歌詞只有一句:胰腺上占位……胰腺上占位……
這就是五臟六腑天天疼天天鬧的檢查結果,胰腺上占位。
也就是這時,肖曉就想,干什么非去體檢呢,病是老天給每具身體種植的秘密,一旦說破就是道破天機。誰道破天機,老天爺就會懲罰誰。若是不去體檢不去揭開這個秘密,也許病就不是病,那占位的邪祟看看沒人把它當根蔥剝舔,說不定就會悄悄從她的身體里撤退。
可是,現在秘密卻被揭開了,就像揭開一口正煮著飯的鍋蓋,一鍋的熱氣沒頭沒腦地撲面而來,一下子就把肖曉淹沒在霧里。
天還沒有黑透,太陽正拖著尾巴慢慢往西走,再往下走一點點就不知落到哪里去。就跟人一樣,再往西走一步就不知會走到哪里去。
肖曉全身的汗毛涮地一下就全部站起來,并且根根直立,倒刺著她的身體。她覺得這就是老天爺開始懲罰她了。
B超顯示胰腺上占位!肖曉知道占位的意思,人的器官本該就是人的器官,一旦被什么占位,就是身體內部拉響警報,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了。
肖曉的媽就是被這要命的邪祟在胃部占位,餓死疼死的。
真的是餓死疼死的。
肖曉忽然想到骨頭被一張皮包裹著的媽媽張招弟。難道她媽所受過的魔鬼折磨,作為她的女兒,還得再在她身上重復一遍嗎?
早就聽說這東西會像遺產一樣遺傳給后代的?,F在事實無情地驗證了這種說辭。
媽媽的遺產都交給了醫(yī)院,卻把這要命的邪祟當遺產遺傳給自己。
肖曉之所以稱占位的東西叫邪祟是有原因的。因為她親歷了她媽從病到死的整個過程,那東西太狡猾了,太邪門了,用她媽張招弟的話說,那東西就像階級敵人一樣,隱藏在自己身體內部,不知在什么時間什么部位突然就冒出來,在你的身體里作威作福,與你的身體爭奪吃的喝的,直到把你這個人徹底吃干榨盡咬死吃掉才算完事。
天烏泱烏泱地黑下來,肖曉拉滅燈,鉆進自己的被窩。她想,就這樣讓黑暗張開嘴把自己吃掉吧,省得自己慢慢地被那邪祟咬死后再吃掉。她不想讓她的孩子親眼看她被咬的過程,她更不想讓玲玲也跟著自己疼得一起流淚。
玲玲和女婿大學畢業(yè)后都漂在外地,說得好聽點是當什么白領,說穿了就是打工,掙的薪水和花出去的錢基本上嚴絲合縫:一比一。
所以,肖曉當場就做了一個決定,在死之前,決不把病情告訴她的玲玲。
一天到晚膩歪在隔壁床上的王建國,這時候突然像回光返照的病人,從網上回到人間。
肖曉聽見那人自己去廚房煮面吃面的聲音。
下地,走路,煮面,吃面。洗碗,涮鍋。整個過程快捷流暢,熟練到一氣呵成。直到又躺回床上,爬到網上,一聲不吭。
家里又靜悄悄地,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咯趴”的聲音,兩人都知道,這是那套實木家具的榫卯在叫。像人的關節(jié)病了一樣,“咯叭,咯趴”地發(fā)出呻吟。也像他倆的婚姻關系,用偶爾的咳嗽,證明彼此的存在。
夫妻做成這樣,是一件多么無奈的事呀。由年輕時曠日持久的熱戰(zhàn)到現在日久天長的冷戰(zhàn),再到完全視對方為無物,不講話,不爭吵,不對視,是不是很無奈的事情?
那時因為孩子小,因為許多麻煩的事情,堅持維系出目前存在的這種奇怪的關系,像一頭怪獸橫臥在他們中間,走不近又分不開,互相排斥又彼此牽制,這是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縮在被窩里的肖曉,這時渾身顫抖。她不知道現在自己該拿自己怎么辦。
說真話,在接到葉梅電話的剎那,肖曉有把病情告給王建國的沖動的,說到底,不是還是夫妻嗎?在一個屋檐下都過了三十多年了,有什么深仇大恨呀?不就是沒給他生下兒子嗎?不就是有一次他在酒后胡言亂語問,肖曉你的第一次給了誰了?我怎沒見你的那個?
肖曉問哪個?
他瞪她眼說,初次的那個血!
肖曉那天被他的話問瘋了,她氣憤地揚起手,在他的臉上就是幾巴掌。
第一次給了誰?你王建國不知道嗎?難道那個你喝多的夜晚,你忘了嗎?你忘了?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喝多酒的那個晚上,你不是看見了嗎?你不是還說像蠟梅點點開在白雪叢中嗎?怎么就說忘就忘了,還常常拿新婚之夜當事說,還說了一次又一次,你憑什么?都快過了一輩子了你王建國還提出這樣的問題,你有意思嗎!
小肚雞腸的王建國!
想著這些,肖曉在王建國一系列的無聲動作中,很快就否定了去告訴他的沖動。告訴他干什么呀?想得到人家的憐憫?可是,你需要憐憫嗎?想讓人家像丈夫似的,拉著你的老手,陪你去醫(yī)院看?。啃钥嘈σ幌?,那是下輩子的事情了。
前些日子她病了一場,好了后,他就抬起永遠耷拉著的眼睛,看看她,然后卑睨地發(fā)出一聲輕笑,說,你,還會病嗎?
這是人話嗎。吃五谷雜糧的,誰不???
肖曉心里說:王建國這次冷戰(zhàn)似乎是拉開了一場蓄謀已久的戰(zhàn)爭,包個餃子,他沒捏住口,肖曉就說,口都破著呢。他看她一眼說,我知道,口,早就破著呢。肖曉就知道他又開始找碴,又在隱喻的攻擊。肖曉真后悔呀,后悔年輕時失去分寸,不該把自己平白地交給了酒中的王建國。
一輩子說不清的事呀,就不說了。不理他,一直不理不行嗎。
一場又一場的冷戰(zhàn)就這樣進行著。
有一天,肖曉轉街碰到王建國一個也算朋友的人,見肖曉迎面走來,那人沖肖曉站住,言語支支吾吾,很難為情地對她說,沒辦法,我們都勸他,讓他跟你好好的,可他卻說,不,這輩子就是不勺她,這輩子就跟她杠上了!
那人講這話時,肖曉好像感覺到,他無奈又帶著嘲弄的表情與眼神里伸出一只卑瑣的手,有意無意地撩撥開了長期遮蓋在肖曉臉上的那塊遮羞布。肖曉的臉在那天下午由紅變白由白變紅,放哪里都放不下了,竟然有了生理上的疼痛感。
對王建國的那顆漸行漸遠但偶爾還有點留戀的心,在那天,突然就加快了離開的速度。
多少年了,一到過年過節(jié)就沒事找事,好像已成了王建國的生活習慣了。他常常自己在家里弄個花生米,拌個白豆腐,喝酒。這時候,肖曉是不能說話的,一說話,王建國先是從肖曉的話里挑刺并且還真能無中生有地挑出來,憑著酒勁,開口就罵,并且罵的人物和事件不斷擴大,從罵肖曉開始,直罵到肖曉十八代祖宗。
一開始肖曉還想著跟他講理,可看著他赤紅暴臉的一副無賴樣,肖曉就死死地盯著看他,像看一個人演出。看得肖曉實在看不下去了,肖曉就沖上去,對著那張可惡到極致的臉,把全身的力氣匯集到手上,拼了命地刮在他的臉上。
接下來,就是王建國用武的時候了,他一只手抓住肖曉的兩只手,對著肖曉的臉左右開弓,然后又拳腳相加,那時玲玲還小,總是被家里這忽然降臨的陣仗嚇得咧開嘴,放開嗓子,沒命地大哭。
王建國還是愛孩子的,王建國聽到孩子的哭聲,似乎才猛然清醒,從酒勁中爬出來,住了手。
接下來就是冷戰(zhàn)了。并且總是在過年過節(jié)冷戰(zhàn)。人們都高興地準備團圓過年。可肖曉卻不知道怎么面對這個年。假如,就他們兩個人,平常怎過,年也能怎過,或者還可以離開他,徹底地離開,可不是還有玲玲嗎?所以,倆人該買什么也買什么,該做什么也做什么。但家里的氣氛都總是冷冰冰的,沒有過年的味道。
玲玲望望爸望望媽,低頭吃飯的樣子,讓肖曉什么時候想起什么時候心疼。憤憤地想,堅持,等到孩子長大出嫁,離開他。
后來玲玲大了,上學,結婚,遠飛了,肖曉也老了,老到連離開都懶得想了。
她開始相信命運之說了,命運如此,就認了吧。
王建國鬧騰的晚上,肖曉就只能像一個孤魂野鬼在大街上溜達,無目的地溜達。冬天的時候,小城的夜晚裝滿了西北風,它們呼呼地狂叫著,用聲音嚇唬著肖曉。午夜街上已經沒有人,能去哪里呀,她只能灰溜溜地小跑著回家。
離婚。和好。都是十分復雜的事情。就沿著慣性按著這條路繼續(xù)走下去,似乎是最簡單的路。
肖曉好像也習慣了。
好多個夜晚,肖曉走回家,家里總是靜悄悄的,王建國已然入睡。
他似乎用行動告訴肖曉:死活自負,我就是不管你,不勺你!這輩子就是跟你杠上了!看你能咋?
王建國把這種架式與細節(jié)貫穿在他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有一次別人給王建國打電話叫他去玩麻將。他說腰疼。對方聽后竟哈哈大笑地說,你不是說你不與肖曉做那事了,還腰疼個鬼!
當時王建國用的是免提,肖曉聽到這些話真想沖上去給他一巴掌。他把夫妻之間的那點破事赤裸裸地露出來給人看,讓肖曉在難堪與尷尬的同時,像被別人脫掉衣服,赤身露體地暴露在陽光下。
她徹底恨上了他,也恨上自己。當初,自己打著燈籠找的這個人呀,怎么變來變去就變成現在這么一堆狗屎了。
肖曉決定了,病的事情,是自己的事情,就沒有必要告王建國了。今后,什么事也沒有告訴他的必要了。
肖曉咬了一下下嘴唇,自虐地笑笑。
去他媽的男人吧!
病了,但還沒死,也沒有到了死的時辰,日子該過還得過,飯還得吃,并且還得好好吃,精致地吃。
想到吃飯,肖曉突然胃口大開有了去外面好好吃一頓的沖動,吃一次她早就想去吃但一直懶得去吃的深海魚火鍋。
好幾天沒出門了,臉都沒有好好洗,頭也沒有認真地打理,整天就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衣掛在身上。照照鏡子,肖曉又咬了一下右下嘴唇,酸酸地一笑,心里說,怨不得人家王建國與自己吵架時聲嘶立歇地喊,你豬狗不如!你豬狗不如!
看這樣子,自己也真是不如豬狗了。
肖曉突然悲從中來,想,老了真可怕。連以前自己最在意的這張臉都不要了。自己先就放棄自己了,誰還拿你當回事。
突然就有了倒飭一下自己的沖動,先洗臉,然后拿出好長時間不用的那套梵蜜琳貴婦膏,放在化妝臺上,仔細地先拍了一層水,頓時感到皮膚像被打開毛孔的春天一樣,各種東西都在慢慢地蘇醒。然后又抹了一層乳液,皮膚好像醒過來似的。又抹一層霜,肖曉仿佛聽到自己皮膚張開嘴喝水的聲音,它們吮吸著這些被她遺忘了好長時間的花的香氣,是如此干渴與忘情。肖曉閉上眼睛,發(fā)狠地拍打著自己的臉。
淚是被自己拍打著突然流出來的。肖曉不知道這么長時間她為什么要這樣的虧待自己,虧待得連自己驕傲的這張臉都不要了。
擦掉淚,拿起刷子刷了一層遮瑕霜,一張白凈精致的臉在幽暗的燈光下顯現出來,描眉畫眼抹口紅,照照鏡子,過去上班時的肖曉又活了回來。這讓肖曉好像忘掉了眼前的一切,什么病,滾蛋吧!
口里竟然啍起了歌,走到衣柜前取出一條久違的黑紅相間的真絲裙子穿在身上,又去鞋柜里翻出好一陣子未穿的紅色高跟鞋穿上,那鞋子上的水鉆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的,把站在鞋子上的肖曉襯托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
也許是肖曉搞出的動靜太大了,畢竟還在一個屋檐下一套房子里,那邊王建國從他的房間里忽悠一下鉆出來,耷拉著的眼睛落在肖曉的身上,急匆匆瞄了一眼,便急急鉆進廁所。
平安小區(qū)太小,小到盛不下一點事。張家結婚李家生娃。王五家老婆與趙六有一腿。一單元二樓的小媳婦生下個孩子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二單元七樓錢家那當官的兒子被關了。三單元八樓那誰家閨女未婚先孕………
五花八門的事,像光天化日被扒光衣服的大閨女,站在小區(qū)門房一大堆閑得就剩下說笑話與笑話別人的人面前。
他們不管他人悲喜,也不管有些事情能說與不能說,更不管有些話說出的后果,都津津樂道,像看戲一樣,還外加評論。
活該!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有屁眼就算祖上積了點德了。
被關了,更活該,只知道怎吃不知怎屙的貨!
先懷上了,哎喲喲,現在這小閨女們呀,早早就都像熟透的爛桃子了,堆在家里,賣不出去了!
那些話呀,刀刀見血,好像別人上輩子或者這輩子偷了他老婆摔死他孩子一樣,訕笑任何一個中途倒霉或者真有點污點的人。
其實,沒有什么仇與恨,就是一種閑得慌張,懷著看客的心理,顯示自家比別家過得好罷了。
肖曉與王建國夫妻目前過成這樣,鄰居們是知道的,也有各種微詞轉進肖曉的耳朵。
有人說,怨女的,當個破領導咋了,天天神氣活現,牛逼哄哄,誰做她老頭都受不了。
也有人長嘆一聲說,唉,好好的一朵花插在一堆牛糞上,女的甘心才怪了。
還有人說,人家王建國是牛糞嗎,人家年輕時可是帥呆了,聽說還是女的追男的的。
有女人就說,看她那勁兒,是個男人都不能讓了她!
有人就說,不能讓了,你讓王建國怎了她?
閑吃蘿卜淡操心的人,說著說著還有真吵起來的時候。
有一段時間肖曉先是想搬家,后來還想到離婚。后來就什么也不想了。
她就像撿垃圾的人一樣,長期與垃圾打交道,身體對垃圾產生抗體了。心里卻沖這堆人說:你們以為的不是你們以為的,你們就以為吧!
咬咬右下唇,笑笑,從他們的眼皮上滑過,出來進去,就是這,咋?
今天把自己倒飭成這樣,又是大晚上的出門,指不定別人會說什么呢。
管他們說什么了,你奶奶今天就是這!除非你們的唾沫星星能匯成河,把你們奶奶我,肖曉淹死!
對著鏡子,肖曉又咬了一下右下唇。笑笑。
果然,一下樓梯,肖曉這個想法就兌現了。打撲克的人不打了,下棋的也不下了,說話的人也不好好說了,人們擠眉弄眼,那表情,用現在的網上的話說,簡直了!
這個說,呀,肖大主任,大晚上的打扮這么精干有應酬嗎?那個說,閑吃蘿卜淡操心,你管人家領導的事做甚?
肖曉現在已經退居二線不當主任了,可他們還主任主任地叫著,這讓肖曉那顆易碎的玻璃心瞬間就碎的七零八落,沒法收拾了。
家不和,狗也欺,這就是現實。誰讓自己過得不如一條狗呢。
在人們的打敲聲中,肖曉挺胸仰頭,笑盈盈地用余光斜睨這群人一眼,心里說,去你們的涼粉拌豆腐去吧,不就是平日懶得跟你們堆在一起說閑話嗎?跟你們湊,不就掉到垃圾桶里去了!你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去吧,我就是我,跟你們不一樣的煙火!難道還怕你們嘴里吐出象牙捅死我!再說,現在捅死也好,反正我也讓你們捅不了幾天了!
肖曉的那股子勁兒又來了,那股死硬死硬,什么都不怕誰都不勺的勁兒,又來了。
秋天的風,迎面吹來,一下就把郁積在她心中的不快給趕跑了。
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很快就把肖曉淹沒了。路過一個廣場,一群女人扎堆歡樂,在肖曉眼里,她們好像都瘋了,日常生活,個個都描眉畫眼,穿著演出的服裝,在鳳凰傳奇的歌聲中,又歌又舞。明明老了,個個打扮得像十七八。
現在社會的好就在于,你想怎說就怎說,我想怎活就怎活。就是這,氣死你不商量!
肖曉看看四周,再看看自己,自己這樣打扮太冷靜太正常了,有什么呀!不就是穿得與日常不一樣嗎,不就是晚上化了個妝,自己出來放松一下自己嗎?
其實王建國是聽到葉梅給肖曉的電話的。也聽葉梅說你胰腺占位什么的,可他卻就是沒有去問:老婆你怎么了?
王建國的人年輕時和他大眾化的名字是不一樣的。先不說事做得怎么樣,只是人往那里一站,大高個,濃眉大眼,又寫得一手好字,還會唱歌,放在女人堆里挺搶手的,再加上中專的學歷和醫(yī)生的職業(yè),被好多女的都看得中中的,非王建國不嫁。
肖曉也是小城里好多女的中的一個,相中了王建國。她只唱了一聲《敖包相會》,就把王建國徹底拿下了。漂亮的衣服,白里透紅的臉蛋,時興的大燙花瓣梢,特別是那甜美的歌喉,沖他唱:張家溜溜的大哥,即便他是王家的大哥,也經不住小城女孩這強大的磁場吸引,很快他便被肖曉吸住了。
可是他不放心呀,肖曉是大干部家庭出身,聽說他爸是十一級大干部,她媽還十三級呢。所以,小城里都稱肖曉為老十一家閨女。
八十年代,小城縣長才一十八級,想想就知道肖曉的優(yōu)勢有多大吧。追肖曉的人,排起隊來夠一個加強排的,用她媽張招弟的話說,生的閨女太少了,要不全部收編。
憑什么,肖曉能看中自己呀?憑什么?難道肖曉有病嗎?還是她怎么了?這個怎么,被王建國想歪了,比如,肖曉真有什么治不好的病,可結婚后,什么病也沒有。這就讓王建國想起他們的新婚之夜。
沒見肖曉的初紅。
盡管肖曉說起的那個夜晚,那個喝酒的夜晚,他好像是有的。但他又不相信地想,真的有嗎?
王建國是農村來的,是憑高考考上中專才當了醫(yī)生的。所以,他一站在老十一與老十三面前,腿就軟了,腰就彎了。丈母娘張招弟是那種大嗓門暴脾氣的人,聽說是與日本人面對面刀對刀打過仗的人,所以常把“他媽的”掛在嘴邊,特別是她生氣的時候,一聲“他媽的”能把王建國嚇個半死。
他們在一起了,并生下了玲玲。從生下玲玲開始,王建國的心里又打了一個結。
在老家,生不下男孩是會被人小看的,村里人還會直接對著你說,沒種!
王建國絕望地認可了沒種的事實。心里的氣卻沒有地方發(fā)。強迫讓肖曉生?門也沒有。
后來王建國常想,自己應該就是那時被生活淹沒的。
剩下還有什么意思嗎?不求升官不求發(fā)財什么也不求了,只求活成一只貓的樣子,慵懶舒適,有工作有飯吃就行了。
可是肖曉不喜歡他這個樣子。說他是罐罐里頭養(yǎng)王八,越養(yǎng)越萎縮。還說他沒本事,說他不像誰誰誰家男人一樣,讓老婆孩子跟著硬氣,活著能揚眉吐氣。
可王建國還在生氣呢,你肖曉找我的時候我就是這個樣子嗎?我媽生我就是這個樣子嗎?是你媽和你,直接把我變成你看到的這個樣子的!老子才成了這個樣子的!這當然是王建國的心里話。
其實,葉梅給肖曉的電話內容王建國全都聽清了,胰腺占位幾個字,像鐵錘一樣重重地擊打疼他的心臟了。
他是醫(yī)生,即便是退休的醫(yī)生,他也知道胰腺上占位的意思。
可是,他不想承認這事實。
葉梅說,你胰腺上占位。不是就是指肖曉嗎?肖曉是誰?不就是我孩子的媽我的老婆嗎?那是你的胰腺嗎?三十五年前你就是我的了,你都是我的了,那胰腺是你的嗎?那是我王建國身上的一部分,現在都被占位了,我看你肖曉與我說不說!
這樣想著,王建國眼睛竟然濕漉漉地,他用手擦了擦,打一下自己的老臉說,哭什么?哭能解決問題嗎?
他的心被鐵錘一直打一直打,他有點疼得喘不過氣來。他有點堅持不住了,平時熱戰(zhàn)冷戰(zhàn)怎么戰(zhàn)都是平時,可現在不是平時,肖曉呀,老婆呀,你就不能放下你那股勁兒,跟我說一聲,王建國,我病了。
他跳下床,他想跑到肖曉房間,問問她怎么了?現在肚子疼不疼?他還想,像過去一樣躺在肖曉身邊,把手像從前一樣放在肖曉身上的任何部位,輕輕地撫摸著說一些閑淡的話。他突然想到,這輩子他與肖曉還有好多話沒說。可是,他與她多長時間沒說話了?
說話,好像離現在太遠了,遠到什么時候,他已經記不得了,遠到為什么事夫妻之間變成路人,他也記不得了。
他跳下床,想去安撫一下肖曉,兩個人一起想想該怎么對付這個胰腺上占位的辦法。畢竟她是他的老婆呀,卻不知道為什么,一下子就撲到廚房,并且還按著日常的生活節(jié)奏,自己做了自己的飯,自己洗碗涮鍋后,又返身躺回自己的床上。
他有點發(fā)狠地想,這么大的事,你肖曉再硬能硬成石頭?再大的脾氣,現在你總該骨頭軟下來吧,你總該像其他女人一樣哭哭啼啼撲到我床上對我說,建國呀,我病了!
我王建國的心又不是鐵打的,就算鐵打的,也有軟的時候,可肖曉,你得給我一次軟下來的機會吧!
一個男人,總不能女人不軟你就軟在女人前頭吧。他躺著,等著肖曉的軟。
可他卻聽到了肖曉倒飭自己的聲音。說得準確一點先是嗅到了肖曉倒飭自己時的那股氣味。
那氣味他太熟悉了,空氣中一絲又一絲似有似無的那種花香,一陣一陣往他的鼻子里鉆,鉆進去后又跑出來,拽扯著他想往肖曉身上跑。說真話他是喜歡肖曉這個樣子的,清清爽爽,干干凈凈,嫵媚撩人。這時,他的某個部位竟然有了被撩動的動靜。抬頭的動靜。
這他媽真日了老怪了。
他猛地跳下他的床,他想回到他和肖曉的床上,讓肖曉撲進他的懷里,像過去一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叫,一會兒吵,一會兒鬧。
這樣想著,他跳下床,卻一下子就撲到了衛(wèi)生間,小解一泡后,看那物垂下頭來。他沮喪地又回到自己床上,大睜著眼睛,等著肖曉的軟。
女人在該軟的時候,不該軟嗎?
可他卻等來重重的關門聲。
肖曉自己竟出去了。他媽的!她竟然出去了!
他心里竟說開了丈母娘的口頭禪:他媽的!
肖曉坐在深海魚火鍋店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火鍋店里吃魚的人像大廳里魚缸里的魚一樣,沒有多少。
服務員看看肖曉,問,幾個人?
肖曉說,一個。
服務員是個比肖曉年輕不了幾歲的女人。她有點不相信地問,就你一個人嗎?
肖曉的那股勁兒被服務員激活了。她反問,就一個人,不行嗎?
服務員連忙說,行!行!行!幾個人都行!你吃點什么呀?
肖曉矜持起來,拿出了以前的派頭,說,菜單。
王建國,你不是嫌我身上那股勁兒嗎?我就要那股勁兒。肖曉這時好像是與家里那個叫王建國的男人斗氣一樣。把王建國說得見不得的那股勁兒從身體內外全部徹底一絲不茍地釋放出來。
她與服務員對視了好一陣,直到把服務員看得身體向前傾,腰順勢彎在肖曉面前,她才開始點菜。
服務員天天見得人多了,可像肖曉這樣盛裝,這樣有氣場這樣一眼能望穿人骨頭的,一個人來吃魚的女人,她卻是第一次見。
肖曉點了一個菌湯,她喜歡這種乳白色的湯,被沸水煮著的那些菌塊紅棗和枸杞,既新鮮又好看更好聞,熱氣一股一股冒著,在人的頭頂上升騰,一看就暖心暖肺暖全身,肖曉就是沖著這個暖字來的。
鍋一端上來肖曉的胃口就被打開了,她要了一份店里最貴的巴沙魚和素拼盤。覺得還少點什么,想來想去,覺得應該是少一點酒。
那種暗紅色的液體,倒在一個精致的高腳杯里,一只白凈的手把它端起來,平靜地搖晃,也許能把這個晚上失魂落魄的自己搖醒。
就又要了一瓶干紅。搖著高腳杯,讓酒醒一醒的時候,肖曉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從對面落在自己身上。
她又搖了搖酒,看了看對面。
對面,一個六十多歲,穿著得體的男人,竟對她齜開嘴笑笑,隔著一個桌子,那人好像對她舉了舉酒杯,一飲而盡。
只隔著一個座,肖曉仔細看看,不認識呀,她又往后看看,后面也沒有人。她有點驚詫地望著對面的人,小心翼翼地開始吃喝起來。
肖曉年輕時做過文藝青年,她覺得此時此刻自己好像走進一個外國電影的情節(jié)。活回去的感覺。心竟然跳了一陣,酒還未喝,臉卻先紅了。
跟上鬼了你?肖曉罵自己。
但卻沒管住手,竟也端起了那杯酒。舉舉,然后放在嘴邊,小抿一口。當那紅色的酒進入她口中時,味蕾就活躍起來,記憶也就活躍起來,以前的日子也就活躍起來。她挺起胸,拿杯的手竟然不經意間翹起一指蘭花,這是她潛意識的動作。
真跟上不干凈了?肖曉想。
這時,她卻又想到了王建國的不是。
以前這樣在外面吃飯很多,可沒有一次是王建國給她的。全部是朋友、同學、同事給她的。那個叫王建國的男人是有機會有能力帶她出去的呀,好歹是一個醫(yī)生吧,好歹有一份工資吧,可王建國卻沒有帶她出去吃過一次飯。
想破頭,肖曉也想不出為什么。
王建國呀王建國,你怎就喜歡獨自一個人出去與狐朋狗友喝酒,喝多了回來還說,他媽的男人喝酒就是男人喝酒,張三帶著老婆,李四帶著女人,都他媽不像爺們!怕老婆的男人!
肖曉的怨氣就被王建國的這些話給引出來了,當然就會對他說,是人誰沒有老婆,是人誰不帶老婆出去吃一次飯?
王建國當然也能聽出這弦處之音,心中的火呼地一下就冒出來,心里狂喊:你還在乎我王建國的感受嗎?你不是領導嗎,那么多的飯等著你去吃,你還在乎我?guī)愠鋈コ燥垎幔?/p>
這是王建國藏在心里的又一個結。又一個肖曉不知道的結。
口里卻喊,男人喝酒是男人的事,女人就該呆在家里做女人的事!
肖曉就也喊,我給你生孩做飯也掙錢也養(yǎng)家也干活,你給我說說,什么是男人該做的事?什么是女人該做的事?
多少次王建國被肖曉的話逼得無話可說時,就無賴地說,我讓你出去工作來?我讓你出去掙錢來?你就不能老老實實給老子呆在家里!
肖曉就喊,不用多,你每個月給我開4000塊錢工資,我就呆家里!
喊是喊,可肖曉卻問自己,假如王建國一個月真給她4000元她會呆在家里頭嗎?
答案是,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好多事實告訴她,工作是女人的翅膀,有,才能在這世界完成獨立飛翔。經濟獨立是女人的底氣,只有經濟獨立才能像花像草快意地開放盡情地生長。
就像現在,如果沒有屬于自己掙的錢,她能倒飭成這樣,想出來吃魚就吃魚,想吃火鍋就吃火鍋嗎?
她看了看對面,那人還在,并舉著杯,像等待著與誰碰杯一樣,她潛意識地舉起杯,與那人對望一眼,心里竟然說,喝起。
肖曉想,這個年齡還能跟上鬼!
一飲而盡的結果是,潛伏的酒癮被勾起,又倒一杯,又一飲而盡。腦袋開始暈,暈暈乎乎的時候,她的手機信息“叮咚”響了一聲。
打開一開,哈,天上掉餡餅了,銀行服務信息顯示,賬上不知誰給打進3000元錢來。
女兒?不可能?從來就沒有過。王建國?更不可能,他就不知道她的卡號。
除了單位,誰也不知道這個卡號。那就是單位了,可單位工資剛領,不年不節(jié)的,這是什么錢?
肖曉撥通了單位會計的電話。會計曾經在肖曉手下工作過,可曾經都是歷史,一秒以前都是歷史?,F在她與自己是一個級別,都是科室主任。
平級的對話就可以顯得懶洋洋的。對老了的平級說話也可愛搭不搭的。
肖曉的那股勁兒就又來了。
就問,花花,今天我收到的是什么錢?
花花說,年底工作目標獎金。
肖曉突然想到去年是5000,又想到前些時收到花花的一個微信,微信上寫道:肖曉發(fā)多少吧?
越弱小的動物越敏感。肖曉現在正好就成了這樣敏感的人。她沒有給花花回信。她知道,花花發(fā)錯了信息。
但這個發(fā)錯的信息說明一個問題,獎金是分檔的,不同的人,不同的檔次。
肖曉就問,今年與去年不一樣嗎?都是3000?
花花那邊好像有人,好一會兒才不情愿地說了三個字,不一樣。
肖曉平時就直得跟鋼筋一樣,干什么非得一捅到底。
就又問,你多少?
花花懶懶地說,我高!
肖曉放下電話,咬咬下唇,笑笑。心卻在狂跳起來。
老了就是老了,連家里老頭子都不當回事的人,外面拿你不當回事起來,就真不是事情了。
肖曉軟了。她無奈地接受了現實。
肖曉也算在這社會游過泳的人,好多游戲規(guī)則她是知道的?;钪?,誰都不要找公平,因為生活中根本就沒有公平。也不要擺資格,說年齡。資格與年齡只有檔案承認,而檔案注定是被現實打進冷宮的東西,被封存起來,成為一包牛皮紙袋,放在一個角落,等著歲月掩埋。
生活真可怕。老了真可怕。
肖曉突然就有了與誰說說話的念頭。
站起來想走的時候,步履已經開始踉蹌,差點摔倒,對面那男人嗖地一下沖過來,一把就把她扶住。
肖曉抓著那男人的手,竟像落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似的,憋了一晚上的淚沒管住,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淚倒是流出來了,但話卻沒有說什么,多大年紀的人了,肖曉還不可能會那樣不知南北,對著一個陌生人說一些不知東西的話。
很快,她把胳膊從那人的手里抽出來,抬起頭,有點難為情地沖他笑笑。
她不想說話了。她不想與一個陌生人說話。
那人卻說,我聽過你的歌,你的《敖包相會》。
肖曉的臉一下子就紅起來,好像藏了多年的秘密被揭開一樣。因為這個歌,讓她與王建國認識,并且在一次群眾文藝晚會上與王建國對唱。
對唱的結果是對上眉眼。
那時的王建國對自己多好呀,可現在,肖曉不愿再想下去。
小城真是太小,小到藏不下一點事情,連當年當過文藝青年的事都藏不住,并且有人知道,并且直到今天還記得。
她問,你是?
那人說了一句玩笑話,我是你當年的粉絲。姓楊,你不認識我嗎?
肖曉仔細看那人,好像見過,卻真的不認識,覺得他說話挺幽默的,就也跟著幽默了一回說,我還有粉?才唱了兩天歌就有粉?多寬的粉?不會是寬粉條吧。
兩個有些年齡的人,說著現代年輕人網上的話,都笑得不行。
又坐下。那人說,你有點喝多了。
那人向服務員要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又說,喝點茶,緩緩。
肖曉坐下來,她不敢抬頭去看那人,但被人照顧的感覺的確很好。她端起茶,小口抿一口,又抿一口,那人靜靜地坐在她對面看著她。
回到家,已經是十點多了。王建國好像是睡著了。肖曉進衛(wèi)生間洗涮一番,換上睡衣,把自己放進自己床上。
一拉燈,又把自己放進黑暗之中。
叮咚一聲,微信響了。肖曉在黑暗中打開手機看看,“信步人生“來信。
信步人生問,回家了吧?
肖曉答,回來了,謝謝你。
信步人生就是剛才在飯店遇到的那個人。他把肖曉送到家門口,說留個微信行嗎?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肖曉看著他的眼睛,雖然是陌生人,但肖曉對他沒有反感,反倒覺得他是一個曾經相識的人。很會疼人的人。
那一刻,她突然又想到王建國。王建國以前也是一個很會疼人的人。
留就留。肖曉好像報復王建國似的心里說。就彼此留了微信。
現今社會,留微信,就是認下一個人的標志。況且,人家把你送回家,看樣子又不是壞人。留微信,很正常的事情吧,黑暗中,肖曉想。
病床上,肖曉正給她媽張招弟喂飯,張招弟吃一口吐一口,吐一口又非再吃一口,并笑瞇瞇地說,曉呀,媽這五臟六腑里面都著火了,燒得媽疼,你快去打個119給媽把這火滅了,說著就全身抽搐,并且是抽搐也滿臉含笑,渾身還冒起了煙,這詭異的事情把肖曉嚇壞了。
她拼命地叫,建國!王建國!快去打119!快打119!她一邊喊一邊拿水往她媽身上潑。
肖曉是被電話鈴聲從夢中驚醒的。她滿身大汗地看看來電顯示,是女兒玲玲的來電。
清晨女兒給她打電話已經成為習慣,好像只有在清晨能聽到她的聲音,玲玲才能證明她媽她爸還都好好的,她才能放心。
肖曉接通了來電,女兒問,媽!你怎么了?
肖曉心里一驚,她從女兒焦急的語氣中聽出了著急。心想,難道葉梅把自己的病情告訴了女兒?就故意裝吃驚說,媽沒事呀!你怎么了?媽好好的呀!
女兒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說,你別騙我了,爸爸剛才打電話,說你病了,讓我回家,并且是馬上回家。媽,你怎病了?真的沒事吧?
肖曉的心里的火差點就從嘴里噴出來。嘴上卻說,媽沒事。媽好好的。媽好好的。
她掛了電話,剛才憋住的那股火呼地一下撲出來,她想撲到王建國的面前對他喊,我的事,不用你管!誰讓你告玲玲的?我病!我生!我死!是我的事情,誰用你告訴我女兒的!
她撲進王建國的臥室,想,就今天早上,非跟這個叫王建國的人弄個長短不行。
多長時間沒進這個房間了?夫妻倆的臥室成為彼此的禁地,多長時間了?彼此沒再說一句話?有一年還是比一年還久?肖曉實在想不起來了,并且也不愿意再去想,她只想今天早上對王建國喊對王建國叫,甚至抓住王建國打或者是讓王建國再打她。
事情有開始就有結果,不管是什么樣的結果,肖曉決定了,就是再活一天也不能這樣過下去了。
肖曉撲進去,只看見王建國亂糟糟的床,人卻不在了。
廚房衛(wèi)生間客廳也靜的出奇。顯然,人是出去了。肖曉看看表,不到七點鐘,這時候,他著急地出去能干什么,難道是把她病的事情昭告天下去了?
隨他去吧,愛咋咋吧。肖曉有點傷心地想,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了各東西。他這是把我甩給女兒,逃了?
肖曉狠狠咬了一下右下唇。笑了。
逃就逃吧,各睡各的覺。各花各的錢。各吃各的飯。小時候玩過家家也有的內容,現實中卻都沒有了,這叫什么?這還叫夫妻嗎?就此一拍兩散,也算認清個人,走時清清楚楚,總算沒有傻乎乎白活一回。
肖曉心的火被自己滅了下來。這才又想到自己的病,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去醫(yī)院確診,還是不要去揭開這個秘密。還是順其自然,隨病的變?
只要有精神做支撐,人的身體是有自愈能力的。肖曉突然想起網上一篇文章說過的這句話。卻又突然就想起了她媽張招弟。開始檢查也是說上占位,只不過占的部位是胃。醫(yī)生說晚期了,她胃上的腫瘤已經擴散到肺部了。
老干部張招弟日本人都不怕,還怕這些腫瘤嗎?聽說檢查出這病了,她用沙啞的聲音笑哈哈地說,病有敵人厲害嗎,當年槍對著我的太陽穴我都沒怕過,我還怕個???當年打仗腿上的骨頭都斷了,照樣咬著牙拄著一根木頭一晚行軍八十里。
可她真低估了這病的厲害,隨之而來的胸疼,咳血,吃不下飯,折騰著她,也折騰著肖曉,作為張招弟唯一的孩子,肖曉看著她媽生不如死的慘狀,肖曉死的心都動了好幾次。
這就是她不忍心讓女兒知道她病的原因。
王建國一大早就撲出家門,他一出門就給女兒打了個電話,聲音凝重地說,玲啊,快回家來吧,你媽病了。他一邊與女兒通著話,一邊往廣場的一棵樹下走去。他與一個人說好了是在這里見面的。
遠遠的,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他著急地小跑起來。此時,他的耳朵被廣場上廣場舞的音樂和人們發(fā)出的各種聲音塞得滿滿的,他掛斷了女兒的電話。
他有點心煩意亂,他甚至想沖著廣場那群臉上掛著笑,腳下跳著舞,雙臂還舞弄著各種動作的老娘們喊:跳你媽的什么了?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王建國就處在這種焦慮的狀態(tài)之中。
他聽著肖曉出門,想也沒有想,抬腳就跟著肖曉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心里不是一直告自己,她是她,我是我嗎?可心卻為什么慌慌的,還這么難受呢。
他看見肖曉一出小區(qū)門就往東邊走,就悄悄打了一個車慢慢地跟在后面。他的心是復雜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什么這樣緊張,還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她反常的舉動讓他害怕。
生了這樣的病,誰不怕呢?死倒是真的不怕,可病魔給一個人上刑,真的很可怕。
他的丈母娘是咋去的,他是清楚的,肖曉更清楚,所以他很害怕。
他看著風韻還在的肖曉神氣活現地走在馬路上,心里突然就空空的,不知從哪天起,他就認為他倆是不匹配的。人們不是總用鮮花與牛糞形容一種夫妻關系嗎,他覺得他們倆的關系就是這種關系。
肖曉婚前潛藏的優(yōu)秀有一天爆發(fā)了,堂而皇之地當了什么領導。這讓一向驕傲的王建國非常不服氣也不平衡。
女人好好當女人就行了,為什么非得瘋瘋癲癲地跑出去拼命地工作呢,還為了什么工作喝酒,加班,下鄉(xiāng),出差,把個家和女兒全拋給自己,自己堂堂一大老爺們,徹底成煮婦了。
自卑的人往往表現出來的是自傲。這句話好像安在王建國頭上最恰如其分了。
他心里本來裝的全都是肖曉,表現出來的卻是不勺肖曉。年輕時有孩子混著,他不能把這驕傲表現得淋漓盡致,他是因為孩子,他得為孩子負責,只是隔三岔五地與肖曉找點鍋碗瓢盆的事小打小鬧。
玲玲結婚后,他也退休了,退休的王建國有了精力,他手里有大把的時間與肖曉鬧騰。不是熱戰(zhàn)就是冷戰(zhàn),要不就是冷熱雙拼。
肖曉是什么人呀,一開始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跟他捉迷藏一樣的玩,但日子總不能這樣一直按著一條奇怪的路走到底吧。
時間一長,兩個人的關系越來越遠。多少個孤寂的夜晚王建國后悔地想,自己干啥要從他倆的臥室搬出來呀!搬出來容易,搬回去難。他總不能觍著臉沒羞沒臊得像別的男人那樣,表現出離不開老婆吧?
他拉不下這張老臉!
肖曉開始還覺得孤單,耳邊如雷的酣睡聲沒有了,卻讓肖曉總覺得生活中少了些什么,夜夜失眠。
剛開始,她還想讓王建國搬回來住的。有一天半夜做了個噩夢,就喊,你快過來,我不敢睡。王建國卻說,咋?你不敢睡就叫我回去,你敢睡了就叫我滾蛋,你真當我球耍了!
那晚王建國沒有過去。他想,肖曉你再求我一次我就回去。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是有距離的,不一樣的。那晚,肖曉在黑暗中悲從中來,她想,王建國這是真嫌自己老了。
黑暗中,肖曉摸摸自己發(fā)福松弛的肚皮,失去彈性的屁股,感覺到自己就像一件過時的衣服,徹底被跟自己朝夕相處了三十年的男人拋棄了。
從那次以后,她再沒有叫他回去。一次也沒有。
肖曉的冷,讓王建國感覺到了女人的無常。真他媽的是小孩孩的臉。真他媽鐵石心腸。真他媽的不是女人!
就此,倆人進入徹底的冷戰(zhàn)。
再到后來,倆人的關系就產生了更加微妙的變化。比如,肖曉做的飯,王建國不吃。肖曉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心里想,我做一次不吃,做兩次不吃可以,做三次不吃,你就再也不用想吃我做的飯了。
有一次,倆人不知為什么,又開始了曠日的冷戰(zhàn),肖曉覺得該讓一步就讓一步吧,中午就做了一葷一素兩個菜,準備做炸醬面吃。
做好飯,肖曉無聲地把菜端到餐桌上,又無聲地為王建國端上面,她自己去了廚房,聽到王建國吃面的聲音響起來,她有點高興,心里還嗔怪地悄悄說,你不是不要吃!有本事你永遠不要吃我做的飯!想著,就端著飯坐在王建國對面,無聲的吃起飯來。
肖曉沒有想到的事發(fā)生了。王建國突然端起碗去了廚房。把面直接倒進垃圾桶。
他不吃了。
他竟然不吃了!
肖曉那天憋著氣,吃下那碗面,去廚房,發(fā)誓:肖曉,既然人家飯都不愿意跟你在一塊吃了,你還給他做什么飯!活著,以后自己活自己的吧!
肖曉在那天感覺到了被丈夫嫌棄的奇恥真是人世間的大辱。這辱,她不受了。
看著肖曉進了火鍋店,王建國的心提起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進去?總不能這么巧吧,人家來吃火鍋,你就來吃魚?
就在他著急的時候,他看見他的老伙計迎面走來。
王建國是在肖曉正和葉梅通電話的時候回到家的。當時肖曉正坐在客廳里,一縷清晨的陽光一覽無余地照在她的臉上,臉還是白里透著粉,沒有一點得那種病的蒼白與難看。
電話那邊,葉梅說,你沒有感覺就是好事,上來再客觀檢查一下,確定不是,不是就放心了嗎?
葉梅是肖曉的從小到老的閨蜜,關鍵時刻,她讓無助的肖曉感覺到了,有朋友真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王建國就是在這個時候手里端著早餐回來的。他破天荒的去買早餐已經驚得肖曉大張開嘴,跟著王建國一起進門來的那個人,差點驚掉了肖曉的下巴。
不會吧,昨晚剛認識的那個楊什么,網名叫信步人生的人怎么一大早就找上門來了?
看著肖曉吃驚的樣子,王建國跟她說話了,他都不敢看肖曉,他看著老楊卻跟肖曉說,這是我最好的朋友楊和平。
楊和平說,昨晚上是王建國求我去深海魚火鍋店看著你的,他說他對你不放心,作為王建國的朋友,我早就知道他慫了,可他不是就是一根筋嗎,況且他把那一根筋給別住了。
在楊和平說話的時候,王建國從帶回來的袋子里,拿出了三碗冒著熱氣的清湯面和三籠燒麥,這些都是肖曉平時愛吃的。
楊和平不客氣地坐下,端起碗就要吃,王建國看看不動碗筷的肖曉對楊和平說,請你來是讓你吃飯來了,俺老婆還沒吃了,誰讓你先吃來。
楊和平看看王建國和肖曉哈哈大笑后說,一對老小孩。又指指王建國說,你快吃吧,剛才你不是說從昨晚到現在還水米沒打牙了。
王建國對肖曉說,快吃,吃完飯咱趕緊去醫(yī)院住院,做個全面檢查,也許沒事呢。
肖曉看看王建國,看看桌子上熱氣騰騰的飯,那顆僵硬了好長時間的心呼的一下就柔軟下來,她覺得王建國又活回來,日子還是這樣有湯有水地過才像日子。
她看看王建國,王建國也正在看她,兩雙眼睛都濕漉漉的,像陰天,只要來個忽雷,就能下下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