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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營造

        2021-12-15 18:52:45高建群
        莫愁·時代人物 2021年12期
        關鍵詞:青蟲飛蟲織網(wǎng)

        高建群

        一只蜘蛛,靠一根細絲,從戶外的白楊樹上顫悠悠地吊下來。那絲是它邊降落邊吐的。降到與戶外走廊的天花板平行的時候,蜘蛛便不動了,靜靜地待在那里。它在等待什么呢?等待風。一會兒,一陣風吹來,借助風勢,蜘蛛便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谧呃鹊奶旎ò迳稀?/p>

        它接下來的事情是在天花板上織網(wǎng)。那些天我恰好坐一個低凳子,趴一個高凳子,在走廊里寫小說,因此我看見了蜘蛛織網(wǎng)的整個過程。

        它吐著絲,倒退著走,借助墻的一個拐角,吐出一個“十”字。而后,再將這個十字用一個圓圈起來。接著,又交叉兩道,十字變成了“米”字??蚣芙Y(jié)構(gòu)出來了,繼而從圓心開始,蜘蛛倒退著,一圈一圈地織起來。最后,一個宛如諸葛孔明“八陣圖”一樣的蜘蛛網(wǎng)結(jié)好了。這個營造用了三天的時間——當蜘蛛選定墻的一個拐角,作為蜘網(wǎng)的支撐點時,我啞然失笑。我想起塞林格小說里的一句話:告訴你一個謎語,你知道一堵墻對另一堵墻說什么嗎?它說,在拐彎處碰頭。

        蜘蛛之所以選定在走廊的天花板居家,并不是因為我的存在。它是因為天花板上有一盞燈的緣故,是因為這盞燈時時招來一些飛蟲。正如我坐在這里寫小說,亦是因為有這盞燈的照耀。

        沒有飛蟲觸網(wǎng)的時候,蜘蛛靜靜地蜷曲在網(wǎng)的中央,像個死物。有飛蟲撞網(wǎng)了,或是一只蛾子,一只蒼蠅,一只小咬。它們沾在網(wǎng)上以后,越掙扎,被網(wǎng)纏得越緊,宛如人在海中遇到漁網(wǎng)一樣。因了它們的掙扎,網(wǎng)迅速地抖動起來,網(wǎng)中央假寐著的蜘蛛,立即驚醒,然后八腳并用,像《紅樓夢》中賈璉騎的大走騾一樣,順著抖動最厲害的那根線飛快趕來。

        趕到跟前,蜘蛛并不立即下手,它先要在旁邊像個陰謀家或者戰(zhàn)略家一樣思忖一陣。它是在量力而行。如果這獵物很小,它便懷著蔑視,走上去輕描淡寫地將它吃掉;如果這獵物和它的體積一樣大,或者比它還大,它則冷酷地靜觀上半天甚至一天,直到獵物不再掙扎了,它才走上前去,用觸覺試探一下;如果試探后獵物還動,它則繼續(xù)等待,直到獵物死去,成為它的一頓美餐。

        在我的觀察中,整個秋天,似乎沾在蜘蛛網(wǎng)上的飛族們無一得以脫逃。只有一次例外。那是一個從田野上飛來的很大的青蟲,青蟲兩肋間有剛剛生出的淺綠色的翅膀。青蟲在網(wǎng)上掙扎了一陣,最后終于將網(wǎng)撞破,憤怒地飛走了。一旁靜觀的蜘蛛這時才走過來,面無表情地開始補它的洞。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在蜘蛛網(wǎng)上,沾著一些白色的小團,有玉米粒大的,有黃豆顆大的,有綠豆顆大的。開始我以為這是蜘蛛產(chǎn)的卵,后來才知道,這是它為冬天貯藏的食物。那些吃不完的食物,它便吐出絲將它包起來。蜘蛛是如何知道有冬天的?這只蜘蛛它經(jīng)歷過嗎?我無從知道。

        大破壞發(fā)生在秋末。文明大掃除中,鄰居的小男孩用一根竹竿,竹竿上再綁一把掃把,唱著歌兒從天花板上一路掃蕩過去。蜘蛛網(wǎng)當然也在被掃蕩之列。驚駭?shù)闹┲脒@時又借助它吐絲飛翔的本領,在掃把橫掃而過時飛翔去了天外。

        以為這只蜘蛛不會來了,但是大掃除結(jié)束之后,蜘蛛又回來了。傾家蕩產(chǎn)的蜘蛛,這時候蜷曲在當初結(jié)網(wǎng)的地方,那么悲慘,那么可憐,那么卑微。它有思想嗎?我不知道!不過它當時好像在思考。它不明白世界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它那小小的心計,它省吃儉用的冬貯,此刻在更大的力面前顯得多么可笑。蜘蛛那驚愕之狀和不解之態(tài),令人想起廣島原子彈爆炸之后劫后余生的人,想起《圣經(jīng)》里描寫的那場大洪水,想起地球毀滅時的情景。是的,對這只蜘蛛,這次掃把的事情足可以寫進它們族類的劫難史去。

        天已經(jīng)涼了,屋里生起了爐子,我也就離開了陽臺。那只蜘蛛,接著又開始織它的網(wǎng),開始它又一次的生活。后來就是冬天了,冬天它怎么過的,我不知道。因為在冬天的時候,我一向足不出戶。

        末了,附帶提及那蜘蛛的體積。關于它的體積,我說不準,因為當它吃飽的時候,肚皮賊圓賊亮,體積像指甲蓋那么大;而當它餓扁肚皮、蜷作一團的時候,又像一顆黃豆。

        編輯 家英宏 xjjyh_32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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