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宇
方學斌
揚州沿江而生,岸畔積淀的江沙中或多或少能淘漉出些金銀,自古就有了金銀細工的傳統(tǒng)。在揚州江都區(qū),考古所發(fā)掘的東漢廣陵王劉荊墓中,不僅出土了“廣陵玉璽”,還有許多精雕細琢的金銀工藝品。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金銀細工代表性傳承人方學斌說:“從這批出土文物來看,當時揚州地區(qū)金銀匠人們的掐絲、累絲、炸珠、焊接、鑲嵌等工藝已經(jīng)運用得爐火純青了?!?h3>與揚州文脈解不開的緣分
有一種傳承是代代相續(xù),方學斌就屬于這一種。方學斌的祖父方受章是揚州知名的儒商,喜好結交文化名流,自己也寫得一手好書法。崇文好古的方受章為兒子方伯雅請了金石大家鄭小西為師。方伯雅靈性通慧,成了城內(nèi)有名的金石專家。后來,他迎娶了自幼熟悉民間工藝、尤擅剪紙的聶素英。受祖父和父母影響,方學斌在濃郁的文化氛圍中長大,慢慢培育起了屬于自己的藝術視角和文化涵養(yǎng)。
1971?年,國家準備發(fā)展工藝首飾等產(chǎn)品的外貿(mào),為社會主義建設提供外匯儲備支持。兩年后,江都金屬工藝廠成立了?!叭绻麤]有江都金屬工藝廠,肯定沒有如今的我?!狈綄W斌清晰地記得,高中畢業(yè)后,自己享受了“長子留家”的特殊政策,不需要下鄉(xiāng)插隊做知青。于是,他在家與父親一道治印謀生,不久后,在朋友的推薦下進入江都金屬工藝廠做工。
“本來只是想在廠里學門技術,沒想到學的卻是藝術?!睘榱俗尮に噺S迅速發(fā)展起來,首任廠長楊鐵城特地跑了很多地方,聚集了一批大師級金銀工匠。當時,方學斌師父們的技藝個個都響當當?!敖疸y細工的生產(chǎn)是一道工序接著一道工序,像流水線一樣開展的,我的三個師父每個人負責的工序都不一樣,雖然我只是打下手,但師父們都很認真地教我,我因此掌握了整個工藝流程。”方學斌口中的師父們分別是沈培坤、杜方和費燦生?!吧驇煾甘菧萧们氥y樓的彈鏨師傅,他教我的主要是金銀細工里基礎的敲、鏨、搓、剪、焊。杜師父有很傳奇的過往,他是黃埔軍校的學生,被下放到了江都,因為他會美術設計,所以被邀請到廠里設計金銀擺件。費師父是鏨刻師傅,也是從上海請來的,他的手就像有魔法一樣,每一件金銀擺件經(jīng)過他鏨刻都惟妙惟肖。”
三年學藝,師父們口傳手授,方學斌勤加練習,不分晝夜地打磨,終于把金銀細工的基礎扎得牢牢實實。他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這門藝術。
改革開放的春風沐浴江都大地,同方學斌一道進廠的年輕人都找到了新的去處。他們問方學斌,為什么還要在廠里做辛苦的活計。方學斌告訴他們:這活不苦,因為他從中找到了文化的滋養(yǎng),找到了興趣的滋潤。
“鏤金像物艷于花,形美工精舉世夸”,伴隨著努力,方學斌的藝術生涯很快來了。29歲那年,方學斌設計制作的《汴河客舟》獲得全國工藝美術百花獎優(yōu)秀創(chuàng)作設計一等獎。百花獎是工藝人眼中的最高獎項,未到而立之年,方學斌就在自己的金銀細工創(chuàng)作史上樹立了里程碑。
而這“碑”中滋味卻半喜半憂。方學斌依然記得那年從楊鐵城處攬下“宋代豪華游船工藝模型”制作任務后,因為對船體特征毫不了解,焦慮到整夜難以入眠。“宋代船是什么樣誰也沒見過,更沒有留下實物?!睘榱税鸦钭龊?,方學斌想到去大學里找這方面的專家合作。于是,他和團隊成員們一道拜訪了上海交通大學研究古代船模的陳守成教授。陳守成對這項融合了傳統(tǒng)工藝和現(xiàn)代學術研究的作品格外上心,特地將自己考證的數(shù)據(jù)拿出來分享。
半年多的時間,方學斌沉浸在博物館和圖書館之中,終于將宋代一款游覽官船作為了《汴河客舟》的原型。而當時已經(jīng)病入膏肓的方伯雅,只是通過書信告訴兒子要認真工作,從文化中汲取藝術的力量。讓方學斌難承其重的是,父親最終沒能看到《汴河客舟》這項傾注了自己巨大心力的作品。
如今,《汴河客舟》仍陳列在方學斌的工作室里,其與珠光寶氣的金銀細工作品比較起來可謂洗凈鉛華。而鉛華褪卻的背后,是方學斌技藝的精進,更承載著他對父親無盡的思念。
2008年,經(jīng)國務院批準,揚州金銀細工成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項目,方學斌被核定為非遺項目傳承人。這讓方學斌突然感受到肩上的擔子重了。守正創(chuàng)新是他不得不邁出的步伐。
方學斌開始系統(tǒng)性研究金銀細工歷史。特別是在觀賞一些文物時,他會手繪下圖式紋飾,再巧妙應用到作品之中。2008年冬天,南京長干寺地宮驚現(xiàn)“七寶阿育王塔”,制作技藝精美,“在對這尊金銀細工作品的研究中,我發(fā)現(xiàn)其中都標注了揚州字樣,說明揚州一帶的金銀細工工藝已經(jīng)登峰造極?!睆臍v史中獲得的文化自信,讓方學斌更加專注于金銀細工。
傳統(tǒng)技藝用“登峰造極”來形容并不為過,如今金銀細工必用的砑光技術,依然是傳統(tǒng)的手工砑光。與拋光機相比,白鋼和鎢鋼制成的砑光工具在立體和光澤度方面具有絕對的優(yōu)勢?!跋扔眉毶凹埓蚰ソ疸y,再進行砑光,邊加上皂莢水,邊耐心打磨。”方學斌想,宋代的匠人們應該也是這樣做工的。
但時代在進步,工藝在完善,傳統(tǒng)匠人不得不面臨現(xiàn)代化的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是否能轉變成藝術的優(yōu)勢,方學斌在不斷琢磨中找到了法門。他說,為揚州建城2500年獻禮的《大運之舟》的底座需要鉆孔,以傳統(tǒng)鉆孔工藝制作費時費力,而現(xiàn)代化的激光切割、打孔更為精確?!霸诂F(xiàn)代化的道路上,要保留傳統(tǒng)工藝的核心技藝,有選擇地通過交替使用現(xiàn)代工藝和傳統(tǒng)工藝完成作品本身。”5米多長、近3米高的《大運之舟》是一艘龍形船,船身上方分別是兩座高閣,歇山重檐,宮燈明亮?!霸诰唧w創(chuàng)作中,金銀細工中的鑲嵌、琺瑯、掐絲工藝都運用其中,作品張弛有力,達到了一種古今兼?zhèn)涞膶徝荔w驗。”
對方學斌來說,無論傳統(tǒng),還是現(xiàn)代,只要運用得當,就可以促進金銀細工技藝不斷進步、發(fā)展,能夠使這項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更好地保留下去。只要保留下這項已在揚州土地上流傳了兩千多年的工藝,哪怕再辛苦一些,再累一些,方學斌都認為是值得的。
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編輯 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