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且
我們院兒的一斤八,一頭攮在大門口兒的排水溝里,爛眼子爺小鋪那一兩的酒提,從此蒙上厚厚的灰塵。
爛眼子爺小鋪位于歪十字街的拐把子。歪十字街的東北角不像正常的街道拐角呈直角,而是像一把尖錐,偏臉子人叫拐把子。
星火第六小鋪正處在拐把子上。星火第六小鋪歸星火合作社,排行老六,爛眼子爺只是個更官,而偏臉子人卻管星火第六小鋪叫爛眼子爺小鋪。偏臉子人有一套自己的命名規(guī)矩。
歪十字街向地包頭道街斜出那一段,不算長,也就二十來米,恰好占據(jù)在上坎兒地包和下坎兒偏臉子之間的陡坡上,偏臉子人叫大斜坡。
爛眼子爺小鋪的門,之前開在歪十字街的大斜坡上,沒有牌匾。偏臉子的小鋪都沒有牌匾,有了,反而多余。一個下雪天,我家對面院兒的水黃瓜嬸子拎著清醬瓶子從爛眼子爺小鋪出來,腳下一滑,跌倒在大斜坡上,清醬瓶子撞在道牙子上,碎了一地。
爛眼子爺小鋪從此改在偏臉子頭道街上開門。
偏臉子的爛眼子爺小鋪在全國都有名氣。
新中國的早期反特故事影片《斬斷魔爪》(上海電影制片廠1953年出品),鎖匠鋪的場景就是在爛眼子爺小鋪拍攝的。只不過,導(dǎo)演沈浮臨時將雜貨鋪改為鎖匠鋪,掛上一個小牌匾。
石神甫(陳述飾演)沿著歪十字街大斜坡下來,進到鎖匠鋪配鑰匙。鎖匠(傅伯堂飾演)起了疑心,那咱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里,咱們的老百姓警惕性很高,立馬向公安部門告發(fā)。人民公安撒下天羅地網(wǎng),將美蔣特務(wù)一網(wǎng)打盡。
爛眼子爺小鋪的面積很小,只有七八米見方,一個木質(zhì)的柜臺中間隔開,二一開,里頭二,外頭一,柜臺靠左面的墻,留一個進出的窄道。
爛眼子爺小鋪賣的商品,主要是周邊老百姓的日常零用。
柜臺右側(cè)依墻立著一個小玻璃匣子,分上下兩層,上面的搪瓷方盤里盛著各種動物形狀的餅干,硬得有如小石子,可以劫道了,更像是擺設(shè)。玻璃匣子下面放熟食,半截兒小孩子腿粗的茶依那腸(俄語сарделька)——俗稱茶腸,半塊豬頭肉,幾卷五香干豆腐,品種少,數(shù)量也不多。即使這樣,有時候,一天還賣不光。偏臉子大多數(shù)人家過日子不會這么奢侈,只是那些饞酒的人,少量買些,當(dāng)酒引子,偏臉子方言叫“就頭兒”。
柜臺下面,并排著五個半大的缸,一個裝醬油,一個裝醋,一個裝糠麩燒酒,一個裝榨菜,一個裝豆腐乳,墻角立著兩個麻袋,一個裝大粒鹽,一個裝精鹽。
進到爛眼子爺小鋪,聞味道就知道剛才賣了什么,哪個缸蓋掀開,哪個氣味就彌漫整個小屋。后山墻頂?shù)教炫锏呢浌?,幾層通長的隔板,下面擺著常賣的東西,香煙,糖塊,洋火,洋蠟,肥皂等。
上坎兒地包頭道街的合作社,偏臉子人叫大合作社,香煙不零賣,而爛眼子爺小鋪可以拆開賣,一毛八一盒的“蝶花”煙,一分錢一根,多賺二分。大合作社,哈爾濱糖果廠的混合水果糖論斤稱量,爛眼子爺小鋪可以零賣,一毛錢七塊,還可以挑味道。洋火,洋蠟,更是偏臉子人生活的必需品,這一階段賣呼蘭火柴,過一階段賣鐵力火柴。
那年月,電力緊張,白天停電的次數(shù)少,越到晚上越停電。洋蠟有粗有細(xì),價格卻一樣。細(xì)洋蠟比粗洋蠟長出幾寸,可偏臉子人用上一段日子,發(fā)現(xiàn)細(xì)洋蠟不如粗洋蠟燃燒得時間久。爛眼子爺小鋪到了粗洋蠟,我們院兒的人就互相轉(zhuǎn)告。
貨柜的中間,零散放著幾瓶水果罐頭,商標(biāo)貼已被擦拭舊了,鐵皮蓋兒也有些許的銹跡。
大合作社一手錢一手貨,爛眼子爺小鋪可以賒賬,北墻不高不矮的釘子上,吊著一個黑色硬紙殼的本夾子,穿線的孔上拴著一支圓珠筆,本夾子四個角磨禿了,爛眼子爺每次拿動,都掉下碎屑。
賬簿上,名字出現(xiàn)最多的是井一丁,即我家對面屋的老井頭子。兩訖了,爛眼子爺就當(dāng)著對方的面,劃掉,爛眼子爺不用格尺比著,劃出的線筆直。
爛眼子爺小鋪的營業(yè)時間,開門比大合作社早一個小時,兩個營業(yè)員,兩個半老女的,姓葛的,模樣有五十大多,姓尤的年輕些,也有四十來歲了。沒有顧客,倆人的胳膊肘子拄在柜臺上,一會兒,姓葛的嘴巴貼在姓尤的耳朵上,一會兒,姓尤的嘴巴又貼在姓葛的耳朵上,交換彼此知道的閑言碎語,張家長,李家短。
大合作社晚上六點關(guān)門,爛眼子爺小鋪的兩個女人一樣的鐘點下班,爛眼子爺接班,繼續(xù)營業(yè)到晚上九十點鐘。即使關(guān)了柵板,有人敲門,爛眼子爺也會給打開,三分錢的洋火,或七分錢的洋蠟。
爛眼子爺打更兼營業(yè)員。
一斤八在顧?quán)l(xiāng)屯鄉(xiāng)政街的煤炭五商店,偏臉子人俗稱煤五卸火車。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說,一斤八的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兒。
一斤八每天下班,走著回偏臉子,這一路上,見著小鋪就推門進去,要一兩糠麩酒,一仰脖喝下去,偏臉子方言叫“?”。然后從兜里拿出一根一寸多長的5號圓釘,蘸一下醬油,放到嘴里唆著。出來,到下一家小鋪。
我家這趟街的爛眼子爺小鋪是第十八個,也是最后一個。后來,在康安路和民橋街的街口,新開了一家小鋪,一斤八變一斤九了,可偏臉子人還按傳統(tǒng),仍叫一斤八。
一斤八兩個腳自己給自己下絆進了院兒,遇見鄰居街坊熱情地打招呼,今個兒,丟了,丟了。一斤八天天丟,直到那天,他真的將自己丟在大院兒的外面。
一斤八的大兒子葫蘆瓤子,剛上初中一年級,拎著帆布書包,來到我們院兒當(dāng)中的空地。葫蘆瓤子將書包里書本、鉛筆、格尺、橡皮、小刀,一股腦兒抖落到地上,小耍伴們隨便拿,他說,當(dāng)作念想吧。
葫蘆瓤子把一斤八的鋁飯盒裝進書包,斜背著,耷拉在屁股上,走一步,書包就顛一下,接班去了煤五繼續(xù)當(dāng)裝卸工卸火車。
葫蘆瓤子沿一斤八的路線走回偏臉子,卻不學(xué)他爹見小鋪就進去。葫蘆瓤子說,俺賺的錢,要養(yǎng)活俺娘,俺的弟弟妹妹。
前幾年,我把保存的一根鉛筆還給了葫蘆瓤子。葫蘆瓤子接過來,竟然嗚嗚地哭起來。我第一次瞅見年過半百的葫蘆瓤子哭泣。葫蘆瓤子瘦瘦的媳婦說,你老大不小的人,丟不丟人。
我們分手時,葫蘆瓤子說,我和你嫂子還有你侄女,生活得挺好。煤炭公司改制,葫蘆瓤子和媳婦雙雙下崗,靠打零工,供養(yǎng)他們的女兒上大學(xué)。
我有些黯然?,F(xiàn)在供一個孩子念大學(xué),得花不少錢,就這一項,就夠葫蘆瓤子和他媳婦受的,他們太難了,但有尊嚴(yán)。
爛眼子爺小鋪稱酒的酒提分一兩,二兩,半斤三種。
井一丁進了爛眼子爺小鋪,把酒瓶子杵到柜臺上:老規(guī)矩。井一丁說的老規(guī)矩,半斤糠麩酒,一個熏五香豆腐卷。爛眼子爺扒拉豆腐卷堆,專找黑顏色的。井一丁去大合作社買熏五香豆腐卷就得強調(diào),俺家老?(老伴)口味重,喜歡火大的。
爛眼子爺小鋪二兩的酒提,使用的頻率最多。歪十字街的那盞路燈亮了,拉泔水的老穆頭兒,蹬三輪的老麻,兩個老跑腿子像約好了一樣,前后腳來到爛眼子爺小鋪,身子靠著柜臺,二兩燒酒,一根兒咸豇豆條。
中學(xué)語文課本有篇文章叫《孔乙己》,里面的人物孔乙己,名字比井一丁只多一筆,就站著喝瘦酒。沒有像樣的下酒菜,偏臉子人叫喝瘦酒。有時,爛眼子爺看茶腸剩得多,就給他這兩個老兄弟,每人切一片,薄到僅能掛住刀,不至于明天早上被兩個女的發(fā)現(xiàn)。
瓷盅里的燒酒下去一半了,老穆頭兒哼哼起了小調(diào)兒。
“咱們先說地,后說天,說完了寶塔,再說旗桿兒……”
老麻幫腔兒,“咱們再說旗桿兒——”
爛眼子爺彎著中指,用關(guān)節(jié)敲著桌子,算是打板。
昏黃的路燈滅了,爛眼子爺小鋪的白熾燈也滅了,偏臉子人瑣碎的一天也過去了。
明天早上,日頭會再次升起。
日子是一種永不停歇的單調(diào)的周而復(fù)始。